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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病丑难宣永蒙不洁 创深未复更痛无居(1 / 3)

第十六回 且说黄惜时由椅子上向下一坠,全堂的学生都惊动了。附近座位的学生都将惜时包围着,在远处的学生也纷纷站立起来,都向这里望着。全教室都紊乱了,就没法维持秩序,这一堂主考的教授只得把办事人找来,用两个斋夫将惜时抬了出去。他在椅子上坐着的时候,人还是清清楚楚的,可是由椅子上一溜下地之后,人就昏迷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亲密的同学,学校里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在北京,现在此人病势这样沉重,当然很危险,已没有什么考量的机会,马上找了一辆汽车,将惜时送到医院里去医治。

他这种昏迷的缘故,不过是一时的感触,只要和他打上一针,也就恢复原状了。他醒了过来,自己已是身卧在二等病室的一张床上,鼻子里先嗅到一股子浓厚的药水味,及至睁开眼来,才明白了身子何在。那床脚头有个中年的女看护,斜侧了身子站着,床头也站了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医生。他嘴上有很长的浓厚胡子,鼻子上架了大宽边眼镜,挡住他锐利的目光,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他手上套了橡皮手套,两手微微搓挪着,在他那庄严的态度上,又显出许多沉思的神情来。

惜时看清楚了,定了定神,才问道:“大夫,我是什么病?”那大夫淡淡一笑,反问道:“你觉得身体怎样?”惜时道:“只是周身酸痛难过,也说不出是有怎样的毛病。”大夫道:“你以前得过淋症吗?”惜时看了女看护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答复,很低的声音答道:“没有这个毛病。”大夫点了点道:“这病得了几天呢?”惜时听说,倒吓了一跳,自己只知道精神疲倦,并不知道得了什么淋症。这样说,自己是染了花柳病了。这让人知道了,是多么难为情。便踌躇着道:“我有这个病吗?我自己并不知道呢。”大夫道:“难道小便的时候有点儿痛痒,你都不觉得吗?”惜时低了声皱着眉道:“有点儿痛,自己也不以为意,我是这几天预备功课,受了一点儿累,加上又受了一点儿新的刺激,所以病倒了。”大夫点点头道:“你的病很复杂,先把你昏迷的病治好了,再和你治淋症,大概你这种病明天就好了,再开始和你洗治淋症。而且你身体这样坏,是否有别的毛病,这很难说,明天要检查检查才好。”惜时听了这种话,觉得是很难为情的,不好意思答复,又不能不答复,只含糊着轻轻答应了一声。那大夫也猜不出他是什么用意,也没有多问,自走开了。

惜时一人躺在病床上,这才明白,原来是害了淋症了。从前也听到朋友说,这种毛病是由于不洁净传染来的,虽是有些不便当,但与身体健康并不有十分的损害,何以到了自己身上,就是这样厉害,简直把人病倒了?记得有个朋友也是害了淋症,因为医院里诊治,花钱多,费时间久,就是在药房里自己买药吃好的,他天天吃药,在外表看来,还是和平常人一样,自己要治这种病,还是私下瞒着人治吧!他如此想着,当天在医院里住了一晚,次日就要出院。大夫也说了,治淋病也无住院之必要,可以出院,招呼他每天必来一次而已。惜时觉得这种不体面的病症,越秘密越好,自己天天要上医院,一定会引起朋友们的注意,还是一个人私下买药秘治,不惊动人的好。好在这种治花柳病的膏丸药水,报纸上的广告是经年累月地登载,找两份报仔细一检查就可以治了。

他如此想着,果然照办。在报上看到有两种治淋病很灵的药,价钱并不怎样贵,于是到了晚上,一人走到大街上散步,经过药房门口,趁着那店里并没有主顾的时候,就向里面一钻。自己连这样丸药名字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在家里早写好了一张字条,这时将字条掏出,交给店伙看,问这样东西有吗。凡是卖西药的药房,这种治花柳病的小膏丸,总是预备得很充足的。他所找的丸药,既是报上广告栏里得来的,当然预备得多,马上就在玻璃瓶子里取了出来,交给了他。

他拿回家去,首先打开那丸药盒子,一看那方单,上面就先写着,每小时吞服两粒,继续吞十二小时,不要间断,一星期可以痊好。惜时一想,每小时吞两粒,七天可以治好,那么,每小时吞四粒,不就可以缩短痊好的限期吗?他觉得这种办法是很合逻辑的,于是下了决心照办。

这丸药先吞下去两三小时,还不见得有什么动静,吞过了半天之后,不但那疲倦的精神不能恢复起来,而且心里如火炽一般,只管向外面要反吐出来。自己虽然竭力地忍耐着,可是肚子又打通了,半个钟头之后,便要上厕所一次,人住在楼上,厕所在楼下,有了三四回跑着,两条腿软绵绵的,坐下了竟有些站立不起来。至于要医治的毛病,依然不见有一点儿转圜的样子。

越是毛病不好,心里越着急,以为买的丸药大概是不大灵,于是又重新到报纸卖药广告栏里再去找丹方。自己由那动人的广告文字里,决定了一样,再写好了单子,到药房里去买,然而这药的效力,恰不是广告文字所能保证,吃下去如石投大海,前两天说,是不觉得怎样痛痒的,现在已是很痛,而且小腹之下,红肿了一大块,腿沟里的淋巴脉发炎起来,肿得有栗子般大,行路时很是痛,不过病到了这种程度,也不爱行路,有时身上凉飕飕的,有时身上又一阵一阵烧热起来,只是要躺着,吃东西是不合胃口了,而且连一杯白开水也感到不想喝,这病算是实实在在地缠到身上来了。若是再要自己买药吃,糊里糊涂,也许把身体更吃坏了。学校嘱托的医院,虽然可以便宜几个医药费,然而在那种医院治花柳病,那简直是自己给自己宣传,不到三天,准会闹得全学校都知道。现在绝不能害臊,只有到一家陌生医院去偷着诊治了。

如此想着,当天就私自到一家中等医院去看病,在挂号室里挂号的时候,人家问是什么病,踌躇了一会子,才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是“花柳病”。那个挂号的人也没有说什么,抬头在他脸上望了一望。惜时被人家望着,心中自是二十四分惭愧,只得半低了头,用牙咬着下嘴唇,板住了面孔不作声。那挂号的对于这种事,当然也是经过多次,对于这种人,自然也是富有经验,因之也是低了头不作声,免得病人难为情,挂号单子交给了他。

惜时心里想着,为了治病要紧,如何顾得了许多,板着面孔,就钻到花柳科治病室来。这里面有五六个病人,在一边坐了等着,那边一道白布帐幔,挡住了一个施行手术的地方,似乎那里面有人。看看这些候诊的人,态度都是很自然,并没有什么害臊的样子,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和这些候诊的人坐在一处,静等医生的诊治。看病的人,一个个经过了医生的诊视,就临到惜时头上,医生只问了几句年龄籍贯平常的话,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有没有在妓院里住过?惜时怎敢隐瞒,只得低了声音,一一答复。于是医生将他带到施行手术的屋子里,吩咐他脱了衣服,要仔细检查。

惜时把衣服脱了,在一张病床上躺下,那大夫一眼看到,先就淡淡地说了一句道:“这是大疮!”惜时以为自己究不过是报上登的什么五淋白浊而已,于今这“大疮”两个字竟然传进耳鼓,不由得他不噗噗地将心房跳了两下。那大夫说完了这句,才开始检查他的身体。时候并没有多久,他吩咐惜时穿好衣服,就对他道:“你这病是梅毒,已经到了第二期,要赶快诊治。本来侦查花柳病,应该抽出血来检验一下,现在你的梅毒已十分明显了,用不着验血。这种病,没有别的治法,就是打六〇六,你自己意思怎么样?”

惜时听了这些话,真是晴天打了个大炸雷,吓得面如土色,缓缓地道:“我自然是愿意治好。”医生道:“你可以先到交费处,缴好医药费,然后我来给你打针。”惜时听一句答一句,可是心惊肉跳,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医生见他呆呆地站在这里,这才道:“没有你的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他无精打采地走到交款处,一问之下,据说是要交付十块钱手续费,三十块钱药费。惜时真不料治这种病,倒要费许多钱的医药费,自从和父亲决裂之后,钱只有支出,并没有收入,已是一天一天地减少,于今又突然地增加这笔支出,如何担负得了?可是这种病,有送性命的可能,救命总是要紧的,因向办事人道:“我今天没有带这多钱来,怎办呢?”心里还搁着一句话,就是问明天补送来可以不可以呢?那办事人却也很干脆地答复他,便道:“这也不忙在一天,你今天钱不够,明天再来打针就是了。”惜时一看这样子,简直无转圜之余地,讲情也是白讲,只得低头出了医院,雇车回去。

这一回去之后,就和初来时的情形不同了,人坐在车上,也感到有些天旋地转,眼面前所看到的东西,一切是昏沉沉的,几乎要由人力车上撞了下来。其实也说不出身上加了什么病症,只是身体支持不住,精神有些失常。

到了家里,自己第一步办法,就是打开箱子,检点还有多少钱。也是这一程子,自己做事过于偏激,无端要嫖娼来泄愤,把所剩的几个款子用去一大半,现在不过是六七十元了。原来的意思,辞了这房子不住,搬到小公寓里去每月开销一二十块钱,有这些存钱,还可以对付三四个月。现在一笔就闲去四十元,病了还有善后问题,无论如何,全部拿来治病恐怕不够,何况其他呢?然而这种毒病,生命关系,又怎能说不治?记得一次游卫生陈列所,曾得着几本小册子,其间有一本就是说梅毒之为害的,因为自信绝不至于染到这种毛病,所以绝对没有看,现在不能不展阅一番,做个参考。于是在书架子边站了一阵,将那本小册子寻了出来,因自己急于要看,等不及坐下,在书架子边站着,就翻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