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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过年(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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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妈仁顺嫂吓得从耳房里跳出来,没命地往上房跑:“东家,不好了呀,和福女人,和福女人她……”话还没完,一头倒在了地上。

东家庄地正要拿这个不识眼色的女人出气,一看,她怀里竟没命旺,登时吓得往耳房跑。进了耳房,却被一地的血惊了。

东家庄地正是从那摊血上看到了事情的猫儿腻,一个女人敢拿死来救自个儿男人,至少,这男人坏不到哪儿去。东家庄地绕过血,抱起儿子命旺,一出了耳房,他的主意就变了,冲后院喊:“把他两口子给我抬出去!”

六根如愿做了管家后,东家庄地也曾恍惚过,对和福,是不是狠了,过了?但一想睡房里看到的那幕,心就咯咯抖。一个下人,一个管家,竟敢……后来,后来还是奶妈仁顺嫂,绕着弯儿似的试探地说:“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看能不能想出个甚?”

这一想,东家庄地就想起六根的话,想起六根跟他出的主意。原来,事发那几天,他并没离开菜子沟,他去了庙里,就是那座天堂庙。东家庄地每年都有在庙里住一阵子的习惯,只是这时间,会因年份或心事的不同而有所变。六根说:“你在庙里住着,啥事也甭想,啥心也甭操,到时,到时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天啊,是六根,前前后后,都是六根,是他精心谋划的呀。

东家庄地再想后悔,就迟了,这时候的六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踢任人骂的跑堂娃子,他是下河院的管家,一个拿捏下东家庄地把柄的人。

“和福,我悔呀,悔得肠子都青……”东家庄地还沉浸在往事里,醒不过神。

“东家,你就甭提了,真的甭提了。这人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定数。我和福做过的事,遭过的罪,从来不后悔。人嘛,活一辈子,哪儿能平平坦坦?是亏是福,老天爷知道。东家,说些别的吧,说这个,堵。”

“和福呀,要是再让你帮我,你还来吗?”东家庄地还是绕不过这事,不过,这次,他算是把心里最要紧的话说了出来,他的语气近乎乞求,目光也充满期待。

其实这句话,他心里憋了几年,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老管家和福终是低着头——低习惯了,多年前养下的毛病到现在也改不了。东家的话如一股暖流在他体内涌动,事实上他并没恨过东家,又哪儿敢恨呀?亏是东家及时赶来了,要不,那晚能弄下啥事自个儿也难保证,毕竟……再说了,千错万错,还是他和福的错,是他和福抱了东家老婆,说到哪儿也过不去。这些年,为这事,他心里有过疙瘩,这疙瘩,一半是为自个儿,一半为三房松枝。她不该死呀,多么好个女人,咋就偏偏命短哩?

一路上听了东家的话,心里疙瘩算是解开了一半。解开好,解开就不堵了呀。可一听东家又让他回去,他犹豫了,不言声了。

“是怕六根?”东家庄地问。

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问自个儿,怕,还是不怕?

“他是个人祸呀。”终于,他跟东家庄地说了。

东家庄地等的就是这句话,其实对六根的种种猜疑,只有从和福嘴里得到证实,东家庄地才敢确定。

老管家和福一口应承下来,令东家庄地高兴万分。他真是没想到,和福是这么一个念着旧情的人:“不说了,和福,啥也不说了,往后,这下河院,也就是你自个儿的家。”

“使不得,使不得呀东家,这话,折和福寿哩。”

两个人客套一番,便收起话题,开始用心办年货。这一年已是民国十四年,比庄地小三岁的光绪爷离开人世已经快二十年了,想想,也是一晃眼的事。自打有了民国,这凉州城的事,也是一天一个景儿,尽让人看了稀奇。单是这钱币,今儿个用银圆,明儿个用铜圆,闹得东家庄地心里着实不安,他还是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实在。和福便笑他:“你这是让银子闹出病来了,要叫我说,最好的法儿还是拿菜子换,看上甚换甚,谁也不觉吃亏。”

“对,对,这话对着哩。和福呀,你还记得我们拿菜子换走马的事吗?”

“记得,咋个不记得?要说,那回我们是赚了,多好的走马,瞅瞅你骑上那个威风。”

两人说着,把凉州城大大小小的商号转了个遍,一沟的年货,就在这轻松的说笑间陆续置办下来。

民国十四年腊月初一晨六时,天还蒙蒙儿黑,菜子沟下河院东家庄地带着老管家和福,站在了千年古刹海藏寺山门下。之前,东家庄地已托凉州城的好友如意老居士将带来的捐赠,还有一百斤上好的酥油供奉了进去。

海藏寺又名清化禅寺,位于城西五里处,这座有着“梵宫之冠”美誉的千年古刹是下河院东家庄地每次到凉州城必要朝拜的圣地。菜子沟下河院每年挣得的白花花的银子,有相当一部分贡献到了这里。东家庄地虽然未皈依佛门,但在大仁大慈的菩提面前,却也有一颗虔诚的护法之心。大约是因了百年老院那风风雨雨的沧桑历史,还有院里那血腥不断的一件件往事,东家庄地对佛事是越老越热衷。有一阵子,他还吃斋念佛,真就当起了俗家弟子。老管家和福曾劝过他,借用六佛的话说,智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不调心。一席话说得庄地又放弃了。不过,对这海藏寺,东家庄地是这辈子都绕不过去了。

老管家和福知道,东家庄地的佛心,原本不在佛上,是因了两个人:一个,东家庄地倾其心血,已请到了南山天堂庙;另一个,至今仍还杳无音信。大约这番来,怕还是想从方丈口里打探点儿消息。

这海藏寺,和福来过,前些年遵了东家庄地的命来接惠云师太。和福嘴里的那些个词,也都是跟惠云师太学的。只记得那时是夏天,寺院周围林木茂密,碧波荡漾,犹如海中藏寺。日出时分,牌楼东侧一缕青烟袅袅直上,盘旋于白杨、垂柳之间,缥缥缈缈,使得古刹平添了一份神奇绝妙的气氛,仿佛置于烟柳雾海之中。

晨光沐浴着这佛家慧地,山门前两棵年代久远的枯柳树,斑斑驳驳,一片沉默,仿佛两位看尽人间浮华的智者,再也不肯为这喧嚣烦躁的世界眨一下眼睛。东家庄地叩了下门,赶这么早来就是想在法会前见到寺里的方丈。这一次,东家庄地说啥也要打听到那个人的下落。

进入山门,迎面是大雄宝殿,威严壮观,气势震人。应声而来的小僧一看是下河院的庄大施主,阿弥陀佛后,引着二人依次到地藏殿、三圣殿烧过香、磕过头,绕过大殿,走过角楼,来到八米高的灵钧台上。

登上灵钧台,周围山色一览无余,只可惜此时是深冬,满目尽是萧条。凉州城的雪落得远没有菜子沟厚,甚至连枯萧的山色也掩不住。灵钧台上有一眼水井,世人称海心。相传和西藏布达拉宫的龙王潭相通,喝了井中之水可免灾消难。借着微薄的晨光,和福接过小僧手中的木钵,俯身取水,两人痛饮一通,一股清冽冰凉的井水润心而下,通体立刻清冽冽的冷爽。喝毕,和福又让小僧亲自往随身带的器皿里赐了水,这才向天王殿和无量殿而去。

这一天是海藏寺传统的祈福法会,晨光刚刚染满大地,洪亮的钟声便破拂而起,古钟轰鸣,香烟袅袅,古刹笼罩在慈祥博大的佛光中。

方丈室内,弘安老和尚手持木鱼,听完东家庄地的问询,道:“施主此番苦心,想必能感天动地,只可惜我乃佛门净地,无法帮施主了却此尘世恩怨。”见庄地面露憾色,又道:“我佛弟子皆寻佛缘而来,既入空门,心中便只有佛祖,施主踏破铁鞋,一心要找到她,又有何意?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有缘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

3

东家庄地走后的第七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险些要吓掉少奶奶灯芯的命。

已是半夜,夜饭吃过就飘起来的雪已覆盖掉整个沟谷,下河院笼罩在一片白雪中。灯芯好不容易睡着,冥冥中觉得有只手朝她伸来,先在她腿上,慢慢便上移。梦中的她到了山谷,清爽的风撩拨着身子,一种苏麻的感觉通体散开,禁不住身子轻轻抖动,好像正是深夜轿子里摸她的那只手,绵软而多情,带给她可怕的快感。正惬意着,手猛地按住了她胸,抓得她奶子发疼,她一骨碌翻起来,双手紧紧护住胸。清醒的她立刻被屋子里的声音吓住了,寂静的西厢里传出的是男人命旺挣扎的声音。

少奶奶灯芯点亮油灯,见命旺在炕上打滚。看样子,他已挣扎了多时,梦中的手正是他在抓挠。灯芯身子里的那团火忽地熄灭,心思忽就落到了命旺上。男人命旺的样子可怕极了,脸色蜡黄,口吐白沫,额上渗出豆大的汗,身子像蛐蛐一样蜷起来。

灯芯唤了几声,命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是更紧地抱住身子,一阵接一阵地发抖。后来竟疼得在炕上乱翻腾,双手不住地撕扯头发,像是要把头拔了去。灯芯意识到不妙,凭经验,她断定男人这不是一般的疼,是俗话说的那种夺命痛。她跳下炕,赤脚跑到院里,大声唤奶妈仁顺嫂。仁顺嫂和丫头葱儿闻声赶来时,命旺已昏厥过去,两眼瓷腾腾的,跟死人没甚两样,只是,口里一咕嘟一咕嘟的白沫,告诉人们他还活着。

这可咋个办?灯芯急得要死,深更半夜的,爹又不在跟前,命旺的病她自个儿又识不准,就算识准,又能咋样?公公还在凉州城,连个帮她想主意的人都没有。奶妈仁顺嫂见状,忙跪到院里,点燃一堆纸钱,边烧边说:“野鬼乱神的走开,我家少东家身子单薄,经不得折腾,有冤有苦等我家东家来了你再来……”丫头葱儿吓得抱住她,不停地哆嗦。

命旺烧得越来越厉害,额头跟火炉子般烫手。吵闹声惊动了院里的人,已有下人跑进西厢房,问出啥事了。灯芯脑子里一片混乱,命旺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跟爹见过的病人死前的症状,她想男人命旺不行了,活不过今儿夜。

正在紧急处,管家六根进来了,径直走到炕前,看了一眼,又摸了摸额头,说:“还等什么,快叫李三慢呀,人都这样了,还愣着做甚?”

李三慢这个名字一下激醒了灯芯,她猛地醒了神,是啊,中医爹不在身边,沟里不是还有李三慢吗?这么想着,她已吼喊着下人去请李三慢了。下人的脚步刚迈开,少奶奶灯芯突地又变了想法。这变,是因管家六根引起的。

管家六根一听灯芯发话,立刻紧跟着吼:“快去跟李三慢说,少东家不行了,他要是不来,绑也把他绑来。”这话粗听,是为命旺急,是为下河院急,细听,味儿就不像。再者,要是别人说出李三慢这个名字,少奶奶灯芯也不会起疑,偏是管家六根。他不是最反对看中医吗?灯芯脑子一闪,跟跑去叫人的下人说了声慢,然后怪怪地盯住管家六根。

“盯我做甚,快叫李三慢啊,少东家这样,救总比不救强。”

管家六根的神态忽就告诉了灯芯什么,再说了,他不是在油坊么,咋来得这么及时?她紧盯住他,冷冷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是不?”

管家六根让她盯愣了,盯毛了,躲开她目光,避一边去了。灯芯止住话,忽然就明白了,她冲下人说:“都回去,没事了,少东家睡一觉就好。”

管家六根带着人前脚走,灯芯后脚就喝问起奶妈仁顺嫂:“你给他吃了什么?”后晌灯芯去了草绳家,命旺吃饭时她不在眼前,这阵儿,她已明晓,男人的疼痛是由饭食引起的。

奶妈仁顺嫂惶惶地摇头,目光一片子哆嗦,脸色一下一下青下去。

“说呀,吃了什么?”灯芯近乎是吼了,眼神像剑一样穿过奶妈仁顺嫂。奶妈仁顺嫂只是摇头不说话。灯芯更是清楚了,她说:“你回屋去吧,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我不怪你。”

奶妈仁顺嫂像是遇到大赦般,刺溜一下就没了影。

丫头葱儿抱住她问:“真的要死了吗?”灯芯摇摇头,顾不上回答,让丫头葱儿关了门,自个儿拿个盆子进了里屋,一阵哗哗的撒尿声响出来,一股尿臊旋即漫住了屋子,丫头葱儿惊得闪了几下眼,她咋了?少奶奶灯芯已端着盆子走出来,跟丫头葱儿说:“帮我把嘴撬开。”

丫头葱儿这才明白,吓得抖着身子说:“使不得呀,少奶奶,他是少东家,咋个能……要是让爷爷知晓,我可是要挨打的。”

“闭嘴!”灯芯喝了一声,旋即放缓声音说,“连你也不听话?”

丫头葱儿抖成一片,心里直后悔,刚才没跟着奶妈一道溜走,手,却硬是掰开了少东家命旺的嘴。

直到灌完尿,灯芯紧成一团的心还没松开。她听爹说起过,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实在没法儿就拿尿灌。她也是逼急了,权当拿死马当活马医,能否躲过这一劫,就看他的造化了。没想,灌下不久,命旺自个儿挣扎到炕沿上,大吐,一股子臭味腾地漫开,熏得丫头葱儿捂了鼻子。

灯芯的心这才哗地松开,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天呀,你个命大的,差点儿就要了我的命!

奶妈仁顺嫂回到耳房,吓得灯也不敢点。从西厢房到耳房,她走了足足半个时辰,雪染了头,染了衣,奶妈仁顺嫂心里更是比雪还冰冷。哧一声,有人划着了洋火,屋里竟然有人,奶妈仁顺嫂刚要叫,嘴让人捂上了。

“是我。”管家六根的声音。

“你说了?”管家六根紧跟着问。奶妈仁顺嫂哆哆嗦嗦地摇头,身子,却软软地倒在了管家六根手中。

“你要敢说半个字,我让二拐子活不成。”管家六根猛地掐住奶妈仁顺嫂脖子,就像当年掐住某个姐姐一样。这一次,奶妈仁顺嫂没挣扎,她知道,自个儿挣扎不过去了,死就摆在眼前,显显的,她都看见了黄泉路上等她的那个人。

管家六根却没使毒手,他恨恨地在奶妈仁顺嫂硕大的奶子上抓了一把,留下威胁出去了。

奶妈仁顺嫂跌倒在地上。

东西是趁少奶奶灯芯去草绳家时灌进去的。

她让管家六根逮着了新把柄,不得不听他的。

中医李三慢自那次得逞后,并没饶过她,大约在她身上尝着了甜头,中医李三慢一逮着机会,就要扑上来。他比东家庄地还贪,还欠,一扑到身上,就没个完。那天她刚扫完雪,正要往下河院去,院门就让李三慢堵上了,一把掀了她,往炕上走。

天太冷,屋里又没生火,冷得人打牙。中医李三慢不管,白日黑夜他不管,巷子里有没有人他不管,屋里是冷是热他不管,儿子二拐子回不回来他也不管,总之他啥也不管!就管一门子事,下面的事!跟他自个儿说的一样,三天不那个你,我就活不成。可他偏又不死!

那天也是合该要出事,中医李三慢没得逞,虽是把她压在了炕上,可他害怕剪子,他刚把东西亮出来,奶妈仁顺嫂的剪子就到了,很利落,要剪的地方也很明确,不偏不倚,就剪住了。李三慢疼得嗷嗷叫,奶妈仁顺嫂边掖怀边问:“还压不?”

“不压了,再也不压了,你快松手呀。”

剪子又紧了一下。

“再有人没人的,往这院跑不?”

“不跑了,疼死我了,快丢手呀。”

剪子又紧了一下,眼看就要出血了,奶妈仁顺嫂甚至听到咔嚓一声响,冥冥中那带血的东西掉了下来。

“好嫂嫂呀,亲嫂嫂呀,我不是人,我是驴,是牲口,你饶过我吧,疼死我了呀。剪不得呀,我的亲嫂嫂,你不用她还用呀,要是让她看见这东西有了伤,说不清呀……”

奶妈仁顺嫂真就想咔嚓一声,剪掉。只有剪掉,才没人敢欺负她,才没人这般没完没了地羞辱她。

她的牙咬在了一起。

门腾地一响,进来的是日竿子。

日竿子踏脚后跟踏了已有些日子。

炕上的事明摆着,光着一半身子的两个人谁也赖不掉。

日竿子兴高采烈,当夜就把事儿说给了管家六根。

管家六根这才想出这么一档子事,想趁东家庄地不在,利利落落把命旺给除掉。

东家庄地回来的这天,命旺已恢复了正常。草绳男人踏着一尺厚的白雪连夜去了后山,告诉中医刘松柏实情,刘松柏开了方子,两服药下去,胃里的毒物排尽了。

还好,喂的不是要命的东西。

也算中医李三慢不是太心狠,要不,不敢想。

奶妈仁顺嫂是腊月初十夜里让东家庄地叫去的,东家庄地说:“收拾收拾东西吧,明儿一早我送你回去。”奶妈仁顺扑通一声跪下了:“你可怜可怜我吧,东家,念在我陪你多年的分儿上,不要赶我走。”她的声音拉满了哭腔,眼里是悔恨的泪。

“要等你给我也下药吗?”东家庄地两眼混浊,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会害他儿子。

“不是我呀,你要信我,你连我也不信吗?”奶妈仁顺嫂抬起泪眼,蒙蒙地盯住庄地,这个她从二十二岁陪到今天的男人,真的会不念旧情吗?

“是谁?”半天,东家庄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从凉州城一回来,院里便纷纷攘攘,传说着儿子命旺差点儿半夜死去的事。老管家和福拿着海藏寺请来的圣水去喂儿子命旺时,他把媳妇灯芯唤进了上房。

媳妇灯芯嘴闭得紧,半天,就是不吐露实情,问急了,扔下一句话:“你问她去,叫她自个儿说。”说完,一甩袖子走了,把他愣愣地丢在上房。

媳妇灯芯分明是对他不满,话语里、表情里甚或还溢着一份恨。东家庄地再一次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梯子倒地的那一声腾。他知道,媳妇把啥都看在眼里了,却又把啥都藏了起来,不是她不想说,是给他留面子。媳妇灯芯给他留足了面子,就是在眼下,还不把奶妈仁顺嫂说出来,这份用心,他哪儿能想到?他忽地又想起凉州城里老管家和福说的一句话:“东家,你娶了个好媳妇呀,仁慈、大义、明事理,这么好的媳妇,若不是修来的,你上哪儿找去?”

真是修来的?

东家庄地想着想着,老泪就溢了出来,暗暗发誓,往后,定要对媳妇好点儿,再好点儿。

“说!”他闷腾腾又冲奶妈仁顺嫂喝了一声。

奶妈仁顺嫂不能不说了,她十几年的付出不能因为一句话打了水漂,这阵儿,她也顾不上儿子二拐子了。

“是管家,趁少奶奶不在,他溜进去灌的。”

“灌的什么?”

“苦针儿熬成的汁,李三慢给的。”

苦针儿是山里一种有毒的草,羊吃了都会疯癫。

这畜生!

奶妈仁顺嫂终因出卖了管家六根而保住了自个儿在下河院的位置,但接下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管家六根并没因干了丧天良的事立即遭到惩罚,奶妈仁顺嫂却接连遭到惩处。先是西厢房不让她进,接着,厨房的差事丢了,等到年关来临时,她在下河院成了一个闲人,一个只拿工钱却没活儿干的闲人。

4

年关说到就到了。

菜子沟沉浸到一片对年的期盼中。

老管家和福一打凉州城回来,就扔下自个儿的家,二话不说地到了下河院。这几天,他正忙活着给沟里人供年货。他和东家庄地从凉州城拉来了两马车沟里人穿的、用的,八匹牲口拉着两架胶轱辘大车,费尽了周折,才算从一沟白雪中辗开了条路。有两次,拉偏套的骡子失蹄,踩到了沟崖里,差点儿将大车拉翻,和福钻沟崖下,连扛带顶的,硬是将车轱辘给从沟崖上拐回了路上。一想,东家庄地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和福的细心和周到在置办年货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几乎沟里每户人家需要什么,他都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置办的东西也都是价廉物美,且为沟里人喜爱的。沟里人一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让冰雪冻着的僵脸立刻展了、舒了,笑得鼻尖尖上往外跳满意哩。第一天供年货,老管家和福就得到了沟里人的重新认可和尊重,人们不得不承认,在心细和公平上,他确实比六根强。

东家庄地重新起用和福的做法立刻赢来人们的一片称赞,都说东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连糟他老婆的人都能饶恕,可见心胸有多宽广。

冰天雪地的菜子沟,快乐溢得能把雪化掉。

与此同时,惩治六根的计划也在秘密磋商着。东家庄地并不打算让儿媳灯芯搅进来,有些事,他是跟儿媳张不开口的。

“我难啊。”他跟和福发着感慨。这时候他已把所有的事都跟和福说了,包括跟奶妈仁顺嫂睡觉。有些事老管家和福心里也知道,东家庄地亲口说出来,就让他感觉分量不一样。“是难啊。”他跟着叹口气。这些事儿真让他棘手,逼急了六根把所有的事抖出来,东家庄地可就威信扫地了。和福建议从长计议,先稳住六根,等他跟煤窑杨二、油坊马巴佬一一碰过头后再说。

东家庄地还有一件更耻于见人的事握在管家六根手里。是他给了奶妈仁顺嫂毒药,药死了青头。

东家庄地是在菜子泛青的某个日子里走进青头院子的。那是一个连阴的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泻下一抺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的村道上。走在村巷里的东家庄地感到心情无比舒畅,他刚刚得知三房松枝怀孕的喜讯,这个让他整整等了半辈子的喜讯,在这个空气清爽得让人心醉的后晌烧得他再也坐不住,非要四处走走才能让心静下来。

屠夫青头的院门朝巷道开着,门敞着一道缝儿,他本是无意间望进去的,却惊讶地发现屠夫青头四岁的儿子正爬泥地上号哭,即将成为父亲的他心里立时多出份疼爱,忍不住走进去抱起了孩子。这时睡屋的门开了,随着一声软软的斥骂闪出一个嫩人儿来,她的脸跟刚刚泛熟的茄子一样透出嫩生生的紫光,眼眉儿一挑,略显羞怯地讶出一声,一闪身钻屋里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