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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谢土(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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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庙位于南山极尽险要的天岘岭子上,这儿危崖耸立,乱石狰狞,乱石崖下偏偏有一股指头粗的清泉,叮叮咚咚,终年不断,就是在大旱年间,这股清泉也从未断流,一沟的人正是靠了这眼清泉,才得以活下命。

危崖东侧,一棵千年古柏参天而立,柏身有数米粗,三个人拦腰抱不住。树下,终年开着一团叫不上名的蓝花,其状如碗,口似喇叭,花朵极小,中间连一只蝴蝶也藏不下。花期有三五月,败了接着再开,一年四季,其蓝莹莹,甚是夺目。只是这蓝,独独这棵柏树下有,寻遍整个南山,再无二处。也有好心人曾将蓝花连根移起,植于别处,不过三五日,便凋零干枯,不再复活。沟里人叹为奇观,常常在这儿跪拜,想沐蓝花之灵气,久而久之,这儿便成为一处仙境。

危崖西侧,便是奇峰断壁,南山在这儿似乎被人拿刀齐齐地劈开。沟里人称一线天。

天堂庙建于此处,似是天意。

庙宇落成之际,曾有海藏寺的法理老和尚前来弘法,并留下“青山处处开禅境,松涛声声弘法音”的绝句。

天堂庙一度是跟庄家祠堂是不相分的。当时修建庙宇,老东家庄仁礼也有这等想法,庙宇还未落成,便有灾民在奇石峻峰处,将庄氏祖先的神位先供了起来。庙宇落成后,老东家庄仁礼也曾在这儿举过几次大的祭祀,本意是借南山的仙气告慰庄氏祖先的在天之灵。不料此举却在沟里有了另一种演绎,将天堂庙视为庄家祠堂,直到东家庄地手上,才将这儿真正光大为佛家圣地。

连日来,老管家和福跑前跑后,为这次法会奔波。八十多岁的惠云师太更是精力旺盛,力求至善至美。下河院三声炮仗响时,天堂庙的钟声也轰然作响。披星戴月赶来的善男信女们齐聚殿前,祈盼着惠云师太为他们诵经颂法。惠云师太亲自为法会撰联:

玉座步虚声 稽首皈依 敢以区区邀厚福

丹台开宝笈 献花酌水 聊将翼翼输悃忱

随着一声清脆的引磬响起,祈福法会仪轨正式开始。惠云师太身披法服,徐步走到佛案供桌前,礼佛三拜,拈香起香赞。信众恭敬礼拜,气氛一时庄严肃穆。随后,惠云师太引领信众称名念佛右绕坛场,四处洒净,祈愿诸佛如来是法界身,入诸众生心想中。

后,妙云法师引领信众,吟诵《华严经》《妙法莲花经》,一时,庙内梵音如潮,如沐法雨甘露。

妙云法师恭诵法经时,老管家和福的目光静静定在她脸上。一脸祥和的慈光下,映着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这念头在老管家和福心里藏了多日,却终因她是远道而来的法师,一直不敢确定。这一刻,老管家和福突然大着胆子,将她联想到一个人上。

天呀!老管家和福将自个儿吓了一跳。

下河院内,琴桌上的神位已换成“庄氏门中历代宗亲之神位”,苏先生身上的袍也换成了青袍。他正朗朗唱道:

圣贤治世,庇荫下民。博施济众,得赖群生。允文允武,功乃推于百世。宜民宜人,泽更被乎万姓。金木水火土谷,修六府彰其德。正德利用厚生,治三事效其灵。是以既捍灾御患,实是而正直聪明。今弟子庄地春季之日,家运不宁,人口多灾,诚惶诚恐。清夜猛思,宜报神功。谨卜上良,礼仪粢盛。

祈:

开天高地厚之恩,恕以前过。施既往不咎之惠,许以自新。礼其时食,仰报鸿恩。诸神汇集,感而遂顺。

尚飨。

下河院的祭祀整整持续到后晌,一院的人算是看够了景儿。祭完先祖要祭众神时,院里发生了一件惊慌事儿。当时时辰还不到未时,苏先生掐捏一番,说财神爷还未到正位,得等。就在众人等的当儿,一直牵在少奶奶灯芯手里的命旺突然一阵痉挛,镇定了一天的眼神也乱跳起来。

后山中医刘松柏眼尖手快,抢在命旺病发前一抱子抱住他,未等众人做出反应,疾步往西厢跑。少奶奶灯芯和丫头葱儿紧随其后,刚进西厢,命旺的病就犯了。他先是吐了一口白沫,接着哇一声,喷出一口血痰来。

你再看,命旺就不是刚才院里规规矩矩跟着行大礼的命旺了,他两眼竖直,眼球外凸,四肢疯动,像是要跟天要什么。少奶奶灯芯吓得面无血色,颤着声儿问:“爹,这可咋个是好,这可咋个是好,刚才还好好的,就是三杏儿不小心碰了一下,咋就又犯起魔来?”

三杏儿是十女中的一位,沟里老狗头家的二媳妇,娶过来三年,已生下一儿一女。十女中她是最俏的一位,身段儿长得标致,一双眼会说话,尤其抿了嘴盈盈一笑,真是能勾掉男人几分魂的。

中医刘松柏边紧着给命旺搓手,边宽慰女儿灯芯:“不打紧,怕是太阳下晒得久了,身子支持不住。”心里,却钻进女儿才说的那句话,三杏儿不小心碰了一下?

对三杏儿,中医刘松柏也是扫过几眼。在苏先生唱着一道道献祭品时,他的目光是挨个儿扫在十女身上的,当时也没觉有啥特别,这阵儿经女儿一提,忽就觉这个三杏儿有点不大对劲,具体咋个不对,中医刘松柏一时还道不出,也没工夫细想,不过,心里却是钻了鬼。

命旺还在抖,中医刘松柏搓了一会儿手,不顶用,一摸他的身子,着实子发烫。刘松柏心里黑了一下,身子无端发烫,可不是好兆头。他冲愣着的灯芯喊:“快打盆水,我要给他降火。”话刚出,命旺突地闪起身来,一双手直直就往刘松柏怀里抓。刘松柏反拧住他的双臂,将他又摁倒在炕上,腾出右手,狠狠就掐了他的人中。

这不是魔,这是癔症。刘松柏心里说。同时断定这跟那个叫三杏的有关,但脸上,还是现出一副镇静。见丫头葱儿赤白着脸在炕边发抖,中医刘松柏说:“你去院里站着,谁也不让进来,要是问少东家,就说他正换衣裳哩。”丫头葱儿刚挪过脚步,刘松柏已将命旺浑身扒个干净,惊得端了水回来的灯芯喊:“爹你要做甚?”

“先甭问那么多,快帮我摁住他。”

少奶奶灯芯惶惶地放下脸盆,按爹的吩咐抓住男人命旺的双手,同时,用半个身子的力气压住他乱跳弹的身子。中医刘松柏腾出手,打药箱里取出浸了药酒的毛巾,开始在命旺身上搓,搓着搓着,就见命旺裆里忽地竖起来,十分凶猛。

刘松柏“妈呀”一声,知道今儿这事不好了,弄不好要丢大人呢。少奶奶灯芯早已红透了脸,男人命旺的丑处暴露在爹的眼下,真是羞得她无处藏脸。刘松柏哪儿还顾得上这些,要是不在一袋烟的工夫内将女婿治过来,误了今儿的正事,他中医世家的牌子,怕就要彻底砸在下河院。

这当儿,斋公苏先生竟出乎意料地到了西厢,若不是丫头葱儿死死把住小院门,他的脚步说不定就已闯了进来。

“进不得呀,少奶奶正在换衣裳哩。”丫头葱儿一急,竟将中医刘松柏交代的话说反了。斋公苏先生止住步,从丫头葱儿惊慌的脸上,他已意识到什么,心里掠过一层不安。不过他的脚步并没马上回去,站在小院门外面朝里巴望,脸上有道子难见的惊慌。就有亲戚寻他而来,今儿个他一直是众亲邻关注的重点,一阵儿不见,就有人心急。

丫头葱儿急得喊:“你走呀,引来的人多,我可挡不住。”丫头葱儿心里,是没把苏先生当个人物的,远没少奶奶灯芯重要,对他,言辞里就有些刻薄和不敬。苏先生并不见怪,他冲来人摆了摆了手,将他们阻挡回去,自个儿却揣着心思候在门外。

药酒搓身上不见有任何作用,中医刘松柏急得出了汗。这药酒里是掺了东西的,对发癫和痉挛者很管用,秘方还是吴老中医给的,谁知越搓命旺抽搐得越厉害。眼看着时辰到了,刘松柏真是恨死自个儿了,只顾了看热闹,反把命旺的病给忘脑后了,一想院里那几百双眼睛,中医刘松柏就有点儿不寒而栗。

“快掐百会穴。”他冲女儿灯芯喊。女儿灯芯跟着他,多少也懂点儿医道,尤其穴位。灯芯掐住穴位,心想,爹怕是要使针了。

果然,刘松柏跳下炕,从他那只柏木匣子里拿出一包银针,他要给命旺使针。这是他最险也是最后一招,此招如若不管用,他也只能听天由命让东家庄地给轰走了。

中医刘松柏抛开一切杂念,屏住呼吸,一心一意在女婿身上用起针来。

正院里,东家庄地急得双手抓心,眼看未时已到,儿子命旺还不见人影,也不知院里人传得是不是真的,他又不好明问。要是儿子突然有个事,今儿这一台大戏,可咋唱?苏先生又不在身边,也不知去了哪儿?这个苏先生……东家庄地想到这儿,心猛就揪到了一起。

正急着,苏先生来了,泰然自若,说是到院里观了观。东家庄地问他时辰到了没,苏先生抬眼观了下天色,说再等等,药神还不到正位。

一听药神,东家庄地连忙道:“得等,得等,这药神,不敢不敬。”

苏先生轻轻收回目光,不露声色地进了上屋。

谁知,等苏先生再次唱响良辰已到,主家暨礼宾就位时,少东家命旺在少奶奶灯芯和丫头葱儿的搀扶下,好端端站在了院里。

苏先生再唱时,目光就牢牢盯在了少奶奶灯芯和命旺身上。

这一天,下河院的热闹是空前的,庄严和肃穆也是空前的,一沟的人挤扁了身子,硬是过足了瘾。

“了不得呀,这阵势。”沟里人发出一片子叹。

天堂庙里,更是人头攒动,法音缭绕。沟里沟外涌来八百余众,诵完经,上供完毕,四众弟子法喜洋洋,心中充满对沟里沟外一派丰饶的期盼。此时,四众弟子正在吃千谷面,八百余众吃斋饭,这场面,真是没有过。老管家和福禁不住让这隆重殊胜的场面激起一腔热血来。

庙会结束,他就该紧着去跟窑头杨二和马巴佬碰头了,那也是一件大事啊。

3

这天夜里,来自凉州城的斋公苏先生撇下苏家班,独自带上法器,进了南院。

这南院,说起来也是一个谜。

当年紫禁城那位官爷留下银两一去不复返,老东家庄仁礼按官爷的吩咐,扩庄子建院,原本是建了南北二院想等官爷回来,跟他同享晚年,也好沾沾官爷的福气。因为官爷说过:“我不打你正院的主意,你只管在南北给我各建一座小院,将来我告老还乡,就在这儿闻菜子香。”

没想到,南北二院建好,官爷却没了信儿,后来听说是让慈禧奶奶那个了,吓得老东家庄仁礼坐立不宁,直想把南北二院给扒掉。不过,在东家庄地心里,这南北二院,却是藏着别的秘密的。东家庄地至今还记得,父亲庄仁礼临死的那些个年,常常偷偷摸进南北二院,从夜半坐到天明,院门紧闭,不让任何人骚扰。从下人们的口里,东家庄地隐隐听到,南北二院的神秘跟死去的两位叔叔有关……

东家庄地自小处在一片宠爱中,这宠爱一半来自爹妈,一半来自爷爷和两个叔叔。十岁那年,爷爷染疾而终,他趴在棺材上,哭个死去活来,还是没能挡住他们把爷爷送进土里。打那以后,东家庄地有了心事,常常一个人蹲在后院里,瞪住天望。

爹跟两位叔叔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家和万事兴,这是庄家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家训。爷爷死后三年,两位叔叔相继成亲,但并没像沟外那些大户人家一样分房另过,一大家人还是和和气气,相敬如宾。特别是他的二婶林惠音,更是对他疼爱有加。二婶林惠音嫁到下河院三年仍不开怀,一度也引起下河院的恐慌和内乱。爹主张给二叔续弦,甚至连对象也瞅好了,可二叔死活不从,他宁可搬出下河院另过,也不愿娶个小让二婶林惠音受气。这事闹了几年,终因二叔的顽固和二婶林惠音对庄地亲如母子的疼爱,让东家庄仁礼放弃了念头。

遂又把多子多福的希望寄托到三婶身上。三婶倒是比二婶争气,娶过来三年,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可惜一个也没抓养成。一个闹天花死了,一个接生时先出了一条腿,等接生婆大汗淋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拽出时,人已成了两半。三婶一见,当即昏厥过去,从此落下毛病,听不得人生孩子,也见不得孩子。一见,脑子里就冒出被接生婆撕成两半的血片。

庄家人丁兴旺的希望眼看要落空,老东家庄仁礼深感如此下去对不住列祖列宗,更对不住这百年老院,遂在一个秋日的夜晚做出一项惊人的决定,他要给自己续弦,娶的就是曾经打算说给二叔当偏房的后山小财主陈谷子的二丫头。听说那丫头长得个大体圆,浑身的力气,尤其那肥硕的屁股,更是了得,一走起路来,简直就像一座山在动弹。见过的人都说,光凭那屁股,就是个下崽的好手。可惜脸是差了些,鼻梁上的麻子也多,而且睡觉还打呼噜,一打起呼噜,全后山的人都让她惊得睡不着。

此语一出,下河院一片惊讶,先是庄地的娘闹得死去活来,说胆敢把陈谷子的丫头娶来,她就一头撞死在黑柱上。接着,二婶林惠音冒着犯上的危险,斗胆跟东家庄仁礼也就是她的大伯哥谏言,说与其冒着让全沟人耻笑的危险娶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偏房,还不如早点给庄地成亲,早成亲早得子,这样下河院的香火才能续上。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二婶林惠音的意见占了上风,下河院的六位长辈就有五位同意及早给庄地成亲,老东家庄仁礼面对众口一词的反对,只好把续弦的念头悄悄藏在心底,开始张罗着给儿子庄地成亲。

庄地的婚事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大操大办了,成亲后的庄地一度很不适应有了家室的生活,常常背着爹妈溜到二叔那里,跟二婶林惠音一聊就是一个整天,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爹娘耳朵里,娘倒是没说什么,爹却鼻子哼了一声,冲他恶狠狠地说:“再敢往那屋跑,打断你的腿!”

东家庄地隐隐觉得,爹跟两位叔叔的隔阂就是那时有的,或者在两位叔叔还有二婶合上劲反对爹续弦时便有,只不过在他成亲后变得更为明显。明显的例子是,爹不再跟一家人吃饭,一向一家人不吃两锅饭的下河院那一年有了小灶,专给东家庄仁礼一人做饭。娘和二婶做的饭爹更是不吃,饭桌上常常是娘和二婶陪了他吃。

两位叔叔那时一个在油坊,一个在南山煤窑,回家吃饭的顿数很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原本指望着能因南山煤窑的红火而有所改观,却突然地遭遇了一场劫难。那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对下河院来说,劫难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下河院从此便再也没了欢声笑语,东家庄地的心上,自此蒙上了厚厚一层暗影。

土匪麻五是东家庄地这辈子最恨的人,年轻时他曾无数次发誓,要亲手宰了这个畜生。就是现在,只要一提麻这个姓,东家庄地也恨得牙齿咯咯响。沟里因此有了一个规矩,凡是流落来的麻姓人,不管跟土匪麻五扯得上扯不上边,一律拿乱棍打出去。包括沟里人娶媳嫁女,都不得跟麻姓人做亲家。气得方圆百里的麻姓人家一提菜子沟就吐唾沫,吐完了还不解气,还要跟上一句:“挑了合该,全挑掉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