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玄幻 武侠 都市 历史 科幻 游戏 女生 其他
首页

第三辑 桑园的事情(3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掌故家说,鼻烟于明万历时,由意大利人利马窦带人中土,让吾人提神。我们念念不忘向世界贡献了四大发明,但洋人也没断了向咱们献上小打小闹的发明,多数是享乐的玩意儿。然而意大利的历史课本估计不写向中国输入鼻烟的事。不光烟,连鼻烟壶据说也由郎世宁由外邦传人。这些东西一旦输入东土,立刻变得高度中国化,它与清朝人带有腐朽气的享乐癖一拍即合。因此,鼻烟壶在有清一代演化为精微复杂的文玩物件。它与顶戴花翎的王爷贝勒已很洽合,同它故乡黄鬃其腮、燕尾其臀的洋人反成隔膜。

鼻烟已经闻不到了,卖此物负名的天蕙斋亦于大栅栏消失近百年。若想得到由鼻而脑的醒豁,猛吃芥末是一道,闻花亦是一道。听说国外有嗅花疗法,闭目探鼻于花前,深嗅不止,如我们的气功,是什么花及治什么病则未可知。最羡慕蜜蜂,在花蕊里伸手踢脚打滚,亦不曾打过喷嚏。

第十五节 光与棋

天黑透,桑园有俩人下象棋,在一个废弃的办公桌上。街上的路灯比100年以前还暗,马路那边照不到这边,当然也照不到棋上。

他俩弯腰观棋,像默哀。他是他的遗体,他是他的遗体。

一会儿,马路车来——绿灯后,汽车汹涌雪亮,一拨儿约20多辆,下拨儿则要10分钟后——车灯的光在棋盘上爬。他们飞手摔棋,手眼精快,不像下棋,反如抢对方的子。

车净,棋静,俩人头对头俯瞰,我觉得他们头上缺犄角。双方均不言声,难道没下错的、悔棋的?看来没有。他们也不抬头等车。此街单行道,车自西而来。

盯着吧,我要回去,已练完96式太极拳(24式练4遍)。回家躺在床上,想:应该发明一种夜光棋。

第十六节 夜的枝叶

也可说:夜的汁液。

夜,是草木饮水的时分。我坐在桑园水磨石的花池边沿,看到树叶和草饮水时的颤动。没有风,叶子颤摇是水有一些凉。枝头的叶子还没有等到水。错综如迷宫的枝权分走了水。水呢?水……顶尖的叶子不耐烦了。

土地被吸走许多水,颜色浅了一些。也可能月亮刚从云中钻出来,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纸。月在云里的时间太长,就算吃一顿饭也不应该这么长时间,除非喝酒。月亮也喝酒么?也许。月光如万千小虫在地面爬动,毛茸茸的。月光爬不进榆树外皮的沟壑。蚂蚁觉得好笑,这么宽的裂缝还爬不进去吗?两个蚂蚁在里边并排奔跑,且碰不到相互的脚。月光被大马路惯坏了。

夜的汁液把桑园兜在一个网里,透明发达。在网里,地里的水往树上跑,月光顺草根往地里钻,花粉跌落在草叶上,拾也拾不起来。贪财的蚂蚁还在往洞里运东西,不管有用没用。汁液最多的地方,树杈“哔”地折断,鸟飞,绕了半天才找到原来那株树。

草不停地吮水。实际用不着吮这么多,它不听。秋天来到桑园的时候,草的肩膀上挂着大滴的水——它不知道把水藏到哪儿,又舍不得扔掉。因此,水珠在草的手,在它们胳肢窝下面闪闪发亮。早晨,蝴蝶被这些水弄湿了高腰袜子,说这些草真是无知极了。

我曾想搬一架梯子,看桑园最高处的枝叶在夜里做什么。顶端的树叶肥大舒展,颜色比别处的淡。我在楼顶看到槐树冠的一团白花落满瓢虫。先以为是蜜蜂,但闪亮,还有瓢虫飞过来。我爱看瓢虫飞翔,跟鸟儿、蜜蜂不是一回事。它们像拽着细丝游荡的蜘蛛,一掠而过,不知所终,不优雅也不镇定。瓢虫的两扇硬壳里藏着几片薄翼,这么简陋也能飞吗?以后黄豆和红小豆画上黑点也能飞了。

枝叶不动。我估计槐树、桑树和碧桃树顶端的叶子在开会——峰会,商量污染、水资源、鸟儿粪便的问题。碧桃树提议赶走桃木食心虫。隔一会儿,树的顶端飒飒摇曳,举手通过一项议案,譬如不许练功的人往树上钉铁钉挂衣服。

树的生活从夜里开始。它们在静谧中饮水,沉思和休息。车辆消失了,树们松了一口气。可惜缺太阳,没有就没有吧,省得车辆商贩往来。在月光下,除了不能读书,其他没什么不好,多数的树这样认为。

第十七节 草家族的绿袖子

屋檐下的簇簇青草,是一个家族。最高的草,是草妈妈,草芽——她的孩子们围着母亲探头探脑,如同家属院里小兰、二刚和小丽这些嘀里嘟噜的兄弟姊妹。草妈妈腰身挺拔,像跳舞的维吾尔女人那样举臂,草孩子一看,心想,哎呀,快长吧!阳光真好。

对春天的到来,草们兴奋了一个多月。它们听远处含糊不清的广播,也挤在一起阅读人们扔在地上的旧报纸。草家族感到人们对春天没有特别的看法。报上是中东和北美的选举,还有广告。

“我们尊重春天。”草妈妈在说话的时候,手臂也不肯放下,怕错过每一道阳光,“也尊重人们,他们看到草会高兴的。就是说,咱们全家都要穿上绿绸子衣裳,不穿就不许出门,然后,伸开双臂,像献哈达一样,表达对太阳和人群的好意。”

“可我们没哈达。”草孩子说。

“那不要紧,”草妈妈安慰它们,“太阳已从我们的姿势上看出来了,用喜悦感恩。尽管我们卑下。”

它们准备着,每天都在练习迎接春天的礼节。草没有钱,它们原本想买一些贵重的礼物给太阳、春天和土地上的人们。

不过,草家族的孩子对自己的绿袖子特别自信,练习的时候,它们并拢手指,尖尖地伸出去,不断伸出……

第十八节 阳光金币

太阳雨的景象委实珍贵。在灿烂的阳光下,雨挥霍地下着,像有人站在楼顶撒下大把的金币。

放学的孩子赶紧跑回家,取伞,在这美妙的亮雨里扭着小屁股走。

我想起一句唱词:“赌场里下起金币的雨”——出自田中角荣传记,他在聚餐会上因为唱这句日本戏文受到攻击。此书是我小时候看的,竞还记得。

雨唤醒了记忆。

屋里放着EAGLES的“加州旅馆”,吉他在劲手之下弹得落花流水,为雨伴奏。法国的让·艾飞尔画过许多关于雨的漫画,所谓雨就是上帝在天上拧床单的水,上帝为梦中的小天使把尿。太阳雨大约属于后者,因为它很快就停止了。即使是天使,也没有过多的尿。而上帝为天使把尿的时候,竟忘记了拽云彩过来遮住太阳。

第十九节 樱桃是弯弯的手指

夜雨之后,红砖通道在桑园格外触目。砖是老砖,被光阴蚀出孔眼,制成砚一定发墨。几株青草,沿砖缝蓬张,把红砖间隔成一个个小网球场。那些草在风里招展腰肢,俯首赞叹被雨水耐心刷了一夜的砖道的清洁。

我蹲在砖道旁,拂下青草的露水,洗手擦脸。过一会儿,瓢虫、蚂蚁要来这里散步,这是一条假日皇冠大道。

小时候,我也砌过一条青砖的通道在平房的院子。

我家住的地方原来有地藏王菩萨庙,“文革”时拆了,砖积如山,为通道材料。从红松的障子到屋门口只有几步。我把障子改了,使之距门远,可砌通道。虽然当时我只有十岁,竟懂得两大美学道理,一是看出青砖宜于发思古之幽情,二是把通道砌出两个漫弯,制造曲径。但我爸爸不按“曲径”走,几步直抵家门。

这条通道花了半月时间弄成,路面并非平铺,有各种错落的形状。它与院里的樱桃树以及屋檐下的燕子巢构成与外界恍如隔世的情调。樱桃树削长的叶子,似美人的眉,倘有风,又簌簌如镖。燕子每日从巢里飞去来兮,雨天尤勤。它那优雅的俯冲,常令人感到燕子径直冲向我家红箱子顶上的镜框。砖道浑穆,尤其在古铜的夕阳斜罩于我家的烟囱和窗户时,灰砖上洒满被树枝筛碎的金光,宁静从我家向四外扩散。樱桃从树上探出头,像一根根弯曲的手指。

这些使我得意,以为距艺术不远。但我父亲对此无动于衷。他上班时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着。后来他被关押在单位,开始由我妈送饭,后来我送。那时,常常传来消息,说有人从大烟囱跳下、上吊或触壁而死。每天傍晚,我坐在清静的通道旁等母亲下班。从她进院的表情,我就知道父亲是否还活着。

第二十节 告别桑园

搬家之后,我也离开了桑园。

桑园是我对它的称谓,市政当局并没有任命,石上刻着“青年园”。这一片绿荫当中曾有一棵桑树。我见过桑葚,由绿变红,像鱼子一样饱满地挤在一起。就管它叫桑园。

树木是城里找不到的好朋友。它们多么宽容。我为什么使用“宽容”这个词?因为它们始终接纳我,似乎还知道我写短文称颂着它们,日“桑园”。

有许多次,我幼稚地——幼稚的意思是扭捏——想和桑园做一次道别,却不知怎么做。它们,依然缄默、沉郁、凡俗,让人有话说不出来,应该说“人尤如此,树何以堪”。仿佛树比我们还能担待:就走吧,没啥。

即使闭上眼睛,我也能说出桑园每一棵树的位置,说出树种和它身边常有的垃圾。桑园一共有五棵松树,包括练功之人为挂衣服而钉铁钉的两棵松树,有迎春花、洋荆木、碧桃树、杏树和被遛狗的人踩得狗屁不是的洋草坪。

有一天,我走过那条街,误入桑园,沿着回廊走。之前瑞雪先降,树们苒苒耸立,顶戴白雪之冠,于清明的夜色中楚楚生动。我说,多像仙境啊,并企图和每一株树拉拉手——大干部和僚属见面时,常自然而然拉拉手。树于深夜的静默,让人无法轻浮。它们——我说的是树,此刻收住了心跳脉搏,把呼吸也屏回,只和天地交流。我和吾妻说,多像仙境啊,树们站立黝然,邪不可干。它们个个戴着棉花的白绒帽,雍容整肃,仿佛让我们惭愧。我们惭愧吗?只是离开了桑园。我还没准备好和新的邻居做朋友,在邻居身上发现美。但桑园难忘啊,没有置酒,也没有各式的仪式,说离开就离开了。

当我再去桑园的时候,已觉察出异己感。树哪也不走,人已搬迁。别指望它们谅解,植物比人还爱赌气,不理就不理吧,我只好偷偷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