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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文化杂谈(1 / 3)

《激荡的百年史》reference_book_ids":[6979934890124905503]}],"12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2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14,"start_container_index":12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09},"quote_content":"《红楼梦》reference_book_ids":[6838936275928484877,6890728374843477006]}],"135":[{"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35,"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98,"start_container_index":135,"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93},"quote_content":"《红楼梦》reference_book_ids":[6838936275928484877,689072837484347700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在我们习以为常的母语中,突然产生出一种根性的感觉,宏大、清晰又深远……如果说汉语是全世界华人用于语言交流的工具,那么华文文学就是全世界华人精神和心灵上超越国界的共同家园。

§音乐之伴

音乐是有年龄的。

在我们幼年的时候,音乐也许曾经是保姆。旋律的构成简单而稚拙,但每个音符都舒缓、柔和、温厚和淳朴。那节奏是摇篮式的,在摇晃着的歌谣里,我们的骨节一寸寸放大着成长着,却分不清保姆和音乐,是怎样各司其职又互为其主。

少女时代,音乐轻捷的脚步,是我们第一个悄悄钦慕的恋人。我们在深夜与它相约,聆听它的倾诉和呼唤。乐曲中每一处细枝末节,哪怕一个小小的颤音,也会让我们心跳脸红;那欢喜是纯真无邪的,来自生命本源的冲动,饥不择食,来者不拒,无论哪一种音乐都会使我们欢欣。但可惜那时我们太年轻,心里喜欢着,却无法分解和辨析它真正的奥妙。

到了发烧友的年龄,音乐是托付和发泄所有的青春热情、寄予内心狂热崇拜和爱恋的对象。那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偏爱激昂、亢奋、热烈和无序的歌曲,严格说那已不是音乐。革命一度消灭了音乐,对于音乐革命的热爱,爱得盲目而疯狂。音乐在那个年龄已不再是音乐本身,而是作为激情的象征存在。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煽动性极强的燃料,可驱动我们的血肉,为欲望和理想奔走。

当我们成为沉稳和成熟些的青年时,浮游荡漾在空气中的音乐,也渐渐沉淀下来。那时我们开始思考音乐,我们努力试图去读解和领悟,还有对话。音符变得立体,有一种辐射和扩张的趋势,暗藏着你听得见或是听不见的声音。音乐不再仅仅是一种情绪,而有了实在和具体的内容,成为可视可感的语言和思想,甚至是哲学。你发现音乐世界其实是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内壁悬缀着抽象的音符,不可复制也不可临摹,往往当你开口或是动手将其制作成曲谱时,它们却已消失。你只能将其烙刻在脑子里,一遍遍碾磨成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

被琐事杂事俗事缠身的中年,岁月匆促,音乐在生活中已是显得奢侈的享受,往往纯粹是一种娱乐和休闲。那时候音乐有点像一个失宠的旧情人,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会偶尔下决心安排一次有礼貌而有节制的约会。多少有点儿可有可无的意思,但若是真正割断情丝,又是不甘的。在忧伤的乐曲中,重温往昔的缠绵和恩爱,毕竟还有一种依稀的幸福感。

音乐对于老年,若是感官麻木得不再需要,那定是摈除得很彻底很坚决的。没有音乐的老年,也许枯涩也许灰暗但也许恰是因他的内心饱满滋润,而无须依赖音乐的浇灌。人到了老年,对音乐的选择变得十分挑剔。若是喜欢的音乐,必是自己灵魂的回声,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憎分明,万物不可替代。除了自己认定的那种之外,天下的音乐都是不堪入耳的噪声。所以老年的音乐,由于排除了功利的杂音,在自然淡泊的心境中,便有了一种宁静透明的质感。人走向生命尽头时,音乐不再是保姆也不是恋人,不是先哲更不是神灵,而只是一个忠实的人生伴侣。

所以音乐有着极其博大而丰富的包容性。音乐无法定义。音乐可以被每个年龄段的音乐爱好者音乐迷分享,音乐其实是没有年龄的。古典或是现代、严肃或是流行,在欣赏者那里,并没有绝对的界别。在美丽的音乐中我们常常迷途甚至错位,但音乐宽容大度,因为动人心弦的音乐永远是惟一的审美标准。

音乐只是有点儿模糊,有点儿空灵。它无形无状、无影无踪,无法触摸无法品尝,是一种流逝的时间,一种被曲谱固化的记忆。音乐被人吸纳到心里去,又被人在各个生命阶段自然而然地传递下去,音乐就变得永恒了。

§脚步辨人

一次生病,曾卧床数日。热度刚退,浑身无力地躺着,睡不着也起不来。昏沉中,忽然听得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像是突至的阵雨一般,将我从迷糊中惊醒。

卧室紧挨楼道,仅一墙之隔。每天过了上下班时间,楼道里总是静寂无声。此刻,厚厚的窗帘挡住了日光,一时竟不知这是早晨还是傍晚。

那急骤的脚步掠过我的耳边,每一声都富有弹性,几乎脚不沾地,很像平地而起的一阵旋风,从楼顶疾速地往楼下席卷。我的脑中闪过了一只灵巧的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无需中途传球,而直接对准球门发射——但我知道那不是一只足球,而是楼上的一位中学生。只有他才有这样小鹿般轻捷欢快的脚步,可以从楼顶一口气一直奔到楼底,每一步之间甚至没有间歇。他一定刚刚放下书包,有同学在楼下喊他,外面的天空很灿烂,他连一分钟也不能再等。

于是声音变成了画面;脚步衍生出了想象。原来每个不同的人各有相异的脚步,脚步的每一声起落,都在诉说着不同的故事。

渐渐地,楼道里有微微的响动,摸摸索索、时断时续地传过来,还夹杂着木棍敲击水泥地面的笃笃声。那脚步走得很慢,一步一停地,每走一步都需要靠在楼梯的栏杆上歇息。两只脚抬起得十分艰难,挣扎着,挪移着,亦步亦趋。但她仍然坚持走着,似乎想要挣脱地球沉重的引力和羁绊。她老了,脚步正一天天往地底陷落下去,但她不甘心,她仍然想走要走,往高处走,若是她停止了用脚步和地球对话,也许生命就随之终止了。

猛然就想起一生中听得太熟的妈妈的脚步声。妈妈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妈妈的肩上负载着太多的压力,所以妈妈的脚步永远有一种贴地的沉重。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能在家里听出老远的巷口,传过来妈妈回家的脚步声。在嘈杂的市声和喧闹的人声中,我仍能一下子分辨出那种永远属于妈妈的脚步,踢踢蹋蹋,慢慢吞吞;它既犹疑,却又从容;既疲倦,却又坚忍;那是妈妈的脚步,我不会将它同世界上任何一个别人的脚步混淆。每天当妈妈拖拉机般的脚步踏人家门的那个时刻,所有欢乐的声音都被它牵引发动起来了。

那位老人蹒跚的脚步消失了,想必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踱入了自己的房门。很快地,就有清脆而嘹亮的脚步,昂扬地步入了楼道。那是一双有着尖细后跟的高跟女鞋,我甚至能想象出它精巧优美的形状,豪迈地敲击着楼梯地面,步步登高、声声悦耳,每一步都散发着主人的青春气息,传递着当今时尚的节奏。踏着这样自信脚步的女子,想必事业和爱情都顺心顺意。忽然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楼道里的声音,像是散落的书籍,或是讲义。那脚步一步跟一步地匆匆忙忙地捡拾着,然后是一路走一路心疼拍打的声音,掸拂着书刊上的脏土和灰尘,尘土无声,脚步却无端地凌乱了。当书和脚步一同被收拾妥帖时,却有一种极轻盈极柔软的声音,从空气中浮升上来,那是一双精灵般的童鞋,擦过地面的声音,还伴随着奶声奶气的喘息声,学语学步。可以感觉着那柔嫩的小脚,被大人搀扶着,吃力地抬起又放下,常常只是勉强地滑过楼梯,像是在攀缘悬崖,每一步都壮丽而庄严。在那摇摇晃晃的脚步中,他正在成为一个站立和行走的“人”。人是从脚步开始的,脚步是四肢分工的结果,当人下肢的行走无须再用上肢来扶助时,人才有了真正的脚步。

恍然觉得,脚步原来是很神圣也很文化的。

楼道里恢复了宁静,好一会儿,任是再细细聆听,竟没有脚步声传来。

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当知青的时候,有个头儿到地里去检查工作,总是从我们背后突然出现的。他穿一双笨重的大头鞋,但他的脚步轻得像猫一样,或者更像幽灵。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的脚步声,他后来就那么悄然升职,令人猝不及防。

看来,一个人的脚步若是没有声音,也得留点神啊。脚步辨人,不妨一试的。

§逝去的书信

在许多年中,我们依赖书信维持生存。书信是我们寂寞的日子里稀少的欢乐和光明。信中的每一个字都被我们贪婪嚼碎小心咽下,然后一字不漏地“输入”记忆珍藏。收信读信和复信,常须躲闪避开周围警犬般的耳目,使得书信的来去变得隐秘而鬼祟,那仅仅是因为小小的信封承载了最大的私人空间,是充满敌意的生活中惟一的温暖和慰藉,支撑我们度过苦涩难耐的时光。我们的眼睛一旦离开那几页信纸上含蓄的真话,面对的将是铺天盖地赤裸裸的谎言和虚伪。

那个冬天的小兴安岭,大雪封山,进山伐木的连队和农场断了联系,一连两个月,信件完全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帐篷门口的雪地被盼信的人们踩得倍儿硬,林中只有飞舞的雪花,但没有哪怕一只信封的踪影。寂静和寂寞让人透不过气,每个人都狂躁不安,快被逼得发疯。暴风雪的夜晚,我们在微弱的蜡烛下疯狂地写信,写给我们想得起来的任何人。一只只用米粒粘合的厚信封,在炕席下被压成薄片,一只只薄片积成了厚厚一摞,硌得人腰疼,我们共同守望着冰雪,却没有邮递员来把那些信接走。有个宁波女知青是个独生女,她和父母有约,每日互有一信发出,从不间断。没有书信的那两个月,她写的信已塞满了一个旅行袋,她甚至吃不下任何东西,气息奄奄几乎快要死去。一个休息日,有男生帮她背着那只旅行袋,顶着风雪步行几个小时到林场的场部去寄信,把那个小邮电所的邮票用得一张不剩。

很多日子以后,天终于晴了,山沟里突然响起了拖拉机的轰鸣,我们的欢呼声震落了树上的积雪,满满的车厢卸下了我们需要的食品和杂物,还有几只沉重的麻袋——快被撑破的麻袋在几分钟内被无数双手迅速撕开,无数个沉甸甸的信封如泉水哗地涌出来,散落在雪地上,然后一抢而空。我抢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几封信,信上的邮票已被雪花洇湿。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节日,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同一份礼物。整整一个夜晚,帐篷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在马灯下安静地读信,就像享受着一件天降的礼物,只听见纸页的翻动声和姑娘们喜极的啜泣。我枕着父母和友人的来信,在心里一遍遍背诵着信上的每一句话,如今想起来,信上讲的其实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20多年前那个夜晚,信中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使我兴奋不已。我倾听炉膛中燃烧的木棒在欢快地歌唱,伴着山林里低低的风声,夜色从眼前的信纸上一行行挪移,终是无法入睡。早起的值日生已开始担水扫地,帐篷顶上烟囱的缝隙处渐渐由灰而蓝最后变成一片金黄,天完全亮了,而我还睁大着眼睛。

那是等待书信的有关记忆中,最为完整的一次。

假如那些信再不来,我们还能在森林里坚持下去吗?

小小的信封、薄薄的信纸,你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啊。

到了盼望情书的年龄,书信就成了生命以及爱人的一部分。

我们会像蜜蜂一样辛勤地在收发室门口徘徊,像警觉的兔子一般时刻聆听着邮递员的脚步声。我一次次穿过黑暗的楼道,一日数次爬过几十级楼梯去开信箱。明明上午信已来过,下午还是忍不住再去一次。我的手颤抖着伸进满是灰尘的铁皮邮箱,把空空的邮箱搜索了再搜索。只要指尖触到了一只纸角,未等把信封从邮箱里拽出来,漆黑的楼道已是阳光灿烂。旋风一般卷上楼去,信封就像是翅膀,平步青云,千里万里飘飘欲仙。

在灯下铺开信纸,眨眼间气贯长虹。灯暗了窗明了,踏着晨曦去寄信,归来梦里惊醒信封上忘了贴邮票。

书信的年代我们活在文字里。那文字充满了善意的夸张,虽有点自欺欺人,却助我们度过精神上的饥荒。其实每一封书信都充满着被偷窥被检查被告密的危险,有多少悲惨的故事源于书信引发的祸端,但书信仍在继续着,仍有那么多人痴心不改。书信是书信年代连通外界仅有的通道,惟一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无论是盼信收信拆信回信寄信,每一个琐碎的过程,都让人感觉着遥不可及的希望,令人迷恋令人心跳,让人情愿豁出去抛洒所有的废话和激情。

如今我们已不再等待书信,若是有送报的邮差捎来几封书信,倒会让你觉得稀奇,拆开看,信封里除了会议通知,便是合同公文。我们想要同另一个人私下说的话,莫非都已用电话和E-mail说完?书信时代终结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盼望什么。偶尔我会疯狂地用笔写信,也仅仅是为了寄托对书信的怀念而已。

§防风神茶

知道“防风神茶”其实是2001年的春天了。此前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仅仅听说过德清一带是“防风古国”的属地,并未听说过“防风神茶”这一古风尚存的民间饮品。

幸而那年德清县史志办的表兄姚达人和德清县文联副主席杨振华先生来探望我母亲,带来了两盒德清三合乡自产的“防风神茶”。当我终于弄清楚这“防风神茶”即是我童年时代熟悉并喜爱的“烘豆茶”,我竟然像是见到了一位离去多年的老友,心里生出些微的感动。

小时候,每逢暑假和春节,妈妈定是要带我去德清洛舍镇的外婆家住些日子的。

在镇上的亲戚家串门,几乎家家都会给客人沏上一杯烘青豆茶。这茶必用中式的瓷盖碗沏泡,底座有托盅,掀开杯盖,瓷碗上大下小,碗口略敞,可见满至碗口三分之二处的水上,漂着几丝金黄色的橘皮和几片绿色的茶叶,一粒粒小如草籽儿的黑点点,在水中悠悠沉浮;眼尖尖地往碗里盯下去看,有十几粒碧绿的青豆,皱皱地静躺在碗底。绿的绿黄的黄黑的黑,几种不同的色彩在水里上下晃着,很生动的样子,像一只五色斑斓的金鱼缸,煞是好看。大人说:盖上盖上,等会儿再喝。不多时,再次掀开碗盖,那茶水渐渐就显出颜色来了,一池清澈透亮的浅绿,从青豆里浸润出来的汁液溶在水里了。

乡里人说,这是烘豆茶。只有德清这地方的人吃呢,城里是买不到的。

小心地喝一口,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咬着一丝橘皮,滑溜溜的有些酸涩;嚼到一粒黑草籽,在齿下嘎嘣一声脆响,有奇香袭来;奇怪的是那茶水略有咸味,解渴又爽口的。几道开水续过,茶水已淡,喝到见底,有人递过筷子,说你将那些青豆夹来吃罢。青豆已被茶水泡胀,肥壮饱满,吃在嘴里,韧得很有嚼头,嚼着嚼着,满嘴是香了……

曾好奇地问:这黑色的小草籽是什么呢?香得我嘴馋。

——野芝麻。乡下也叫卜芝麻,山坡地边都有,秋后剪下枝条,晾在匾中晒干了,像收油菜籽那样敲几下,一粒粒野芝麻就从荚里掉下来,形若小米,炒熟了,比芝麻还香……

烘豆茶的味道真的很特别,从此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可惜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期,烘豆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是很多年——几乎整个70、80年代的空白。曾经问过外婆,外婆说农民的自留地都没有了,青豆自然也没有了。那些青豆采下,剥开,用盐水煮熟,然后要在微红的炭火上慢慢烘烤熏制,很费功夫的。那时节谁还有那样的闲心和功夫呢?于是烘豆茶就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

怅然之下,我曾以为此生再也喝不到烘豆茶了。

到了90年代,一次回杭州探家,妈妈在厨房里忙了好一会儿,端出一只茶杯,很神秘地说:给你吃一样东西,是亲戚从洛舍送来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呢?

掀开杯盖,我闻到了童年的气息,从水天一色的洛舍漾上飘来——我思念的烘豆茶,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绿的绿黄的黄黑的黑,颜色真是配得和谐沉稳,青豆橘皮野芝麻胡萝卜丝还有少许茶叶,在水中斑驳交错起伏,如同一群从远方归来的游鱼。

德清外婆家的烘豆茶回来的日子,就像外婆远走的在天之灵,重又回来看望我们了。

那以后,凡有德清老家的亲戚给妈妈送来烘豆茶,妈妈必定会分出其中一部分,亲自从邮局寄往北京。一小包绿得青翠的烘豆、一小瓶橘皮和野芝麻拌好的“调料”。然后,我独自一人在厨房来回走动,开水在炉子上响起来,还有杯盏清脆的碰撞声。我虔诚而隆重地沏泡烘豆茶,就像在完成一种神圣的祭祀仪式。

曾有一次用它来招待我的北方客人,烘豆茶端上之前,很神秘地作了渲染,示意此茶是何等珍贵。忙碌了一番之后,上茶了,客人揭开杯盖,小心啜一口,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我得意又紧张地问:怎么样,味道很特别吧?客人们面面相觑,不出声地咀嚼着,少顷,终有人忍不住反问说:这茶,怎么是咸的呢?就像菜汤,对,这明明是一碗汤嘛……

真是很扫兴。忽然明白,一个人幼年的记忆,其实是无法与人分享的。

烘豆茶之风味特色,恰恰就在微咸略苦的奇香之中。在偏爱甜食的江南,这稍带咸味的烘豆茶,确实是与众不同。其实它全部的妙处,就在于烘熏青豆以及腌制橘皮芝麻时,用了微量的盐。温温的茶水经过咽喉的那个瞬间,我能感觉到青豆在水中浸出的咸汁中所蕴含的勇气和力量,还有一种与如今江南民风迥然相异的粗犷与野性。

“防风神茶”的突然归来,令我欢喜备至。从烘豆茶到防风神茶,并非摇身一变,而是一个换回了自己原先旧衣衫的故人。几十年过去,我依然认识他,熟悉他身上飘散出的来自远古的气息,英武洒脱,然而凄然悲怆。

童年在洛舍外婆家,曾听过民间流传的有关防风氏的神话故事,可惜年代久远,竟然记不下多少了。只知防风氏是古越先祖,夏禹时代杭嘉湖地区的一位诸侯,也是治水英雄,据说身材奇高。达人表兄后来为我寄来了有关“防风氏”的资料,方知四千年前,位于钱塘江流域与太湖流域间的防风古国,其统治中心方圆百里,包括今湖州市所属德清、长兴、安吉三县。德清二都的封山(俗称防风山)、禹山(俗称长子山)和下渚湖(俗称防风湖)是当时风景幽美的地区。源自天目山的东苕溪,经瓶窑、安溪与二都下渚湖相连。近年来发掘的良渚文化遗迹,亦可寻见防风古国与其相关的种种渊源。当时已进入父系氏族社会末期,农业生产开始开渠排涝、养殖水稻蚕桑;良渚黑陶、手工业、开矿冶炼、水上交通和舟运亦已渐成气候,私有制逐步兴起,防风古国呈现出一片兴盛情景。

据《史记·国语》“孔子世家”中记载,公元前2198年,中原华夏部落军事联盟的最高首领夏禹巡视江南,在今绍兴会稽山召集各地诸侯会议。因防风氏曾劝阻并反对禹企图破坏原始民三禅让制度,传位于其子启的决定,于是禹借赴会迟到之罪,杀害了防风氏,制造了我国历史上第一桩千古冤案。防风国的先民纷纷外迁出逃,防风国也因此日渐衰微……

人们一直赞颂夏禹,却规避了夏禹执意“开创世袭制”先例的这一重要事实。

如此看来,防风氏是一位具有原始民主意识的斗士。我的德清外婆家丰饶的鱼米之乡,在远古竟然曾是一片孤独而自由的土地。

防风氏悲壮地乘鹤西去。只有四千年前防风古国的“烘豆茶”,仍在德清一带民间流传至今。有学者认为,但凡“防风神茶”流传的地区,也是防风古国所属地域的有力佐证。

如今,在德清三合乡二都封山之麓,下渚湖之滨的防风王庙原址上,已重建起防风氏祠,再铸防风氏塑像。祠前树立了《防风神茶记》碑。碑文如下:

防风神茶记

吾乡为防风古国之封疆。相传防风受禹命治水,劳苦莫名。里人以橙子皮、野芝麻沏茶为其祛湿气并进烘青豆作茶点。防风偶将豆倾入茶汤并食之,尔后神力大增,治水功成。如此吃茶法,累代相沿,蔚成乡风。此烘豆茶之由来,或誉防风神茶。然作料因地而异,炒黄豆、橘子皮、笋干尖、胡萝卜,不一而足,各有千秋。但均较此间烘豆茶晚出。邑产佳茗著录茶经,风味更具特色,宜乎有中国烘豆茶发祥地之桂冠也。爰为立碑纪念,茶人蔡泉宝策划,县乡领导主与其事,并勒贞珉传之久远。

丙子十月谷旦卢前撰文郭涌书丹

从此,每逢农历八月二十五日,自发前来祭拜防风氏的乡人无数。

防风氏殁后,防风国的古代文明依然在民间流传。延至唐宋,距二都西十余里的上柏报恩寺,以及周边许多寺庙,均受防风古国地域茶文化的影响而崇尚茶道。相传历代名流如陆羽、苏轼、沈括、康熙皇帝,都曾到过防风古国地区的二都、三合、洛舍等地游玩,考察风土民情。防风古国的山水茶汁,也养育了孟郊、俞樾、俞平伯等一批杰出的文人学者。

然而,防风氏以性命相争的禅让制,在漫长的悠悠岁月中,却已被世袭制所替代并延续四千余年。细细品尝那微咸的茶水,咀嚼着韧性的青豆橘皮,我竟闻到了血与汗的苦涩气味。我想防风氏定是死不瞑目的——也许,他留下这“防风神茶”,正是以期为世人洗心醒目。如今江南的烘豆茶风味依旧,然而,防风氏的风骨却难以寻觅了。

§西施故里有感

4月去了浙江诸暨城,为讨论作家杨佩瑾的长篇小说《浣纱王后》。

清澈而丰盈的浣纱溪由古越国流淌至今。西岸是西施的出生地苎萝村;对岸是郑旦的家乡鸬鹚湾。

山势俊秀,水色潋滟,碧绿的浦阳江边,当年西施浣纱的巨石依旧。

就在苎萝山下,依山傍势地建起了一座西施殿,楼台亭阁,古色古香。西施塑像女神一般端庄圣洁。还有车站、宾馆前伫立的西施,如纱似水柔情飘逸。

两千年的西施姑娘依然散发着青春气息,与她故乡的土地一同成为永远。

曾为浣纱之女的村姑西施,在水边邂逅了四处寻访美女的越国重臣范蠡。范蠡与西施一见钟情。但范蠡复国雪耻的计谋在心,欲献西施于吴王夫差,以西施的绝色美貌迷惑吴王,以图有朝一日里应外合,共施灭吴兴越之大业。于是范蠡忍痛割爱,舍弃私情,对西施晓以大义,委以重任,而后令西施奉呈越王勾践,并在越都绍兴美人宫,对西施、郑旦等诸多美女进行文化补习和间谍培训。三年后,西施色艺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然后挥泪辞行,悲壮离别故乡,奔赴报国前线吴都姑苏。在吴国多年,以其美貌聪慧博得吴王的信任和喜爱,幸获王后之尊;但西施历经风险磨难,对故乡和范蠡的痴心不改,若干年后终于协助越王大败吴国,与她的恩师和知音范蠡重续姻缘,远避尘嚣而去……

史书是这样记载的。文学和民间的故事也一直是这样流传的。

立于史书上的西施,是一位深明大义、胸怀大志的巾帼英雄。

活在诸暨民间的西施,是一位救国救难的保护之神。

可是,那个原始而本真的西施,究竟是怎样的呢?有没有人问过西施,她是愿做浣纱的西施,还是做王妃的西施?

公元前的西施姑娘,带着山林溪泉的地气和野味,车辚辚马萧萧,从苎萝山一步步走向姑苏的馆娃宫。十几年风云激荡、天低云暗,然后风消云散、风清月朗。无论西施和范蠡最终隐居于烟波浩渺的太湖,还是魂殒越王勾践的权力刀剑下,西施真正的归宿只有她故乡的土地。在山清水秀的浣纱溪边,西施还原成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民女。她不再负有沉重的责任和使命,无须再委曲求全、夜半惊梦;她浣纱织布、粗茶淡饭平安度日;夫妻恩爱、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爱就爱,不想爱的不爱就是了……

可惜那已是西施身后的梦了。少女西施梦断浣纱溪。

那个春日的傍晚,我徘徊于诸暨街头。从喷泉那边西施洁白的塑像上,似有迷离彷徨的眼神飘来;从晚霞映红的江水里,似有西施哀怨的叹息传来。我倾听她呢喃絮语,方知古往今来,女人的心事,其实全然无法由男人书写的历史洞悉。

我们也许真的需要换一种思路,来为西施想一想了——

即使曾有吴王灭越的“会稽之耻”,但如若越国富庶强大,还用得着将西施作为贡品晋献于吴王么?如果越国的君主雄才大略深谋远虑,复国大业何以依赖一个女人的拯救呢?范蠡把心爱的西施献给吴王时,在女人和真情、权力和荣誉的秤砣上,后者显然比前者占有了更重要的位置。那么西施难道没有理由对范蠡失望么?面对一个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无法享用这份真情的男人,西施究竟为什么非得一如既往地爱慕下去呢?西施之爱范蠡,范蠡在她心中究竟是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还是最后残存的家园和故土的象征而已?范蠡用国家社稷民族的责任去说服、鼓动、诱惑西施的时候,西施实际上已经成为被王权利用、被政治奴役的工具,她必得付出自己一生的幸福作为代价。那么,西施真的是心甘情愿的么?在西施的价值取向中,社稷的责任和女性的情感选择,哪个更为重要呢?西施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间谍,究竟出于自愿还是由于被迫?

所以当越国终于以阴谋诡计战胜了吴国,姑苏城破、夫差自尽之时,美丽的西施在那个惨烈的时刻,恍然明白自己真正爱的人,恰是朝夕相处多年的吴王夫差。她发现敢爱敢恨、才情并茂、活得坦然潇洒的吴王夫差,才是真正值得她爱的血肉之躯。当西施终于完成了她的使命、实现了她的目的时,她忽然发现那个目的原来竟然毫无意义。她随范蠡隐没于太湖,是因为她已无法重新选择和重新开始。

那是一个真正的悲剧,女人的悲剧。

还有没有另一种更接近历史真相的设想呢?也许还有一种被更多人忽略了的、更为残酷的结局:

聪颖灵慧的西施被派送吴国后,在十几年的政治风浪中,终于大彻大悟。她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两国君主争夺霸业的工具,无论勾践还是夫差,即使范蠡,也都不可能将她作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来爱。她周旋于越王勾践和吴王夫差之间,心底却已将两个男人彻底看透,视为一丘之貉。但她无法抗拒和反叛,因为她父母乡亲的命运,都掌握在越王的手里。勾践和范蠡必定是备有制裁西施的杀手锏的,她早已被王权牢牢把持。她不缺乏勇气但缺乏实际操作的实力。她不再爱范蠡,但也绝不会爱上吴王。因为她一旦交出了自己的秘密,也就失去了吴王对她的宠信,那是一种更为悲惨的下场。吴王较之勾践,只不过是泥淖和陷阱之分,她只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稍有不慎,就会被三个男人的巨掌同时碾成齑粉。

其实,来自浣纱溪的西施,才是真正大智大慧的女人。既然在宫廷强大的男性统治中无法得到她期待的真爱,西施便爽性超越了爱情。她把所有的爱心给予了贫弱的家园,就这样被迫扮演了几千年来爱国者的楷模和典范。

有谁真正明白西施内心的痛楚和苦涩呢?

如若那是真的历史,还会有人理解和同情西施么?

至少,那个黄昏,在西施故里诸暨的浣纱溪边,为了曾经困扰过我的那些疑问,我在心里与西施姑娘说了这些女人的悄悄话。

§无法抚慰的岁月

老三届人不喜欢说“我”,总是说“我们”、“我们”的。因为那个时代没有“我”,而只有“我们”,我们缺少个性而崇仰集体精神。这种老三届人固有的群体意识,既是长期高度集权的国家遗留的文化心理,也在无意中泄露了我们这代人时至今日所陷的孤独境地。

既然是“我们”,那么我们的过失甚至罪孽,都让“我们”一起来承担吧。

我们这一代人曾经历的苦难,已被我们反复倾诉和宣泄;我们这一代人内心的伤痛和愤懑,已激起了世人广泛的关注;我们这代人对于历史和社会的质问,已一次次公诸于众。然而,临近20世纪末,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能够低头回首,审视我们自身,也对我们自己说几句真话了呢?

不要再用“知识青年”这样自欺欺人的词语了吧。能不能平心静气地扪心自问: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人,可曾真正拥有过文化和知识?

如果我们敢于正视自己,我们应当承认:老三届这代人中,高中生的比例只占很少一部分,大多数是初中文化程度,而“文革”前的初中教材,过分强调意识形态的灌输,在文化结构上,具有极大的缺陷。我们知识积淀最“厚”、烙印最深的那部分,并非人类优秀的经典文化,而是“阶级斗争”、“知识无用”等教条主义;是红宝书的语录,是“样板戏”的歌词,是大串联中抄写的大批判文章。有人说这一代人是喝“狼奶”长大的,还应加上泡饭和咸菜,蛋白质含量太低。我们的大部分知识,都是在“文革”结束后,依靠顽强的自学,支离破碎地拼凑起来的。所以也可以说,这是严重贫血的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