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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草木(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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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是爱情的象征,在此先要献出我的敬意,但我不知道红玫瑰哪些地方像爱情。倒过来说也一样:爱情哪些地方像红玫瑰呢?估计两者在什么地方相通。玫瑰花的香气比它的花容更吸引人,而所谓香味是语言形容不到的另外的独立世界。有人把爱情归结到性激素里面,睾丸酮或己烯雌酚如何如何。虽然我们从没见过这两样东西,在放大镜下也没见到过,但基本认同是它们在怂恿人去恋爱。一个男人无缘无故和一个女人相抱并结婚,这不是傻子吗?其傻超过和树相抱并结婚。我们之所以理解这么傻的事是由于我们身上都有睾丸酮和己烯雌酚,被它们捉弄了一生。而玫瑰花的香气类似于化学激素,为人所嗅,而不为人所见所知,含着荷尔蒙。玫瑰花在香味里描述一个世界,它何其甜蜜,其香如蜂蜜一般黏稠,苦味根本挤不进来,愁绪更挤不进来。在五味杂陈的世界上,玫瑰用筷子粗的茎从大地抽出芬芳。谁知道哪一块土壤的甜蜜被玫瑰抓在手里?谁知道玫瑰是怎么想的?在香水萃取玫瑰花香之前,玫瑰事先萃取了默默无语的大地,找到甜蜜的泉眼,如同黄连找到大地的苦涩,茉莉找到大地的清香,黄金找到大地的光芒。我们怎么找不到呢?掘开土,我们只看到了土,卡其色的、湿润与干燥的土。土是什么?我们说不清,也许青草说得清。庄稼和树知道什么是土,但它们不告诉我们。土里长草不算奇迹,好像这属于本分,土里长出玫瑰太令人惊奇。这不仅是奇迹,而且是秘密,星空与大地不知有多少秘密瞒着人类。而人类截流造水电站也瞒着大地星空。玫瑰花暗紫的嘴唇如同洞悉一切,人接触到玫瑰的香气就变成用鼻子思考的人。鼻子里有主管思考的细胞吗?不知道。佛家之谓“色声香味触法”,嗅排第三。鼻子开拓的世界无法目睹,无法言说,无法描摹。用气味对话比用语言对话复杂得多。玫瑰以香气发问“尚能饭否?”哪一样气味可以回答“廉颇老矣”?在气味方面我们是哑巴。成千上万朵花发问成千上万的话,我们未答。成千上万棵树木问无数事情,我们不答。白桦树带甜味的气息是什么话?白杨树带苦味的气息是什么话?栀子花的话心事重,柚子花的话条理分明,梨花淡然无语,艾蒿满口方言。而玫瑰好像在说法语,兰波高更瓦雷里,勒内居里拉封丹,我们还是未懂。人这一生竟没听懂花的一句话。人类往太空发射各种语言和音乐,盼外星人呼应。为什么要把“外星人”想象成“人”呢?他她它们为什么不是一朵花?解码花的气味与花草对话会不会打开一个新世界?

以红玫瑰象征爱情是人类的比附。人类以星空比附浩瀚,以大海比附宽广,用自己的心定义世界,离世界越来越远。红玫瑰是一颗颗星星,滑落大地,用香味述说我们听不懂的话,花瓣上露珠眨眼,我们也没懂,老师没教。玫瑰的刺用血来滋养,玫瑰的绿叶转为紫红。玫瑰独立不羁,酝酿着冷酷和热烈的秘密。香气和暗红的花瓣只是玫瑰的纱衣,它实有钢铁的躯体,如同爱情的质地无异于顽石。

琥珀对松树的记忆

人在黑松林里走,像蚂蚁在青草里面走。所有的松树都比人高出许多,树冠可以望到比你看得更远的地方。紫色的苜蓿花从山顶的岩石倾泻下来,只给老鹰留下一点儿站脚的地方。

用手摸这些松树,鱼鳞般翘起的干树皮扎你的手。掀开松树皮往里面看,里面是雨水浇不到的红色质地。我看有没有蚂蚁爬进去,最好有两个蚂蚁摔跤被我看到。在松林里一路走下去,就这么用手掌抚过松树,一会儿,手心沾满松香,透明的黏液从树身的什么地方淌下来,琥珀色。松香仿佛是松树留下的记忆,关于潮湿的夜,鸟啼和清新的空气的记忆。把记忆留在体外的只有松树。

松香的液体里有小虫子的尸体。这是松林里最小最软弱的虫子,连翅膀算上比小米还小,凝固在透明的松香里。我几乎想到了几亿年后有一片琥珀装帧着小虫子的化石挂在墙上,于是我想象有大蝴蝶昏迷在松香上。松树分泌更多的、重约一两的松香,包裹着大蝴蝶。松香完好保留了它翅膀上的眼睛和六足的绒毛,那就是一个很好的工艺品了。不过看到的人是一亿年后的人类,那时候人类有没有眼睛还都两说着。

松林中最喧闹的是鸟雀,不过那是在早上。阳光才出来,鸟雀已经分成两派,好像争论太阳出还是不出。阳光普照之后,鸟噪止息,可能是认为太阳不出那一派的鸟飞走了。松林寂静了,静得让人想数一数落叶松掉了多少根松针。我确实想数落叶松脚下褐色的松叶,有人说我患有强迫症,这就是一个最强有力的证据。松针像一盒火柴撒在了树下,但不整齐。如果不下雨,落地的松针经过阳光曝晒,竟是金色的。远远看,那种金色激发人的惊喜之心——包括儿童在内的人类,见到金子都会扑过去——它明晃晃地耀眼,撒在树下,那时候,松树十分尊贵。

松树的尊贵不是没缘由的,它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岁寒而后凋只是它品格的一方面。笔直的松树有别于弯曲的杨柳,亦有别于笔直的杉树。它的直里包含着坚韧。直者易折,但松树不在此列。它直而韧,直而有香。我喜欢闻到松树散发的松香味,虽然这常常会让我联想起小提琴的弓子,但我提醒自己:世上先有松香后有提琴,二者不可混淆。我觉得松香是松树想说的话,凑巧被我听到。

星星在松树头顶飞翔,似越飞越高的白色蝴蝶,夜空的蓝色如同透射在深海之下的天光。松树的土里混合了几万年的气息,腐熟的枝叶烫手,如同森林家族刚刚端上来的饭菜。没有鸟在松林里迷路,也没有鸟在松树上撞昏过去。松林的落叶记录了昆虫的脚步声和田鼠的脚步声,这一切都留在松香或琥珀的记忆里。

琥珀好像是一块透明的黄金,或者说是一块走错了方向的黄金——本该是矿物质,它却错走在植物的道路上,变成化石。琥珀像猫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说,人在胸前或手上戴一块琥珀,会变得警觉或机灵。琥珀好像跟蜜蜂有神秘的关系,其实没关系。琥珀像干邑白兰地酒浆,酒总能给一切好东西找到归宿。

自从我在一块琥珀里见到虫子的化石后,就希望每一只虫子都留在琥珀里,变成化石,这样就能很好地保留它们精致的翅膀手足和小而凸出的眼睛。美国诗人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说:

那些虫子多叫人羡慕啊。它们熟悉通往\\天堂的路,熟悉用光亮捕捉我们的\\闪烁的丛林之路\\熟悉虚空之路。\\一个8月又开始了,模仿去年的8月\\那么多赤裸裸的岁月\\躺在如水的天空下\\夏之声到处可闻。

松树是群居的植物。它们站在泥泞的沙土里,雨滴如同松针耳垂的露水。大雨打在松树每一片鳞皮上,好像往树身砸铁钉子,把它们的蓑衣变成铠甲。在阳光普照的时候,松树依旧缄默,它说的话被鸟说尽了,鸟飞远。当松树最终消失之后,是谁手里拿着一片琥珀?里面有小虫和失去了香味的松香,里面有松树转瞬即逝的身影。

火山杨

冰川、汪洋曾经覆盖地球。那些劫难无人知晓——人所能知晓的事情太有限了。山顶岩石里的贝壳化石细微地述说海洋的步履,沙漠里孤兀矗立的石块留下冰川的脚步。地球在汪洋或冰川的时代,并不是毁灭,只是它轮回的一瞬,海水与冰川撤去,地球又耐心地从头开始,培育低级生物,使之高级,繁衍万物。我们在路旁看到小小的蕨类植物,相当于看到地球鸿蒙初开的景象。从羽毛式的蕨类植物身上,我们可以想象经历亿万斯年,地球重新长满了大树与鲜花,昆虫和鱼类都找到各自的归宿。

在地球的劫难中,遭劫的并非地球,而是地球上的生物,包括动物和植物。然而动植物重新长出来——当阳光、土壤和水分具备之后,它们开始恢复生命。用“恢复”描述生命也许不对,动植物的种群并不以个体衡量,只有人以“人这一辈子”描述单一的、不可重复的生命。遍地的青草,是青草集体的生命,它们共享一条命。

人所能目睹到的地球劫难,大约只有火山爆发——地震只是人与人居的劫难——火山喷发之后,地表一片焦土,像我在五大连池所见到的景象。

实话说,我并没想看火山遗址,就像不想看车祸现场一样。来到、所见到的如前所说,是“一片焦土”。两百多年前的这场火山爆发,把埋在山里的黑色玄武岩化为流水,喷向天空,而后落地,形态如烧过的树一样,成了一段一段的焦炭。就化学性质判定,这些不成样子的焦炭,仍然是玄武岩。

站在火山口边上往下看,我不知我要看什么。这是巨大的漏斗形的深渊,黑色。那股冲天而起的熔岩的火柱早已消失了。我感到,时间在这里也消失了。人们说,时间不具备及物性,说时间是物质之外的客观存在(听上去很别扭)。但我觉得时间的及物性很强。时间挤在花的蕊里,挤在梳刘海的儿童的额头上。时间站在雨后的笋尖上,时间拽着引体向上者的胳膊打滴溜。时间蹲在电视机里,趴在屋檐的雨滴身上。时间忘记了黄花梨木的生长,但没忘记让它坚固。它忘记了老年人的存在,却没忘记让他们死亡。时间一定有喜欢去的地方和不喜欢去的地方。有的地方,时间从来没来过,比如沙漠和五大连池的火山口。

时间不愿意停留的火山口,人像一群奇怪的动物在坑边逡巡。他们围成一圈向坑里看,不知看什么。石头从坑底排列到坑沿,块块充满死寂。在河边,我们看到的鹅卵石像看一条条干鱼,仿佛先前它们在水里活过。看山里的石头,更感觉它们是活的,是山的肉或者叫筋腱。而火山口的每块石头都是石头的尸体,大大小小都如此。我说我感到不安就是这原因。密密麻麻的石块被1729年的火柱烧死了,匍匐在地,没有声音,没有流水,没有青草。我们看到了地球当年的劫难和它永不愈合的伤口。

然而大自然永不绝望,脆弱的是人而非大自然。离开火山口,在参观其他地方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勃勃生机。当年火山把玄武岩化为焰火狂欢之后,这些焰火撒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土地上,似焦炭。我说过,在火山口没见到青草。但在焦岩之上,在好像犁过的石头的黑波浪上,我看到了萋萋青草,在这里邂逅了生命。青草长在黑波浪的转折地,那里面有土和水分。我们驱车向前走,穿过了一大片树林。导游停下车,说这是一片火山杨。

火山杨?它们的脚底下就是石头的黑波浪,上面覆盖着薄薄一层土。这些树貌不惊人,纤弱不直。导游说:这里一根拇指粗的火山杨已经生长了几十年。一棵一米多高的火山杨,有几十米的根扎在地下(岩石里)盘绕。

一米高的拇指粗的树在地下有几十米的根,这让我惊呆了。我想下车摸摸这些树。在火山景区,行人都不可以离开栈道,摸不到树。

它们成精了。树之成精,如人之成圣,是从轮回中转脱涅槃的达彼岸者。它的几十米的根是为了找到水,它自己就是一口井。当一棵树要这么难吗?命运让它在火山熔岩里当一棵树就要经历这些磨难。这些“小”树实际上都是老树。它们跟胸径五六十厘米的树有一样的树龄。如果把人放到一个艰苦地方,他也许会跑掉,但树跑不掉。它不仅要留在这里,还要站立,要活着。我想象这些“小”树在慢慢生长,夏日缺水,冬日是几个月的白雪严寒。对树来说,这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火山杨的幸运在于它不知道长在海南与江南的树是怎么活的。活得太容易等于活得太仓促,太快长粗长大,长完了一生。马丁·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说的:“倘若存在就是生命,那就没什么问题,就没什么答案需要回答。”

是的,对火山杨不需要说什么艰难、致敬一类的话,它的存在就是它的生命。它的生命以及所有成败都在它的存在之中,在它的纤弱的躯干和与其他杨树看不出区别的叶子里。对火山杨而言,对静默的山峰、河流和小小石子而言,它们的存在集合了无法知晓的残酷与欢欣,而它们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就这样,这些葱绿的火山杨长在这里。我为树林没有小鸟替它们有一点儿遗憾,但这不是问题所在。人说这里还有圆耳朵的小火山兔和细细的火山蛇。我觉得它们活得很壮烈,它们自己觉得活得很甘美。人永远了解不到大自然的内心。

雷击木

大兴安岭的林地里见不到土,土被落下的树叶不知覆盖了多少年。土珍贵,被树和草藏在了脚底下。土是树和草的母亲,是冬眠小虫的庇护地,是河流的围墙、万物的故乡。松树在蓝天下晾晒松针的翅膀,仿佛飞了很久,飞累了。青草和花朵在松软的树叶上面下棋,成缕的光线斜射过来,照在它们的棋盘上。鸟在树叶间自问自答,如同背诵一篇荒疏的课文。忘词的时候,鸟拍拍翅膀,飞向另一棵树。

养蜂人、采蘑菇和养鹿的人在林里待久了,不自觉地模仿树的表情。树的表情是倾听的表情,不像人那样喜怒分明,那样挤眉弄眼。树一生都像倾听一个故事,听小虫在草叶里翻身,听地下的河流从哪里拐弯,听松果落地翻滚。养蜂人的眉毛像前额长出的草,养鹿人双眼明亮,采蘑菇的人手指轻得像树叶。他们如果站在树边照相,和树的表情一样——沉默、谦卑、自尊,树把他们视为同类。

大兴安岭的树里隐藏着英雄,它们是被雷电劈焦的树。在冠盖青翠的树林里,雷击木无枝无叶,黝黑兀立。此树瞬间化为此状,好像在往天上看。天上蔚蓝宁静,是一道白云川流的河床。

我替它们惋惜。当地人说,这是好事,最好的树被上天领走了,被雷劈的树都是树里的精灵。见到雷击木,当地人的表情肃然,仿佛树是替他们死去的。

我摸这棵树,开始有点儿不敢摸,仿佛乌黑的树身都是伤口。

一棵松树在一个火球里完结一生,比遭受电锯杀伐好,比被肢解为板材也要好。它的千万根松针被火球摄走精魄,在雨中起火,又被雨水浇灭,或许这是诸树求之不得的宿命。藏人想到天葬不惊恐,反为死后有了清洁的归宿而觉轻松。其他民族的人不这么想,而且连想都不敢想。生死观是文化的核心,使一个民族有异于另一个民族。

当地人送我一个雷击木做的护身符,两寸长,一寸宽。此木一面焦黑一面白,烙铁在白茬处烙上吉祥如意的蒙古文。我摸这块木头,心想这是不是在摸一位高僧的舍利呀?它还是木头,而它的精神随雷声升天了。被雷劈的木头,在此世一无所怕,既避邪,又吉利。蒙古人所说的吉利,与汉人所称避邪,意思同一。

最坚韧、最扛打击、最像石头的植物是树。树身的扭曲,是它抗争的证据。树身不管怎样虬屈,它散开的枝叶都从容祥和。树歪了,但树冠不歪。一棵从石缝长出的树付出了比其他树更多的力量。树没有机会选择生长地,它只专注于生长。看老树,火烧虫啮是它们的必修课,每一棵都是伤痕累累。风或鸟把树籽从远方带到此地发芽,孤独是树的宿命。树的枝叶摸不到夜的深处,风要把树带走。披头散发的树与风争了一辈子,换来一身骨头。看树叶的样子,即知树的心里在微笑。活到这个境界上,万事皆可一笑。况且,小鸟飞到树上做窝,鸟在树叶里谈恋爱,让树高兴地沙沙响。更小的粉虫子在树皮上爬,把树当成了山。

我闻一闻这块木头,没松香味,也没有焦煳味。这块木头——这只是我想的——身上藏着雷电,或者说雷神在此,秽物远离。牧民认为雷击木是来自天上的东西,他们把雷击木放在家里,威慑猛兽毒虫。大凡森林野兽,都怕雷电。这块木头一定用特殊的气味或波长喻示雷电来过,人不知,毒虫却知,绕道远遁。

坐车走过大兴安岭,间或看到一棵雷击木,它周围的树依然翠绿。树啊,莽莽苍苍布满山岭。树并不认识它周围的树,但如同兄弟姐妹。这棵雷劈过的树仍站在它们中间,无枝无叶,一身骨头,为众树辟邪,它是开过明亮的火花的吉祥木。

苜蓿花的河谷

小鸟飞过黑松林,飞到阿瓦齐河谷的苜蓿草地上。冬天里的鸟在梦中梦到了苜蓿的紫花。

大地把绿毯子斜铺在倾斜的河谷上,苜蓿在上面绣满了细碎的紫花,毯子看上去有了中亚的风格。鸟认为这是为它们铺的毯子,纷纷飞到这里嬉戏歌唱。

金丝雀、黄鹂、棕尾伯劳、歌鸲、朱顶雀、苍头燕雀聚集到这里,它们挺着鼓鼓的胸腹,好像里边装着一百首哈萨克民歌和六首塔吉克乐曲。

小鸟滑入草地,又挑头升到空中。空气中好像有透明的大波浪,把鸟抛来抛去。鸟翅把阳光的纱巾割成条条块块,让阳光的纱巾整齐地铺在苜蓿花上。

苜蓿的花瓣小而多,二十多瓣长在一起,如一个小花柱。小鸟认为苜蓿花是一本书,二十多个页码,是简易读物,记录着阳光和月光射来的角度。风觉得苜蓿花是一只只紫色的小鸟,花瓣是它们的羽毛。苜蓿花的花语是“希望”。所谓希望正在于它的花可以像小鸟一样飞起来,让天空铺满紫色,像涨潮一样起伏。

人说鸟是美丽的精灵,但我们记不住小鸟的脸。人类把美过多地定义在人的脸上,称其为面容。女人的脸是钱、房子和车,是争斗的刃,是反腐的定时炸弹。如果美的标准不定在脸上,定在什么东西上呢?当然还有衣服、手袋和首饰。人类有美丽的羽毛吗?他们说自己有纯洁友善的心灵,可是从外边看不到。鸟也看不到鸟的心灵,但它们从不担心受到同类的欺骗和迫害。

喀什噶尔有九十九条古老的小巷,在疏勒国时代,这些小巷已经人声喧闹。我走过蜡烛工匠之巷、砖雕工艺之巷、花盆工艺之巷和铁锅工匠之巷。现在每个巷子都立着雕花的木牌,上面介绍小巷的来历。橘黄色的路灯照在拱形雕花的窗户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好像就要开始了。现在是黎明时分,街上行人很少。地雀飞过来,在店铺前的地面上飞快奔跑。它们不怕人,只有在几乎被捉到的情况下才飞到街边的桑树上。棕色的野鸽子结伴飞来,在馕铺边上啄食。它们比信鸽瘦小,或者说像麻雀长大了一倍。在喀什的老城走,抬头看房子,发现房檐上有野鸽子在看你。和你目光交视之后,它们拍翅飞到清真寺的圆顶上。

在乡下,水渠边长着笔挺的新疆杨,用洁白和新绿抵消了戈壁的沉闷。沙枣树的花香令人沉醉,令鸟沉醉。在这里,听得到鸟发出醉汉般的歌唱。它们的歌声是小调式,有许多半音和滑音。鸟醉了才这样唱,比如它们吃过发酵的桑葚。黎明与黄昏的景色让小鸟产生了幻觉,它们的歌声里浪漫的元素多于巴洛克,没有一个高音是扁的,鸟唱歌时胸腔全都打开了。小鸟一飞就美丽。按说人们在飞翔中看不到美,因为美飞走了。但鸟在飞翔中创造美,况且它们还有歌喉和羽毛。这三项已经比人类高明,人类虽然有喉但并不都是歌喉。他们在纯真的儿童年代,唱得甚至比小鸟还好。长大了,他们只剩下酒喉烟喉与咽喉,与歌唱无关。他们与音乐有关的器官只有耳朵,但一半以上的人的耳朵与音乐无关。人类没有羽毛,只有腋毛,他们用人造的衣服制造差别与美丽。在澡堂子里,他们和她们发现如果失去衣服,皮肤上挂满愚蠢的脂肪。

我们看不见小鸟的脸,但不影响它的美丽。这个叫什么呢?可以叫境界。境界,说的是你站村里它站山上,你在山上它在云端。有多少人迷恋自己的脸,依赖、崇拜这张脸,靠脸打天下,而其江山随时光变成了蚁穴。你靠你的脸活,但别人不靠它活。多好的脸都是积雪,早晚将沉没于泥土之中。小鸟用飞描述自由、描述洒脱,翅间带着远方与树叶的秘密。小鸟在飞翔俯瞰河流和麦浪,画出透明的弧线。鸟最有资格讲述山河。

苜蓿花继续织毛毯,它们的愿望是把绿毯子改成紫色。鸟飞来检验毯子花色是否均匀。紫花柱挡住了苜蓿草三片肥黑的圆叶子,挡住了羊茅草和雀麦的小花。小鸟用翅膀扇这些花,让它们再紫一些。鸟翅下面的蜜蜂用翅膀扇苜蓿花蕊,让花的香味传遍远山。

春天里,河谷归苜蓿花、小鸟和蜜蜂所有。它们在这里折腾一个多月,初夏到来时,它们各自尽兴而去,马和牛羊来吃苜蓿草。维吾尔和哈萨克牧人说,马吃不到苜蓿草,一年都没有劲,像得了病一样。马低头吃草,像读书上的字,得意处,把尾巴晃上一晃,苜蓿让它们浑身是劲。

桑葚

早上的风吹过桑树,桑叶沙沙作响,好像树上藏着好几百只蚕。桑叶翻转叶子,像两个人跳舞,女伴钻过与男伴拉手形成的拱门。叶子快要飞出去时,被叶柄拉回来,就像男伴用手把女伴拉回来。桑叶上没有蚕。桑叶跳舞的时候,蚕还在蚕房里睡觉。

我几乎不愿把蚕当成虫子看,虽然它哪儿都像虫子,但它更像蚕。我见过的蚕比虫子们扭捏,这不因它有一些胖,虫子们都胖。蚕为着什么而扭捏呢?我想象所有的蚕身上都穿一件透明的、剪裁得体的丝绸睡衣,雍容地爬行。其实不能够叫睡衣,睡衣露不出蚕的一系列的脚,它只是披在蚕背上的一条披巾,光滑冰凉,没有皱褶。蚕的披巾是质量最好的丝绸,好到什么程度只有蚕知道。

黎明时分,天空掀开夜的黑毡子,剩下一层蓝冰似的曙色,星星是蓝冰上的铜钉。冰随着天亮一点点化了,蓝色一点点衰减,只剩下白。天空在白天并不白,它蓝,只有在黎明前的片刻是白的,天空紧接着会掺入朝霞的红色橘色或什么色。天空在黎明前发呆的片刻,桑树的树干像天空一样白。那时候,我在新疆,我在内陆时间的五点钟起床跑步,喀什噶尔的夜比黑毛驴还要黑,跑着跑着,天亮了。天亮之前先有沙枣花的香味被风吹过来,这种香意味沉迷,天竟被如此浓烈的花香给熏亮了。星星、月亮、太阳、镰刀、羹匙、门环和茶杯都会被沙枣花熏得亮光闪闪。喀什的天亮跟我跑步可能也有一点儿关系。我在喀什人民广场跑四圈,每圈八百米。咣、咣、咣,广场上回响着我的跑步声。隔几分钟,毛泽东塑像下面跑过一个人,跑向西。过一会儿,又有一个人从毛泽东塑像下向西跑去,夜色稠密,看不清是谁,但我知道这都是我。之后,天才一点点亮起来,好看清谁在跑步。我每每在天亮时分见到桑树,阿热亚路边栽了一排桑树,树干如失血色那样苍白。我摸树干,粗糙的树皮把手心蹭得十分舒服。我的目光由树干一点点上移,有时在树叶上发现一只滚圆的小鸟,当地人叫它地雀,背和肚子黑白分明。更多时候,我的目光从树干升到树顶时,树叶里还能看到星星。铁匠的手指把塑料管子的嘴捏细,洒街。铁匠把打制的犁、窗子和刀摆在门口。桑树的树皮越来越白,星星散逸之后,只有桑树独自白净。桑树的叶子不多,在树上挂着,对蚕来说,它们是悬挂的面包和香肠。桑叶不需太多,够蚕吃就好了。况且,许多生长桑树的地方并不养蚕。如果我植桑树也不一定养蚕,假如喝醉了把蚕当成虫子扔掉,岂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