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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的人鱼(1)(3 / 3)

她的暴力性和反社会性,完全脱离了社会行为规范,置之不理的话,将会给社会带来更大的危害。而且,大家担心,她的这些胡作非为和放荡不羁的不道德行为,已经引起了社会的公愤,严重影响到全社会有良知的子女的健康成长。讨论的结论是,不能这样就让她出院自由活动。作为舆论关注的名人,事件本身已经给社会带来了恶劣的影响。

阿蒂娜的女儿亚美莉还是个婴儿,周围的人普遍关心孩子将来的成长。于是,布鲁诺搬出了与阿蒂娜共同生活过的那幢高级公寓,搬进了租金便宜的公寓里,开始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包括以后对女儿的养育。他要自己带着孩子生活。

最初,他花重金雇了一位有育儿经验的女保姆来带孩子。这样过去了半年。这期间,阿蒂娜的不幸遭遇在整个葡萄牙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一时间,同情之声也纷至沓来。布鲁诺又是颇有些女人缘的那种男人,以致后来传出风闻,有好几个女人自告奋勇想成为他的女朋友。

其实,布鲁诺对阿蒂娜旧情难忘,他并没有跟其中的哪位追求者立刻确立关系。后来他感到手头日渐拮据,才开始为养育女儿着想,考虑找个能帮助自己带孩子的合适的人。阿蒂娜退出泳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因为这些事,布鲁诺的教练生涯也已基本结束了,他没了经济来源,只能暂时依靠阿蒂娜账户里的钱继续维持生活。

关在单间病房里的阿蒂娜越发放荡不羁,长时间的幽闭使得她的行为更加怪异,更加暴虐,自残倾向日渐加重。因此,科斯塔教授和其他医生,整日里都在想办法采取行之有效的手段解决这个难题。

对阿蒂娜来说,她最大的不幸就是被强制送入了这所里斯本大学医院的精神科。这座医院的精神科是著名的埃加斯·莫尼斯教授担纲坐镇的,这个人,从今天的观点来看,可谓是臭名昭著,因为他是脑白质切除术的发明人!

埃加斯·莫尼斯这个人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就是里斯本大学医院神经科的教授,此前他还历任过下议院议员,外交部高官,一九一〇年葡萄牙共和国创建之际,担任过政党党首,还干过大臣一职。在其他国家来讲,他的这番经历简直是不可思议,他在医学领域的卓越成就大多是在他六十岁退出政坛后的一九三〇年代取得的,这些更成了天方夜谭。

脑白质切除术,最初是一九三五年由两名美国学者提出的。报告说,通过切除黑猩猩的脑前额叶,可以使其情绪稳定下来。同年,莫尼斯和里斯本大学医院外科医生阿尔梅达·利马组成小组,勇敢地将这一方法用于了人的手术中。这次试验的成功,莫尼斯确立了脑白质切除术的基本手术模式,此后他多次对患有被视为疑难杂症的抑郁症和不安神经症的患者实施这种手术,奇迹般地改善了患者的病症。他就此发表了学术报告。

此后,这种手术输出到了美国,并得到了改良,取得了很大的发展。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美国,这种手术被广泛应用于精神分裂症(综合失调症)的治疗,并在全世界掀起了一阵热潮。当时对精神分裂症患者并没有特效药,因此脑白质切除术被认为是专门针对精神分裂症的持续有效的外科手术治疗法而广受欢迎。一九四九年,莫尼斯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

所谓脑白质切除术,在英语中,lobo是“叶”的意思,tomy是“切断”“切除”的意思,lobotomy为“前部前脑叶切截术”。莫尼斯构思的方案就是,切断前额叶及其边缘部和前额叶以外的皮质和与之相黏连的纤维组织。通过这种办法,抑制患者的危险攻击性和爆发冲动性,使之顺从社会,降低叛逆冲动。

手术一般是在黎明前实施,医生在患者头盖骨上的眼窝处,从眼眶里将一根冰镐样的金属器具插入到前额叶部位,用手探试着破坏或切除脑前额叶的白质部分。这种原始的手术方式非常野蛮,全程没有任何医学监测,全凭医生的经验和手感。当然,术后患者的表现也各种各样,根本无法获得稳定可靠的疗效。

后来,手术方式得到了改进,简单了许多,医生只在患者前侧头盖骨上钻一个小洞,插入一个像螺丝刀粗细的称为“脑叶切除器”的器具,然后轻轻地划个圆弧,即可切除脑前额叶。

但是,这种改进只是手术器具上的改进,手术过程仍然没有医学监测,还是全凭医生的经验和判断进行。这个时期,进行了大量的脑白质切除术,医生积累的经验也随之丰富起来,但是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医生的救死扶伤态度减少手术失败的可能性。

进入二十世纪六〇年代,手术方式又进行了新的革命,一种被称为“开颅脑白质切除术”的手术方法成了主流。医生切开患者的头皮,打开头盖骨和脑硬膜,翻开大脑间裂部分,用肉眼直视,对胼胝体的前部施以外科手术。这样可以准确地切开,在直视的条件下,有选择地切除患者的那些用于控制攻击行为和爆发行为的脑内组织。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对脑前额叶的机能研究和对脑白质切除术这种外科手术的认识也不断提高。接受手术后患者的表现表面上得到了抑制,但改善患者的社会自觉性,整体的生存欲望降低,适应社会能力,往往被社会所忽视。随着人权意识的增强,各种新药不断开发,人们对精神类疾病药物治疗的疗效也更加重视。到了六〇年代后期,脑白质切除术迅速被冷落。

但是,阿蒂娜被强制入院的地方,是脑白质切除术的发祥地——里斯本大学医院精神科。这个精神科非同小可,这里聚集的全是埃加斯·莫尼斯思想体系指导下的门徒学阀权威。加上,葡萄牙是传统的天主教国家,历来崇尚道德与虔诚。所以,阿蒂娜的一系列症状,被认为是放荡不羁追求淫靡,这对她来讲是极端不利的。以里卡多·科斯塔为中心的里斯本大学医院精神科的医生们,绝大多数认为,要是想让阿蒂娜这种罕见的病人回归社会,遵守社会安全秩序,就只有考虑采取开颅脑白质切除术。

可是,时值七〇年代,人们的人权意识日益增强,医生已经不能随便给患者实施这种手术,而必须得到患者父母的同意,患者本人的同意,患者配偶的同意。

阿蒂娜父母早已谢世,他们没有这方面的后顾之忧。让她本人签名也不难,到出院办理交接的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问题是如何取得她丈夫布鲁诺的同意。

如果让她跟丈夫见面,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很有可能恳求丈夫不要签字,不要让她去接受这种足以使人变成白痴的手术。丈夫对她一往情深,可能会和她一样,拒绝签字。阿蒂娜住院的事,已经广受舆论关注,这样磨磨蹭蹭下去,很可能将这场关乎社会安全和国家威信的手术,演变成人权问题。那就更麻烦了,如果将她放归社会,很可能成为国际丑闻的火种。事关紧要,科斯塔教授一次又一次地造访布鲁诺,说服他同意对阿蒂娜实施开颅脑白质切除术。

她丈夫根本不了解有关这种手术的常识,但多少了解一些脑白质切除术的情况。他听说,有不少患者手术后成了白痴。

科斯塔教授则费尽口舌、使尽浑身解数大讲专业知识,力图说明那都是以讹传讹,是世俗的偏见:

脑叶切除器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进入开颅脑白质切除术时代了。接受这种手术的有著名科学家、知名作家、医生技师、大学教授,各种社会精英应有尽有,都是高智商的人。他们是为了摆脱无法自我改善的抑郁症状,从而使自己轻轻松松地回归和适应社会,专心从事自己喜欢的专业才接受手术的。现代医学的事实已经证明,这种手术在临床上是不可替代的、非常有效的医学利器。它使得过去传统疗法和医药疗法无法解决的难题得到了解决,使得那些危害社会不可救药的患者看到曙光并且得救。

的确,术后患者的性格多少会有一些变化,有的患者对周围环境的关心度和感受度有所减退,对自身行为的反思能力和对将来的预测能力也有所降低。但是,正如您亲眼目睹到的,阿蒂娜所表现出来的症状是极端的暴力和异于常人的性欲。这种情况放任下去,对社会的危害极大,尤其因为她是公众人物,其行为甚至会影响到国家的威望,这一切对她来讲都是不幸的。

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手术来使她最大限度地找回从前的幸福。鉴于公众对她的看法已经发生了改变,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挽回最大的利益,当然多少也必需作出一些牺牲。一九五二年官方曾经公开肯定了这种手术,为了患者本人的幸福,在没有其他手段可以替代的情况下可以施术。现在阿蒂娜的情况与之完全相符。

布鲁诺没有当场答应,他犹豫不决,并不是担心手术的危险性,而是他对阿蒂娜的爱使他一时难以决断,他们曾经卿卿我我,互诉衷肠,时而争吵,为了金牌共同努力拼搏,共同生活生下爱女……在布鲁诺的心目中,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感情激荡的女人,甚至令他心存敬意的女人,一个人格高尚的女人。

爱情,对阿蒂娜来说,是以人的尊严为前提的。自身反思能力的减退,对周围环境的漠不关心,意味着她将失去做人的意义。人是高级动物,依靠周围的环境而生存。因此,手术与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作决定的。

然而,科斯塔教授仍然不辞劳苦地来找布鲁诺,苦口婆心地说服他。作为教授,他想再次通过手术来展示这种即将被业内淘汰的脑白质切除术的有效性,更何况,患者又是世人瞩目的名人,一旦成功,便是一举两得的事。

一连几天,布鲁诺举棋不定。即使他对所有的论点都持反对意见,但就阿蒂娜的先天性性欲亢进这一权威诊断来讲,布鲁诺是无可争辩的。更何况,阿蒂娜曾经声称自己体内流淌着美人鱼的血,他没有理由不相信这种妄想的真实性。

要想彻底治疗这种毫无节制的性高潮导致的无耻症状,除了开颅脑白质切除术之外,已经别无他法,面对教授反反复复的劝说,布鲁诺也只好答应了。

作为丈夫,他清醒地意识到,照目前状况,他已经无法与妻子共同生活了,他受到的伤害已经超出常人所能接受的范围。但是,接受手术的话,阿蒂娜能否恢复原样,他心里也没有把握。

布鲁诺正在苦思冥想,突然间,他脑中闪过肩头被猛咬一口的惊恐瞬间,这一刻他彻底崩溃了。他终于在妻子的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5

我找了一家很普通的美式汉堡店吃了一顿午餐,沿街顺路又买了一束鲜花,很快就到达了圣何塞医院。到住院接待处提交了探视布鲁诺·亚莱的申请。

我心里暗自思忖,如果患者已经处于病危状态,那就白跑一趟了。我自报姓名:海因里希·冯·施坦因奥尔德。同时还补充了一句,我是他老友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南希·弗娅教授的朋友。

接待人员用内线电话问了情况后告诉我:“病人现在正在睡觉,一小时以后醒过来的话,再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看是否允许探视,您想不想等?”

我一口答应:“我等!”

“那您就过三十分钟以后再来这里吧。如果您想在大门口附近散步的话,请不要走远,病人一有回信,我马上就通知您。”护士解释说。

走出了大厅,我打算在院内的草坪上散步三十分钟,然后再回这里,在接待室的附近、护士们一眼就能看到的范围内等待。当我走到草坪的尽头时,眼前出现一道古老的栅栏,这显然是界墙,旁边是一条长椅。

我背对草坪,向栅栏外眺望起来。眼前是一个向下的陡坡,一片片红瓦屋顶,中间夹杂着坡路。前方下面是阿尔法玛区,因为这一带是旧城区,几乎没有高楼大厦,所以一眼就能望见远处的大西洋。

大航海时代,这个国家的航海家们就是从这里出发,驶向了全世界。葡萄牙在亚洲和南美洲建立了多个殖民地,并带去了本国的文化,开化了那些地方。我曾在米兰的图书馆里读到过远赴亚洲的传教士写的书,书中内容妙趣横生。大航海时代发现新天地,就像男人追逐女人的规则一样,哪个男人先牵到了女人的手,这个女人就属于那个男人了,后来者就不再追求她了。这已经成了大家默认的规则,谁不遵守这个规则便会遭到人们的冷遇。

最初登陆日本的是葡萄牙人,其后才是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后两者按照规则都没有抢先下手。后来葡萄牙国内爆发宗教骚乱无暇以顾,荷兰人乘虚而入独占了日本。

到了近代,日本后来居上,发展惊人。今天的东京到处高楼林立,而时过境迁,里斯本和阿姆斯特丹却仍然质朴落后停滞不前。但对我个人来说,我更喜欢这种古色古香的古老韵味,可以说来得正好。

术后的阿蒂娜曾经在这里望洋兴叹,不知作何感想,其丈夫多年后也步其后尘。想到这里,我望着远处亘古不变的大西洋,不禁感慨万千。

阿蒂娜本能地预感到接受脑白质切除术的危险性,她直截了当地向负责她的医生们宣布拒绝手术,也托人传话,让她的丈夫也不要同意。但是,这种意愿当然不可能传到布鲁诺那里。

他们骗阿蒂娜说是给她做肝脏检查,给她实施了全身麻醉,然后由里卡多·科斯塔教授主刀,强行给她做了开颅脑白质切除术。阿蒂娜的悲剧从此拉开了序幕。

术后四个月的恢复期结束了,院方同意了阿蒂娜出院的请求。作为许可出院的交换条件,她被要求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名。术后的她变得百依百顺,她老老实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阿蒂娜坐着轮椅回到了位于卡利亚斯山上的一栋公寓,这是布鲁诺最近为她新租下的。她根本不能行走,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表情呆滞,看上去和从前的她判若两人。她丈夫撩起了她额头上的头发,清晰地看见了不大的手术疤痕。

虽然与丈夫久别重逢,但阿蒂娜的心似乎毫无所动,面无笑容,也没有打招呼。整个人木然呆滞,沉默无语。

看见自己的爱女亚美莉,阿蒂娜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关心,她不给女儿喂奶,也不知道给孩子换尿布。

布鲁诺问她:“记得我吗?”她慢慢吃力地小声回答:“记得。”同时点点头。布鲁诺一下子如释重负。作为丈夫,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语言是多么重要。人类依靠有声无形的语言,才得以生存繁衍。

问起亚美莉,她也点头说:“记得。”然而,这些人跟自己是什么关系,她似乎茫然不知,甚至毫无兴趣。丈夫和女儿,在她的脑子里如同遥远的蓝天白云一样,与己无关。

一切安排停当以后,阿蒂娜被问及自己今后的打算。布鲁诺取出了她在慕尼黑奥运会上取得的金牌给她看。对布鲁诺来说,这可以说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宝物。

但是,阿蒂娜对此却依然显得毫无兴趣。他问她:“这是什么?”她停顿了很长时间:“是奥运会的金牌。”回答正确!他又问及慕尼黑、参赛项目、参加奥运会的印象等等,她都能慢慢地回忆起来,而且基本正确。谈及两人的艰苦训练的那些事,轰动一时的美人鱼游泳法,以及入水后的超长潜游技巧,两人的努力与艰辛等,她有问必答,都能记起,证明当年夫妇的共同记忆依然留在阿蒂娜的脑子里。

然而,阿蒂娜不能单独进食。当布鲁诺用汤匙给她喂饭时,入口而不能咀嚼,更不会吞咽,勉强劝她咽下一口,接着就会吐出来,搞得她嘴的周围一塌糊涂。他扒开她的嘴一看究竟,但见她的牙龈肿得老高,张口闭口都困难。这也是她看上去相貌有些改变的原因之一。

她无法单独行走,也不想练习,勉强拖着她走两步,她就会咣当一声倒地不起。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她也根本没有自己行走的意识。

她不能单独解手,必需有别人帮助才能完成,而且常常弄得厕所满地污秽。

难道这就是那个当年在世界泳坛上叱咤风云的游泳健将?看到这一切,布鲁诺不禁黯然落泪。

又过了两周,情况渐渐好转,阿蒂娜总算能走上几步了,牙龈红肿也有些消退,可以吃点儿东西了。陷入绝望的布鲁诺总算松了口气。

两人可以推着婴儿车里的亚美莉,在卡利亚斯山上散步了。他们隐居的地方鲜有人知,为了远离世人和媒体的骚扰,他们散步的时间也总是选在太阳落山的黄昏时分。

他们到达半山公园的时候,也恰恰是大西洋上夕阳西沉的时刻。这是在欧洲大陆可以看到的最后的夕阳,眼前是一片金光灿灿的大海,间或也能望见星星点点的渔火,那是渔船群掌起的灯。

可是,望着这一切,阿蒂娜全无赏景之心,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以前,每当她看到这种夕阳西下的美好光景,总是惊呼赞美,欢呼雀跃。眼前阿蒂娜简直成了一个木偶。布鲁诺牵着她的手,找了个长椅,让她坐下,她就默不作声地坐下,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

“施坦因奥尔德先生。”

忽然有人呼唤我,我转身一看,原来护士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走近我的身边,站在草坪上。

“亚莱先生刚才醒过来,又睡过去了。他处于一种昏睡状态,下次几点醒来还不知道……”

她说完看看我。我静静地等着。

“即使他醒来,能不能说话,还很难说,您还继续等吗?”

“继续等。”

我点点头,回答得很肯定,然后道了个谢。护士微笑着转身进了大门。

看来布鲁诺的病情不容乐观,弄不好就是这三两天之内的事了。听说他得的是肺癌,他今年还不到六十二岁。

我这次来里斯本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只有下决心等了,即使浪费些时间,也在所不惜。

我又陷入了回想之中。阿蒂娜不能正常给亚美莉喂母乳,她也就停止了哺乳。她好像忘记了这是自己所生的女儿。问她的时候,她回答说知道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当把女儿抱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却毫无反应,根本没有任何亲昵的本能。

她几乎不开口说话,就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沙发上或轮椅上。让她刷牙,她就顺从地张开口,让她入浴洗澡,她就一直洗个不停,就连剪头发都是这样。

看电视,她就一整天一动不动地看着,也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对电视的内容没有半点兴趣。

读书,她就只翻一页,呆呆地盯着看,也不知她是不是在读,直到书落到了地上。她根本就没有读进去。

布鲁诺试着给她看战争内容的照片:那些战争中血肉横飞痛苦不堪的照片,有的孩子被炸没了下半身,内脏迸出,涂满草丛。

这都是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照片。阿蒂娜呆呆地看过后,她说知道这是些惨不忍睹的照片,但并不反感。

日复一日,她的腿开始萎缩了。阿蒂娜已经离不开轮椅了。由于缺乏运动,她已经很肥胖了,加上腿部的肌肉萎缩,她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人一旦不走路,很快就会忘记如何行走。动物的运动本能完全是由自己的行动意愿来控制和维持的。

当问起阿蒂娜的姓名时,她能回答出来。布鲁诺指着自己问她“我是谁”的时候,她也能回答正确。但是,布鲁诺清楚地意识到,眼下她根本没有保持这些意识的意志,这些唤起的记忆就如同她的运动能力一样,早晚会丧失殆尽。

他们就这样共同生活了一年,布鲁诺渐渐感到,他妻子已经不是阿蒂娜了,她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陌生人冒名顶替假扮的一样。跟她说笑话也感觉跟故意绕圈子似的,她脸上毫无反应,好像没听明白或者笑话根本没有笑点。这要是在从前,她早就闪动着又黑又亮的眸子,笑声朗朗地跟上两句诙谐的笑语。现在无论怎么逗她,都无济于事,她彻底没了反应。

阿蒂娜作为女人昔日的魅力也渐渐丧失了。眼看着,她的头发干枯了,就像杂乱的枯草,中间还参差夹杂着缕缕白发。她才二十几岁,相貌已变得令人吃惊。由于长期面无表情,她面部的表情肌已经松弛,整个脸的肌肉也开始松弛了。由于发胖,她的下颚处堆满了脂肪,使人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她的模样明显改变了。

脱衣服洗澡时,她的裸体更加令人愕然。从前阿蒂娜总是因身无半点赘肉而喜欢自傲地展示自己的形体。如今是人未老而珠已黄,肌肉黄涩,粗糙无光,犹如失去了水分的水果,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要老二十岁。人一旦失去了生的意欲,脂肪就会迅速堆积。

由于整天要照顾阿蒂娜,布鲁诺没了工作,家中没了经济来源,渐渐捉襟见肘。正苦恼间,有朋友告诉他,体育大学需要一名兼职讲师,他就欣然答应了。他把阿蒂娜和亚美莉托付给了重金雇来的保姆,自己出去工作。尽管卡利亚什的住所离体育大学很远,他也无意往市里搬家。

半年后的一天,布鲁诺上班不在家的时候,阿蒂娜摔了一跤。当时保姆正在照料亚美莉,一时没留意,阿蒂娜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抽搐起来。保姆首先要照顾婴儿,不可能做到形影不离地看护阿蒂娜。她听到阿蒂娜倒地的响声,回头一看,但见阿蒂娜满脸红紫,浑身抽搐,慌忙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同时通知了布鲁诺。

布鲁诺赶到卡利亚什的医院时,医生告诉他,他们怀疑阿蒂娜患了癫痫。布鲁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的阿蒂娜从来没有这个毛病,去她从小长大的养育院打听,也没打听到过类似的事。

作为奥运选手级别的运动员,身体状况是最重要的,它关乎选手的运动生涯,教练必须逐一掌握选手的真实状况。布鲁诺对此心知肚明,阿蒂娜原先压根儿就没有半点癫痫的征兆。这次出现了癫痫症状,首先应该怀疑是由开颅手术引发的。

此后,阿蒂娜频频发作,卡利亚什的医院将其确诊为顽固型癫痫。与此同时,阿蒂娜开始出现严重的头痛并伴有呕吐,频频失禁,但头痛的原因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