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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巨大的引力(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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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局部4

彝族的巫师会为出走多年或客死异乡的长辈招魂。他们站在高山上,望着死者出走的方向,呼唤死者的名字,一只手上拈着麻线。于是灵魂顺着麻线而来。

在这些喧嚣的城市里我们常常感到孤独,但请不要忘记,先人们的灵魂正在天上注视。在某些时候,他们会站到我们身后,不需要回头,你内心将有所感触,那从寂静黑暗深处传来的力量。

裘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同寻常,就像在他自己身上发生的那样。

失踪了七年的亲人出现在一张黑白照片上,裘泽预感到生活的轨迹又将发生改变。

这是显灵吗,这个死去的亡魂一直跟在她孙子的身边,就像吊在后颈上的煤球那样?

裘泽再没有闲逛的心情,他沿着南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时低头看手里的照片,想着怪老头先前说的话。

他说“我看见了”,还说这是条“鬼街”。

如果奶奶真的已经死了,那她是怎么死的,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南街已到尽头。往前就是新开发的学校区,集中了好几家大学和一些高中,今年才建成的远景中学新校区就在其中。

其实以裘泽的成绩本不该来远景这样的贵族学校,尽管远景的教学质量算是这些学校中的翘楚,但在人们心目中上海最好的高中和贵族学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想两者兼备的远景还有一段路要走。

毫无疑问,裘泽有能力考进他感兴趣的任何大学,这样的学生哪个高中都喜欢。问题在于他要留长发。有些学校连女生留长发都不允许,更何况男生。所以裘泽的整个初中生涯过得非常痛苦,他像《圣经·旧约》中被剪了头发就任人宰割的大力士参孙一样,每次剪短头发都会虚弱得像生了场大病。可他头发剪短后生长速度比别人快几倍,于是剪头发——卧床——上学——再剪头发这样的循环之下,裘泽只有一小半的日子能正常上学。

那近乎通灵的能力随着年龄增大而逐渐成长,这令他在古董鉴赏方面的造诣与日俱增,同时头发生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初中毕业后他只好选择了远景中学,他猜贵族学校会宽松些。让他庆幸的是,几次因剪发而卧床不起后,学校默许了这样一个异类存在——留长发及时常因对古董的兴趣而逃课,对于一个能在高考中为校增添荣誉的天才学生,远景还是愿意网开一面。

这已经是放学时间,南街对于少年们来说,永远是充满神秘和向往的地方,每天到四五点钟,南街上就会多出许多在各个小店铺和地摊上探头探脑的少年郎。裘泽和学生们擦身而过,像条逆流而上的鱼。

收旧货的老张把三轮车停在远景校门口,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从校工那里收下一堆空饮料瓶,和车上的那些捆在一起。不管怎么捆,大家都觉得他在拉着个人型的玩偶。然后他会蹲在路边,抽一支烟,盯着来来往往的少年看。今天他没抽烟,而是拿出了碗凉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喂!”有人叫裘泽。

是裘泽的同学,他姓穆,长得像颗树,大家都叫他木头,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外号。

木头更不喜欢裘泽,作为学习委员,他怎么都不能忍受,班上有这样一个留长发经常逃课的家伙。尤其让他火大的是,不管怎么用功念书,每次考试都只能跟在裘泽的后面吃灰。

和大多数远景学生一样,木头家里很有钱。可他尤其爱摆老大的做派,于是乐得当他小弟占点便宜的人不少。他学习成绩也不错,就总是想,如果没有裘泽这个另类的话,人生就完美了。

“哼,又逃课了,我给你记着呢,写品德评语的时候我会报告给老师的。”木头远远就大声叫喊,活像个爱打小报告的十岁女生。

裘泽没有理他,他压根就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木头。他还在想着照片上的鬼影,如果是奶奶显魂,为什么会露出那样子的表情,是要提醒自己什么很紧要的事情吗?

“看你的长头发,像个女人似的,真搞不懂你怎么能考出那些分数。我看你是作弊的,是吧,哈,你是作弊的!”攻击裘泽让木头觉得很兴奋,咕咚咕咚把手里的一罐可乐喝了个干净。

旁边的人附和说:“说不定他留这么长的头发,就是方便考试的时候藏小纸条。”大家都知道不会是这么回事,只是凑个趣而已,这让木头越发兴高采烈起来。

可是裘泽还是低着头,看都没看木头一眼。

“喂,你这个家伙!”木头喊。

裘泽没有反应,这让木头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有些无趣。

“喂!”他又恶狠狠地喊。

木头觉得身边的同学都在看他,裘泽的态度让他很没有面子,他觉得自己不再做些什么,就下不来台了。他捏了捏手里的可乐罐,咬了咬牙,呼地朝裘泽扔过去。

其实木头只是想吓吓裘泽,好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可以随便忽视的人。可是他的准头很差劲,可乐罐重重地打在裘泽脸上,磕破了他左边的眉角。

当啷啷,可乐罐掉在地上滚开。裘泽捂着眉角,抬起头,看见几步之外张大了嘴的木头。

煤球从裘泽的脖子后爬了出来,露出半个脑袋一只眼睛,盯着木头吼了一声,要为主人助阵,可惜它才刚睡醒,没开嗓,声音轻得除了裘泽谁都没听见。

大家都往这里看了过来,老张也是。凉茶还剩了一点点,他又泯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瞅着少年们的纠纷。

木头愣了几秒钟,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抬起下巴,急冲冲地走开了。和他在一起的几个男孩也跟了上去,其中的一个向裘泽耸了耸肩,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裘泽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意识到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如果不赶紧回去,他会错过来送箱子的快递员。

几个眼尖的女生瞅见了煤球,正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还没等她们看得更清楚,就遗憾地看到裘泽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车里有股臭咸鱼的味道,顽固地从汽车香薰的桂花香气里冒出来。前排座椅的后背上被某个乘客私自贴了小广告,印着一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私家侦探的手机号。下午的好阳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全都不见了,裘泽的眉角还在痛,胸口被思絮塞满了,把心挤得很难受。

出租车没法开到家门口。裘泽下了车,弄堂口上方“福兴里”的字迹已经斑剥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电话间的老阿姨笑着和少年打招呼。这个亭子间已经存在了许多年,除了呆在里面的阿姨越来越老外,唯一的改变就是在七八年前这里开始兼卖杂货了。

“回来啦。”老阿姨冲裘泽点点头。

“嗯。”

在他奶奶还没有失踪的时候,和街坊们关系并不好,大家都觉得这个十年前搬进来的老太婆古怪又神秘。可是那一天之后,街坊对裘泽的态度就不一样了,虽然这个小男孩和他奶奶一样不爱说话,但大家认为这完全是有理由的。

“多不容易啊。”老阿姨见裘泽走过,冲旁边摆彩券摊的山羊胡老先生说。

“命运多舛啊,我早就说过,那个时候他奶奶……”山羊胡忽然停住不往下说了。卖彩券之外,街坊们都知道他还是个算命先生。

“那时候怎么了?”老阿姨追问。

山羊胡捋着山羊胡,只是摇头不说话。他这时的表情,和十多年前在城隍庙摆测字摊时一模一样。

弄堂里家家户户都开着小窗户,里面传出“刺啦刺啦”的炒菜声。大家烧菜做晚饭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一家开始做菜之后,香气会让邻家也赶紧烧起来,很快整条窄窄的弄堂里就溢满了各种各样的饭菜香。

裘泽的家在数过去第二条小岔道的最里面,他走进去,看见地上掉了一条绿领巾。他知道自己或许该拾起来,可是做好事也是要有心情的,现在他心情差劲得连弯腰拾东西的力气都没有。

“阳阳吃……饭……了。”他对门的邻居扒着门探出身子喊。她儿子阳阳总是在路上扔各种各样的东西,并且固执地认为没有这些路标就会不认识回家的路。

一个人从后面超上来,骑着的助动车上绑着个纸箱子,停在裘泽家门口。他在对运送单上地址的时候,裘泽摸出笔,接过单子签收了。

暗红色的木门经过了几十年风雨,蛀朽得不那么厚重了,推开时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小孩急促的奔跑声劈里啪啦由远而近,他一定忘了捡路标。裘泽把纸箱搬进门,单薄的身子向后一靠,“砰”的一声把世界关在门外。

走道昏暗,但裘泽没有空出的手来开灯。他顺着熟悉的味道,慢慢向里走。左边是空荡荡的厨房,右边的门关着,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同样,前方两扇紧闭的门后面也必然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住在一楼的邻居已经在几年前搬出了古老的里弄,住进了钢筋水泥楼房里。现在这幢两层楼大房子里的住客不算很多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只两岁的小黑猫,以及一窝吃了很多种口味灭鼠药所以一直兴旺不起来的老鼠。

箱子不轻,上楼的时候每一步都踩得木楼梯“腾腾”响。裘泽没兴趣做毫无意义的事,所以邻居搬走后楼上自家的门从来不锁,现在肩膀侧过来轻轻一顶,门就开了。

把箱子稳当地放下,裘泽从旁边的毛巾架上取了块蓝白条纹的毛巾抹去脸上的汗。右手边有两根细尼龙绳沿着墙垂下来,一根粗些,一根细些。“喀达”,细绳被拉了一下,上面的吊扇开始转动起来。

在一座城市里,总有些地方时间过得特别快,而另一些地方则相反。这间屋子和包围着它的整幢楼整条里弄,无疑就属于后者。

地板是一长条一长条的水曲柳拼接在一起的,现今变成了褐色,但木纹依旧清晰。这地板从来不上蜡,至少在裘泽记忆中的十几年里从没有过。时间把木板浸润地越来越柔和亲近,穿着拖鞋走在上面,感觉是软而有弹性的。

天花板有近四米高,让本来就宽畅的房间有了堂堂正正的气度。沿着顶角线装了两盏日光灯,开关就是门口的那根粗绳,用坏灯管以后,是要搭着梯子爬上去换的。刷的墙粉有的发黄,有的剥落,还有的印了些许水渍。它们正和这座建筑一起衰弱下去,裘泽从未起过重新粉刷的念头,他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说呢,很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