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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文房(2 / 3)

笔要新,墨要旧。如今旧墨难求,且价绝昂。近有人贻我坊间仿制“十八学士”一匣,“睢阳五老”一匣,只看那镂刻粗糙,金屑浮溢之状,就可以知道墨质如何。能没有臭腥之气,就算不错。

蔡伦造纸,见《后汉书?蔡伦传》:“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渔网以为纸。元兴元年(西历105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蔡伦是东汉和帝时的一名宦官,亏他想出以植物纤维造纸的方法。造纸的原料各地不同,据苏易简《纸谱》说:“蜀人以麻,闽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人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麦面稻秆,吴人以茧,楚人以楮为纸。”多是植物性纤维,就地取材。我国的造纸术,于蔡伦后六百多年传到中亚,再经四百年传到欧洲,这一伟大发明使全世界蒙受其利,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文人最重视的纸是宣纸,产自安徽宣州,今宣城县,故名。《绩溪县志》:“南唐李后主,留心翰墨,所用澄心堂纸,当时贵之。而南宋亦以入贡。是澄心堂纸之出绩溪,其著名久矣。”案近人考证澄心堂,在今安徽绩溪县艺林寺临溪小学附近,与李后主宫内之澄心堂根本不是一个地方。李后主用绩溪的澄心堂纸,但是他没有制作澄心堂纸。宫中燕乐之地,似不可能设厂造纸。《文房四谱》:“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复有长可五十尺为一幅。盖歙民数百理其楮,然后于长船中以浸之,数十夫举杪以抄之。旁一夫以鼓节之。于是以大熏笼周而焙之,不上于墙壁也。由是自首至尾匀整如一。”澄心堂纸幅大者,特宜于大幅书画之用。不过真的澄心堂纸早已成为稀罕之物,北宋时即已不可多见。《六一诗话》:“余家尝得南唐后主之澄心堂纸……”视为珍宝。宋刘攽(贡父)诗:“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万轴,后人闻此哪复得,就使得之当不识!”如今侈言澄心堂,几人见过真面目?

旧纸难得,黠者就制造赝品,熏之染之,也能古色古香地混充过去,用这种纸易于制作假字画蒙骗世人。这应该算是文人无行的一例。故宫曾流出一批大幅旧纸,被作伪的画家抢购一空。

宣纸有生熟之别,有单宣夹贡之分。互有利弊,各随所好而已。古人喜用熟纸,近人偏爱生纸。生纸易渗水墨,笔头水分要控制得宜,于湿干浓淡之间显出挥洒的韵味。尝见有人作画,急欲获致水墨渗渲的效果,不断地以口吮毫,一幅画成,舌面尽黑。工笔画,正楷书,皆宜熟纸。不过亦不尽然,我看见过徐青藤花卉册页的复制品,看那淋漓的水渲墨晕,不像是熟纸。

文人题诗或书简多喜自制笺纸,唐名妓薛涛利用一品质特佳的井水制成有名的薛涛笺,李商隐所云“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大概就是这种纸。明末盛行花笺,素宣之上加以藻绘,花卉、山水、人物,以及铜玉器之模型,穷工极妍,相习成风。饾版彩色的《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可推为代表作。二十世纪初北京荣宝斋等南纸店发售之笺纸,间更有模印宋版书之断简零篇者,古色古香,甚有意趣。近有嗜杨小楼剧艺而集其多幅戏报为笺纸者,亦别开生面之作。

自毛笔衰歇之后,以宣纸制作之笺纸亦渐不流行,偶有文士搜集,当作版画一般的艺术品看待。周作人的书信好像是一直维持用毛笔笺纸,徐志摩、杨今甫、余上沅诸氏也常保持这种作风。至于稿纸之使用宣纸者,自梁任公先生之后我不知尚有何人。新月书店始制稿纸,采胡适之先生意见,单幅大格宽边,有宣边、毛边、道林三种。其中宣纸一种,购者绝少,后遂不复制。

砚居四宝之末,但是同等重要。广东高要县端溪所产之砚号称端砚,为世所称,其中以斧柯山的石头最为难得,虽然大不过三四指,但是只有冬天水涸的时候才可一人匍匐进入洞口采石,苏东坡所说“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可以说明端砚之所以珍贵。与端砚齐名的是歙砚,产地在今之江西婺源县(原属安徽)之歙溪。如今无论是端砚或歙砚,都因为历年来开采,罗掘俱穷,已不可多得,吾人只能于昔人著述中略知其一二,例如宋米芾之《砚史》,高似孙之《砚笺》,以及南宋无名氏之《砚谱》等。

历代文人及收藏家多视佳砚为拱璧。南唐官砚,现在日本,《广仓研录》以此砚为所著录名砚百数十方拓本之首,是现存古砚之最古老、最珍贵者。宋人苏东坡得有邻堂遗砚,及米芾的紫金砚等都是极为有名的。所谓良砚,第一是要发墨,因其石之质地坚细适度,磨墨不费时,轻磨三二十下,墨汁浓浓。而且墨愈坚则发墨愈速,佳砚佳墨乃相得而益彰。除了发墨之外还要不伤笔,笔尖软而砚石糙则笔易受损。并且磨起不可有沙沙的声响。磨成墨汁后要在相当久的时间内不渗不干。能有这几项优异的功能便是一方佳砚,初不必问其是端是歙。

我家有一旧砚,家君置在案头使用了几十年,长约尺许,厚几二寸,砚瓦微陷,砚池雕琢甚细,池上方有石眼,左右各雕一龙,作二龙戏珠状。这个石眼有瞳孔,有黄晕,算不算得是“活眼”我就不知道了。家君又藏有桂未谷模写的蝇头隶书汉碑的拓本若干幅,都是刻在砚石上的,写得好,刻得精,拓得清晰,裱褙装裹均极考究,分四大函。《张迁》《曹全》《白石神君》《天发神谶》《孔宙》等无不具备。观此拓片,令人神往,原来的石砚不知流落何方了。

我初来台湾,求一可用之砚亦不易得。有人贻我塑胶砚一方,令人啼笑皆非。菁清雅好文玩,既示我以其所藏之三希堂法帖,又出其所藏旧砚多方,供我使用。尤其妙者,菁清尝得一新奇之砚滴,形如废电灯泡,顶端黄铜螺旋,扭开即可注水,中有小孔,可滴水于砚面或砚池,胜似昔之砚蟾。陆放翁有句:“自烧熟火添新兽,旋把寒泉注砚蟾。”我之新型砚蟾,注水可长期滴用,方便多多。从此文房四宝,虽不求精,大致粗备。调墨弄笔,此其时矣。

图章

印章篆刻是我们中国特有的一种艺术。从春秋战国时起,到如今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最初只是一种凭信的记号,后来则于做凭信记号之外兼为一种艺术。

外国不是没有图章。英国不是也有所谓掌玺大臣么?他们的国王有御玺,有大印,和我们从前帝王之有玉玺没有两样。秦始皇就有螭虎纽六玺。不过外国没有我们一套严明的制度,我们旧制是帝王用者曰玺曰宝,官吏曰印,秩卑者曰钤记,非永久性的机关曰关防,秩序井然。讲到私人印信,则纯然是我们的国粹。外国人只凭签字,没有图章。我们则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图章。签支票、立合同、掣收据、报户口、填结婚证书、申报所得税,以至于收受挂号信件包裹,无一不需盖章。在许多情况中,凭身份证验明正身都不济事,非盖图章不可。刻一个图章,还不容易?到处有刻字匠,随时可以刻一个。从前我在北平,见过邮局门口常有一个刻字摊,专刻急就章,用硬豆腐干一块,奏刀刻画,顷刻而成,钤盖上去也是朱色烂然,完全符合邮局签字盖章的要求。

我有一位朋友,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一颗图章早晚有失落之虞,或是收藏太好而忘记收藏之所,所以他坚决不肯使用图章,尤其是在银行开户,他签发支票但凭签字。他的签字式也真别致,很难让人模仿得像。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他突然患了帕金森症,浑身到处打哆嗦,尤其是人生最常使用的手指头,拿不住筷子,捧不稳饭碗,摸不着电铃,看不准插头,如何能够执笔在支票上签字?勉强签字如鬼画符,银行核对下来不承认。后来几经交涉,经过好多保证才算把款提了出来,这时候才知道有时候签字不如盖章。

有些外国人颇为羡慕我们中国人的私章,觉得小小的一块石头刻上自己的名姓,或阴或阳,或篆或籀,或铁线或九叠,都怪有趣的。抗战时期,闻一多在昆明,以篆刻图章为副业,当时过境的美军不少,常有人登门造访,请求他的铁笔。他照例先给他起一个中国姓名,讲给他听,那几个中国字既是谐音,又有吉祥高雅的涵义,他已经乐不可支,然后约期取件,当然是按润例计酬。雕虫小技,却也不轻松,视石之大小软硬而用指力、腕力或臂力,积年累月地捏着一把小刀,伏在案上于方寸之地纵横排奡,势必至于两眼昏花,肩耸背驼,手指磨损。对于他,篆刻已不复是文人雅事,而是谋生苦事了。

在字画上盖章,能使得一幅以墨色或青绿为主的作品,由于朱色印泥的衬托,而格外生动,有画龙点睛之妙。据说这种做法以酷爱字画的唐太宗为始,他有自书“贞观”二字的联珠印,嗣后唐代内府所藏的精品就常有“开元”“集贤”等钤记。宋赵孟頫是篆刻的大家,开创了文人篆刻的先河,至元代而达到全盛时期。收藏家或鉴赏家在字画名迹上盖个图章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一幅完美的作品若是被别人在空白处盖上了密密麻麻的大小印章,却是大煞风景。最讨厌的是清朝的皇帝。动辄于御题之外加盖什么“御览之宝”的大章,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示其占有欲的满足。最迂阔的是一些藏书印,如“子孙益之守勿失”“子孙永以为好”“子子孙孙永无鬻”之类,我们只能说其情可悯,其愚不可及。

明清以降,文人雅士篆刻之风大行,流落于市面的所谓闲章常有奇趣,或摘取诗句,或引用典实,或直写胸臆。有时候还可于无意中遇到石质特佳的印章,近似旧坑田黄之类。先君嗜爱金石篆刻,积有印章很多,丧乱中我仅携出数方,除“饱蠹楼藏书印”之外尽属闲章。有一块长方形寿山石,刻诗一联“鹭拳沙岸雪,蝉翼柳塘风”,不知是谁的句子,也不知何人所镌,我觉得对仗工,意境雅,书法是阳文玉筋小篆,尤为佳妙,我就喜欢它,有一角微缺,更增其古朴之趣。还有一块白文“春韭秋菘”,我曾盖在一幅画上,后来这幅画被一外国人收购,要我解释这印章文字的意义,我当时很为难,照字面翻译当然容易,说明典故却费周折。南齐的周颙家清贫,“文惠太子问颙:‘菜何味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春韭秋菘代表的是清贫之士的人品之清高。早韭嫩,晚菘肥,菜蔬之美岂是吃牛排吃汉堡面包的人所能领略?安贫乐道的精神之可贵更难于用三言两语向唯功利是图的人解释清楚的了。我还有两颗小图章,一个是“读书乐”,一个是“学古人”。生而知之的人,不必读书。英国复辟时代戏剧作家万布鲁(Vanbrugh)有一部喜剧《旧病复发》(The Relapse),其中的一位花花公子说过一句翻案的名言:“读书即是拿别人绞出的脑汁来自娱。我觉得有身份的人应该以自己的思想为乐。”不读他人的书,自己的见解又将安附?恐怕最知道读书乐的人是困而后学的人。学古人,也不是因为他们古,是因为从古人那里可以看到人性之尊严的写照,恰如波普(Pope)在他的《批评论》所说:

Learn hence for ancient rules a just esteem,

To copy Nature is to copy them.

所以对古人的规律要有一份尊敬,

揣摩古人的规律即是揣摩人性。

这两颗小图章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教我读书,教我做人。最近一位朋友送我两颗印章,一是仿汉印,龟纽,文曰“东阳太守”,令我想起杜诗所谓“除道哂要章”,太守的要章(佩在身上的腰章)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另一是阳文圆印,文曰“深心托豪素”,这是颜延之的诗,“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向秀是晋人,清悟有远识,好老庄之学,与山涛嵇康等善,一代高人。这一颗印,与春韭秋菘有同样淡远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