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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自然(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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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有紫红、纯白两种,纯白者才是名副其实的木笔。而且真像是毛笔头,溜尖溜尖的一个个的笔直的矗立在枝上。细小者如小楷兔毫,稍大者如寸楷羊毫,更大者如小型羊毫抓笔。著花时不生叶,赭色枝头遍插白笔头,纯洁无疵,蔚为奇观。花开六瓣,瓣厚而实,晨展而夕收,插瓶六七日始谢尽。北碚后山公园有辛夷数十本,高约二丈,红白相间,非常绚烂,我于偕友登小丘时无意中发现之。其处鲜有人去观赏,花开花谢,狼藉委地,没有人管。

美国西雅图市,家家户前芳草如茵,莳花种树,一若争奇斗艳。于篱落间偶然亦可见有辛夷杂于其内。率皆修剪其枝干不令过高。我的寄寓之所,院内也有一棵,而且是不落叶的那一种,一年四季都有绿叶,花开时也有绿叶扶持。比较难于培植,但是花香特别浓郁。有一次我发现一只肥肥大大的蜜蜂卧在花心旁边,近视之则早已僵死。杜工部句:“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这只蜜蜂莫非是爱花即欲死?

来到台湾,我尚未见过辛夷。

六、水仙

岁朝清供,少不得水仙。记得小时候,一到新春,家人就把大大小小的瓷钵搬了出来,连同里面盛着的小圆石子一起洗刷干净,然后一钵钵的把水仙的鳞茎栽植其中,用石子稳定其根须,注以清水,置诸案头。那些小圆石子,色洁白,或椭圆,或略扁,或大或小,据说是产自南京的雨花台。多少年下来,雨花台的石子被人捡光了,所以家藏的几钵石子就很宝贵。好像比水仙还更被珍惜。为了点缀色彩,石子中间还洒上一些碎珊瑚,红白相间,别有情趣。

水仙一花六瓣,作白色,花心副瓣,作黄色,宛然盏样,故有“金盏银台”之称。它怕冷,它要阳光。我们把它放在窗内有阳光处去晒它,它很快的展瓣盛开。天天搬来搬去,天天换水,要小心的伺候它。它有袭人的幽香,它有淡雅的风致。虽是多年生草本,但北地苦寒难以过冬,不数日花开花谢,只得委弃。盛产水仙之地在闽南,其地有专家培植修割,及春则运销各地供人欣赏。英国十七世纪诗人赫立克(Herrick)看了水仙(Narcissus),辄有春光易老之叹。他说:

人生苦短,和你一样,

我们的春天一样的短;

很快的长成,面临死亡,

和你,和一切,没有两般。

(We have short time to stay,as you,

We have as short a spring;

As quick a growth to meet decay,

As you,or anything.)

西方的水仙,和我们的品种略异,形色完全一样,而花朵特大,唯香气则远逊。他们不在盆里供养,而是在湖边泽地任其一大片一大片的自由滋生。诗人华次渥兹有一首名诗《我孤独的漂荡像一朵云》,歌咏的就是水边瞥见成千成万朵的水仙花,迎风招展,引发诗人一片欢愉之情而不能自已,而他最大的快乐是日后寂寞之时回想当时情景益觉趣味无穷。我没有到过英国的湖区,但是我在美洲若干公园里看见过成片的水仙,仿佛可以领略到华次渥兹当年的感受。不过西方人喜欢看大片的花丛,我们的文人雅士则宁可一株、一枝、一花、一叶的细细观赏,山谷所云“坐对真成被花恼”,情调完全不同。(《离骚》“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我想是想象之辞,不可能真有其事。)

在台湾,几乎家家户户有水仙点缀春景。植水仙之器皿,花样翻新,奇形怪状,似不如旧时瓷钵之古朴可爱,至于粗糙碎石块代替小圆石,那就更无足论了。

七、丁香

提起丁香,就想起杜甫一首小诗: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使幽人占。

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

这是他的《江头五咏》之一,见到江畔丁香发此咏叹。时在宝应元年。诗中的“垫”字费解。仇注根据《说文》:“垫,下也。凡物之下坠皆可云垫。”好像是说丁香枝弱,故此下坠。施鸿保《读杜诗说》:“下堕义,与犹字不合。今人常语衬垫,若训作衬,则谓子结枝上,犹衬垫也。”施说有见。末两句意义嫌晦,大概是说丁香可制为香料,与兰麝同一归宿,未可视为粉身碎骨之厄。仇注认为是寓意“身名隳于脱节”,《杜臆》亦谓“公之咏物,俱有为而发,非就物赋物者。……丁香体虽柔弱,气却馨香,终与兰麝为偶,虽粉身甘之,此守死善道者”,似皆失之迂。

丁香结就是丁香蕾,形如钉,长三四分,故云丁香。北地俗人以为“丁”“钉”同音,出出入入的碰钉子,不吉利,所以正院堂前很少种丁香,只合“深栽小斋后”了。二十四年春我在北平寓所西跨院里种了四棵紫丁香。“白菡萏香,紫丁香肥。”丁香要紫的。起初只有三四尺高。十年后重来旧居,四棵高大的丁香打成一片,一半翻过了墙垂到邻家,一半斜坠下来挡住了我从卧室走到书房的路。这跨院是我的小天地,除了一条铺砖的路和一个石几两个石墩之外,本来别无长物,如今三分之二的空间付与了丁香。春暖花开的时候招蜂引蝶,满院香气四溢,尽是营营嗡嗡之声。又隔三十年,现在丁香如果无恙,不知谁是赏花人了。

八、兰

兰花品种繁多。所谓洋兰(卡特丽亚),顾名思义是外国来的品种,尽管花朵大,色彩鲜艳,我总觉得我们应该视如外宾,不但不可亵玩,而且不耐长久观赏。我们看一朵花,还要顾及他在我们文化历史上的渊源,这样才能引起较深的情愫。看花要如遇故人,多少旧事一齐兜上心来。在台湾,洋兰却大得其道,花展中姹紫嫣红大半是洋兰的天下,态浓意远的丽人出入“贵宾室”中,衣襟上佩戴的也多半是洋兰。我喜欢品赏的是我们中国的兰。

我是北方人,小时不曾见过兰。只从芥子园画谱上学得东一撇西一撇的画成为一个凤眼,然后再加一笔破凤眼。稍长,友人从福建捧着一盆兰花到北平,不但真的是捧着,而且给兰花特制一个木条笼子,避免沿途磕碰。我这才真个的见到了兰,素心兰。这个名字就雅,令人想起陶诗的句子:“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花心是素的,花瓣也是素的,素白之中微泛一点绿意。面对素心兰,不禁联想到“弱不好弄,长实素心”的高士。兰的香味不是馥郁,是若有若无的缕缕幽香。讲到品格,兰的地位极高。我们常说“桂馥兰熏”,其实桂香太甜太浓,尚不能与兰相比。

来到台湾,我大开眼界。友人中颇有几位善于艺兰,所以我的窗前几上,有时候叨光也居然兰蕊驰馨。尝有客款扉,足尚未入户,就大叫起来:“君家有素心兰耶?”这位朋友也是素心人,我后来给他送去一盆素心兰。我所有的几盆兰,不数年分植为数十盆,乃于后院墙角搭起一丈见方的小棚,用疏隔的竹篾遮覆以避骄阳直晒,竹篾上面加铺玻璃以防淫雨,因此还召致了“违章建筑”的罪名,几乎被报请拆除。竹篾上的玻璃引起了墙外行人的注意,不久就有半大不小的各色人物用砖石投掷,大概是因为玻璃破碎之声清脆悦耳之故。小棚因此没有能持久,跟着我的数十盆兰花也渐渐的支离破碎了。和我望衡对宇的是胡伟克先生,我发现他家里廊上、阶前、墙头、树下,到处都是兰花,大部分是洋兰,素心兰也有,而且他有一间宽大的温室,里面也堆满了兰花。胡先生有一只工作台子,上面放着显微镜,他用科学方法为兰花品种作新的交配,使兰花长得更肥,色泽更为鲜艳多姿。他的兰花在千盆以上。我听他的夫人抱怨:“为了这些捞什子,我的手指都磨粗了。”我经常看见一车一车的盛开的兰花从他门前运走。他的家不仅是芝兰之室,真是芝兰工厂。

兰本来是来自山间,有藓苔覆根,雨露滋润,不需要什么肥料。移在盆里,他所需要的也只是适量的空气和水,盆里不可用普通的泥土,最好是用木炭、烧过的黏土、缸瓦碎片的三种混合物,取其通空气而易排水。也有人主张用砂、桂圆树皮、蛇木屑、木炭、碎石子混拌,然后每隔三个月用(NH4)2SO4+KCE液羼水喷洒一次。叶子上生虫也需勤加拂拭。总之,兰来自幽谷,在案头供养是不大自然的,要小心伺候了。

九、菊

花事至菊而尽,故曰蘜,蘜是菊之本字。蘜者,尽也。“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这是汉武帝看着时光流转,自春徂秋,由花事如锦到花事阑珊,借着秋风而发的歌咏。菊和九月的关系密切,故九月被称为菊月,或称为菊秋,重阳日或径称为菊节。是日也,饮菊花茶,设菊花宴,还可以准备睡菊花枕,百病不生,平夙饮菊潭水,可以长生到一百多岁。没有一种比菊花和人的关系打得更火热。

自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之后,菊就代表一种清高的风格,生长在篱笆旁边,自然也就带着几分野趣。吕东莱的句子“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是很好的写照。经人工加意培养,菊好像是变了质。宋《乾淳岁时记》:“禁中例,于八日作重九,排当于庆瑞殿,分列万菊,灿然眩眼,且点菊花灯,略如元夕。”这是在殿堂之上开菊展,当然又是一种情况。

菊是多年生草本,摘下幼枝插在土里就活。曩昔在北平家园中,一年之内曾蕃殖数十盆,竟以秽恶之粪土培养之,深觉戚戚然于心未安。幼苗长大之后,枝弱不能挺立,则树细竹竿或秸秫以为支撑,并标以红纸签,写上“绿云”“紫玉”“蟹爪”“小白梨”……奇奇怪怪的名称。一盆一盆的放在“兔儿爷摊子”上(一排比一排高的梯形架),看上去一片花朵,闹则闹矣,但是哪能令人想到一丝一毫的“元亮遗风”?

台湾艺菊之风很盛,但是似乎不取其清瘦,而爱其痴肥。每一盆菊都修剪成独花孤挺,叶子的正面反面经常喷药,讲究从根到顶每片叶子都是肥大绿光,顶上的一朵花盛开时直像是特大的馒头一个,胖胖大大的,需要铁丝做盘撑托着它。千篇一律,朵朵如此,当然是很富态相。“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那时的黄花,一定不像如今的这样肥。

十、玫瑰

玫瑰,属蔷薇科。唐朝有一位徐夤,作过一首咏玫瑰的诗:

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蔷薇好并栽。

秾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

春城锦绣风吹折,天染琼瑶日照开。

为报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苍苔。

诗不见佳,但是让我们知道在唐朝玫瑰即已成了吟咏的对象。《群芳谱》说:“花亦类蔷薇,色淡紫,青橐黄蕊,瓣末白,娇艳芬馥,有香有色,堪入茶、入酒、入蜜。”这玫瑰,是我们固有品种的玫瑰,花朵小,红得发紫,香味特浓。可以熏茶,可以调酒(玫瑰露),可以做蜜汁(玫瑰木樨)。娇小玲珑,惹人怜爱。玫瑰多刺,被人视若蛇蝎,其实玫瑰何辜,他本不预备供人采摘。“三十客”列玫瑰为“刺客”,也是冤枉的。

外国的蔷薇品种不一,亦统称为玫瑰。常见有高至五六尺以上者,俨然成一小树,花朵肥大,除了深绯浅红者外,还有黄色的,别有风致。也有蔓生的一种,沿着篱笆墙壁伸展,可达一二丈外。白色的尤为盛旺。我有朋友蛰居台中,莳花自遣,曾贻我海外优良品种之玫瑰数本,我悉心培护,施以舶来之“玫瑰食粮”,果然绰约妩媚不同凡响,不过气候土壤皆不相宜,越年逐渐凋萎。园林有玫瑰专家,我曾专诚探访,畦圃广阔,洋洋大观,唯几乎全是外来品种,绚烂有余,韵味不足。求其能入茶入酒入蜜者,竟不可得,乃废然返。

春来忆广州

我爱花。因气候、水土等等关系,在北京养花,颇为不易。冬天冷,院里无法摆花,只好都搬到屋里来。每到冬季,我的屋里总是花比人多,形势逼人!屋中养花,有如笼中养鸟,即使用心调护,也养不出个样子来。除非特建花室,实在无法解决问题。我的小院里,又无隙地可建花室!

一看到屋中那些半病的花草,我就立刻想起美丽的广州来。去年春节后,我不是到广州住了一个月么?哎呀,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人极热情,花似乎也热情!大街小巷,院里墙头,百花齐放,欢迎客人,真是“交友看花在广州”啊!

在广州,对着我的屋门便是一株象牙红,高与楼齐,盛开着一丛红艳夺目的花儿,而且经常有很小的小鸟,钻进那朱红的小“象牙”里,如蜂采蜜。真美!只要一有空儿,我便坐在阶前,看那些花与小鸟。在家里,我也有一棵象牙红,可是高不及三尺,而且是种在盆子里。它入秋即放假休息,入冬便睡大觉,且久久不醒,直到端阳左右,它才开几朵先天不足的小花,绝对没有那种秀气的小鸟做伴!现在,它正在屋角打盹,也许跟我一样,正想念它的故乡广东吧?

春天到来,我的花草还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去吧,怕风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发出细条嫩叶,很不健康。这种细条子不会长出花来,看着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运至院中,可还不完全顺利。院小,不透风,许多花儿便生了病。特别由南方来的那些,如白玉兰、栀子、茉莉、小金橘、茶花……也不知怎么就叶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买来这些比较娇贵的花儿之时,就认为它们不能长寿,尽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时候落泪伤神。同时,也多种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夹竹桃之类,以期老有些花儿看。

夏天,北京的阳光过暴,而且不下雨则已,一下就是倾盆倒海而来,势不可当,也不利于花草的生长。

秋天较好,可是忽然一阵冷风,无法预防,娇嫩些的花儿就受了重伤。于是,全家动员,七手八脚,往屋里搬呀,各屋里都挤满了花盆,人们出来进去都须留神,以免绊倒!

真羡慕广州的朋友们,院里院外,四季有花,而且是多么出色的花呀!白玉兰高达数丈,杆子比我的腰还粗!英雄气概的木棉,昂首天外,开满大红花,何等气势!就连普通的花儿,四季海棠与绣球什么的,也特别壮实,叶茂花繁,花小而气魄不小!看,在冬天,窗外还有结实累累的木瓜呀!真没法儿比!一想起花木,也就更想念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