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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2 / 3)

“危险危险,今天的一场冒险,怕要失败。”

我对在旁边站着的沈君这样讲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几个马车夫来问他们的价钱。

我的脚踏苏州的土地,这原是第一次。沈君虽已来过一二回,但是那还是前清太平时节的故事,他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并且我这一回来,本来是随人热闹,偶尔发作的一种变态旅行,既无作用,又无目的的,所以马夫问我“上哪里去”的时候,我想了半天,只回答了一句:“到苏州去!”究竟沈君是深于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就不慌不忙的问马车夫说:“到府门去多少钱?”

东吴大学实际上是在苏州的宫巷中西书院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1895年,甲午战争惨败,激发了年轻人学习西方知识的热情。1896年,苏州监理会宫巷教堂牧师孙乐文在苏州开办了宫巷中西书院,取名为东吴大学堂,辛亥革命后改称东吴大学。

好像是老熟的样子。马车夫倒也很公平,第一声只要了三块大洋。我们说太贵,他们就马上让了一块,我们又说太贵,他们又让了五角。我们又试了试说太贵,他们却不让了,所以就在一乘开口马车里坐了进去。

起初看不见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马车里,尽在野外的一条马路上横斜的前进。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树林,蜿蜒的城墙,浅浅的城河,变成这样,变成那样的在我们面前交换。醒人的凉风,休休地吹上我的微热的面上,和嗒嗒的马蹄声,在那里合奏交响乐。我一时忘记了秋雨,忘记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并且忘记了半年来失业困穷的我,心里只想在马车上作独脚的跳舞,嘴里就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几句独脚跳舞歌来:

秋在何处,秋在何处?

在蟋蟀的床边,在怨妇楼头的砧杵,

你若要寻秋,你只需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凉风,吹消残暑,

漫漫的田野,刚结成禾黍,

一番雨过,野路牛迹里贮着些几浅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这浅渚晨容与,

月光下,树林里,

萧萧落叶的声音,便是秋的私语。

我把这几句词不像词,新诗不像新诗的东西唱了一回,又向四边看了一回,只见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所以心里就害怕起来,怕马夫要把我们两个人搬到杳无人迹的地方去杀害。探头出去,大声地喝了一声:

“喂!你把我们拖上什么地方去?”

那狡猾的马夫,突然吃了一惊,噗地从那坐凳上跌下来,他的马一时也惊跳了一阵,幸而他虽跌倒在地下,他的马缰绳,还牢捏着不放,所以马没有逃跑。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对我们说:

“先生!老实说,府门是送不到的,我只能送你们上洋关过去的密度桥上。从密度桥到府门,只有几步路。”

他说的是没有丈夫气的苏州话,我被他这几句柔软的话声一说,心已早放下了,并且看看他那五十来岁的面貌,也不像杀人犯的样子,所以点了一点头,就由他去了。

马车到了密度桥,我们就在微雨里走了下来,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里的葑门内的严衙前去。

进了封建时代的古城,经过了几条狭小的街巷,更越过了许多环桥,才寻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进了葑门以后,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着的印象,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上海的市场,若说是二十世纪的市场,那么这苏州的一隅,只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的古都了。上海的杂乱和情形,若说是一个Busy Port,那么苏州只可以说是一个Sleepy town了。总之阊门外的繁华,我未曾见到,专就我于这葑门里一隅的状况看来,我觉得苏州城,竟还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这一种美,若硬要用近代语来表现的时候,候,我想没有比“颓废美”的三字更适当的了。况且那时候天上又飞满了灰黑的湿云,秋雨又在微微的落下。

苏州五龙桥(上)苏州乡村古桥(下)

施君幸而还没有出去,我们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来。沈君为我们介绍的时候,施君就慢慢地说:

“原来就是郁君么?难得难得,你做的那篇……,我已经拜读了,失意人谁能不同声一哭!”

原来施君是我们的同乡,我被他说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话头转一个方向,所以就问他说:

“施君,你没有事么?我们一同去吃饭吧。”

实际上我那时候,肚里也觉得非常饥饿了。

严衙前附近,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馆来。没有方法,我们只好进一家名锦帆榭的茶馆,托茶博士去为我们弄些酒菜来吃。吃。因为那时候微雨未止,我们的肚里却响得厉害,想想饿着肚在微雨里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进了那家茶馆——一则也因为这家茶馆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两个钟头,再作第二步计划。

古语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在锦帆榭的清淡的中厅桌上,喝喝酒,说说闲话,一天微雨,竟被我们的意志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个名胜的地方,谁也同小孩子一样,不愿意悠悠地坐着的,我一见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馆,打算上各处去逛去。从清冷修整狭小的卧龙街一直跑将下去,拐了一个弯,又走了几步,觉得街上的人和两旁的店,渐渐的多起来,繁盛起来,苏州城里最多的卖古书、旧货的店铺,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卖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渐惹起我的注意来了。施君说:

“玄妙观就要到了,这就是观前街。”

到了玄妙观内,把四面的情形一看,我觉得玄妙观今日的繁华,与我空想中的境状大异。讲热闹赶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场,讲怪异远不及上海城内的城隍庙,走尽了玄妙观的前后,在我脑里深深印入的印象,只有二个,一个是三五个女青年在观前街的一家箫琴铺里买箫,我站到她们身边去对她们呆看了许久,她们也回了我几眼。一个是玄妙观门口的一家书馆里,有一位很年轻的学生在那里买我和我朋友共编的杂志。除这两个深刻的印象外,我只觉得玄妙观里的许多茶馆,是苏州人的风雅的趣味的表现。

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茶馆内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噤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藉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茶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一个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馆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里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出了玄妙观,我们又走了许多路,去逛遂园。遂园在苏州,同我在上海一样,有许多人还不晓得它的存在。从很狭很小的一个坍败的门口,曲曲折折走尽了几条小弄,我们才到了遂园的中心。苏州的建筑,以我这半日的经验讲来,进门的地方,都是狭窄芜废,走过几条曲巷,才有轩敞华丽的屋宇。我不知这一种方式,还是法国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样,为避税而想出来的呢?还是为唤醒观者的观听起见,有修辞学上的欲扬先抑的笔法,使能得着一个对称的效力而想出来的?

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弹词的总称,是采用以苏州话为代表的吴语方言徒口讲说表演的汉族曲艺说书形式。

遂园是一个中国式的庭园,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阁,有小桥也有几枝树木。不过各处的坍败的形迹和水上开残的荷花荷叶,同暗淡的天气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国的将来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结果。啊!遂园呀遂园,我爱你这一种颓唐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