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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妄想症患者(1 / 3)

“这位病人,是一位年轻优秀的海归学子,只是不久前突然遭遇一场车祸,醒来后就得了妄想症,说自己是皇帝。”

1

从记事开始,罗开怀始终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雨后初晴,奉天殿前的白玉长阶愈显洁白宽阔,长阶一头立着他,一头立着她,两丈余远的距离,却已是一生永隔。

“爱妃可还记得,朕与你有个遁世之约?”他对她笑着说,仿佛阶下层层叛军皆不存在,“朕不做皇上,你也不是妃子,你我携手同游,做一对神仙美眷。”

她眼里也盛进笑意,仿佛颈边森凉白刃亦不存在。“臣妾当然记得,今生来世,臣妾都记着与皇上的约定,请皇上看好这枚簪子,”说着拔下头上玉簪,“茫茫人海,相见不相知,来世相认,唯以簪为凭。臣妾今日先走一步!”

一股鲜血自颈项喷出,血珠喷洒在蓝天上,细碎在阳光里。她有一瞬忘了身后叛军逼宫,忘了此时何年,自己又是谁,只觉眼前红雨好美,想要抬手去触,却带不动手臂分毫。

我是死了吗?那怎么还会痛?不,不是项上痛,是心里痛,原来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啊。恍惚感到身旁叛将惊慌,意识回归,最后朝白玉长阶上看去。他一袭黄袍立在蓝天下,灼灼白光晃得她看不清他的容颜。她奋力地睁开眼。上天啊!请让我再看他一眼。

眼前华光更甚,天地间转瞬只余一片耀目的白。

罗开怀猛然睁开眼,发现枕头又已经湿了一小片,抬手去擦眼泪,又觉手臂一阵酸麻。她费力地翻身坐起来,若有所思地揉捏被自己压麻的胳膊。

虽是梦,醒后也记不太清具体情形,但那种透骨的悲伤却每次都真真切切。

因为这个梦,她十几岁时还被奶奶拽去看过神婆,无奈她这个梦特别顽强,神婆也赶不走。后来渐渐大了,她自己翻书,发现西方一些心理学家宣称可以通过回溯疗法,使人在催眠状态下记起前世发生的事,她便觉得自己这梦境大概和前世记忆有关,甚至考大学的时候,还鬼使神差报了心理学专业。

谁知念了心理学才发现,回溯前世这种说法,在国内主流心理学界是并不被认可的,心理学课程对它更是只字不提。有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问一位老师回溯前世到底可不可信,结果得到了十分确切的回答:

“如果人有前世,还能回溯,那么还要历史学家做什么?多募集些志愿者,给他们每人催眠几次,是不是许多历史悬案就解决了?考古学家也不用再研究,说不定有人上辈子就是恐龙,可以直接告诉我们恐龙灭绝的原因。”

老师的话无可辩驳,罗开怀自此也再不敢向老师们请教这个问题,后来时间久了,她自己也渐渐觉得这个想法荒唐。心理学认为梦是人潜意识的呈现,她想自己反复做同一个梦,大概是基于某种强烈而尚未知晓的潜意识吧。

这个解释够正统,她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纠缠多年的疑问,只是偶尔她会允许自己发一小会儿呆,放任自己去想象:如果是真的呢……如果,那个猜想是真的呢?

压麻的手臂好一些了,她抬了抬,按在仍有余痛的胸口上。

突然桌上闹钟大作,她猛地从愣怔中醒来,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一,秦风昨天特地打过招呼的,说今早有个重要的会要开。

飞快地拾掇好自己,看一眼时间,早饭是不能吃了,还好餐桌上有个苹果,她随手拿起来。

“放下!”爸爸一声厉喝,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握着把菜刀,“快放下,快!”

罗开怀惊讶地看着爸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苹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爸爸已拖着瘸腿疾奔过来,一把抢下苹果,又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回餐桌正中,眼中放出迷醉的光芒。

“爸,这苹果有什么不同吗?”

“大不同!”爸爸得意又虔诚地说,“这可不是普通的苹果,它是我的祈福圣果。”

“……”

“警告你啊,绝对不许再碰它,它是要保佑我今天股票翻盘的,要是影响我今天翻本,看我怎么教训你!啊,对了,家里别的东西也不许碰。”

罗开怀环目四望,果然见家里一片红:红衣服、红帽子、红围巾,连爸爸本命年那条红腰带都系在了门把手上。也不是第一次见这种阵势,她无奈地叹口气,拎上包去上班。

只是一只脚才迈出门,忽然又顿住了,她低头盯着那被拉开拉链的手包,蹙了蹙眉,转身向小卧室走去。

“罗大笑,你给我出来!”

小卧室里悄无声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宿醉的酒味,罗开怀捏着鼻子,三两步冲到窗边“哗”的一声拉开窗帘。

“罗大笑,起来!”

床上的大包一动不动,好像真睡着了似的。她一把掀开被子,拎着弟弟的衣领揪起来:“给你半分钟,把拿走的钱还给我。”

终于挨不过去,罗大笑只好使出第二招——扮可怜:“姐,这回跟以前真不一样,我今天是要去面试,要交面试费的,你就帮帮我吧。”

罗开怀哼了一声,冷笑道:“第一,装睡代表逃避,逃避代表你心虚;第二,你虽然装得可怜,但闪烁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第三,哪家公司招人还收面试费啊?”她陡地提高音量,成功震得弟弟一个激灵。

“哎哟,姐,我真没骗你,”罗大笑激灵归激灵,还是坚持使出了第三招——死撑到底,“人家是正经公司,招一次人那阵仗大着呢,光午餐都有一百多道菜,开销大了去了,就这点面试费那都是象征性收的。”

“呵,你应聘的什么职位啊?”

“大中华区……总经理。”

“罗大笑,你是真傻,还是以为我傻?”

“怎么……怎么是傻呢?姐你怎么骂人呢?”

“不骂可以,把钱还给我!”

“一大早,吵什么吵?”爸爸听到动静过来,看看罗大笑,又看看罗开怀,“大清早不快点去上班,在这里和你弟弟吵什么呀?”

罗开怀把弟弟偷钱、撒谎的事一清二楚地说完,爸爸听完也是一叹,想了想,蹙眉说道:“开怀呀,不是我说你,你弟弟找工作是正经事,你做姐姐的怎么着也该支持一下,不就是几百块钱吗?”

“爸,他根本就不是找工作,他是偷钱、撒谎。”

“偷偷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弟弟呀?”爸爸不悦起来,“你是他姐姐,他拿你的钱也算偷?那上次我拿了你的钱没打招呼,也是偷啦?”

罗开怀十分无奈,爸爸总是有这种几句话之内把话引得离题万里的本事。

“好,钱的事不提,可他根本就没有找工作,他撒谎。”

“谁说他没找工作?我每天亲眼看他一大早出去,天黑才回来,不是找工作是干什么?现在都要面试了,你还说他撒谎?”

“早出晚归也不代表他找工作……”

“你就是看你弟弟不顺眼!”爸爸气得手杖笃笃点地,“也看不上我这个爸,是不是?咱们家穷,我这个爸爸没本事,又带着个弟弟拖累你,但是罗开怀,我告诉你,我把你从小养到大,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我供你吃供你喝,我不欠你的!”

“爸,你说哪儿去了?现在是说我弟弟撒谎。”

“你不就是怕花你的钱吗?”爸爸越说越气,脖子上青筋突出,“行,我跟你说清楚,今天你弟弟面试这笔钱,就算我这个爸爸向你借的,等我股票翻了本,我连本带利还给你,保证一分钱都不欠你的!”

罗开怀只觉胸中一阵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没有力气说。她扬了扬脸,将酸涩憋回去:“行,爸,我错了,我支持他。罗大笑,我祝你今天面试成功。”

走出家门,关门前听见飘出的骂声:“自私自利!”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擦干。生活从来都不容易,谁都不容易,学心理学几年,她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每一副柔软或狰狞的外表下,都有不可碰触的心灵之伤。爸爸年纪大了,拖着条瘸腿,身无长技,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股票上,股票又总是赔本,脾气大一点也是在所难免……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把手按在胸口上,虽然道理全都懂,可还是没有办法假装不疼。

好在过一会儿就会好的,这个她很有经验。当年妈妈去世,她以为天都塌了,可是过一阵子,生活还是继续;后来爸爸打工摔断了腿,她又以为天要塌了,可是撑一撑,慢慢地也过来了。妈妈去世后的这些年,生活绝非艰难两字可以形容,在这些日积月累的艰难中,她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无论发生任何事,只要撑一撑,总会过去的。

只要你有撑下去的勇气和力气。

巷口早餐铺飘来牛肉饼的香气,她快走几步过去。“老板,一份牛肉饼。”想了想,又改口,“哦,不,两份!”

2

无忧心理诊所在大厦的十二层,罗开怀站在电梯里,对着镜子调整笑容。这是秦风在他们这些实习生入职前提出的要求——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你工作的内容是疏导病人的问题,而不是发泄自己的问题,所以不管带着什么样的情绪来上班,一定要在电梯停在十二楼之前调整好自己,面若桃花,心若明镜,本我,忘我,无我……

“叮!”十二层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罗开怀满意地翘一翘嘴角,迈出门去。

“嗖!”一莹白物体突然飞矢流星般朝她飞来,她本能地一闪,只听身后啪地传来瓷杯的碎裂声,紧接着又是哗啦啦碎落一地的声音。

“来啊,过来杀我啊!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惊魂未定地抬头,就见前厅一个歇斯底里的大男孩正挥着一把水果刀和保安对峙。几个医生护士戒备地远远站着,实习生Linda(琳达)保持着两米开外的距离,试图让男孩平复。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躲在前厅一角,一边抽泣一边紧张地观望。

“你别过来,你不是医生!”男孩冲Linda吼叫,“你们全都是黑暗组织的人,你骗不了我!”

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罗开怀悄悄挪到前台去问护士小丽。

“Linda的病人?”

小丽也悄悄点头:“被害妄想症,今天第一次来,Linda五分钟就把人刺激成这样了。”说着撇了撇嘴,斜瞧一眼Linda。

男孩大概对峙得有些累了,持刀的手有些放低。保安看准时机,机敏地飞身扑去,谁知男孩比他更机敏,一个横跳让他扑了个空,又趁机飞起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发出清晰的骨头撞击大理石的声音。

罗开怀很疼似的闭了闭眼,护士小丽悄声道:“这人脑子有毛病,身手倒蛮好的。”

“你说什么?!”男孩猛地回身看向这边。

小丽吓得花容失色,一个字也不敢再说。男孩手持尖刀,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眼看男孩越逼越近,小丽吓得几乎快哭出来。

罗开怀咬了咬唇,突然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面向小丽,大叫道:“不许伤害他!”

整个诊所的人都呆了一秒钟。男孩也惊呆了,刀尖停在小丽身前半米处,他惊讶地打量罗开怀,好像还是不确信她吼叫的对象真的是小丽,而不是他。

“离他远一点,我绝不允许你们伤害他!”罗开怀一边展臂保护男孩,一边冲小丽眨眼睛,小丽心领神会,一点一点挪开,两步之后咻地逃开了。男孩没料到竟有人保护自己,一时有些错愕。

罗开怀慢慢靠近他:“别怕,我是光明组织的,专门对抗黑暗组织,今天是专程赶来救你的。”

男孩更加惊讶:“光明组织?有这组织?”

“当然,我们专门拯救被黑暗组织迫害的对象。”

“可我从没听说过你们。”

“那是因为敌在明,我们在暗。”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是今天唯一能救你离开这里的人。”

男孩犹豫一会儿,肩膀终于略略降低:“你真能救我?”

“当然,”罗开怀快速朝男孩身后瞥了一眼,保安已经站起来了,正在慢慢靠近,“看到那边的安全出口了吗?现在闭上眼睛,听我数一二三,当我数到三,立刻朝那边跑,出去就有人接应你。”

男孩紧盯了她一会儿,终于闭上眼睛。罗开怀伸出三根手指向保安示意:一、二……还没数到三,保安猛地从身后跃上,双臂紧紧箍住男孩上身,男孩立刻疯了一样地挣扎,嘴里啊啊大叫。罗开怀不顾危险冲上去,从男孩手上夺下了刀,其他医生护士也纷纷上来合力制伏了男孩。

两个男医生用绳子捆住男孩手脚,罗开怀看着男孩疯狂地挣扎,心里暗暗愧疚。如果不是情势危急,她也不愿这样对待病人。

心理诊所如今已渐渐被许多人接受,但还是有很多人没有正确认识它,有的是不愿来问诊,有的是把精神病人送过来。其实心理诊所的病人很普通,就是那些带着心灵之伤,或光鲜或颓废或强大或软弱地行走在人流之中的普通人,他们穿着沉重的铠甲,举步维艰地装作若无其事,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跌倒。心理医生努力做的,就是帮助他们卸下铠甲,释放那些不堪重负的灵魂,帮助他们成为他们自己。

而这名男孩的症状,已经超出了心理疾病的范围,他们能做的其实并不多。

所长秦风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伸出肥厚的手掌拍拍她肩膀:“开怀啊,刚才真是多亏了你,关键时刻机智果敢,真不愧是我的好学生啊。”

罗开怀笑着往旁边站了站,悄悄保持合适距离:“哪里,还不是因为秦老师您教得好。”

“哎呀呀,你的手流血了!”秦风一下抓住她的手,现出心疼神色。

罗开怀一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被划了个口子,刚才肾上腺素井喷,竟然都没觉得疼。

“那个,所长,我去洗一洗。”

“那怎么行?我那里有药水,过来我帮你擦。”

“哦,不用了,我自己有创可贴。”她说着急忙把手抽出来,逃似的往茶水间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