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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窦占龙炒菜(3 / 3)

窦占龙也急了,瞪着两只充血的夜猫子眼,抓起一根碗口粗的松枝,正欲上前拼命,便在此时,卷毛哨猛抽一口气,借这口气托着,后腿用力一蹬,离弦之箭一般激射而出,带着挂在身上的六条围狗,一头扎入了云封雾锁的深谷,皑皑白雪上留下一行血溜子,松林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儿,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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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呆在原地,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心中翻江倒海恰似油烹,心疼义犬卷毛哨舍命救主,死得如此惨烈,说什么也得找条路下去,挖个坑埋了它,以免兽啃鸟啄,白骨见天,否则将来到了地府,有什么面目与它相见?可这一大片深山老峪,亘古不见人迹,又没有带路的猎狗,他奔着山谷底下走,走了半天绕不下去。老天爷也绷着脸子,不知在跟谁发火,风一阵雪一阵的没完没了。关东山雪是软的,风是硬的,雪冷风更寒,一阵阵穿山的寒风,在密密麻麻的松林中变成了旋风,卷着枯草棵子、大雪片子,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足迹均被风雪覆盖,再要知难而退,连回头路也找不着了。

天黑下来之后,山林中呵气成冰,冷得冻死鬼,所到之处,冰凌厉厉,寒气森森。风雪呼啸,松涛翻涌,也遮不住或远或近的狼嗥,听得人头皮子发麻。窦占龙的皮帽子上挂了老厚一层霜花,皮袄领子冻得梆硬,两只靰鞡鞋全成了冰坨子,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越走心里越慌,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活活冻死。早知如此,还不如豁出这条命去,在鳇鱼宴上给白脸狼来一下子,再不济也从他脸颊咬下块肉来,那算对得起祖宗了,哪怕让他一刀劈成两半,也好过冻死在深山老林中喂了野兽。一筹莫展之际,他想到窦老台的鳖宝还揣在身上,如若割开脉门,埋入鳖宝,凭着开山探海的憋宝之术,脱此困境易如反掌。不过憋宝客的下场犹在眼前,何况老窦家祖上又有遗训,不许后辈子孙憋宝,憋宝的根底他也猜想不透,只恐其中深藏祸端,他勤勤恳恳在保定府当学徒,又跟着杆子帮跑关东,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不就是不想憋宝吗?不就是觉得凭着自己的本事,踏踏实实做买卖一样可以发财吗?

窦占龙心里憋屈,脚底下越走越慢,两条腿如同挂上了千斤坠,陷在齐膝的积雪中拔不出来,真可以说是举步维艰。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虚实难辨,脑中思绪也渐渐模糊,只想躺下等死,却在此时,恍惚看到一个女子,竟是当初在保定府上吊身亡的阿褶。窦占龙寻思,我这是死了吗?看来老人们说得不假,人死之后果然有知,急于叫她的名字,但是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见阿褶双目垂泪,张了张嘴,仍是说不出话,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又对窦占龙下拜行礼,继而隐去了身形。窦占龙猛然一惊,发觉自己躺倒在雪地中,手脚几乎冻僵了,忙挣扎起身,四下里再看,哪里还有阿褶的影子?他又咬着牙,顺阿褶手指的方向踉踉跄跄走出一程,透过风雪间隙,隐约见到山坳中有一点光亮。窦占龙心头一震,以为遇上了守山打猎的,转身冲着来路拜了几拜,拔腿走下山坳。

关东山一年到头皆有狩猎之人,冬季进山的称为“冬狩”,专打皮厚毛光的山牲口。窦占龙见了活路,跌跌撞撞赶过去,瞪着夜猫子眼一看,背风处有三个人,身上装束相似,戴着狗皮帽子,穿着豹子皮袄,打了皮绑腿,足蹬踢倒山踩死虎的铜头毡子靴,腰挎双刀、箭壶,背上十字插花背着硬弓和鹿筋棍子,正围着火堆取暖。关外猎户跟山匪的打扮一样,不同之处在于猎户持猎叉、牵猎狗,山匪几乎不带狗。三个背弓带刀的人躲在老林子里,身边又没带猎狗,十有八九是占山为王的草寇!

窦占龙暗叫一声“倒霉”,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背运,他不敢惊动对方,当下高抬腿轻落足,转过身去想走,但地上全是积雪,脚步再轻也有响动。那三个人听到声响,立刻抽刀摘棒,如狼似虎一般,几步蹿过来,寒光一闪,刀尖抵住了窦占龙的心口。窦占龙见其中一人小个儿不高,瘦小精干,一张蜡黄脸膛,斗鸡眉,眯缝眼,尖鼻子尖下颏,两腮上长着稀不棱登的黄胡子;另一人猿臂熊腰,魁梧壮硕,平顶大脑壳子,四方下巴,两道粗杠子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还有一人不高不矮,相貌奇丑,塌鼻梁子,三角眼,脸上长满了黑斑,远看如同冻秋子梨,近看恰似山狸子皮,知道的是一张脸,不知道还以为是霜打的倭瓜。窦占龙心念一闪:“凭他们三位的尊荣,必是山贼草寇无疑,但盼着不是白脸狼的手下。遇上山贼草寇,那还有我一条活路,因为关东山人烟稀少,山匪劫财不杀人,你把人都杀光了,往后劫谁去?跟白脸狼一样又劫财又杀人的少之又少,万一是白脸狼派来的追兵,那我可是自寻死路了!”赶紧把身上的碎银子和银票掏出来,一脸无辜地求饶:“我是杆子帮做小买卖的,在山里转蒙了,不想遇上三位壮士,手上只有这些银子,万望三位高抬贵手,留小人一条活命!”身材短小的那位眼睛一亮,抢过银票瞅了瞅,厉声骂道:“你他娘的骗鬼呢?大雪封山,你来林子里跟熊瞎子做买卖?该不是白脸狼派来的探子?”窦占龙听对方提及“白脸狼”三字,登时吃了一惊,不过白脸狼的手下,怎敢直呼其匪号?便含含糊糊地反问了一句:“白……白……白脸狼?”

那三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大脑壳对小个子说:“老三,我瞅这小子老实巴交的,又不是关东口音,不像给白脸狼放笼的皮子。”小个子直眉瞪眼地说:“大哥,你咋瞅出他老实巴交的?我瞅他可挺鬼道,这俩眼珠子跟个夜猫子似的,还装着不认识白脸狼,咱待着也是腻味,不如折腾折腾他,绑在树上挖出心肝来下酒!”大脑壳子眉头一皱,扭头去问丑鬼:“老二,你咋说?”丑鬼沉着脸没吭声,但从他阴狠凶险的目光中,也不难看出他的心思。

窦占龙是做买卖的行商,最擅察言观色,看他们仨提及白脸狼,皆是咬牙切齿一脸愤恨,又是杀又是剐的,那甭问了,肯定跟白脸狼有仇,连忙说道:“不瞒三位好汉,我跟着杆子帮跑关东,想多挣几个钱,所以没回老家,在鳇鱼圈当个小打,只因祖辈与白脸狼结仇,不巧在鳇鱼宴上让他认了出来,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我趁夜出逃,又让白脸狼的围狗撵上了,多亏我带的卷毛哨拼死相救,拖着六条围狗跃入深谷。我不忍让它横尸山野,去到深谷底下寻找,结果走迷了路,误打误撞来至此处。”小个子山匪问道:“你说的卷毛哨,是不是斗过豹子的那条猎狗?”窦占龙使劲点了点头:“对对对,拿麻线缝着半边脸,跟个小马驹子似的,您也听说过我的大黄狗?”小个子山匪说道:“卷毛哨是关东山有名有号的猎狗,谁人不知?如若是掉在干饭盆里,那指定摔个稀烂,再让大雪片子一盖,连根毛儿也找不着了。我劝你趁早死了心,那个地方没人下得去。”窦占龙听得此言,心下一阵黯然。三个山匪见他不是白脸狼的爪牙,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三人也不避讳,逐一通了名号,平顶大脑壳子的绰号“海大刀”,扁担压不出个屁但城府最深的丑鬼叫“老索伦”,急脾气的小个子,人称“小钉子”。他们头上顶着匪号,却并非杀人越货的贼寇。海大刀祖上是吃皇粮的军官,传至他这一代,在打牲乌拉总管衙门当差,官拜骁骑校,管着不少参户和打牲丁,小钉子、老索伦二人是他的手下,跟着他十来年,有如左膀右臂一般。三个人指山吃饭,娶妻生子,原本过得挺好,自打白脸狼把持了参帮,该交给朝廷的棒槌一两不少,额外还得再给他多交一份,逼死了不少参户。头几年,小钉子挖的棒槌不够数,挨了白脸狼手下一顿毒打,几乎被活活打死。海大刀忍不住气,一刀宰了那个狗腿子,招呼老索伦以及另外十来个参户,结伙上山落草为寇。那时单有一路“山匪”,多则几十人,少则三五人,各有各的山头势力,不干杀人放火越货劫财的勾当,仍是刨棒槌套皮子,只不过挖参不交贡,私自卖给收参的老客,让朝廷抓住了也得掉脑袋。海大刀岁数最大,且为人敦厚,以前又是当官的,做了山匪也是首领,仍按参帮的规矩,称其为“大把头”。白脸狼不容参户造反,杀了海大刀等人的家眷,不断派人进山追剿。海大刀他们加着一万个小心,哪怕严冬时节挖不了棒槌,也不敢下山猫冬,就在深山里到处“下对儿”,套几只山牲口,剥皮取暖,割肉充饥,住在山洞或是窝棚里,过得跟野兽似的。下对儿就得溜对儿,漫山遍野地转悠,天黑了赶不回住处,便在背风处拢火取暖。窦占龙命不该绝,走投无路之际,撞上了他们三个。

各自交完了底,海大刀一努嘴,让小钉子把银票还给窦占龙。他对窦占龙说:“既然你是白脸狼的对头,我们非但不杀你,不抢你,还得帮着你,你这是往哪儿逃啊?”窦占龙深深打了一躬:“我想去海参窝子避祸,又怕白脸狼带着马队追上来,恳求三位指点一条穿山的近路。”小钉子插口道:“你去不成了,前一阵子俄贼扰边,在海参窝子杀人放火,全烧没了。”窦占龙连声叫苦,白脸狼为人歹毒,见得围狗有去无回,必定会继续派人追杀,那可怎么办呢?海大刀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跟俺们仨走,在山埂子躲上一冬,饿了有狍子肉,冷了有貉子皮,强似流水窑大车店,白脸狼也找不着你。等天暖刨了棒槌,我们下山卖棒槌的时候,再带上你入关。”窦占龙心里一阵热乎,怪不得说“人不可貌相”,三个山匪面相吓人,心肠却好,称得上绿林好汉,当场下拜道:“活命之恩,恩同再造,三位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给三位磕头了!”海大刀一把将他拽起来,拉到火堆旁,与其余二人围坐成一圈,吃了些狍子肉充饥。小钉子见窦占龙浑身上下都冻成了冰疙瘩,便往瓦罐里抓了几把雪,又放入几块野山姜,煮沸了给他喝下去,当时头顶就见了汗。四个人轮流迷瞪了一宿,攒足了力气,嘎吱嘎吱地踩着积雪,一路往深山中走。

这一大片荒山野岭,绵延几百里,走不完的深山老峪,望不尽的皑皑白雪。山沟里有采蘑菇人搭的窝棚,数九隆冬没人住,成了山匪落脚的地方。蘑菇窝棚八下子漏风,天热倒还罢了,冬天怎么住得了人呢?关外人有法子,在窝棚外围铺上厚厚一层雪,端着铁锅往上泼凉水,转眼就冻成了冰坨子,风打不透,雪压不塌,堪比铜墙铁壁。再在风口处,拿石砾子、树杈子,混着积雪筑起一道障子,将穿山的寒风挡下了十之八九,屋子里再放上炭盆,铺毡盖皮,足以在里面猫上一冬。窦占龙在保定府的商号当了三年学徒,又效力三年,练成了一张能当银子使的巧嘴,专拣好听的说,还会炒菜、煮饭,尽管手艺马马虎虎,那也比只会大锅乱炖、架火烧烤的山匪厉害多了。

三个山匪之前还处处防着窦占龙,担心他是白脸狼手下的探子,至此才对他刮目相看,再无疑虑。合计着等天气暖和了,也让窦占龙一道去挖棒槌,挣了钱有他一份,不白耽误这一年。

他们仨言而有信,转过年来,待到冰雪消融,窦占龙和海大刀、老索伦、小钉子四个人,带上挖棒槌的一应之物,各携弓刀棍棒,离开蘑菇窝棚,去到山中一座天坑。此处有座老庙,俗称“棒槌庙”,各路山匪挖棒槌之前,必定到此烧香磕头祭拜神灵,求告祖师爷保着自己多抬大货,少遇官兵。窦占龙不懂参帮的规矩,不敢乱说乱动,只跟着三个山匪跪下磕头,祈求棒槌祖宗保佑。祭拜已毕,海大刀带着他们出了棒槌庙,一猛子钻入浩瀚无边的山林。关东山有外山与深山之分,挖金的、挖参的、打猎的只在外山转悠。山匪亡命山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挖棒槌,那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首先得躲着官兵,其次要避开白脸狼的爪牙,再一个是不敢往真正的深山里走,顶多在深山和外山交界之处走动,因为关外是块宝地,万物皆有灵,即便是乡下的水缸、扫帚、碾子、磨盘、酱杵子,传得年深岁久,都能沾上仙气儿,远不止“胡黄常蟒鬼”,往下排还有“灰黑桑古皮”。密不透风的莽莽林海之中,神出鬼没的东西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