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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乡土的圣殿(2 / 3)

因为祠堂的意义,它的建筑空间很自然地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即便民居也是如此,正厅上方是一个家族的神圣所在,因而整个厅堂首先是作为精神性空间而突出于建筑之中。尽管,神龛和祖先牌位的雕饰与古色古香的长条形香案上描金的浮雕、带扶手的坐椅靠背的镂雕,可能比建筑装饰更为精致,但走进厅堂,首先让我肃然的不是这些家具、器物本身,而是它们在空间中各自占据的位置,以及各个位置之间所形成的层次分明的关系。推开虚掩的大门,哪怕屋里空无一人,仅由依次摆放在堂前的八仙桌、坐椅、香案,和设置在堂上的祖龛、牌位,我们也能感受到统摄一个家族的威严,想必它们能够轻易地唤醒人的敬畏之情。香案上的红烛和香炉以摇动的烛影和缭绕的青烟,召唤着祖先的神灵庇佑子孙。

祠堂作为宗族、房支祭祀祖先等宗族活动的场所,它通过砖石木营构的空间气氛更是强烈。其建筑一般由庄严的门楼、宽敞的正厅、肃穆的享堂和寝堂三进三部分组成,享堂用于祭祖和宗族议事,寝堂用于安放祖先神主牌位。每座祠堂都有祠名,一般以宗族姓氏或房派之祖的名号命名,祠中的享堂也都有堂名,“祠堂”就是整体建筑的“祠”和主体建筑的“堂”的合称。我常常深入到寝堂,一个家族的所有先人都集结在这里,密布的牌位令人震撼。

有时候,人们删繁就简,以“左昭右穆”来笼而统之代替那些难以穷尽的名字,所谓“春祀秋尝遵万古圣贤礼乐,左昭右穆序一家世代源流”是也。神龛中央列始祖牌位,二四六世居左,称“昭”,三五七世居右,称“穆”。瑞金杨氏宗谱对牌位有明确的规定,神龛中央列“弘农郡杨氏历代显祖考妣一脉宗亲之神位”,“左”、“右”二字平“历”字,“昭”、“穆”二字平“考妣”二字,分列两边。

瑞金九堡镇上有两座钟氏祠堂,它们不似别的祠堂有享堂、寝堂之别,而是把享堂、寝堂合二为一,充分利用享堂上方的空间,做成了梯级的神案,排列整齐的灵牌分成好几路纵队,高低错落地遮住了上方的整面墙,每块灵牌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这样,一跨进祠堂大门,首先看见的就是森严壁垒的灵牌;最甚者,当为广丰管村一带的宗祠了,我到过的龙溪祝氏宗祠、管村管氏宗祠等处,都专辟寝堂,有的宗祠是先有寝堂,而后续建享堂、戏台等建筑,寝堂里三面墙都是灵牌密布,所有亡故的族人都记载在灵牌上了。

显然,这样的灵牌其意义并不在于记录。既然那些名字永远受用着族人的香火,它们就是众多先人的魂灵。那么多的名字令人震惊地陈列在祠堂里,营构出来的是一种肃穆、威严的气氛,置身其中,我甚至觉得,写满文字的灵牌本身就具有符咒的辟邪功能,何况,那些文字还是能够护佑族人的在天之灵。

如果说祠堂是祖先灵魂的居所,那么,灵牌就是他们的眠床或坐椅了。我更愿意把他们想象为永远灵醒着的、警觉着的,因此,他们是端坐着的。也许他们会端着旱烟筒打盹,但人们无时无刻未曾感受到他们威严的注视。人们需要这种注视,须臾不可离开,即便在逃避战乱、背井离乡的苦难旅途上。宁都有民谚曰:“草鞋脚上,灵牌背上。”说的就是,在遥远的过去,因战乱告别中原的客家人,脚穿草鞋、背负祖先的灵牌艰难迁徙的情状。

试想,于跋山涉水、辗转千里的迁徙途中,始终背负着祖先的姓名,始终怀揣着宗族的根脉,随时可以长跪在马蹄溅起的滚滚烟尘之中,为先人叩拜,与灵魂对话,那该是多么动人的虔敬!这句民谚既是客家人饱经风霜、颠沛流离的生活写照,也反映了他们敬祖祀宗、慎终追远的内心情感。

“在路上”尚且如此,当人们聚族而居时,自然要郑重考虑安置护佑族人、福荫子孙的家神了。所以,在江西乡村,凡建房必有厅,而且,常常要先建厅安放祖先神位,依礼追祭,而后再建住室。甚至,在许多地方,人们在择址开基时,首先建造的是祠堂;或者,宁肯自己栖身茅寮,也要让祖先的魂灵拥有庄严的殿堂、体面的庭院。

生命最终会仅存一个个名字,一个个符号。然而,生命的符号因为有了属于它们的宗祠建筑,顿时获得神祗的威严。那些符号复活在灵位上,像一双双深沉的眼睛;复活在牌匾和楹联中,像一声声语重心长的劝勉;复活在土木砖石里,像一阵阵灼热的呼吸,弥散着灵魂特有的令人诚惶诚恐的气息。

既然,宗祠建筑承载着一个宗族全部的历史情感、生活理想,以及维系情感、支撑理想的宗法关系,那么,宗祠建筑本身也就被赋予了极其重要的文化意义。

我由它厚实的砖墙、粗大的梁柱,体味它象征人们生生不息、繁衍发展的人类价值;由它显赫的门面、宽阔的空间,追索它激励后人勤劳上进、光大门第的精神价值;由它考究的建筑、精致的装潢,品评它极尽炫耀的外表之下,确实蕴涵着的艺术价值。

我已经顾不得继续在这里罗列宗祠建筑的价值所在。我得赶快走向散落在广阔乡间的那些古老的祠堂。

它们的处境岌岌可危。威胁着它们的,并非仅仅是时间。尽管我们已知时间正在变本加厉地风蚀着一切民间古建筑。

宗祠是家族祭祖联宗、议决宗族事务、办理红白喜事、上灯修谱、表彰功德、惩戒罪恶等精神生活的重要活动场所,它集祭祖和管理、崇拜和行使族权于一身,神圣而庄严,集中体现着人的精神要求。因此,作为家族的门面和标志,它往往是村落或集镇中最宏大、最庄严的建筑。

如今,以宗族观念为基石的祠堂,恰恰因为宗族意识的普遍淡化而落寞地老去。婺源县是朱熹故里,自古以来,人们读朱子之书,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彝伦攸叙的宗族观念深入人心。明清时期,婺源每个村落都建有祠堂,少者七八座,多者二三十座,游山村董氏宗族就建有二十三座祠堂。据文献记载,全县祠堂最多时达到二千余座,是全国立祠最多的地区。而到如今,这些祠堂完好或部分保存下来的仅六十八座,其中明代建筑六座,清代建筑六十二座。我以为,祠堂数目的变化,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们观念的变化。

尽管如此,在江西大地上,依然留存着蔚为大观的古祠堂。遍访那些古祠堂,我感觉,它们颇像农村的孤寡老人,独守着一个个凄清的日子,门前石阶上的青苔一直爬进了目光里,最不幸的,连节日的香火也享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