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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像水稻一样分蘖(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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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缘何析族分家,想必,在先祖的牌位之下,青烟依依,烛泪涟涟。祖灵有知,即便画像上的眼神,也是万般缱绻。文天祥堂兄天佑之孙有俊,元授迪功郎,主簿潮阳,解组归。因吉郡兵乱,遂留家会昌,卜居东门,成为文天祥后裔在会昌的始祖,已传至二十九代,他们至今珍藏着族谱和画像。

也许,正是为了让祖灵能看到瓜瓞绵绵的动人景象,修族谱成为宗祠必须承担的一项重要任务。随着人口的繁衍,宗族的分支、迁移不断发生,修谱以正名分、明昭穆,既是尊祖敬宗的需要,也是廓清源流、凝聚同宗的需要,及时修谱才不至于发生“视一族为途人”之事。族谱均记述有族姓来源、世系、迁徙、婚姻、名人、经济状况、丧葬祀典、族规家法等方面的内容,有的族谱还有《添丁簿》《行第歌》等。

乡村普遍十分重视修谱,许多历史文化名人也不例外,比如朱熹就亲自编纂了《新安朱氏族谱》,还说:“三世不修谱,当以不孝论。”因此,围绕着族谱的编修,形成了一整套中国特有的谱牒文化,族谱的内容和形式、体例、主旨等,都有一套成熟的规范。编修谱牒,首先要由祠堂组织一个修谱班子,司职财务、编辑、印刷、校对、分发登记等等事务。族谱修成时,一般要举行庆典活动。因为族谱是神圣的,其分发和保存都有规矩。修谱的年限,各地并不一致,大约为三五十年一修。

族谱的谱序,用极其概括的文字论述修谱的意义、修谱历史、本族源流,大都由本族名流官宦或请著名学者、政界要人撰写。在“早期客家摇篮”宁都,修谱活动始于唐,盛行于清代。一百三十个客家姓过去姓姓有谱。全县各氏族平均五十年为一届修谱期。为宁都各姓族谱作序的,有好些如雷贯耳的名字。那些文坛巨匠、历史名人有欧阳修、朱熹、苏轼、王安石、曾巩、黄庭坚、文天祥、解缙、吴澄、赵孟頫、董越、陈勉、魏禧、邱维屏等。有的家谱连续几修都请名人写序,比如《璜溪中坝清河廖氏族谱》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修谱序,分别由欧阳修、朱熹、文天祥、陈勉撰写。

小小的村庄,竟请到声名显赫的人物为之撰写谱序,这颇能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人们对诗书文章的尊崇、对功名仕宦的仰慕,同时,它也真切地反映了众多村庄因攻读仕进与天下才俊建立起来的密切联系。显然,正是极其浓厚的崇文重教的社会氛围,培育了村庄亲近文化名人的崇拜之情。

有了族谱,大概再不会发生视同宗为途人的情形了吧?可是,有人还不放心。

迁居修水的黄姓,绝大部分都是峭山公的后裔。相传他有二十一个儿子,年长分居时,他曾赠诗八句,嘱咐儿子们永不忘记。并且,还用心良苦地交代:随着年长日久,散居各地的后代若有对面相识的机会,必须吟诗以辨真伪,证明身份,才能共叙亲情。因此,黄氏子孙在每天早晚和规定日子祭拜祖先时,均须默诵或朗诵峭山公所赠诗句,以便永远流传纪念。各户厅堂上方祖先牌位两侧的对联都是:“早晚不忘亲命语,晨昏须荐祖宗香。”

修水的《黄氏新谱》收录了那位峭山公的遗词——

且承苍天之庇荫,蒙春申之渥泽,以优游晚景,而为子孙谋久远之计者,吾之奢愿久蕴未发也。于是迎亲友,设几筵,诸召子训曰:吾今日月逾迈,风烛堪虞,虽家资颇称丰饶,而供给几经浩大,若不预图良策,第恐后悔难追。吾曾经福建、江西、广东、广西等处,山川毓秀,风俗清醇,真可为万世鸿图也。吾将钱八千万贯、金银八百称,各份均分。三妻所生二十一子,各留长男侍奉,余汝兄弟,当深怀远虑,适彼乐郊。爰作诗一律,嘱于诸儿,则后之散居各省郡邑者,欲辨宗亲,须吟诗句,不特可知代远之本原,而亦可征后世之符合。垂老之言,汝其敬听勿违。宋元丰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命下。

诗曰:

骏马匆匆出异方,任从随地立纲常。

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早晚勿忘亲命语,晨昏须荐祖宗香。

愿祝苍天常庇佑,三七儿孙永炽昌。

又曰:

思我先君一脉奇,二十一子并三妻。

传流天下皆英俊,历代儿孙忙帝基。

这首诗成了分辨血缘的基因,宗亲接头的暗号。不妨想象一下修水黄氏后人吟诗相会的场景,唱和之间,是心与心的碰撞,血与血的交融。

赣南黄姓中也流传着“黄峭山遣子拓南疆”的故事,其内容大同小异。也许,这首认祖诗是天下真假黄姓的试金石吧?

其实,人们心中祀奉着共同的祖先,又何须以诗为证呢,祖先的神位就是最响亮的名片。瑞金杨氏通过宗祠里的楹联把自己的身份、来路说得清清楚楚,其一曰:“由关西徙赣南祖德宗功经之营之力图瑞邑之基业,藉程水贯上阳光前裕后耕也读也恢宏清白之家风。”其二道:“派分关西由南昌而赣州兴国瑞金一脉流传愈盛,祭举冬至自始祖迄高祖曾祖显祖千秋陟降攸临。”

前联所标榜的清白家风,被题写在匾额上,也成了显赫的名片。由白马寨杨氏人家的匾额,便可判断他们与瑞金杨氏的那一支原来同宗。他们都奉东汉学者杨震为远祖,杨震父子四代官居太尉。相传杨震为官清廉,一生清白,曾有人夜怀十金,向他行贿,行贿人说:“暮夜无知者。”杨震回答说:“天知,地知,子知,我知,何谓无知?” 严词拒受。而其子孙世守名节,故其后裔常在匾额上题刻“清白传家”、“清白遗风”等内容,“清白”二字简直就是他们的族徽。

凭着那些骄傲的徽章,析居各地的人们可以轻易地找到自己的宗亲。这是因为匾额以高度凝练的文字,存储了一个宗族的历史信息,或展示宗族迁徙发展的渊源,或叙述先辈的嘉德懿行,或取材于与姓氏相关的成语、典故,或张扬本族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意在褒扬先辈、垂训后人。在北人南迁的历史背景下,如果说“江夏渊源”、“颍川世第”之类揭示宗族来脉的文字,还不足以反映某一宗族的独特个性的话,那么,诸如“清白家风”之类匾额则为一个姓氏所强调,并通行于这个宗族的各个支派之间。

又比如,黄姓的“叔度高风”,赞美的是东汉黄叔度的高尚品行;钟姓的“知音高风”,传诵的是春秋时期钟子期和俞伯牙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千古佳话;曾姓的“三省传家”,取材于曾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田姓的“紫荆传芳”,讲述的是临潼田真兄弟三人分家的故事。传说财产均分后,尚剩屋前一株紫荆树未分,约定次日斫分为三,各得其一。谁知次日早上,树已枯萎待毙,田真对两个兄弟说:“树木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说完悲不自胜。兄弟相感,不再分家,屋前的紫荆又繁茂起来;王姓的“三槐世德”,还是与树有关:宋朝王祐曾在庭院中植槐三棵,预言子孙必然显贵,其次子果然考中进士,后出任宰相。如此等等。

这样的匾额,是一个宗族的血液检验单,也是性格说明书,甚至可以说,它们是一张张祖先的画像,祖先的音容笑貌就在字里行间。它们不仅唤起人们的崇祖意识,让那些离开祖居地漂泊四方的心灵有了归属感,而且,有它们为媒介,即使分支别居的人们也能呼吸相通、心心相印,哪怕天各一方、山高水长。

所以,赣南干脆把匾额称做“门榜”,题写门榜的习俗至今依然在乡间盛行。“衣冠南渡”的客家人把门榜作为崇尚祖训、铭记历史、注重家教、爱惜名节的文化传统带到南方,并在长期生产生活过程中传承和发展,使之成为存在于赣南客家的一种独特的文化形式。题写门榜之风尤以上犹等县最甚,至今,上犹县百分之八十的民居都有门榜。机械地顾名思义,把门榜解释为对门第的标榜,是宗族的招牌,大致也不会错吧?

不妨再来回味一下那位峭山公令二十一子分家的理由:“当深怀远虑,适彼乐郊。”他的远虑是什么?是担心生存条件不堪承受人丁兴旺的重负吗,如婺源?或是唯恐他留下的万贯家财可能贻害子孙,致使其不思进取,坐吃山空,甚而兄弟阋于墙?

如此想来,宗族的繁衍像水稻分蘖一样,蓬蓬勃勃的,也是团团簇簇的;而宗族的析居却不是水稻可以比拟的,它更像遍布山冈的马尾松,听任风把松树的飞子送向四面八方,风的方向就是飞子的前程,风的力量就是飞子的距离。

落地生根的飞子,最终成为另一片树林的开基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