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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是太炽烈的醇醪,她怕饮醉。
醉了伤身心。
王翰也告诉我一些石榴的事,关于她在回纥食铺的侃侃而论,关于在洛阳酒肆的滔滔不绝。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石榴,她像一只自由的鸟,替我巡视了整个江山。而我永远也见不到星星峡,见不到她在雪地中裹着白狐裘呵手,见不到她描绘的那些河川。
我不甘心,她该待在长安亲口讲给我听。
我知道她善于逃跑,却不知道她更善于隐居。
所以先知是这个世上最受欢迎的人。
我没有先知神算。
于是年复一年,我派出许多人去巡边。
只有王翰一个人懂我在做什么。当我派出张尚书巡边并依旧给了他一道秘密口谕时,那么多应制诗中,我看到王翰大着胆子写了我想做的事。
“紫绶尚书印,朱輧丞相车。登朝身许国,出阃将辞家。不惮炎蒸苦,亲尝走集赊。选徒军有政,誓卒尔无哗。帝乐风初起,王城日半斜。宠行流圣作,寅饯照台华。骑历河南树,旌摇塞北沙。荣怀应尽服,严杀已先加。业峻灵祇保,功成道路嗟。宁如凿空使,远致石榴花。”
远致石榴花。
石榴,你还好吗?回来吧。
我宠过武惠妃。
她是丧了父的武家人,那时接在宫中养育。我在太液池遇到她,她尚小,娇笑着采莲花。我比她大十四岁,我不缺女人。这情形却勾起了很多年以前的藕塘记忆,那时也有一群小宫女。也是在这片地方。
于是我宠她,宠她长大,作我的妃。
我有一面石榴送的羯鼓。我大哥有一支石榴送的玉笛。我们常常在一起合奏,为着纪念那些曾经美好又飘渺的光阴。
年复一年,为这天下。
我终于晓得,它是天天缺了一笔。
缺了并肩而立携手联袂的那一笔。
所以二人不缺的天下,不能天天在一起。
大哥薨时,我让那鼓同笛子去陪他安眠。
我觉得他比我幸福,至少还有过一夜逍遥。
武惠妃也去了。
我恍然若失,石榴会不会已经不在人间……
在我五十六岁那个人生性格更年期的敏感年岁上,高力士不忍看我郁郁寡欢。他悄悄告诉我,寿王妃很美,歌声也很美。他保证说,我一定会喜欢的。
于是他为我安排,杨妃温泉赐浴,红绫裹身。屏风之后,我看到的是美人出水。哗啦啦的水声撩起了昔日那段影像,石榴说,她只为取悦一个人。
我终于禽兽了一回,六十岁为禽兽,十年享受猎物。
我也宠杨贵妃。
什么事都纵着她,尽管她的体型并不美好,只因为她唱着石榴曾经唱过的调子。这事说起来真是孽缘,我的确是个禽兽。高力士偶然间听到寿王妃唱歌,同我跟他哼的一模一样,那支桃花。高力士一厢情愿信誓旦旦地把她当作是石榴的转世,并保证我一定会喜欢。我后来连问带查,弄清楚原来多年前曾经在姜家待过的婢女又去杨家讨生活,服侍了贵妃,教她学会了这曲子。
无妄之灾。杨氏哭过闹过,然后接受事实。她不算太笨。这一点,我喜欢。
于是她爱石榴花,她穿石榴裙,她吃石榴,她为我唱歌,甚至将那曲子编排成一整套,叫做霓裳羽衣曲。我愈发宠她,宛如去宠石榴的影子。我叫群臣拜倒在石榴裙下。我在华清池西绣岭和王母祠栽满石榴树,花开时节,摆酒筵,赏石榴。
人老了,再不尽情活一回,来不及喽!
石榴,是我的解语花。
三千宠爱集一身。
杨氏印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先前一直奉行的美人理论的确没错。宠三千,决不会中美人计。宠一个,如果是宠一个当不起这份独宠的人,会惹事。杨氏不足以当起我的独宠,她的家人也当不起。说到底,她不是石榴。后来安禄山反了。
那会儿也不是打不过,只是我老矣,老到记不清楚一将一士一兵可取胜的路数,犯了点糊涂。把哥舒翰一派出潼关,败。
我往蜀地避难去。走到了马嵬坡。
我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宿命,所以我不知道石榴在这里等着我。
我看到了回纥兵。足够多的回纥兵。来护我周全的回纥兵。
我不知道还有谁会为我做这件事,所以我确定辇上戴帷帽的人是石榴。
那么站在她身边的白发人一定是小槐子了。
“狼,狈呢?”她掀了帷帽跳下辇来,扶着小槐子走到我面前。
她说,你真狼狈。
沧海桑田……
她依然是那个“缤纷磊落,垂光耀质,商秋授气,收华敛实,滋味浸液,馨香流溢”的石榴,新鲜红艳。而我已沧海桑田。
也许下辈子,就能圆了这段缘分了。
不做她的郎,做她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