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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1 / 3)

卷五 云诡波谲

第一章人间四月 约法三章

四月是长安最美好的季节。

立夏前的几场小雨,终于洗净了漫天飘舞的杨花柳絮。在重新变得澄澈的天空下,长安城明润得宛如一幅水墨未干的工笔长卷——卷头是数百年来碧波荡漾的曲江池,卷中是掩映在黄土垣墙和浓绿槐荫中的无数粉墙黑瓦,卷尾则是龙首原上那座修葺一新的大明宫。

与庄严肃穆的太极宫不同,如今已改名「蓬莱」的这座新皇宫气象高华却不失明媚。一进丹凤门,便有龙首渠的清流穿墙而过,两岸的万条垂柳似乎把宫墙都染成了绿色;烟波浩渺的太液池边,四年前种下数千棵梧桐随着地势起伏,仿若一袭深翠的地衣。坐落在这样的湖光山色之间,那些朱楹碧瓦的宏伟宫殿都生生多了几分秀丽风姿,在四月的微风中,为这幅长安立夏图添上了最华美的一笔。

只是当这熏人如醉的微风吹到紫宸殿门前时,却彷彿变得沉滞起来——高高的台阶下面,一字排开肃立着五位官员,清一色的大红襕袍,清一色的凝重神色,若不是那五把在风中微微抖动的鬍鬚,看去倒像是五尊大同小异的雕像。

他们眼前的紫宸殿,是新皇宫三大正殿里最小也最冷清的一座,莫说去比那气势恢宏如日初升的含元殿,就是跟天子平日上朝用的宣政殿相比,也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前殿往南不过四十步就是一道宫墙,后殿的寝宫则直接通往内廷,门前既无仪仗,也没几个侍卫,是座名副其实的便殿。然而所有的人都知道,能被召进这里议事是何等难得的荣耀——那是大唐宰相和天子近臣们才拥有的特权,号为「入阁」。

廊下的这五位官员倒不是从没享受过入阁的待遇,只是联繫到最近的那些隐隐约约的传闻和眼下这个辞春迎夏、百官休宁的日子,这一回的召见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他们也不得不拿出最庄重的态度,以表示自己绝没有胡思乱想。

在这样一片沉重得能压死骆驼的寂静中,从殿门方向传来的轻巧脚步声便显得分外响亮了。众人的仪态顿时愈发端庄。一个青衣小宦官快步走了下来,白净的小圆脸上满是慇勤的笑容:「诸位……」

一语未了,不远处突然有人锐声道:「圣人眼下可在殿内?」

众人都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架腰舆不知何时已到了庭前,发话的女子不等腰舆停稳便一步跳下,快步走了过来。她的年纪已是不轻,一身简洁的石青色衣裙丝毫不显奢华,只是身材高挑,目光锐利,大步流星之下更是气势逼人。

小宦官吃惊之下,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大、大长公主,圣人就在外殿,只是……」

女子一记眼刀横了过去:「只是什么?还不快去回报!就说常乐有急事求见,圣人再不管管,我们这些人就要被人踩到泥里去了!」

小宦官唬了一跳,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飞跑进去。不多时,随着里头传来的一声「有请」,常乐大长公主提裙而入,一阵风般消失在殿门内。

五人不由面面相觑,他们自然都知道,这位常乐大长公主在宗室里威望颇高,也极得圣人的敬重,平日里就经常出入宫廷,今天这么急怒而来,难不成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没过太久,就见两个小宦官疾步而出,分头奔向紫宸门和殿中省的方向,显见是传旨去了。

日头一寸一寸地向西边挪去,殿内却再也没有传出别的动静,五人全身的骨头也彷彿在一寸寸地变成僵石,眼角瞅着身边同僚依旧端严的身影,又不敢松懈下来。正难受间,殿门内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穿着五品朱色衣袍的内侍踩着碎步走了出来。众人认得正是天子身边伺候的内常侍窦宽,不由都是精神一振。

窦宽在台阶上立定脚步,拖长了声音:「圣人口谕——」

「西台侍郎杨弘武、戴至德,东台侍郎李安期,东台舍人张文瓘,司列少常伯赵仁本,生性忠谨,操履贞固,特各赐紫竹蓆一领!」

紫竹蓆?那五双原本听见「口谕」时有些暗淡下去的眸子蓦然间又亮了起来。谢恩声中,五个大红的身影几乎齐刷刷地矮下了半截。唯有年纪最大的杨弘武始终比旁人慢了半拍,加上久站之下手脚发木,顿首之后,一时竟是起不得身。窦宽赶紧上前两步将他搀了起来,口中笑道:「杨侍郎辛苦了。」

杨弘武忙道了两声「不敢」,正想再问一句圣人是否还有别的吩咐,窦宽已微笑扬声:「今日有劳各位久候。只是适才常乐大长公主来报,临海大长公主夫妇病重,圣人正急着宣召相干人等前去照料,一时只怕无暇分身。诸位不必等着进去谢恩了,竹蓆稍后会送到各位府上。」

这原是预料中的事情,五人脸上的神情却都变得有些异样。抬头看着台阶上那幽深的殿门,有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人眸中光芒闪动,只有杨弘武怔怔地站在那里,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复杂。

在他们看不到的紫宸殿后门,一个瘦小的人影轻巧地闪了出来,快步走向北边。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后,这身影便出现在含凉殿的书房里,那张讨喜的小圆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只是此时笑纹都僵硬得就如他正在打结的舌头,让人恨不能帮他一把捋平了才好。

在他面前三四步处,皇后武氏随意散坐在屏风榻上,一身家常的湖色襦裙,把那张圆润柔美的面孔映衬得皎若满月。听着小宦官结结巴巴的回报,她的语气倒是更柔和了几分:「到底是『是』,还是『不是』?你慢慢说,难不成怕说得慢了,我会罚你去洗衣坊做苦役?」

小宦官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皇后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见屋里的几个宫女都抿嘴微笑,他忙咧嘴干笑了一声,脸色到底放松了些许:「启禀殿下,不是圣人吩咐了侍郎们什么事务,是、是常乐大长公主突然进宫告状了!」

「喔?」武后微微直起了身子,目光中露出几分兴味。

小宦官咬了咬牙,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常乐大长公主跟圣人回报说,临海大长公主与河东公如今都是卧床不起,身边却没有得力的人伺候,河东公世子离府别居,自己逍遥快活去了,司宗寺对此不闻不问,府里连略好些的太医都请不到;还说临海大长公主如今已是病得不成人样了,宗室们看着都很是寒心!」

「圣人听了也有些动容,立时传旨给司药局的当值御医和司宗少卿,令他们即刻去河东公府诊脉探视。常乐大长公主又很是说了些临海大长公主这些年来的艰难,圣人已应了她,会追究有司的怠慢之责,还说过几日得闲了,他会亲自去探视临海大长公主……」

说到后来,小宦官声音不由越来越低。他虽是头一次来含凉殿,这边的忌讳倒也知道一二。临海大长公主,那可是公然得罪过皇后的母亲、宗室里最不招皇后待见的人物;圣人如今竟如此厚待于她,皇后岂有不恼之理?

武后嘴角的微笑却是丝毫未变,听到最后一句,才垂下了眼帘,沉吟片刻后问道:「河东公府那边的情形,常乐大长公主到底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

小宦官不敢怠慢,将常乐的那一大篇话又复述了一遍:临海如何久病不癒,河东公又如何突然病倒,两人都卧床不起,床前却只有次子尽孝……武后默然听着,开口时已转了话题:「那几位侍郎难不成一直在外头等着?」

小宦官暗暗松了口气,忙道:「那倒是没有,圣人让窦内侍出去跟几位侍郎说了一声,他要先处置临海大长公主的事,给每人赏了一领紫竹蓆,」武后细长的凤目突然一眯,眉宇间顿时多了份难言的寒意。小宦官只觉得一阵剧寒直透骨髓,舌头不由自主又开始打结:「让他们先、先回去……」

武后眸中的厉色却是转瞬即逝,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也依然柔和亲切:「好,我都知晓了。你是叫阿福吧,果然是个老实的,回去之后好好用心伺候圣人,这宫里,自然少不得你的前程。」

阿福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膝盖一软,就势跪倒在绵软如云的团花地衣上,颤声道:「谨遵皇后吩咐!」突然福至心灵,又添了句,「多谢殿下恩典!」

武后瞅着他微笑起来:「小机灵鬼,玉柳,赏!」

小小的大红彩绣缎面荷囊,不知里头装了什么,有些沉,也有些凉。阿福却觉得自己的掌心一阵阵地发烫,几乎不知该怎么拿才稳妥,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双手将荷囊捧在额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垂首一步步退了下去。

他的姿态依然恭谨,脚步却变得稳稳当当,彷彿知道从此刻起,他已踏上了这座皇宫里最宽敞平顺的道路。

含凉殿的书房里,气温却渐渐冷了下来。几个宫女早已悄然退下。武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太液池,良久没有出声。明净的水光天色透过新换的浅碧色窗纱照在她的脸上,那侧影清晰沉静,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玉柳心里也是越来越沉:刚才听到的事虽似寻常,可若是处置不妥……她正要开口,武后却缓缓转过头来,语气平淡得没有半点波澜:「传我的话,让他们在给五位侍郎府上送竹蓆时再加一份冰,按宰相的份例补足!」

玉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殿下!」这宫中每年立夏给百官赐冰,歷来都是严格按品级来的,这样的恩宠优待……武后神色漠然:「紫竹蓆都赏了,还差几块冰?」

玉柳自然也清楚,紫竹蓆不是轻赏之物——紫为贵色,唯三品以上可用;竹子直且有节,坚而中空,寓意为直言进谏,虚怀纳贤,也是宰相应有之德,圣人的用意已是昭然;但想到那几个名字,她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这几位侍郎里,除了杨公,其他人心里未必是向着殿下的。如今此事到底还未定下,若是轻易就给了他们这份体面,会不会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武后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那又如何?杨弘武若不是年迈昏聩,你以为这回轮得上他?不过是用来堵我的嘴罢了!既然如此,我不但不能劝阻,还要事事都替圣人想在前头,这样才算得贤良淑德不是?不然,家丑尚不可外扬,你以为圣人特意转告他们那几句话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