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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悲喜(1 / 1)

码头悲喜

每个岛都有码头。早年的码头十分简陋。海湾兜转,寻个避风的地方,垒一趟石头就是堤坝了,堤坝上再码几块方形的条石,便有了缆桩。

码头既泊船也进行渔货交易。渔船通常在下午收山,正是码头最喧嚣的时刻,叫卖声、装卸声、砍价声混杂在一起,掀起的鱼腥气随波浪漫涌,从来不会消散。

天没黑,吃饭还早,几个渔伙计开始整理渔网。网目之间牵扯了水草、塑料袋,诸多杂物如果不拿掉,明天收网拉鱼的时候会很费力。就这样忙活到日头偏西,船老大方能带着一身疲惫,朝炊烟的方向走去。半路上,也许碰到了被女人派来喊爹吃饭的儿子。晚霞涌来,抚摸着父子的后背,风浪中颠沛的白日总算有了一个温暖的收尾。

最让人害怕的是,船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了——那一定是出事了。船,可以打缆停泊,可以隔水泊锚,却不能突然返航。太阳才爬升了一半,离下午还早,一条或几条突然回来的船足以让渔村里的每一个女人的脸上挂起愁云。她们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山坳的玉米地里,从屋前的花生地里,或者从织网的飞梭旁,从晒鱼的竹竿上,抬起头,眼里都是恐忧:这么好的天气,咋回事?

随后齐齐地扑向码头。

码头为渔获丰收提供奖台,为生活秀制造场面,也可以冷血地给出期盼与喜悦的对立面——

当不可预知的风暴发起杀戮,从码头上抬下来的一具具尸体,形销骨立,颜色全无。

女人在离别的码头目睹男人最后的遗容,嘶嚎大哭。脸上褶皱相似的船老大、修船匠、渔伙计,面部堆起不同的悲戚,在码头上徘徊着,想说一些宽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好站在码头上,默默站着,挡住冽冽北风。挽住船缆的手上,皲裂的口子也在悲伤啊。

在渔村,这些都是必须经历的一部分。农耕区的二十四节气歌,意味着生产和生活周期是按年计的。渔家从小烂熟于心的则是潮水时间歌,它非常复杂,每一天都让人心生不安。

出海,深陷在晃动的时间里。站着是晃动的,躺下是晃动的,捧着碗吃饭也是晃动的——在晃动的每时每刻,却要对所处的位置作出准确判断,否则将永远无法离开大海。

渔村的等待,埋没于忧伤的时间里。总有一个未归人。有的是丈夫出了海,有的是儿子出了海,有的是父亲出了海,有的是兄长出了海。在那些悲欣交集的日子里,他们不停地离开码头,又不断地回到码头,中间的迂回,或许就是一生。

出海的人和等待的人,渐渐心硬起来。

行船闯海,命运多舛,心若不硬,只能破碎,甚至疯魔,那样的话,日子也就没法过了。几乎每个渔村都有这样的疯女人,多年以前,大海咬痛了她。

天黑前,疯

女人会准时来到码头,坐在缆桩上,逆着天光,三分之二的肢体埋在暗部,加之衣衫破旧,头发散乱,越发混沌不清。她直直地看着码头上的男人搬运渔获或者其他什么,偶尔自言自语,反复都是那么一句,且明显带着幽怨——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码头上的人渐渐散去。终于,最后一阵摩托引擎声彻底消失在村口。夜幕砸了下来,就像人间剧场失控的帷幕,一瞬间天就黑了,码头沉默下来,沿岸的巨礁穿起怪兽的大氅,随潮声耸动,各种影子在意识里行走,与暗喻为伴。

是啊,月亮升起之前,黑色足以让所有停泊的渔船塌陷。

疯女人依然坐在缆桩石上,像一条风干的瘦鱼。劳作结束的家人,通常是儿媳,远远地喊了起来:“回家吃饭啦!”等船的疯女人才起身,跟在儿媳的身后走了。

如果去打听疯女人的由来,得到的版本往往相似: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已经五十多岁了。年轻时从南边的渔村嫁过来,是个织网好手。一梭一线,一纺一目,斗网、撒网、拦网,不管网眼是粗是细,都不在话下。本村的、邻村的来找她织网,人人羡慕她家的日子好。大约二十年前,她的丈夫出海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以后,在每天相同的时间里,她还是去接船,等丈夫的船靠上码头,好帮忙收渔获。

在渔村,“寡妇”依然是

个不祥的名词。丈夫死了以后,她一直没改嫁,给四里八乡晒紫菜、织渔网、卖鱼虾、做豆腐,挣些活命钱,等到磕磕绊绊地把孩子养大,她的双手已经被长年累月的劳作打磨得像锈铁,像腐木。

渔村地少,种粮食活不了命,只能去海上讨生活,父亲干不动了,儿子顶上。父子不同船是沿袭至今的习俗,唯有这样,才有希望保全一个家族的血脉。她总共有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长大后执意要做船老大,她坚决不同意,打他,也打自己,最后还是依了儿子。大约十年前,儿子出海再也没有回来。她不相信。“下次涨潮一定会回来的。”她逢人便说。

唉——那个年代的渔村总是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