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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0(3 / 3)

高亢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就连舞蹈室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人被吸引了注意力,动作慢了半拍,在整齐的跺脚声中慢了半秒。

纪沉江站在最前面领舞,蹙着眉透过镜子冷冷的扫了一眼。

对方立刻噤声,专心练舞。

此时有一个转身的动作,纪沉江利落的转过身时,透过半开的门,恰好看到鹿啾啾低头。

小孩儿被骂的狗血淋头,委屈的唇瓣向下抿,脸蛋微微鼓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舞蹈老师已经走了,鹿啾啾站在门口,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这所封闭训练基地是霜晨公司专门为要参加节目的练习生做针对训练的地方,每一个舞蹈生的成绩都至关重要,直接影响教导他们的老师的薪资。

鹿啾啾前段时间才刚签公司,完全是靠脸被公司临时塞进来,并不是自小练舞,因为完全没有基础,所以什么都不跟不上。

而带他的舞蹈老师因为业绩关系,很直白的嫌弃他拖后腿,直接和基地里提出要让鹿啾啾换班,但别的班级也不收,所以舞蹈老师心情一不顺就会拿鹿啾啾撒气,希望鹿啾啾被他骂的受不了了,自己离开。

最后,鹿啾啾还是硬着头皮,顺着门缝悄悄走进来了,还关了门,又默默地跟在人群后面练。

一曲结束,也到了回宿舍休息的时候,人群三三两两的嬉笑着结伴往外走,鹿啾啾落在最后面,等所有人都走了,才慢吞吞去收拾他自己的东西。

不,他也不是最后一个。

在他收拾背包的时候,还能听见调试音箱的声音。

鹿啾啾悄悄抬起眼皮,没敢侧头看,而是在玻璃的反射面上,看到纪沉江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背对着他,垂着头调音箱。

镜子上反射着纪沉江的半张脸。

纪沉江的模样略显冷锐,短寸浓眉,丹凤眼高鼻梁,五官戾的夺目,下巴锋利轮廓分明,隐隐压着几分冷,是一张什么都不做,都会让人觉得不好惹的脸。

他个头很高,足有一米九,手长腿长,身上有明显的肌肉轮廓,蹲着的时候都能看出极具爆发力的线条。

明亮的灯光下,鹿啾啾可以看到他发间缀着的汗珠,顺着他的动作向下滑,滑到他的下巴上,再往下就看不见了。

鹿啾啾的视线又落回到自己身上。

勉强算得上是清瘦的身材,一米七多的个头,瘦弱的胳膊,以及正在打颤的大腿。

咬了咬牙,鹿啾啾鼓起勇气,转过身来,小心走到纪沉江身侧,局促的蹲下来,低声叫他:“纪、纪同学?”

在一个教室里学舞,叫同学好像更亲近些。

纪沉江调试音箱的动作不停,也没抬头,只是声线冷淡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但他眼尾余光能扫到缩在一起的鹿啾啾。

鹿啾啾骨架小,缩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团乖乖的小奶猫儿,正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鹿啾啾也没在意纪沉江的冷淡,他能分辨出来纪沉江就是这样的性子。

而且纪沉江是有真本事的人,他是舞蹈班的C位,所有动作做的比老师的还要好看,虽然性格强势,但是也并不会针对别人。

“纪同学,你——”鹿啾啾的手指头不自在的抓着自己的衣袖,喉咙里藏着一句:你明天早上来训练的时候能不能带我?

他们基地的训练生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出去吃饭,然后去训练,一直到晚上七点才会回宿舍,但纪沉江是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起床出去训练、晚上十一点才回的。

鹿啾啾知道自己基本功不好,老师又很不喜欢他,对他说上三句话就要骂人,所以他想跟着纪沉江出来训练。

他这次几乎是跟家里人闹翻,才得到这么一次机会,一定要在选秀节目上做出来点成绩才行。

如果纪沉江能和他组队的话就更好了——霜晨娱乐公司每年都会把新签的练习生放到封闭训练基地里培训,然后会组成五人一个的小队伍,每个队伍都要经历一场场PK,最后PK的小队就能获得出道的机会。

在这种实力决定一切的环境下,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住最厉害的那个人。

只是他跟纪沉江不熟,觉得自己贸然开口肯定会被纪沉江拒绝,所以吭哧了半天,只是从兜里拽出来一管糖来。

这是他珍藏的最后一管糖,硬纸壳都被他捏湿了,小怂包软绵绵的把糖递过来,细声细气的问:“你吃不吃糖呀?”

纪沉江正好调试好音箱,侧脸向鹿啾啾看过来。

这次离得足够近,让鹿啾啾近距离的看见了纪沉江的眉眼。

纪沉江其实生了一双潋滟的丹凤眼,瞳色稍淡,像是琉璃色,眉稍上挑时略显风流,但他神色太冷,把那一丝风流压在最下面,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扎手的模样。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抬眸看着鹿啾啾,但眼睛里的意思很清楚:有事说事。

鹿啾啾的心脏砰砰的撞着胸口,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唇,捏着糖的手都跟着发僵,他唇瓣颤了两下,才刚挤出来一句:“其实我是想——”

“砰”的一声响,舞蹈室的门就被人猛地推开。

“江哥吃饭啦!”进来的人声音极大,把鹿啾啾吓得“啊”的一下窜起来了,手里面的糖被他扔掉,咕噜咕噜的滚到了纪沉江的脚底。

“啊?”来人显然也没想到会看见纪沉江和鹿啾啾蹲在一起说话,更没想到鹿啾啾反应会这么大,来人正疑惑呢,就看鹿啾啾手足无措的站了两秒后,一转头,低着脑袋冲出了舞蹈室。

“江哥?”来人略显茫然的又看回纪沉江。

纪沉江正站起身来,他压根没看那管糖一眼,大跨步的跨过糖,随手拿起搭在一边把杆上的外套,眉目冷淡的往外走。

好似压根不在意鹿啾啾刚才在他面前吞吞吐吐的事儿似得。

倒是刚才进来喊人那个,颇有些好奇的问:“江哥,刚才鹿啾啾来找你说什么啊?”

鹿啾啾虽然已经来了训练基地三天了,但基本上跟谁都不说话,这还是第一次看他主动去找别人。

纪沉江并没有理睬对方,而是大跨步的往外走。

但他们走出走廊的一瞬间,纪沉江突然鬼使神差的一回头,正看见鹿啾啾站在走廊那头,藏在墙后探着身子偷偷摸摸看他。

被他一看,鹿啾啾匆匆回身,转身太快,然后一头撞上了墙角,疼的当场“嗷”一嗓子蹲下来,走廊还发出了沉闷的一声“砰”。

走在纪沉江旁边的人回头瞥了一眼,乐了:“江哥,那小子又偷看你。”

一说到这儿,对方似乎想到了什么,半是调侃的问:“我说江哥,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啊?”

纪沉江的性取向在他们班级里不是秘密,不少人都对纪沉江有点意思,只是纪沉江性子太傲,对别人又太冷,所以很少有人触纪沉江霉头。

倒是这个刚来的小子不知道,一双眼都快黏纪沉江身上了。

纪沉江脚步一顿,继而维持原先的步调往前走,头都没回一下。

对方也就随口一提,很快就把这茬忘了,但在他们转角的瞬间,纪沉江落后一步,眼角向后一扫。

鹿啾啾还蹲在墙角哪儿呢,远远地捂着脑袋,看不清脸。

纪沉江的脑袋里却飞快的窜过了鹿啾啾那张委委屈屈的小圆脸。

会哭吗?

从练舞楼出来,鹿啾啾悔的肠子都打结。

笨死了,怎么说句话都说不好!

他一路踢着石子儿回了宿舍里。

宿舍是八人间,他回去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结伴去吃饭了,鹿啾啾被骂了一天,丧的不想吃东西,草草脱了衣服,穿着睡衣进了浴室洗漱。

等他拿毛巾呼噜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宿舍里的人也都三三两两的回来了,他们互相打闹,气氛十分融洽,鹿啾啾坐在上铺上,犹豫了几秒,小心翼翼的顺着一个话题插进去了一句话。

过了几秒钟,人群里有人笑着接了鹿啾啾的话。

鹿啾啾顶着脑袋上厚厚的毛巾,搓着半干的头发缩回了头,高高兴兴的缩回了小脑袋。

这训练基地条件极好,暖气轰的热乎乎的,练习生们都折腾了一天,一闭眼就都沉沉的睡过去了,偶尔有人翻身,少年人的骨头在床板上压出嘎吱的响声,一个宿舍八张床,空了一张床。

还有一个人没回来。

鹿啾啾等宿舍里所有人都睡了,他才悄悄摸出手机来看。

封闭基地里不允许带手机,鹿啾啾是偷偷摸摸藏着的,他一开机,就看见了无数个短信轰炸和未接来电。

“鹿啾啾!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大的继承家业还等着你继承,你居然跑去当个练习生?”

“马上给我滚回家来!”

隔着一个手机,那些锐利的声音却好像全都刺进了鹿啾啾的耳朵里一样,鹿啾啾被刺得眉头紧锁,气鼓鼓的关掉了手机。

手机那头是捅儿子一把好手之亲妈鹿女士。

在鹿啾啾决心闯荡娱乐圈,刚迈出一只脚的时候,鹿女士毫不犹豫的一抬手,直接就把他裤衩子给扒下来了——半年前鹿啾啾高考结束,自己报考了鲸影,结果鹿女士自己联系了鹿啾啾的学校,偷偷把鹿啾啾的志向改成了商学院,等鹿啾啾知道的时候都九月份开学了,什么都晚了。

“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去唱什么歌!”鹿女士当时是这么说的。

鹿啾啾当时对鹿母又失望又愤怒,跟鹿母大吵一架后当场就离家出走,学也不上了,还给自己找了娱乐公司,拿原先攒下来的零花钱交了费,进来当了个练习生。

可是练习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凭他的本事,一时半会儿之间还达不到顺利出道的层次,他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出道——跟纪沉江组队。

最强大佬带他,总能把他带起来。

可是,纪沉江根本就不理人,又怎么才能说服纪沉江跟他组队呢?

鹿啾啾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一咬牙,

爬起来,假装去厕所,但实际上路过门口的时候,手指一弹,把门栓拴上了。

大概到了十一点多,宿舍的门被人从外拉了一下,没拉开。

最后一位回来了。

门栓发出了点细微的动静,宿舍里有人呓语一声,没醒。

鹿啾啾算着动静,估摸着是时候了,深吸一口气,从床上翻起来,踩着拖鞋,哒哒哒的跑过去开了门。

门栓打开,铁器磕碰间带着一点回音,门板嘎吱一声被推开,走廊里冷淡的光线落下来,门板里面露出来一颗小脑袋。

“你回来啦。”那人似乎是刚被吵醒,一双漂亮的猫眼儿惺忪的眯着,蓬松的软发乱糟糟的,被走廊的灯光一照,小脸瓷白的像是玉人一样,小玉人透过门缝,一看是他就冲他一笑:“又训练到这么晚吗?”

说话间,门已经被拉开了。

纪沉江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寒气,他似乎是没想到门会被人关上,进门时还扫了一眼四周的人。

所有人都睡着了,鼾声呓语间,薄凉月光下,纪沉江看见走在前面的鹿啾啾回过头来,探过身将他身后的门拉上,温热的肩膀擦过他厚厚的袖子,然后小心的走向床铺。

翻上上铺之后,鹿啾啾还从被子里探头看他,顶着毛绒绒的头发,用气音和他说:“晚安哦,纪同学。”

半昏暗的宿舍里,趴在床上的小东西似乎困极了,一扭头就钻回了被子里,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只有脑袋上蓬松的头发还露着。

纪沉江人高,站在床边,眉角愣是与双人床并齐,他正好能看见那一小搓支棱出来的头发,半响,纪沉江回了一声“嗯”。

被窝里的鹿啾啾紧张的握紧了小拳头。

套路大佬第一天,啾啾紧张!

第二天一大早,鹿啾啾四点半准时爬起来了。

他起来的时候洗手间里已经隐隐有水声传来了,鹿啾啾匆匆套上衣服裤子,踩着棉袜轻巧的跳下了床,他才冲进洗手间里,正看见纪沉江洗过脸、抬起头来。

洗手间的灯也是冷色调的白炽灯,纪沉江是冷色调的白皮,灯光一照,琉璃色的眼里像是淬着冰,他肩宽背挺,站在镜子前几乎挡住了大半面镜子,留给鹿啾啾的只有他手臂侧的那么一小块儿。

纪沉江眼皮一抬,在镜子里对上了鹿啾啾的脸。

鹿啾啾才刚睡醒,头发软蓬蓬的炸着,像是只刚睡醒还有点迷糊的小奶猫,站在门口有点讶然的看着纪沉江,像是没想到纪沉江会这么早起一样,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冲纪沉江一笑:“早呀。”

小奶猫凑过来,喵喵叫着和他讲话。

“你起得这么早呀,是要去练舞室训练吗?”

“我也想去呢,我们一起走啊。”

“一会儿早餐我想喝红枣粥呢。”

兴许是怕一会儿纪沉江直接走了,所以鹿啾啾洗漱的很快,踩着纪沉江的脚后跟跟着他一起出了宿舍的门。

纪沉江全程都没有表现出拒绝他靠近的样子,但也对他没那么热情——纪沉江就是这样的性子,你想靠过来,我不接你,你想走,我也不留你。

不过经过昨晚上那件开门小事之后,纪沉江对他稍稍多了点反应。

对付纪沉江这样的人,就得让他记上你的恩才行,用不着多大,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纪沉江就会一直记着,直到他认为自己还干净了为止。

鹿啾啾肚子里的小算盘拍的噼里啪啦响,表面上还是软软黏黏的样子,跟在纪沉江身边半步不落,只是偶尔对上纪沉江的视线会有一点点心虚。

毕竟靠锁人家的门跟人家套近乎,显得有点手段不正。

从宿舍楼去练舞室的路上都黑乎乎的,深冬腊月,天色还是暗沉沉的,空中飘着细雪,路灯还没关,鹿啾啾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一步不落的跟在纪沉江旁边。

纪沉江眼角一瞥,就能看见鹿啾啾埋在绒毛里的小脸。

鹿啾啾像是很高兴,走起路来像是只蹦蹦哒哒的鸟儿,雪下了一夜,厚厚的堆积在路上,一踩下去就会传出来“嘎吱”的响声,鹿啾啾专门挑这些地方踩,踩了几脚又意识到了什么,飞快跑回来,继续跟在他身边走,偷偷的瞟他一眼,然后安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

纪沉江脸上不显,眼角余光里却能看见鹿啾啾的影子。

他心里清楚,昨天晚上的门就是鹿啾啾锁的。

宿舍里有一个他的朋友,每天晚上都会检查门栓,确认门栓没锁才会睡。

所以来给他开门的那个,就一定是锁上门的那个。

恰好鹿啾啾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走过的脚印走,一时没收住脚步踩了他的鞋一下,纪沉江脚步顿了顿,眼角余光扫到鹿啾啾缩着脖颈躲到了另外一边儿。

纪沉江脑袋里转过了几个念头,随即不动声色的继续走。

鹿啾啾浑然不知自己干的那点事儿已经暴露了,还美滋滋的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呢,跟在纪沉江后面屁颠屁颠的进了舞蹈室,看着纪沉江开灯、脱下羽绒服,拿出了音箱。

要开始训练惹!

鹿啾啾兴奋地跟在纪沉江身边蹦来蹦去,觉得自己离小灶只有一步之遥了。

吃!啾啾要大口的吃!

纪沉江才刚摁开音箱,就看见鹿啾啾凑过来,黏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做基本功。

每次开始跳舞之前都要拉伸,纪沉江拉伸的很顺利,鹿啾啾就显得腿脚很笨,拉伸也拉不下去,他才刚把右腿放到杆儿上,左腿就跟着晃悠。

拉伸过后就是一字马,鹿啾啾压不下去,还一边压腿,一边软绵绵的和他讲话:“纪同学,我每次跳起来的动作都跳的不好。”

纪沉江压腿的动作一顿。

他背对着鹿啾啾,前两秒都没有动,鹿啾啾以为他不想理自己,舌尖舔了舔唇瓣,一句“没事我再自己学学”才刚到喉咙口,就看到纪沉江已经转身走过来了。

“我们跳的舞很难,单纯的模仿是没用的。”纪沉江没有拿脚踩鹿啾啾的腿,而是蹲下身,缓缓地用手掌摁住了鹿啾啾的腿,微微用力帮他摁下去:“想跳,要先把基本功练好。”

眼看着纪沉江有要帮他训练的意思,鹿啾啾激动得只会点头了,点完头还没忘昂起头来,冲纪沉江感激一笑。

呜呜呜纪同学真好!

这么粗的腿啾啾抱定了!

纪沉江那双丹凤眼扫过,正看见鹿啾啾一脸通红的看着他,含羞带臊的“嗯”了一声。

末了,鹿啾啾又细声细气的补了一句:“我都听江哥的。”

小奶猫嫩生生的,坐在地上任凭他摁着腿,撒起娇来也软的不行,眨巴着大眼睛满脸期待的看着他,看起来恨不得直接滚到他怀里来喵喵叫。

纪沉江刚才在雪地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这回又冒出来了。

这小子三番两次花样频出,千方百计的想接近——果然是对他有意思。

纪沉江那双潋滟的丹凤眼微微眯了眯,像是透过时空洪流,看见了几个小时前鹿啾啾关上他的门,又跳下来给他开蘫畉的样子。

以为他这么好骗吗?

纪沉江的薄唇讥讽一挑,摁着鹿啾啾小腿的手微微用力。

追他的人很多,各种花样也见过不少,但他还是头一次被人用这样的小手段戏耍,罕见的被鹿啾啾激起了几分兴致,想看看鹿啾啾到底能在他这熬多久。

鹿啾啾压腿的时候,冷不丁一抬头,正对上纪沉江垂眸看他。

纪沉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眼半敛,眼底里带着些沉思的模样,压在鹿啾啾腿上的手也没收力,一直压到鹿啾啾受不了,咬的牙关发紧,声音发颤的喊:“纪——”

纪沉江垂着眸,像是没看他一样:“再等十秒。”

这十秒折磨的鹿啾啾额间渗汗。

纪沉江说到做到,说是十秒就是十秒,他一收手,鹿啾啾就抱着腿缩成一团满地打滚。

抻筋的感觉又疼又麻,他才刚躺下来,就听见纪沉江说:“起来,做热身。”

鹿啾啾腿还麻着,闻言才刚想让纪沉江等等他,就见纪沉江站起身来往栏杆旁走,一边走一边说:“练不下来就回去。”

鹿啾啾听的一惊,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跟在纪沉江旁边走,一边走还一边举起三个手指头来,信誓旦旦的发誓:“我能练得下的,我不疼。”

纪沉江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

像是个高高在上的被追求者,挑着眉看这个傻小子为了讨好他而团团转。

啾啾:鱼儿进塘啦!

纪沉江:鱼儿进塘了!

他们四点四十五到的舞蹈室,一直到早上六点,纪沉江都在教鹿啾啾练基本功。

练腰,练腿,练手臂。

纪沉江只要上手一捏,就能知道鹿啾啾的肌肉程度的最大承载限度,他踩在那个限度上逼着鹿啾啾做,鹿啾啾做不到,他就亲自上手帮着鹿啾啾做。

不知道为什么,平日对人冷淡的纪沉江对上鹿啾啾却特别认真,完全不像是鹿啾啾所想的“指导”,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手把手教,哪怕鹿啾啾的动作有任何一点不标准,他都要纠正过来,让鹿啾啾再来一次。

也、也太认真了叭!

鹿啾啾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被纪沉江翻来覆去的折腾,每隔一会儿就让他继续压腿。

压腿的过程实在算不上是美妙,鹿啾啾疼的后背都跟着渗冷汗,又不敢说,怕纪沉江真的不带他,最后犹犹豫豫的伸出两根手指头,拽了拽纪沉江的袖口。

那时候已经是将近六点的时候了,晨光微曦,暗蓝色的天空里泛起了鱼肚白,舞蹈室的灯光明亮,鹿啾啾呼吸急促,指尖也带着汗,他的袖口都被捏的微微的颤。

像是小猫儿用爪爪挠人,轻飘飘的,他不叫,只是拿着那双眼泪汪汪的望着纪沉江,带着点儿可怜巴巴的示弱味道。

纪沉江摁着他的手收了几分力,又压下去,声线冷淡的回:“五秒。”

五秒一到纪沉江就收手,鹿啾啾闷哼着滚到一边儿去,抱着腿喘气。

他的喘息声很轻,像是什么体积很小的小动物,明明舞蹈室很大,可是他的喘息声却好像将整个舞蹈室都给铺满了一样,声音撞上墙壁,又弹回来,最后钻进纪沉江的耳朵,莫名的带上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纪沉江几乎是立刻蹙眉起身。

倒在地上的鹿啾啾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躺着昂起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双眼湿漉漉的,像是只哼哼唧唧撒娇的小狗勾,缩在暴雨的屋檐下远远地望着他。

纪沉江却已经飞快地背对了他,走向了个人衣柜,一边拉开衣柜门一边说:“到时间了,换衣服去食堂。”

鹿啾啾“哎”了一声,跟着起身走过去,匆匆扯过柜子里的毛巾把额头上的汗擦一擦,然后裹上厚厚的外套,一张小脸埋在绒毛里,乖乖地在门口等。

封闭训练基地的食堂在舞蹈楼后面,走上七八分钟,就能看见三层食堂。

食堂里乌央乌央的都是人,个个儿都是腰细腿长的俊男美女,不过基地里对男女管理的相当严,男生在左侧吃,女生在右侧吃,都不让坐到一起,有点像是军事化管理,怕男孩女孩谈恋爱。

鹿啾啾在人群之中也是最显眼的那个,他脸上连保湿霜都没擦,一张脸脆生生的,像是雨后青山一样,捧着个饭盘,只捡了少量的肉吃。

食堂很大,但人数很多,没有什么空桌子,鹿啾啾端着饭盘挨个儿找桌子,乖乖的蹭到纪沉江身边,像是一步都舍不得离开的样子。

果然是只小奶狗。

纪沉江抿了一口牛奶,觉得心尖儿上像是被人戳了一下似得。

温热的牛奶被吞咽进胃里,纪沉江避开视线,像是不在意他的样子。

鹿啾啾却显得很开心,早餐结束后黏在纪沉江身后,颠颠儿的重新去了练舞室。

纪沉江平日里都是一人独行的,很少有人能顶住他的冷脸一直黏着他,不过这对鹿啾啾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他一个吃小灶的,还能怕厨师吗?

他相信,只要他精诚所至,马屁狂拍,江哥就一定能喂饱他的肚子。

鹿.弱小可怜无助但贼能吃.啾啾迈起了坚定的小步伐——饿饿,饭饭!

第59章 番外 收养无血缘兄弟

山城七月, 盛夏蝉鸣。

灿烂的阳光照耀在繁茂的枝桠上,车子从高大的梧桐树下驶过, 缓缓停在一栋独栋别墅之前。

秘书从副驾驶下来,想去到后座开门,但后座上的人早就自己蹦下来了。

那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大概十七八岁左右,个头有一米七五,身后背着一把吉他,吉他很大,压在他的肩膀上,显得他的肩腰格外纤细。

他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未长成的单薄,栗色发丝,杏眼弯眉, 眉眼清澈, 下巴稍尖,脸上有肉感, 唇线稍厚, 嘴唇一抿显得软乎乎的,看起来柔和又没有攻击力, 此时正一脸期待的望着她,难掩激动的问:“秘书姐姐, 这里就是纪家吗?”

秘书艳红的唇动了动, 扯出来了一个完美的笑容:“就是这里。”

说话间, 秘书转身, 带着人往里面走, 一边走一边细细的叮嘱:“鹿啾啾, 纪先生很忙, 平时都不在这里,你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行,不要去烦纪先生,你的收养手续马上就要办好了,到时候纪先生会给你改名字的,还有,纪家的女主人去得早,你在纪先生面前什么都别说,对了,你还有一个——”

“我还有一个哥哥!”鹿啾啾脆生生的在后面接话,一双杏眼里闪着期待的光:“我知道,叫纪沉江,比我大一岁,现在在鲸市最好的大学里读书呢。”

他说到这的时候忍不住抬起了小下巴,像是与有荣焉的样子。

虽然他一次都没和纪沉江见过啦,但是以后纪沉江就是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棒着呢。

秘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顿了顿,她又带起笑容,一边开门一边说:“纪沉江一直在学校读书,不怎么回家,你又马上要出国,短时间内跟纪沉江见不到面的,鹿啾啾,你这段时间需要一个人住,家里会有保姆照顾你,等你的护照批下来了——”

秘书的话音还没落下,鹿啾啾已经迫不及待的进了新家的门。

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

宽敞明亮的大客厅,泛着光的瓷砖,漂亮的大吊灯,棕褐色的沙发,沙发上还有个人。

哎?还有个人!

鹿啾啾期待的望了过去。

他看见对方回过头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客厅光线明亮,将对方的脸照的十分清晰。

那是一张棱角锐利、眉弓突出的脸,偏生又生了一双丹凤眼,神色一冷显得戾气十足,他唇间叼了一支烟,见了人就拿下来,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再抬眸看过来时,那双眼冷的像是淬了冰,看的鹿啾啾小小的怂了一下。

他猜测这个人是谁,心里隐隐有了一个名字——纪沉江。

就是他那位没见过面的哥哥啦。

鹿啾啾幼时父母双亡,因为家里也没有别的亲人,就被送到了孤儿院,他在孤儿院长大,两个月前被纪叔叔,也就是纪沉江的父亲领养了。

鹿啾啾只见过纪叔叔一面,在他的印象里,纪叔叔是个很厉害的成功人士,戴着好看的手表,穿着裁剪得当的西装,虽然很严厉,但对他很好。

纪叔叔说,他和鹿啾啾以前的父亲是朋友,专门找了他很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纪叔叔还能说出他父母的名字,甚至还有他父母的一张老照片。

纪叔叔为了照顾朋友遗孤,所以把他从孤儿院接出来,带到山城来,又给他找学校,说是要让他上最好的学校,以后还会收他当养子。

他要被收养啦!

但是今天纪叔叔太忙了,所以没有亲自到机场去接他,只是让秘书姐姐把他送回来。

鹿啾啾很期待见到纪叔叔,也很期待见到自己的新哥哥,他好不容易才能有一个家,整个人都像是飘在云端上,所以一见了纪沉江,哪怕是纪沉江顶着一张冷冽阴鸷的脸,他也下意识地昂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哥哥好”。

不知道是不是鹿啾啾的错觉,他好像听见纪沉江笑了一下。

很轻,轻到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冷笑声,转瞬间就淹没在了身后秘书焦急的声线里。

“纪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您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呢。”

秘书匆匆的踩着高跟鞋走上来,将还有些发愣的鹿啾啾向后扯了一下,站在鹿啾啾前面,像是护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一样,冲纪沉江挤出了一丝笑:“早知道您在,我就不带他来了。”

鹿啾啾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跟着愣住了。

他的小脑袋瓜里只来得及闪过了一句“为什么”,而下一秒,鹿啾啾就听见了纪沉江的声音。

嘶哑,冰冷,像是毒蛇吐着芯子。

“让开。”他说。

纪沉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了,距离鹿啾啾也不过就隔着一个秘书姐姐。

秘书姐姐的呼吸都有些乱,她在努力的解释,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直戳鹿啾啾的心窝。

“纪少爷,这件事是纪先生的意思,纪先生没跟您说过,我也不敢告诉您。”

“鹿啾啾马上就要出国了,他不会在国内待很久的,您不必介意。”

就这么几句话扎下来,终于让鹿啾啾听明白了。

原来纪沉江并不知道纪先生收养他的事情。

不,不对,应该是,秘书以为纪沉江不知道,但是纪沉江知道了,不仅知道了,还跑来兴师问罪。

应该是兴师问罪吧?

鹿啾啾来时的兴奋都被搅和散了,他怯生生的又看了一眼纪沉江。

纪沉江正一把扯着秘书的胳膊把秘书扯开,他们本来就站在门口,纪沉江扯开秘书后还尤觉得不够,他拽着秘书的胳膊,一把拉开门,直接将秘书推了出去,再“砰”的一下甩上了大门。

大门重重的甩上,鹿啾啾看见了纪沉江侧脖颈上一跳一跳的青筋。

他回过头来,冷冷的望着鹿啾啾。

鹿啾啾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纪沉江和他想象中的哥哥不太一样。

他想象中的哥哥是温和宽厚、开朗大方的,会带着他出去玩儿,会亲热的摸着他的头,笑起来应该很阳光,像是电视上的明星一样。

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眉眼阴鸷,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活撕了一样,看岁数好像也比他大不了多少,身上带着尚未被打磨过的尖锐戾气,刺得他浑身发疼。

离得太近了,鹿啾啾还能嗅到一股子浓郁的酒气,混着淡淡的烟草味儿。

他太高了,也太壮了,从宽挺的肩背到粗壮的大腿,到他身上萦绕着的一股压力,都让鹿啾啾口舌发干。

而站在门外的秘书开始拍门,开始尖叫,不断地喊着“纪沉江、纪少爷”,从门外传来的惊呼声和在门内的僵硬气氛让鹿啾啾的心弦也跟着逐渐绷紧。

这、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鹿啾啾有点慌,但还是咬着牙,努力的昂着头和纪沉江对视。

他应该主动一点,老院长教过他们,被收养的孩子被原生家庭的孩子排斥是很正常的,就算是所有人都不明说,但是他们自己应该懂。

本来就是外来的,他没资格要求跟别人有一样的待遇。

他需要退让,才能换来平稳的生活。

“纪沉江哥哥。”鹿啾啾努力的挤出来一丝笑:“我叫鹿啾啾——啊!”

他一句话没说完,纪沉江已经一把卡上了他的脖子,向后一推,重重的将他撞到了墙上。

后背和墙壁发出“砰”的一声碰撞声,鹿啾啾疼的眼前发黑,他听见了纪沉江在笑,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一字一顿的落下:“哥哥,你也配这么叫我?你真以为纪远天把你带进门,你就是纪家的人了?”

鹿啾啾惊恐的去掰纪沉江的手指,有些无措的回:“我是从孤儿院出来的,我被叔叔领养了,我——”

既然被领养了,他就应该是纪家的人了。

不改姓也没关系,只要给他一个地方呆,他吃的少,也可以住地下室的。

“这种谎话,你拿来哄我?”纪沉江短促的笑了一声,声线里满是讥讽:“纪家怎么可能去平白无故领养一个孩子?不过是给私生子一个“转正”的名义罢了,生了你的贱人还挺有本事,能哄着纪远天把你领进来。”

鹿啾啾脸涨得通红,前半句话他听不太懂,他也没说话,他想解释,但是说不出口,他本来是可以忍的,但是却在听见“生了你的贱人”的瞬间,挣扎着蹬了纪沉江一脚。

你、你才是贱人!

王八蛋!

这一脚并不疼,但是却轻而易举的激怒了纪沉江。

纪沉江扯着他的脖颈,转身拖着他往客厅的一间房里走。

纪沉江太高了,大概有一米九吧,总之鹿啾啾的视线和纪沉江的锁骨平齐,纪沉江的手臂肌肉一卡下来,鹿啾啾根本挣扎不过,他被纪沉江拖进了洗手间里,然后被恶狠狠地,一头摁进了浸满水的浴缸里。

明亮潮湿的洗手间内,带着点消毒水气味的冷水溢满了整个浴缸,鹿啾啾伏跪着、被摁着脖子压在浴缸边缘,两只手艰难撑着浴缸壁,他才刚吸上一口气,下一秒脑袋就又被摁进了浴缸里。

从他的后脑处传来一股巨力,直接将他从头到肩膀全摁进水里,冰冷的水流倒灌进他的鼻腔、喉咙,他拼命挣扎,但根本站不起身。

耳朵里都是咕噜作响的水声,窒息的感觉涌上鼻腔,鹿啾啾的挣扎逐渐变小,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脖子后的手突然收了力道。

鹿啾啾的头猛地的从浴缸里昂起来,他像是个破风箱一样,捂着嗓子抽气,才刚“嘶嘶”的抽上两口,又被人扯着衣襟拎起来了。

脚尖悬空,透过眼睫上湿淋淋的水,鹿啾啾喘着粗重的气、看见了拎着他的人。

洗手间的灯光太晃眼,鹿啾啾的眼睛又进了水,睁不开,看什么东西都蒙着一层水雾,他只能看见拎着他的人的一截下巴。

暗粉色的薄唇、紧绷着的下颌,和突出来的锁骨。

那张薄唇似乎说了什么,鹿啾啾听不清,他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声音,纪沉江折磨人很有一套,卡着时间把鹿啾啾的脑袋往水里摁,在窒息晕倒的前一秒再放出来,反复几次之后,鹿啾啾没晕过去已经算不错了。

鹿啾啾现在特别想吐,但他不敢,他害怕到连叫都不敢叫一声,整个人抽泣着被扯着脖子拎着,小脸惨白的想要背过气儿去了一样。

他隐约间听见纪沉江骂了句“杂种”,又对他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反手将他摔在了地上。

脑袋磕到冰凉、浸着水珠的瓷砖上,鹿啾啾听见了门板被重重摔上的声音,短暂的寂静之后,所有动静都逐渐被放大。

他的心跳声,浴缸里哗哗的水流声,以及门外秘书的敲门声。

“鹿啾啾,你还好吗?”秘书躲过纪沉江之后又回来,敲门的声音放大了点,隐隐有些不安。

纪沉江是个什么脾气他们都知道,鹿啾啾怕是不会好过。

可纪先生把鹿啾啾交给她,她就不能让鹿啾啾出事。

秘书犹豫片刻,走上前来,小心的拉开了洗手间的门。

洗手间里漫着一片氤氲的水汽,浴缸里的水涌出来,在地上汇了薄薄的一层,水龙头还在不断地哗哗哗的流着水,鹿啾啾正缩着身子,脸色惨白的倒在地上。

秘书惊了一瞬,匆匆走上来,将鹿啾啾扶起来。

鹿啾啾身材清瘦,入手的肩膀薄的一只手就捏得住,浑身都被水浸透了,被人扶起来时还抖了一下,直到看清楚秘书的脸,他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鹿啾啾?”秘书关了水龙头,犹豫着问:“还好吗。”

鹿啾啾木木的听了一会儿,过了几秒种,点头,用嘶哑的声音回:“我还好。”

秘书松了一口气,把鹿啾啾从洗手间里领出来,带到了二楼一个新房间里,又从衣柜里找了新衣服,最后小声叮嘱鹿啾啾:“鹿啾啾,您别在意,纪沉江就这个脾气,以后您躲着他点就好了,对了,这件事最好不要告诉纪先生。”

鹿啾啾惨白的唇颤了两下,点头。

秘书顿时轻松的喘了口气,她像是也有点不忍再看下去,所以自说自话,匆匆丢下一句“我去跟纪先生复命了”就走,留下鹿啾啾一个人茫然的站在宽敞的卧室里。

卧室很干净,有独立卫生间,有漂亮的大学习桌,上面摆满了新的本子,甚至还有个笔记本,是个很贵的牌子。

窗边有一张大床,铺着软软的垫子,上面是浅蓝色的床单。

他站在这儿,眺望窗口,能看见外面有漂亮的花园。

这是他想象了很久的、温馨的家。

有严厉但是疼爱他的父亲,有一个活泼开朗朋友很多的哥哥,但是他才来到这个家里第一天,美梦就破碎了。

窗户上映着他湿透了的狼狈模样,喉管还火辣辣的痛,时刻提醒着他,在十分钟以前,他还在被这个家里的人排斥着。

一想到纪沉江,鹿啾啾就跟着打了个哆嗦。

他吸了吸鼻子,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了干净的睡衣,重新洗漱了一遍后,乖乖的缩到了床上。

没关系,哥哥不喜欢他,叔叔喜欢他。

这个家里还是有人欢迎他的。

鹿啾啾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拿着秘书姐姐送他的手机,给纪叔叔发了第一个短信。

“纪叔叔,我到家了,秘书姐姐送我回来的,还给我准备了特别好的被褥,我很喜欢。”

至于纪沉江欺负他的事情就不和叔叔讲了。

一条短信发出去后,鹿啾啾抱着手机等着叔叔回复。

纪叔叔没回复,而鹿啾啾就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勾一样,抱着手机,吸着鼻子,不安的缩成了一团。

夜色下,山地摩托车在公路上嗡嗡的驶过,将静谧的月色都撕裂出一条口子。

无所事事的富二代临时聚集地的脆弱门板被踹开,纪沉江裹着一身寒气,大跨步的进了别墅里,后腿一扫,门板“砰”的一下摔上,惊醒了正在喝酒的狐朋狗友。

“纪哥这么晚了咋——”

狐朋狗友刚放下酒杯笑着想说什么,又在看到纪沉江的脸色时聪明的闭上了嘴。

这个别墅说是别墅,但更像是一个驿馆,其实就是他们一帮闲的有钱没地方花的富二代在飙车的公路附近买的一个二层小别墅,让他们飙完车、喝醉了有个地方睡,在被家人赶出来、或者停了卡的时候能找个地方吃饭。

后来这地方又被改成酒吧模样,一楼给人疯玩,二楼给人住。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酒吧里的灯光略显迷离,但将纪沉江的脸照的十分清晰。

纪沉江平时抬着下巴、睨着人笑着的模样都显得不好惹,更何况是现在,眉头紧蹙神色冷冽,准是又被不长眼的人招了。

朋友们缩了缩脑袋,眼底里都闪着八卦的光。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隐晦的对了几个眼神,都统一的低下了脑袋。

纪沉江虽说脾气不好,但你要是不惹他,他也不会来踩你。

果然,纪沉江一点理睬他们的意思都没有,直接进了一楼的洗手间里。

等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时,几个朋友们才小声的讨论起了最近新鲜出炉的八卦。

“听说了吧,纪沉江多了个斓绋弟弟。”

说话的人恨不得把声音压成气音,一边说还一边扫了一眼洗手间的门,顿了顿,又说:“我爸跟我说的,说是纪总在外面养了很多年的私生子,今天带回纪家了。”

一时间沙发上的人表情各异。

他们都是一个圈子里出来的人,对彼此的家事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提起来纪家时都十分不屑。

虽然面上恭敬,但谁都看不起纪远天。

早些年,纪家还不叫纪家,叫陈家。

纪远天是个上门女婿,靠着有几分本事,再加上能刷脸卖乖,赌咒发誓说会对陈姑娘好,才入赘到陈家来,本来就是遭人看不起的。

后来接管陈家的家产之后、彻底掌管陈家之后,纪远天的一系列行为更让人唾弃,他把陈家改成了纪家,鸠占鹊巢,然后开始频繁找小三。

外面私生子生了一大堆,似乎他上过的女人越多,越能证明他的本事,他生下来的孩子越多,越能彰显他的权势。

纪远天通过这种方式,报复自己的妻子和丈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洗刷他当年做上门女婿的屈辱。

纪沉江的母亲是被纪沉江的父亲活生生给气死的。

因为陈家的人太过凄惨,所以纪远天这个真实案例让圈子里的人家都跟着胆寒,那段时间很多家的独生女都被教育不准下嫁,间接性的促进了二胎生育,都生怕自己家的千金之女瞎了眼,看上个寒门贵子,然后把千亿家产给人做了嫁衣,回过头来还被那白眼狼咬的鲜血淋漓。

纪沉江懂事后就跟纪远天翻了脸,一对父子活的像是仇人,但谁都拿谁没办法——纪家的所有东西都必须是纪沉江的,这是早在当初结婚、生子时就定下来的,任凭外面私生子十个八个,但谁都得不着纪家半分东西。

当然,明面上是这么说,但背地里纪远天没少把纪家的东西挖出去。

不然他也养不起那么多情妇。

但是纪沉江一旦年满22,从大学毕业,就要从纪远天的手里接走纪家。

而纪远天掌控纪家公司多年,纪沉江空有一个纪家大少爷的名头,看起来又势单力薄。

简单来说就是父子争权,谁都把对方视作为自己人生的污点,恨不得对方明天就暴毙。

说起来,纪家往后的日子才热闹着呢。

“不能吧?”其他的人嘴上说着“不能吧”,神色却极为兴奋,小声又说:“我说纪沉江今天怎么回家了,他往常都是在学校住的。”

“千真万确,比真金还真!”朋友又说:“据说纪总还要把人直接送国外念书呢!我擦,纪沉江的弟弟,应该也是个猛人吧?”

纪沉江是他们圈里公认的不好惹,能在纪沉江的眼皮子底下进纪家的人,那得是多厉害的人物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门板钻进洗手间里,就连流水声都盖不住。

正在洗手的纪沉江猛地将洗手池上的洗发水瓶甩到木门上,木门“砰”的一颤,客厅里的人终于闭上了嘴。

站在镜子前的纪沉江冷冷的睁开了眼。

在他面前的洗手台镜子里映着他的脸。

纪沉江长得像纪远天,生了一张风流恣意的脸,又得了一双顾盼潋滟的丹凤眼,却因为深陷的眼窝和过于冷漠的表情而显得阴鸷,他眯着眼睛看着镜面,却仿佛透过那面镜子,看到了今天被他掐着脖子收拾的杂种。

鹿啾啾。

他不知道那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私生子,也不知道那杂种哪儿来那么大本事让纪远天松口进了纪家的门,他只知道一件事。

今天,他已经警告过这个杂种了。

等他明天回家再看到鹿啾啾,他就亲手打断这个杂种的腿,然后拖到贺氏公司,让纪远天好好看看,只要有他纪沉江一天在,纪远天就别想把那些腌臜东西带进来。

但纪沉江并没有等到明天。

因为当天晚上,他跟一帮面和心不合的狐朋狗友喝到半夜,自己又寻摸着回了纪家。

他到纪家的时候,别墅客厅的灯还亮着,里面有人。

早些年,他们家这小别墅其实还算是温馨。

那时候纪远天野心还没暴露,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回来哄着他写作业,他妈妈和朋友们逛街回来,拉着纪远天讲八卦,讲到高兴的地方,就弯下腰来,低头捏着纪沉江的脸,问他:“我们小沉江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啊?”

纪沉江写着作业,一板一眼的回:“我还小,要好好学习。”

妈妈就咯咯笑,笑声从窗户上飘出来,传到花园里,也钻到了花园外面、醉的跟条野狗似得纪沉江的耳朵里。

纪沉江分不清幻觉还是现实,他跟着那笑声走到窗口,隔着一扇窗户,看见了里面的其乐融融。

他看见了纪远天。

纪远天年过四十了,正是一个男人沉淀到极致的时候,散发出致命的男人魅力的时候,他生了一副极好的骨相,不显老,反而极有气势,坐着的时候渊渟岳峙,穿着一身西装、眉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和鼓励的神色,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对面的人。

鹿啾啾正在弹吉他。

他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像是给皇帝献曲一样,兴奋地抱着吉他开始弹。

他弹的是个很简单的小曲子,毕竟他也没专业的学过,但是他身上带着的那股讨好劲儿让纪远天很喜欢。

纪远天就像是一个操控着命运的王一样,愉悦的看着鹿啾啾笨拙的弹奏,一曲终了,纪远天点了点头,给予他吝啬的赞美。

“很好。”像是安抚一只小狗狗一样,纪远天丢了根骨头过去:“想学吉他的话,过几天我给你找个老师。”

鹿啾啾红着脸点头。

纪叔叔很忙,但是还来抽空看他,他高兴地都不知道手往哪儿摆了。

纪远天却没再说,他本来也就是来看一眼,见鹿啾啾还算适应,就起身要走。

鹿啾啾抱着大吉他,乖乖的跟在纪远天的身后走,脑袋一直垂着,眼睛紧跟着纪远天的黑色皮鞋。

他看上去好像乖巧懂事的样子,但涨得通红的脸蛋却暴露了他兴奋的内心,觉得一切都跟做梦一样。

他一直送到别墅门口,一路上都傻兮兮的捧着吉他,等纪叔叔坐上车走了,他又抱着大吉他蹦蹦哒哒的往回走。

只是在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鹿啾啾的美梦破碎了。

他看见在客厅的窗户下面躺着个人,对方手里还拿着个啤酒瓶子,穿着一身和夜色融成一体的黑色运动服。

因为姿势问题,运动服微微向上提,露出粗壮的脚踝,窗台的光照不到他的身上,只能照到他结实的小腿,对面的路灯倒是有一丝澄黄的光线照到他身上,从他的肩膀处斜斜的打下来,一直照到膝盖处。

像是这一条光线,把这个人分成了两半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对方向鹿啾啾的方向偏了偏脸。

对方生了一张短寸浓眉,戾气十足的脸,就在半天之前,还把他扯进过洗手间里,摁到浴缸里欺负。

一股寒气直窜上后脊梁,鹿啾啾像是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原地蹦起来,抱着吉他捣腾着两条腿冲进了别墅里,“砰”的一下甩上了门。

门板被摔上的动静在暗夜的星空下荡开,草丛里的蟋蟀都跟着安静了片刻,像是被这声音震撼,不敢再叫。

而门板里,鹿啾啾正惊悚的靠着门板,抱着手里的吉他,生怕门外的人冲进来打他。

但他忐忑不安的等了许久,都没等来,鹿啾啾犹豫片刻,慢吞吞的走到一楼别墅的落地窗前,悄咪咪的探出头往外看。

落地窗的窗户是开着的,鹿啾啾能看见外面窗口处的一双脚,也能闻到浓烈的酒味儿。

原来喝成了个醉鬼。

鹿啾啾吸了吸小鼻子,不想管。

他又抱着心爱的小吉他回了沙发上坐着,坐到刚才他给纪叔叔弹曲的位置,他手上扒拉着弦,心思却飘到了天边去。

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吉他。

他今年十七,九年义务教育读完了之后就下去打工了,最开始因为是童工,没有人要,只能在孤儿院照顾小孩、早上去市场卖点孤儿院种的菜,晚上去卖一些手工的首饰,后来大了些,又去帮人洗车,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吉他馆里给老板打杂。

那些歌曲也是在吉他馆里学的,鹿啾啾由衷的感激那家教他弹吉他的老板。

纪叔叔问他有什么爱好,他说自己会弹吉他,纪叔叔送他的第一件礼物就是大吉他——虽然是今天早上秘书转交给他的。

万幸,他今天没有弹错一个音。

这让他觉得自己稍稍有那么一点点优点。

鹿啾啾摸过吉他,又爱不释手的拿起手机。

这也是他第一个新手机。

他的工资也全都交给了孤儿院的阿姨,用来照顾小孩——这是他们孤儿院里约定俗成的传统,孤儿院养他多少年,他就回馈孤儿院多少年,他七岁进孤儿院,现在十七,他要将自己未来十年的收入交给孤儿院一部分。

只是他被收养之后就不用了,因为纪叔叔给了孤儿院好大一笔钱。

鹿啾啾现在还记得他站在院长门口、偷听到的纪叔叔和院长的对话。

纪叔叔说:“以后鹿啾啾就是我的孩子了,我会给他改姓,给他另一个生活,我不希望在孤儿院看到他的资料,也不希望你们院里的人再去联系他。”

“我明白你们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所以我百倍的报答你们,但我不希望他再记得这段过去,当然,我不是在否定你们的存在,只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不会想记起不美好的过去,所以我想让他彻底忘记这里。”

那时候鹿啾啾就想,纪叔叔对他这么好,他吃点苦也没关系。

鹿啾啾在沙发上犹豫了许久,最终站起身来,放下吉他,走出别墅,去了窗沿底下。

纪沉江不管是个怎么样的人,他都是纪叔叔的孩子。

他应该大方的原谅的。

不管什么时候,退让的都该是他。

于是鹿啾啾鼓起勇气,一点点走到窗沿下,捏着鼻子蹲下身,轻轻地戳了戳纪沉江的肩膀。

硬邦邦的。

纪沉江大概已经醉死了,完全没有反应,他这人抬着下巴看人的时候显得满身戾气,让人想躲远点,但一闭上眼、浑然不知的靠睡过去时,眼底里的戾气就散了不少,看上去竟然像是个落魄的街头大学生。

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

鹿啾啾竟然又觉得他可怜起来了。

毕竟在纪沉江眼里,他应该是那个抢夺了纪沉江父爱的坏孩子吧?

鹿啾啾不再犹豫,他努力的站起身来,撑着纪沉江的肩膀把人扛起来,纪沉江太高太重,他就半拖半拽,一路都快把纪沉江的衣裳拽下来了,终于成功把人拖进了屋里。

鹿啾啾不知道纪沉江住二楼那间房,他也实在没力气把人拖上楼了,干脆把纪沉江拖进了一楼的一间客房里,努力的把纪沉江往床上送。

但鹿啾啾低估了纪沉江的重量,他本以为他只需要撑一下,纪沉江就能上去,却没想到纪沉江又实打实的压下来了,纪沉江个头有一米九,满身肌肉,骨架又重,估计得有个一百八十斤,他一压下来,鹿啾啾直接被他压的“噗通”一声坐在了地板上。

疼的鹿啾啾直揉屁股。

纪沉江这一下是直接撞上来的,鹿啾啾肩膀被他撞的生疼,仔细一看才发现纪沉江眉头紧蹙,拳头却紧攥着鹿啾啾的手腕——看上去不像是喝醉酒发酒疯,而像是做噩梦。

鹿啾啾被摔狠了,压根都不想管纪沉江了,反正是纪沉江自己喝醉的,他把人拖进来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本是想转身就走的,却在起身时被纪沉江牢牢攥着胳膊。

纪沉江人还是闭着眼的,手却攥的很紧,鹿啾啾骨架小,手腕清瘦的一只手都包的过来,被他的手包拢着,挣不开。

鹿啾啾挣了两下,反而被纪沉江拧了手腕,拧的他大半个身子都跟着歪下去,险些痛呼出声。

疼死了,什么人啊这是!

鹿啾啾一时间恶从心头起,伸出手狠狠地掐上了纪沉江的下巴。

他的手小,甚至都包不住纪沉江的下巴,只能摁住那么一截,但也够他发泄的了,鹿啾啾像是条跟人干架的小奶狗一样,呲牙咧嘴的扑上来,用尽力气狠狠地掐了一把。

王八蛋,啾啾掐死你!

纪沉江身上的温度很高,捏上去甚至都有些烫手。

鹿啾啾本来想掐他脸上的软肉的,结果这么一掐,发现纪沉江脸上的肉也硬的要命,而且被掐的时候根本不躲,鹿啾啾一扯,纪沉江的眉头居然舒展开了。

好像很舒服的样子。

鹿啾啾撇了撇嘴,心说谁被掐会高兴啊?他松开手,又试探性的挣扎了一下被攥着的手腕。

纪沉江攥的更紧了。

他抓着鹿啾啾的胳膊,像是遇水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鹿啾啾挣扎的时候竟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慌乱的神色。

鹿啾啾犹豫了片刻,又坐下来了。

好吧,这是你自己抓的,又不是我要陪的。

醒了可别打我就是了。

他一坐下来,又在纪沉江身上看到了满身的伤。

也不知道纪沉江是从哪儿弄的伤,草屑和泥土夹在他的衣角上,看样子像是踉踉跄跄,不知道在外面摔了多少跤。

其实都是纪沉江开摩托时候撞的,纪沉江每次开摩托回来,都是一身伤。

鹿啾啾心肠软,看着看着,用另一只手去打开了床头柜,果然翻出了备用的医药箱,他挑挑拣拣,拿出来给纪沉江用上。

有淤血,他就抹上药油慢慢的揉开,有伤口,就抹上药水,他不用手碰,只是拿棉签一点点的蹭上去。

纪沉江显然是个极能忍疼的人,鹿啾啾偶尔手重了,戳的鹿啾啾自己都吓了一跳,纪沉江却没什么变化,只是浑身的肌肉会紧一下,给人一种他马上就要醒来的感觉。

但鹿啾啾扭头去看的时候,发觉纪沉江还是紧闭着眼的。

鹿啾啾只好再陪着坐。

他陪着陪着就倦了,干脆转头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一起扯下来,倒在了地上跟纪沉江并排躺着。

反正到时候纪沉江醒了,他就说是纪沉江死拉着他不松手,纪沉江理亏,大概不会动手吧。

鹿啾啾就这么找了个好角度,趴下去休息了。

他趴下来的时候,纪沉江的眼皮颤了颤。

身体和灵魂像是被短暂分开了一样,身体还停留在现实中,还能感受到别人的搀扶、触碰,有人接住了他,用身体垫在他的下面。

耳朵还能听见细碎的声音,能感受到别人的打量,带着温度的手指擦过他的肌肤,他听见有人在他旁边碎碎念。

“纪沉江?你醒了吗。”

“松松手,我要走了。”

“真是好多伤。”

他的灵魂却被扯到了多年以前,跌进了过去的回忆里,他的一半在挣扎,另一半却已经沉溺,他以为他又要逐渐溺死在那些褪色的血腥里,直到黄昏才能独自转醒,却又一直沉不下去。

有一道声音一直绕着他,缠着他,孜孜不倦,喋喋不休。

最开始还像是在和他聊天,后来就成了自言自语,从他得到了一个新吉他说到今天吃的菜很好吃,从床褥很软说到他不会玩开机的笔记本,叭叭了一大通之后,似乎是累了,对方用屁股顶了他两下,挪出了个舒坦的地方,还轻轻地蹭了两下调整姿势。

顺带也大发善心的把被子裹到了纪沉江的身上。

淮淮可是个好小孩儿,不记仇又善良,才不会像是纪沉江一样呢。

浅浅的呼吸喷洒在纪沉江的胳膊上,那道呼吸清浅的像是小动物一样,细细软软,偶尔还会发出一点不太舒服的哼唧声,一直绕在纪沉江的四周。

纪沉江觉得自己像是被某种轻柔的力量包裹,他一直紧蹙的眉头稍稍缓开,握着鹿啾啾手臂的手却没松开过。

纪沉江醒过来时,天边已经大亮了。

他居然跟鹿啾啾就这样睡了一整晚。

纪沉江刚醒过来,头脑还有些昏沉——昨夜宿醉,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栋小别墅里,他跟一群狐朋狗友一起灌着喝,喝多了,然后就不记得了。

他怎么回家了?

纪沉江记不得了。

他还记得以前宿醉醒来的时候,身上都裹着浓烈的酒气,不知道躺在别墅二层的那间房里,经久不散的烟味儿刺着他的鼻腔,身上是出了又干、干了又出的热汗,整个人都疲惫不堪。

只是这次醒来,却觉得周身清爽,像是困倦的人补了长长的一觉一样,身子里都带着一股勃勃的劲儿,他周身都裹着被,暖的不行。

还有一道软绵绵、热乎乎的身体紧挨着他的腰。

纪沉江怔了一瞬,垂眸去看身侧,正看见鹿啾啾的侧脸。

鹿啾啾睡得像是个裹着小被子晒太阳的小狗勾,蠢兮兮傻乎乎,侧着小脸蛋,撅着屁股半跪着,一半的脸埋在他的身体下,另一半脸露出来,压着的脸蛋鼓出来一块肉,把粉唇挤得微张,长长的眼睫毛卷着,又弄又密。

他睡得憨香,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滚到了纪沉江的獠牙之下。

纪沉江的眉头紧紧地蹙起来。

他的手臂一动,才发现鹿啾啾牢牢地抱着他的胳膊。

温热的重量从手臂上传来,鹿啾啾半睡半醒间用自己的脸蛋蹭了蹭纪沉江的手臂,恋恋不舍似得把脸贴过去。

他就像是奶狗亲近主人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塞进纪沉江的怀里。

纪沉江盯着他的头顶,最开始都没认出来这张脸是谁,等过了几秒,理智重回脑海,他才后知后觉的舔了舔发干的唇。

显然,就是这个杂种把他拖进来,还陪了他这么久。

纪沉江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鹿啾啾当时站在别墅门口,一脸忐忑,但还是挤出来笑容,脆生生的喊哥哥的画面。

纪沉江嗤笑一声。

果然是纪远天能生出来的东西,把“耍巧卖乖”学到了极致,你踢他一脚,他一会儿还要来粘着你,不怕死一样伸出舌头来舔你的手背。

下一秒,纪沉江的肩膀一用力,手臂被强抽出来了。

鹿啾啾的身体被带的跟着翻了个身,人都翻身了居然还没醒,睡得呼呼的。

纪沉江冷着脸往门口走。

纪沉江推门的时候,恰好撞见门外有人进来,俩人两两停步,对方有些惊喜:“大少爷,您回来啦?”

是家里的老保姆。

纪沉江点头,转身,关门,步履稍缓的往外走。

他头脑还有些昏沉,步伐也算不上快,兴许是因为那杂种陪了他一晚上的缘故,所以纪沉江难得的做了回人。

最起码,等他睡醒了再撵走。

老保姆没意识到纪沉江那张平静面容下急转的心思,而是一直缀在纪沉江身后絮叨,她是纪家的老人,以前纪家还姓陈的时候就在,亲手将奶娃娃时候的纪沉江带大的,在纪沉江面前一向说得上话。

老人家念来念去也就那几套词,大概率就是让纪沉江好好学习,别和爸爸吵架,纪沉江听得心烦,敷衍似得回了二楼,脱掉酸臭的衣服,站在浴室花洒下冲洗。

花洒的水温稍冷,水劲十足,哗哗的打在他的头皮上,有点刺刺的疼,太阳穴也跟着突突的跳,他一睁眼,就能从镜面里看到他的脸。

削瘦,阴郁,浑身浸着暗色调,浑身都绕着一层散不掉的戾气。

他盯着满上水雾的镜子看,却仿佛在镜子里看见了鹿啾啾睡的流口水的侧脸。

纪沉江对鹿啾啾突然生出来点兴趣来。

这杂种为了留在纪家,倒是挺能卖乖。

——

鹿啾啾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他在地上躺了一宿,骨节都疼,爬起来的时候头脑混胀,一看钟表,都十点了。

他裹着被子,抱着枕头在瓷砖上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昨天晚上的事,再往四周一看,纪沉江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鹿啾啾就自己趴起来,哼哼唧唧的在肚子里骂纪沉江。

被他带回来都不知道说声谢谢吗!

不过等鹿啾啾爬起来,走到一楼的时候顿时就不生气了。

因为他看见纪叔叔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纪叔叔回来了!

鹿啾啾立马精神起来,快步走到沙发前。

他走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一位保姆背对着他和纪叔叔说话:“是,大少爷回来了。”

“他回来做什么了?”纪远天问。

“也没做什么,我看见的时候他正从一楼客房里出来,现在正在二楼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需要我叫他下来吗?”

“不用。”纪远天依旧垂眸看着报纸,语气稍显冷淡:“不必管他。”

鹿啾啾正好走过来,站在一旁脆生生的喊了一声“纪叔叔”。

纪远天放下报纸,回头含笑看向鹿啾啾。

刚睡醒的小孩儿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色睡痕,正背着手,昂着小脸,一脸孺慕的望着他。

看久了纪沉江那样阴郁冷锐的模样,还是鹿啾啾这样顺眼。

纪远天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里的笑意淡了些,但很快又掩盖过去了,他示意鹿啾啾先坐,用长辈的语气询问鹿啾啾的生活如何。

鹿啾啾对答如流,这些话早就在他肚子里转过八百次了。

孤儿院出来的孩子都很会卖乖,鹿啾啾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调整出自己的状态,昂着一张璀璨的笑脸讨大人欢心。

等纪沉江洗完澡、换完衣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远远地正看见这么一幕。

纪远天拿着报纸在看,鹿啾啾在旁边说话,小嘴儿叭叭叭的讲,都是开心的事情,纪远天听到有趣的还会点点头,俨然一副父慈子孝。

空气仿佛都充满了愉悦的气息。

纪沉江远远看着鹿啾啾摇来晃去的小后脑勺,突然觉得把鹿啾啾留下也许也不错。

确实是条很会卖乖的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