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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萨满(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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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园从承德司铎那里学过一点点英文,一听,立刻知道这只鹦鹉属于赤峰城里新来的教士。他出面对少女表示,这鹦鹉与我佛结缘,不如布施在寺里。少女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听到大德(佛家对年长德高僧人的敬称)提出这个请求,自然满口答应。当天夜里,鹦鹉蹲在马王庙的槐树上,佛祖、马王爷和土地爷三尊神像从三个不同方向注视着它。也不知道这只扁毛畜生在半夜看到了什么,不安地叫了一宿,左邻右舍都被惊扰了清梦。到了早上,黑着眼圈的胖方丈让慧园赶紧给教士送过来。

教士向慧园表示感谢,慧园又开口道:“除了鹦鹉之外,我家师父还托我带来一句话:如果教士您对楞色寺觉得为难,他可以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邀请,柯罗威教士不知道这些懒馋的和尚们为何突然要主动帮自己。慧园道:“师父说了,他是为了这些朋友。”然后环顾了一圈马厩。动物们有些骚动,因为他的眼神颇为怪异。

教士抬起头来:“那么代价是什么?”慧园笑了笑:“还是原来那句话,师父邀请您把教堂开去马王庙里,一处供奉,四面神仙。”

柯罗威教士这次没犹豫,坚决地摇了摇头。此前沙格德尔用菩萨灵兽来拯救那些动物,已经让教士心存愧疚。如果这次为了解决楞色寺的逼迫,把教堂开去马王庙里,那么教士将不得不质疑自己,是否能为了一时便利而让原则无限后退?可以妥协的信仰,是否还能称为信仰?

慧园似乎早猜到了教士的回答,他一点儿也不气恼:“师父说了,如果您不愿过来,权当欠马王庙一个人情,他日再行回报,您看如何?”

柯罗威教士隐约猜到,慧园今天戴上圣母像,又行西式礼,都是为了完成这一次交易。虽然这种表示友善的方式略显笨拙,诚意却十足。教士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要求并不违反教义,便点头答应下来:“我会偿还这个人情,但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慧园点头称善,变回僧人的礼仪,双手合十深鞠一躬:“不会让您等得太久。”

慧园告辞离开,柯罗威教士也回到了工地现场,继续指挥施工。剩下的工人不多了,他们惶恐不安,唯恐遭到佛祖的惩罚和楞色寺的报复。教士好说歹说,才说服他们多干一天,次日再结工钱。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那些工人从工棚里钻了出来,揉了揉眼睛,看到在动物园的四周沙地上多了密密麻麻的梅花形脚印。每一个赤峰人对这些脚印都非常熟悉,它们是属于草原狼的印记,不知来了多少只。

奇怪的是,这些脚印围着动物园转了一圈,却没有一个爪痕靠近围墙。那样子就好像昨晚有几十只狼围着动物园虔诚地转了许多圈,好似牧民绕着敖包转圈。工人们很快又发现,那一条从英金河通过来的水渠边上,趴着一头死去多时的黄羊。黄羊的喉咙被粗暴地撕扯开一个洞,干涸的洞口正对着渠底。可以想象,它刚死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鲜血汩汩地从身体里流出,灌入水渠,混杂着冰凉的河水淌进动物园内的水池里。

面对这奇异的一幕,工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草原上流传很广的传说。

在很久以前,草原上的动物们不需要自己觅食,长生天会将食物分配下去。有一天,祖狼因为贪睡而迟到了。长生天对祖狼说:“这里的食物已经分光了,从此以后你只能靠自己的利爪和牙去捕猎。我允许你在一千头动物里捕食一头。”祖狼走得太过匆忙,听错了长生天的话语,以为是一千头动物里只剩一头。从此以后,草原上的狼群变得十分贪婪残暴,即使吃饱了,还是会继续杀戮。

可无论多凶残的狼,都会留下最后一头猎物不吃,把它放在祖狼留下过足印的地方。它们相信魂魄存在于鲜血之中,所以这头猎物的血会被放掉,用来祭祀长生天,证明狼群并未违背神的意志。这种地方,被称作“赤那敖包”。

稍有经验的牧民或行商都知道,如果在草原上看到被放了血却没被吃掉的鹿、羊、马、牛乃至人的尸体,周围还遍布梅花足印,要尽快朝相反方向离开。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进入了祖狼留下足印之地,稍有耽搁,就可能遭到狼群的报复。

那些工人万万没想到,在赤峰城边上的动物园周围,居然也出现了赤那敖包。草原狼很少靠近人丁稠密的地方,如今它们却在赤峰州现身——难道说这里也曾经留有祖狼的足印吗?一想到这个可能,工人们都惊慌起来,想要离开。

这时另外一则流言开始在工人之间传开:之前在这里干了一个多月,也不曾有什么异状。楞色寺提出要接走那头白象和狮子,狼群便立刻出现了。可见菩萨们派遣那两头灵兽下凡,正是为了在沙地镇护赤峰。它们一离开,恐怕会有狼灾暴发。

赤那敖包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赤峰州,居民们带着敬畏窃窃私语,舆论完全倒向教士一边。大家都觉得,那些动物留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就好,楞色寺在这时候伸手实在太不应该。

楞色寺那边派了几个喇嘛来查看,他们在沙地看了几圈,脸色阴沉地离开。有人问起,老喇嘛说这是教士自己装神弄鬼,但再也没提过讨要灵兽的事。

柯罗威教士对昨晚的异状也莫名其妙,他很早就回客找了,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隐隐之间,他觉得这件事大概和马王庙的馋和尚们有关系,可又没什么确证。杜知州把他叫过去问了一番,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总之,这起风波似乎就这么平息了。

教士离开衙门的时候,迎面正看到胖方丈和慧园走过来。师徒二人呼噜呼噜地啃着肉串,胖嘟嘟的肉脸颤动着,有肥腻的油从嘴角流淌下来。他们对教士微笑着点点头,嘴里咀嚼声不停,一路扬长而去。

经过这么一个小小的波折,动物园重启施工。这次再没出现什么意外,工人们认真埋头工作,原来逃走的工人也都悄悄跑回来,乞求宽恕。周围的小偷小摸现象彻底绝迹,没人敢在赤那敖包附近造次。

最后一阵炎热的夏风和第一阵凉爽的秋风先后吹过无边的草原。那些绿油油的草尖中央出现一抹淡淡的黄纹,起初肉眼几乎无法分辨,随着秋风一日紧似一日,黄纹向四周的叶面迅速沁染,就像是一滴黄漆落入盛绿水的桶里,展开一圈圈涟漪。

从绿黄至金黄,从金黄至深黄,从深黄至枯黄,死去的时间一层层叠在草叶上。当整个草原的黄色终于演变至无可挽回的衰颓时,动物园竣工了。

建成当天,柯罗威教士破例允许在门口放了一串鞭炮,用这种很中国的方式宣告落成。

动物园的一切都如同教士在马厩里设计的那样。入口是一个漂亮的中国式砖砌拱门,上头悬挂着一个木制的月桂花冠,以及一颗灰白色的孤星——孤星的来历很有意思,柯罗威教士在攀登红山时无意中捡到一块扁扁的怪石,形状是个不规则的五角星。教士认为这也是启示的一部分,就委托石匠把它雕成一颗孤星,高悬在门口,指引着来自东方的贤者们。

进入大门之后,迎面是一个用松木和青砖砌成的平檐大屋,被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面一半是个简易的布道堂,目前只挂了个十字架在门口,里面可以容纳大约二十人;后面一半则是教士的休息室与仓库。

在大屋后头,是一个挖得很深的圆形水池,水池的半径有四米,四周用白色鹅卵石围边。水池的正中央是一座残缺不全的告喜天使雕像,它原本属于圣心会,在叛乱中被人推倒,附近的居民把它抬回去垒成围墙。当动物园快落成时,它又被捐献出来,重新打磨后竖在了水池里。虽然教士是新教徒,可他觉得这点儿变化无伤大雅。

一条蜿蜒的水渠从英金河引过来,渠内水流潺潺,不停地充实着水池,然后从另外一处巧妙排掉。几十簇移植来的沙棘、松树和围栏巧妙地掩饰了水渠的走向。水渠与游览道路相接的地方,又建了几座散发着清香的松木桥,让园内的景致更显活泼。

以这个水池为中心,五条石子路向四周辐射出去,分别通向象舍、狮山、狒狒山、虎纹马栏和蛇馆。每一处馆舍都经过精心设计,力求让动物们感觉最舒服。它们的屋子都特别厚,提前预留了暖炉的位置,以应付塞外严苛的冬天。

随着动物园的落成,动物们陆陆续续进驻进来。它们早已不耐烦待在狭窄的马厩,现在搬进新家,个个都显得很兴奋。尤其是万福,她居住的象舍是整个动物园最大的房子,是平常屋子的两倍高、三倍宽,里面铺着厚厚的稻草,满是草香。在象舍的外面还有一个宽敞的院子,从中央水池里单独引了一道水进来,方便万福冲洗身体。

万福从来没住过这么豪华的地方,她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样,晃着尾巴前后转了好几圈,还用鼻子吸饱了水,喷向临近的狮山,让虎贲不停地抖动鬃毛,水珠四溅。

橄榄狒狒们唧唧地在假山上跳来跳去,这里面有几棵枯萎的胡杨树交错搭在一起,高度恰到好处,可以让它们玩个痛快,但刚好够不着围栏的上缘。至于那条粗大的蟒蛇,它居住在一间封闭的阴暗矮屋里,中间被镶嵌着透明玻璃的墙壁拦住。它很满意这个环境,直接游到一截半腐烂的树干后面,盘成一圈,吐了吐信子,继续沉沉睡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头叫如意的虎纹马还没找回来,因此畜栏里暂时只搁了吉祥在那,让整个畜栏略显空旷。

当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以后,柯罗威教士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居然一直忽略的重要问题。

动物园还没有起名字。

这是一种重要的活化仪式,一个事物固然可以独立存在,但如果它想与世间万物建立联系,那么势必要赋予它一个名字。上帝创造万物之后,让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为其命名。同样,这个草原上的动物园,需要由它的创造者起一个名字。

教士最初想以自己的母亲“玛格丽特”来命名。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曾在无数个夜里把小柯罗威抱在膝盖上,给他讲《圣经》的故事。不过仔细斟酌之后,教士决定把这个动物园命名为“诺亚”。在这一片如海洋般浩瀚宽广的草原上,诺亚动物园将成为拯救之光,这岂不是最恰如其分的名字吗?

名字一经赋予,万物的联系即成。

诺亚动物园落成的当天,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

客人的名字叫作萨仁乌云。她特意从喀喇沁王府赶来赤峰州祝贺,这次什么随从也没带,孤身一人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在正午时分抵达了动物园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