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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红尘深处(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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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知道,他确实是有点在意的。除了不快于张效年自作主张,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擅自决定了他的婚姻,而且,这也有悖于他心底深处那道看不见,却一直存在着的底线。

他心狠手辣,也冷酷无情,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一向有自己的底线。

他从小叛逆,离家后东渡日本,外表看起来完全西化,但几千年来,中国独有的士大夫阶层的某些特质,依然在他的骨子里打下了深刻的无法抹去的烙印。

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卖身换取前程,这触及了他的底线之一。

张效年大寿的那个夜晚,在他宣布这个消息之后,人人艳羡他,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对于张效年而言,这与其是对他的重用和爱护,倒不如说是笼络和操纵,好将他彻底绑死在他那条南陆的大船之上。

而南陆这条船,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华丽。

张效年树敌无数,南陆系的外部强敌环伺,内部也早已一团散沙,军纪散漫,派系林立,内耗严重,看似表面风光,实则内里岌岌可危,如今还能维持局面,全是因为张效年还在,靠着多年的威望,勉力镇压。

徐致深敢断言,一旦张效年出事,南陆这条大船,将会立刻分崩离析。

张并非刚愎到对此毫无察觉,只是人一旦处在了他的那个位置,很多事情,也就身不由己了。

即便没有那个搅乱了他生活的女人夹杂在中间,他也不会想当然地接受张效年抛来的这条橄榄枝——这不是橄榄枝,而是用来束缚他的绳索。

在这条绳索抛向他之前,事实上,在徐致深的心底深处,就模模糊糊地,有了对自己将来的一个念头。

所谓英雄造时势,而今这个时势,也催生出了无数不能为人所知的勃勃野心。

只是他还不十分肯定,是否能有十足的把握。

在俱乐部里,他以赌桌玩牌高手而著称。

真正的高手,在赌桌之上,除了几分运气,需要的是缜密的筹算,不出没把握的牌。

他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而现在,在经过起初的错愕,犹豫,反复权衡之后,他心里的这个念头,慢慢变得明晰了起来。

以女婿的身份,从此将自己彻底地打上张效年的标签,这对于他的野心来说,绝不是一件幸事。

在电话里对张效年说出那句话之前,在他的心里,已经想好了最坏的可能和退路。

张效年宣告就任总理后,弹压总统府,以南北统一为借口,操纵国会通过议案,举外债购军火,装备自己的嫡系军队,以共和统一为名,准备讨伐南方数省,巩固地位。

他现在非常需要自己的支持,至少,在打完南方之前,决不可能轻易和他翻脸,徐致深笃定这一点。

在这个最后时点到来之前,他应该有充分的时间,可以用来应对准备。

至于那天晚上,他不和她解释清楚,那是因为她的态度激怒了他。

没那个必要向她多解释什么。

这个女人,多少是有点让他着迷,前所未有,但他清醒的很,不管在床上怎么喜欢,下了床,他是不会允许她借着自己对她的好而胁迫自己的。

女人是不能惯的。就像养猫,惯着,惯着,说不定哪天就要亮出一爪子,挠的人皮开血流,你还拿它没办法。

要在它学会亮爪子之前,先把它的爪子给剪掉。

徐致深深深地吐出嘴里的最后一口香烟,把烟头丢到车外,驾车离去,身影渐渐模糊,和夜色彻底地融成了一片。

……

三天后,张效年发布了一个命令,提拔徐致深为南陆军副司令。在发布这个军状后,又以国.务院的名义,委任他为全权代表,陆军检阅使,派遣他去上海,督促沪督军交涉与江东收回港口的事项,加上徐致深另有别事,预计要在上海停留至少一两个月。

婚事不成的消息,自然还没有透漏出去。

这个委任,在别人的眼里,顺理成章。但徐致深得知的时候,坦白说,还是有些出乎意料的。

张效年确实不是一般人,否则也不可能从一个马夫,爬到今天这样的地位。

他竟然容忍了他的拒婚,不但没有加以打压,反而高调地提拔,委以重任。

这其中多少城府,或许除了张效年和徐致深,旁人再不可能窥知。

……

徐致深不动声色,在同僚或羡或妒或鄙夷的目光中,从笑容满面的张效年手中,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委任状,动身准备南下去往上海。

这一天,距离她走出公馆,已经过去了十五天。

徐致深被同僚欢送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就要启动了。包厢外,透过擦的不沾半点尘土的明亮玻璃,徐致深扭头,看着站台上的人来人往。

旅人步伐匆匆,有衣帽光鲜者,昂头挺胸。但更多的,一身风尘,面上带着努力维生的困顿和麻木,在这繁华津门紫陌红尘的陪衬之下,显得愈发潦倒。

“长官,买包烟吧!”

一个脖子上挂着比身子还要大的沉重木头匣的男童躲开巡警的眼睛,飞快地跑到了徐致深所在包厢的那节车厢之外。

“老刀、大亨,三姐妹,宝石,孔雀,哈德门,应有尽有,您老尝尝鲜哪——”

男童垫着脚尖,细弱的被皮带勒出一道红痕的脖颈奋力往上仰着,直成鹅颈的样子,一边回头防备着巡警的驱赶,一边朝他卖力兜售,一口的卫嘴子。

徐致深探头出去,拿了包哈德门,抛了个银元出去,拂了拂手,示意他不必找了。

男童露出欢喜的笑容,朝他连连鞠躬,藏好银元,在巡警发现自己之前,一溜烟地跑了。

徐致深脱下手上戴着的白色手套,靠在包厢椅背上,撕开香烟纸盒,抽了一支烟出来,把玩着,目光微微出神。

站台起了一声鸣笛,火车车体微微一震,桌上的那杯水,随着车体振动,发出细微的颤抖。

他一下折断了夹在指间的那支香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出包厢,命吃惊的列车员打开车门,从已经启动的火车里跃下站台,皮靴的靴底,落在了站台的水门汀地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