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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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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拿了一盏台灯和字典,把那铜墨盒和铜笔架放在我手里。我抢在父亲前面赶快走出这空屋。经我再三追问,母亲才告诉我——

墙上那照片里的青年确实早已死去。他竟是我的堂兄!他在上大学时,被他痴爱的女友抛弃,从此每当上哲学课,就对一位不相干的教哲学的女教师“嘿嘿”傻笑,这才知道他疯了。那女友与他分手时送给他一枝双朵的芭兰花。那是用细铁丝拧成的双杈的小叉子,把一对芭兰花插在上边。他便天天捏着这对花忽笑忽哭,直到花儿烂掉,没了,他依旧举着这光光的小叉子用鼻子闻,后来大概他意识到没有花了,就把小叉往鼻孔里插,鼻孔常常被插出血来,终于有一天,他把这小叉子插在电插座上,结束了痛苦绝望的人生。据说那一瞬间,我家电闸的保险丝断了,所有灯齐灭,全楼一片漆黑。

我那时还不懂爱情这东西如此厉害,但它的刺激性全部感受到了。虽然我对这位堂兄全无印象,他是在我三岁时去世的,可随着我渐渐长大,就一点点悟出我这同胞灵魂中曾经承受和不能承受的是些什么。对鬼的幻觉与惧怕也就随之消失,但我仍不肯再走进这空屋。在我那同胞与世好决绝之时,这空屋里的一切都不曾给他一点儿牵挂与挽留呵!这是个无情的空间,一如漠漠人生。我讨厌那屋里所有东西,似乎都是冰冷的、不祥的,像一堆尸骨。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用那台灯、墨盒和笔架。尤其当那台灯在父亲的书案上亮起,一看这惨白清冷的灯光,我心里便禁不住打个寒噤。世界上所有台灯的灯光都有一种温情呵。

我认定自己终生不会走进这空屋,但第二次进去是另一种更加意想不到的感受。

“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来,我家被彻底捣毁,父亲被弄到屋顶上批斗,他随时可能被推下来或者自己跳下来;母亲给拉到大街上,被迫和几个挨整的妇女跪着赛跑。许多陌生人围在门外喊口号,一个老邻居家的孩子带领红卫兵用棍棒斧头把我家扫荡得粉碎,直到天黑他们才退去。我一家人坐在被砸毁的成堆成堆的破烂东西上,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再发生什么祸事。这世界变得无法无天,无论谁都可以对我们构成致命的威胁。更深夜半时,近处和远处还在响着喊斗呼打声,我们不敢开灯,不敢出声,黑夜有如恐怖无边地、紧紧地包裹着我。

后来,疲惫不堪的父母和妹妹卧在地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我独自起身悄悄穿过走廊和后院,走进那一向被我拒绝的空屋。脚一踏入,那是怎样一个异常宁静的空间呵。

我先在屋中央,月光射入的银白照眼的一块地上蹲下来,瞅着一片片清晰而如墨的梧桐叶影;四周,透过黑色透明的空气,书架、家具一件件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屋中这些陌生的、无生命、本来被我看作无情无义的死东西,此刻对我反而都是这世上独有的无伤害力甚至具保护力的了。一切有关的都不安全,一切无关的才最安全。隐隐约约,黑乎乎的墙上,我那疯了并死了的堂兄正冷冷地瞅着我,镜框可能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脸也歪着,更添一种活生生的神情,我丝毫不怕却很想他能像鬼那样走下来,和我说话,反倒会驱散现实压在我心上非常具体的恐怖。我紧紧盯着他,等他,盼他的鬼魂出现……不知不觉进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境界:安慰、逃脱与超然。

整整一夜,我享受着这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