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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娘娘宫(1 / 3)

那时,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的、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扬扬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顷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地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

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我的妈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一米九二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又小又圆的水银镜子,把头发放开,篦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绾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髽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的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响,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地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儿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作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作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咻咻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者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作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攥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某一个人的事情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妈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楼里所有的门板上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梯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儿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哧哧”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吗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

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儿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