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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娘娘宫(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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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那泥人怎么浑身都是眼睛呀?”

“哎哟,别胡扯,那是千眼娘娘,专管人得眼病的。”

我听了依然莫解,但想到妈妈给她叩头,是为了她丈夫的病吧!我又想发问,却没问出来,因为她那满是浅细皱纹的眼皮中间似乎含着泪水。我之所以没再问她,是因为不愿意勾起她心中的烦恼和忧愁,还是怕她眼里含着的泪流出来,现在很难再回想得清楚,谁能弄清楚自己儿时的心理?

在宫南大街,我们又卷在喧闹的人流中。声音愈吵,人们就愈要提高嗓门儿,声音反倒愈响。其实如果大家都安静下来,小声讲话,便能节省许多气力,但此时、此刻、此地谁又能压抑年意在心头上猛烈的骚动?

宫南大街比宫北大街更繁华,店铺挨着店铺,罩棚连着罩棚,五行八作,无所不有。最有趣的是年画店,画儿贴满四壁,标上号码,五彩缤纷,简直看不过来。还有一家画店,在门前放着一张桌,桌面上码着几尺高的年画,有两个人,把这些画儿一样样地拿给人们看,一边还说些为了招徕主顾而逗人发笑的话,更叫人好笑的是这两个人,一般高,穿着一样的青布棉袍,驼色毡帽,只是一胖一瘦,一个难看,一个顺眼,很像一对说相声的。我爱看的《一百单八将》《百子闹学》《屎壳郎堆粪球》等这里都有。

由此再往南去,行人渐少,地势也见宽阔。沿街多是些小摊,更有可怜的,只在地上放一块方形的布,摆着一些吊钱、窗花、财神图、全神图、彩蛋、花糕模子、八宝糖盒等零碎小物。这些东西我早都从妈妈嘴里听到过,因此我都能认得。还有些小货车,放着日用的小百货,什么镜儿、膏儿、粉儿、油儿的。上边都横竖几根杆子,拴着女孩子们扎辫子用的彩带子,随风飘摇,很是好看;还有的竖立一棵粗粗的麻秆儿,上面插满各样的绒花,围在这小车边的多是些妇女和姑娘。在这中间,有一个卖字的老人的表演使我入了迷。一张小木桌,桌上一块大紫石砚、一把旧笔、一捆红纸,还立着一块小木牌,写着“鬻字”。这老人瘦如干柴,穿一件土黄棉袍,皱皱巴巴,活像一棵老人参。天冷人老,他捉着一支大笔,翘起的小拇指微微颤抖。但笔道横平竖直,宛如刀切一般。四边闲着的人都怔着,没人要买。老人忽然左手也抓起一支大笔,蘸了墨,两手竟然同时写一副对联。两手写的字却各不相同。字儿虽然没有单手写得好,观者反而惊呼起来,争相购买。

看过之后,我伸手一拉妈妈:

“走!”

她却摆胳膊。

“走——”我又一拉她。

“哎,你这孩子怎么总拉人哪?!”

一个陌生的爱挑剔的女人尖厉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矮小的黄脸女人,怀里抱着一篓鲜果。她不是妈妈!我认错人了!妈妈在哪儿?我慌忙四下一看,到处都是生人,竟然不见她了!我忙往回走。

“妈妈,妈妈……”我急急慌慌地喊,却听不见回答,只觉得自己喉咙哽咽,喊不出声来,急得要哭了。

就在这当口,忽听“大弟”一声。这声简直是肝肠欲裂、失魂落魄的呼喊。随后,从左边人群中钻出一人来,正是妈妈。她张大嘴,睁大眼,鬓边那两绺头发直条条耷拉着,显出狼狈与惊恐的神色。她一看见我,却站住了,双腿微微弯曲下来,仿佛要跌在地上,手里那绒花盒儿也捏瘪了。然后,她一下子扑上来把我紧紧抱住,仿佛从五脏里呼出一声:

“我的爷爷,你是不想叫我活了!”

这声音,我现在回想起来还那样清晰。

我终于看见了炮市,它在宫南大街横着的一条胡同里。胡同中有几十个摊儿,这摊儿简直是一个个炮堆。“双响”都是一百个盘成一盘。最大的五百个一盘,像个圆桌面一般大。单说此地人最熟悉的烟火——金人儿,就有十来种。大多是鼓脑门儿、穿袍拄杖的老寿星,药捻儿在脑顶上。这里的金人高可齐腰,小如拇指。这些炮摊的幌子都是用长长的竹竿挑得高高的一挂挂鞭炮。其中一个大摊,用一根杯口粗的竹竿挑着一挂雷子鞭,这挂大鞭约有七八尺,下端几乎擦地,把那竹竿压成弓形。上边粘着一张红纸条,写了“足数万头”四个大字。这是我至今见到的最威风的一挂鞭。不知怎样的人家才能买得起这挂鞭。

为了防止火灾,炮市上绝对不准放炮。故此,这里反而比较清静,再加上这条胡同是南北方向,冬日的朔风呼呼吹过,顿感身凉。像我这样大小的男孩子们见了炮都会像中了魔一样,何况面对着如此壮观的鞭炮的世界,即使冻成冰棍儿也不肯看几眼就离开的。

“掌柜的,就给我们拿一把‘双响’吧!”妈妈和那卖炮的说起话来,“多少钱?”

妈妈给我买炮了。我多么高兴!

我只见她从怀里摸出一个旧手巾包,打开这包儿,又是一个小手绢包儿,手绢包里还有一个快要磨破了的毛头纸包儿,再打开,便是不多的几张票子、几枚铜币。她从这可怜巴巴的一点儿钱中拿出一部分,交给那卖炮的,冷风吹得她的鬓发扑扑地飘。当她把那把“双响”买来塞到我手中时,我感到这把炮像铁制的一般沉重。

“好吗?孩子!”她笑眯着眼对我说,似乎在等着我高兴的表示。

本来我应该是高兴的,此刻却是另一种硬装出来的高兴。但我看得出,我这高兴的表示使她得到了多么大的满足啊!

我就是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令人难忘地逛过了娘娘宫。那天回到家,急着向娘、姐姐和家中其他人,一遍又一遍讲述在娘娘宫的见闻,直说得嘴巴酸疼,待吃过饭,精神就支撑不住,歪在床上,手里抱着妈妈给买的那把“双响”和空竹香香甜甜地睡了。懵懵懂懂间觉得有人拍我的肩头,擦眼一看,妈妈站在床前,头发梳得光光的,身上穿一件平日用屁股压得平平的新蓝布罩衫,臂肘间挎着一个印花的土布小包袱,她的眼睛通红,好像刚哭过,此刻却笑眯着眼看我。原来她要走了!屋里的光线已经变暗了。我这一觉睡得好长啊,几乎错过了与她告别的时刻。

我扯着她的衣襟,送她到了当院。她就要去了,我心里好像塞着一团委屈似的,待她一要走,我就像大河决口一般,索性大哭出来。家里人都来劝我,一边向妈妈打手势,叫她乘机快走,妈妈却抽抽噎噎地对我说:

“妈妈给你买的‘双响’呢?你拿一个来,妈妈给你放一个,崩崩邪气,过个好年……”

我拿一个“双响”给她。她把这“双响”放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划着火去点药捻。院里风大,火柴一着就灭,她便划着火柴,双手拢着火苗,凑上前,猫下腰去点药捻。哪知这药捻着得这么快,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当心”,这话音才落,“嗵!嗵”,连着两响,烟腾火苗间,妈妈不及躲闪,炮就打在她脸上。她双手紧紧捂住脸。大家吓坏了,以为她炸了眼睛。她慢慢直起身,放下双手,所幸的是没炸坏眼,却把前额崩得一大块黑。我哭了起来。

妈妈拿出块帕子抹抹前额,黑烟抹净,却已鼓出一个栗子大小的硬疙瘩。家里人忙拿来“万金油”给她涂在疙瘩处,那疙瘩便越发显得亮而明显了。妈妈眯着笑眼对我说:

“别哭,孩子,这一下,妈妈身上的晦气也给崩跑了!”

我看得出这是一种勉强的、苦味的笑。

她就这样去了。挎着那小土布包袱、顶着那栗子大小的鼓鼓的疙瘩去了。多年来,这疙瘩一直留在我心上,一想就心疼,挖也挖不掉。

她说她“过了年就回来”,但这一去就没再来。听说她丈夫瞎了双眼,她再不能出来做事了。从此,一面也不得见,音信也渐渐寥寥。我十五岁那年,正是大年三十,外边鞭炮正响得热闹,屋里却到处能闻到火药燃烧后的香味。家里人忽叫我到院里看一件东西。我打着灯笼去看,挨着院墙根放着一个荆条编的小箩筐。家里人告诉我,这是我妈妈托人从乡下捎给我的。我听了,心儿陡然地跳快了,忙打开筐盖,用灯一照,原来是个又白又肥的大猪头,两扇大耳,粗粗的鼻子,脑门儿上点了一个枣儿大的红点儿,可爱极了……看到这里,我不觉抬起头来,仰望着在万家灯火的辉映中反而显得黯淡了的寒空,心儿好像一下子从身上飞走,飞啊,飞啊,飞到我那遥远的乡下的老妈妈的身边,扑在她那温暖的怀中,叫着:

“妈妈,妈妈,你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