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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潘鸿教子书(3 / 3)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得多么平静,多么旷达啊!此即是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又如丘吉尔九十高龄时有人问他对死持什么态度,他答得更干脆:

酒店关门我起身。

真是警句,无怪乎他拿的诺贝尔奖是文学奖。

唐人赵璘的《因话录》中,也有一节写裴度(裴晋公)的,谓度不信术数,不求服食,每语人曰:

鸡猪鱼蒜,逢着便吃;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时至则行”这句话,和丘吉尔、兰德的意思和情致都差不多;而裴度比他们早生一千多年,所以更加难得。

裴度为中唐第一名臣,曾率师平定吴元济叛乱。他和丘吉尔一样是打过大仗看透生死的人,深知生老病死喊来就来,唯一明智的态度只有“时至则行”。酒店要关门了,炉火要灭了,不起身也是不行的。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好,“鸡猪鱼肉,逢着便吃”吧。

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十一、很好的寓言

学和中学的语文课本里,都选了一些古代的寓言;有一些在我看来很好的却没有能够入选,比如《叔苴子》中这一则:

八哥鸟生长在南方,南方人捉来经过*,就会“作人言”。其实它只是在模仿人的声音,翻来覆去,当着人讲的都是学来的几句现话。

有一次,庭前树上的蝉正在高歌。有只八哥听了,讥笑蝉发不出人的声音。蝉便:“你学人话虽然学得像,却完全不是你自己的话;我所唱的,却是我自己的歌呀!”这只八哥感到了惭愧,以后它就再不学着人讲话了。

习惯于做应声虫的人,比这只八哥鸟还不如啊!

《叔苴子》的作者庄元臣是明朝人。明朝的文坛,特别强调主旋律。主旋律便是圣贤规定的“礼法”和子提倡的“正道”,这正是一种适宜八哥鸟生长繁殖的环境。

旋律一致的齐唱多带劲啊!可就是很少听到“自己的歌”,知惭愧的八哥鸟真是太少了。

要到什么时候,像这样很好的寓言才会被选入教科书呢?

二○○三年十二月十三日

“百家”一词,出自《荀子》。“争鸣”一词,始见于唐。“百家争鸣”一词,却到一百三十年前才出现,有一个叫潘鸿的人在教子书中写道:

百家争鸣,或传或不传;而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者,屈指可尽。

潘鸿这封教子书我是从俞樾《春在堂随笔》卷三中读到的,觉得他讲得大体不错,学术文化的发展本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他将“传”的标准定得太高,限于孟子、荀子、《太玄》、《法言》,那么当然“屈指可尽”了。

其实两千多年以来,在绝大部分时间段里,文化学术都是在百家争鸣的自由状态中发展的。虽然自由的程度有的时候比较多,有的时候少一点,但总是多和少的问题,不是有和无的问题。

只有在秦始皇和雍正帝之类暴君统治下,以思想文字杀人才被定为国家的政策,此乃是真正的黑暗时代。除此以外,即使在南北朝、五代、宋末、明末那样的乱世,读书人还是可以研究,可以创作,没有谁来规定写什么怎样写才能发表。

读书人研究了,有所得,自然要宣讲,要发表,也就是要“鸣”。所得有不同,所见有歧异,又免不了要争论,即所谓“争鸣”。那时没有人印标准答案,人言人殊,不会是“一个声音”,也不会分“两条路线”,热闹起来,便是“百家争鸣”。百者,言其多也。两千多年来,难道屈指可尽么?

如此来,“百家争鸣”作为词语的历史虽短,作为文化现象的历史则已久长。不知怎的,一九五六年旧话重提,却使得瑟缩的读书人感觉到了早春气,一个个都如涸鲋得水,飞蛾扑火,朝着画好的圈子里钻。“这是为什么?”难道,进过巴力门入过费边社的博士也成了佛经所的洞里蛇,听到笛声便被催眠,身不由己地要出洞么?还是两千多年向往“百家争鸣”精神自由的情结未能彻底根除,仍在支配着人们的梦想呢?

二○○四年二月七日

十三、笑囊萤映雪

“囊萤”的主人公是一千六百年前的车胤。《晋书·车胤传》谓胤“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于是便“以寒素博学,知名于世”。

“映雪”的主人公是一千七百年前的孙康。《尚友录》谓康“少好学,家贫无油,于冬月尝映雪读书”,也因而成名,“后官至御史大夫”。

囊萤映雪真能够代替油灯,在黑夜里照亮书本么?据写《昆虫记》的法布尔:

萤火之光虽然鲜明,照明力却颇微弱。假如拿了一个萤火在一行文字上面移动,黑暗中可以看得出一个个的字母,或者整个的字,假如这并不太长;可是这狭的地面以外,甚么都看不见了。

这样“囊萤”我没实验过,“映雪”却是试过的。第四次湘北会战期间读初二,跟学校逃难到大山中,有次弄到一本《儒林外史》急着想看完,围上围巾站到雪地上的月光下去。虽然有“明月照积雪”映着,石印本上的细字却再努力也只能依稀辨识几个笔画简单的,没有法子读,只能回寝室钻进冰冷的被窝。

这类美化“模范人物”的“大头话”,父师拿来教训子弟,一以贯之地教了几百上千年,从来没有人怀疑。直到明末才有个“浮白主人”,在他写的笑话书里,对这两尊偶像开过一回玩笑:

夏孙康去看车胤,不见车在家读书。问他到哪里去了,家人答道:“去野外捉萤火虫去了。”到了冬,车胤来回看孙康,老远便见孙站在门外,久久地抬着头望。走拢去问:“为何不读书?”回答是:“今日这个,不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呀!”

二○○四年四月十日

十四、吃瓦片的人

随着房产政策放开,房产市场形成,有两套以上房子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将自有房屋出租的情况也不少见了。还记得五十年前“对资改造”后接着搞“私房改造”,那时兴起过一个很不光彩的称呼“吃瓦片的人”,似乎比资本家还难听些,差不多就赶上了吃田租的地主老财。

最近看枝巢子的《旧京琐记》,才知道这个称呼倒并不是解放后的新发明。

京人买房宅取租以为食者,谓之“吃瓦片”……向日租房招帖,必附其下曰:“贵旗、贵教、贵津免问。”盖当时津人在京者,犹不若近时之高尚。而旗籍、回教,则人多有畏之者。

可见在清朝时,北京城里早就有了“吃瓦片的人”。他们还可以像现在散发“谢绝中介”的传单一样,到处贴出招租广告,正常地合法地经营自己的房产。

在这里我最感兴趣的是“贵旗、贵教、贵津免问”这一句。“贵津免问”,枝巢子是因为早期来北京谋生的津人,从事的职业和社会地位,都“不若近时之高尚”。这看得出对“卫嘴子”的一种歧视,但也明当时租房的人多招租的房少,“吃瓦片的人”才敢这样挑剔。此种地域歧视当然不对,“贵教免问”的宗教歧视就更不对了。

而“贵旗免问”的“贵旗”,指的却是“八旗”,此乃大清朝的统治阶级。宗室觉罗、贝勒贝子等都有赐第,不会到民间租房;最下级的旗丁也有“铁杆庄稼”,房租总付得起。为什么也要请他们免问呢?恐怕的确是出于“畏”也就是真的有些害怕。

平头百姓不敢和带特权色彩的人打交道,看来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要这也是一种歧视,反常的是被歧视者乃是政治上占强势的“领导阶层”。歧视者本来居于弱势,因为有“瓦片”可吃,在社会上也就可以话,恭恭敬敬地请“贵旗免问”,在不平等中求一点平等。

二○○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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