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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冲喜(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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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乎乎说了句话,让菜子沟下河院东家庄地做出重要的决定。他要给十五岁的儿子命旺成亲。

菜子沟下河院少东家命旺不行了。半月前管家六根从沟外请来六个道士,杀了三只羊,宰了一头猪,白杨椽子搭起三丈高的道台,大有做一场空前绝后的道场的架势,引得一沟人都跑来看热闹。谁知说好五天的道场做到一半时道士惊跑了,连银子都没顾上要。晕死在道台上的命旺半夜里一个猛乍醒来,奇怪地打道台上跳下,瘫到院里,口吐白沫,鼻孔流血,两手冲天上乱抓一气,渐渐垂软下去。更奇的是裆里猛地一柱擎天,其势非骡马能比,惊得众人作鸟兽散,六道士更是惊魂落魄,四散逃命。

谁都知道,少东家命旺是庄地的命线线。东家庄地前后娶了三房老婆,每一房都如花似玉,能把半条沟照亮,却独独只生下这么一个儿子。许是老天真不开眼,命旺打生下来,就病恹恹的,不像是东家庄地的种。庄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他养到现在,没承想,一场大病下来,就成了半丝气。

东家庄地原本是把希望寄托到管家六根身上的。六根说,沟外的孙老道赛过神仙,驱鬼安神样样儿精,年前他亲眼望见过,沟外刘麻子家的老二就让孙老道救活了。庄地知道,刘麻子家的老二也是个病秧子,死了好几回,有次做道场,庄地也在场,那阵势,他还是头次见。如今听说刘家老二真让孙老道给救了,前几日还娶了媳妇,庄地忽就抓住六根的手:“这事你去办,只要能把我娃的命救下,钱花多花少,不在乎。”

管家六根领命而去,道场是设了起来,没想,事情成了这样。

当夜,菜子沟下河院乱成一团,东家庄地更是六神无主,差一点二人急过气去。若不是奶妈仁顺嫂,场面怕是不可收拾。

大惊过后,奶妈仁顺嫂抱着气息奄奄的命旺,泪流满面,躲在西厢房不肯出来。一沟人顿叹东家庄地不幸,菜子沟百年老院将面临断子绝孙的险境。谁知后山半仙刘瞎子无意来到沟里,病急乱抓医的庄地即刻磕头相迎,后山半仙刘瞎子进了上房,黑魆魆的双眼像煞有介事地环顾了下四周,支开管家六根,关上门攘眼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秘秘冲东家庄地说,娶新人冲喜,越快越好。

风声传出,沟里沟外养女子的人家纷至沓来,大有挤破门的阵势。他们忘了先前骂过庄地的话,也忘了曾蹲在菜子地埂上对下河院的诅咒,更是不顾女子前脚进门后脚就成寡妇的危险境地,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庄地。

东家庄地这一次倒是冷静得很,打定主意肥水绝不外流。后山半仙刘瞎子关于姻路在后山一带的指向,很快让他将目光锁定在十年未曾谋面的后山老舅身上。经过慎思,后山舅家大女子灯芯就摆到了桌面上。

同样因了刘半仙一句话,东家庄地多少还有些犹豫。后山半仙说:“冲过来他就是条龙,冲不过来,怕也是天意如此,往后……”他闭了眼,半天,突然又道,“不管咋样,新人只许进不许出,做牛做鬼都是她的命,再者,一次冲不进二次冲,二次冲不进三次……”

后山半仙做了个果断的姿势,面目一冷,斩钉截铁地说:“要想保住这院,就不能怕麻烦。”说着,他悄悄塞给庄地一道符,“有了这东西,遭殃的只能是娶进门的外人,你家命旺,伤不到的。记住,想救你儿,就不能心软,更不能怕多几个替死鬼!”

一句话惊得东家庄地差点儿没栽过去。毕竟同是骨肉,要真应了半仙的话,咋个跟死去的三房交代?谁知命旺他舅坚决得很,媒人一来二去的撮合中,他表现出空前的积极,连掐八字、送聘礼、几抬花轿迎娶等这些至关重要的事都一一省去了,只急着让妹夫定日子。

庄地直叹,老舅就是老舅,虽说过去恨过怨过,到了关键时候,心还是向着他的。

一切准备就绪,管家六根带着二拐子和四个轿夫,天一黑上了路。这一天是民国十六年阴历四月初五,后山半仙特意交代,花轿天黑出发,四更前进门,两头都不能见日头,这趟路顿让人沉甸甸的。

管家六根最先也不想去,他老婆柳条儿要生了,弄不好就在今夜,他急着知道结果。要是能生个带把的,再险的路他也不在乎,可老婆肚里的货实在难说,他没一点儿信心。柳条儿嫁过来五年生了三个带叉的,弄得管家六根谈生色变。无奈东家庄地说得坚决,非要他去,说对二拐子不放心,凡事还是交给他稳当些。管家六根不好推辞,一上路他便心事重重,跟二拐子一句话都不说,那样儿就像东家庄地硬逼他踩上了鬼门关。二拐子倒不在乎,早就听说后山的灯芯美得跟妖精一样,恨不得立马飞到后山,自个儿背了回来。

路是山路,崎岖得很。日前偏偏又下了雨,路上的泥泞还未干,走不多远便有轿夫摔了跤,二拐子让轿夫脚底绑了麦草,说等会儿到了山上,万万不能摔,摔了山崖就是收命的地儿。轿夫们本就心虚,通往后山的路白日里走都让人脚心冒汗,黑夜加上泥泞,还不让掌火把,就有了撂挑子的心。管家六根只好说,一趟算两趟。轿夫们这才狠着心,往前走。摸黑走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月亮探出头,浓黑的乌云压了一切,山气湿扑扑的,说不定雨很快又要来。

管家六根止住步,很想卷根烟抽,黑灯瞎火的,怕只有烟能给人提精神。管家六根显然缺少某种精神,这段日子他总是神神经经,表现跟往常大为不同。人们说他可能是让柳条儿的肚子给弄慌了,也难怪,像他这样的人,要是真生不下个带把的,这日子,可就算是到了头,他总不能也学东家庄地一样,二房三房接着娶。要知道,在沟里,讨一房老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纵使管家六根,怕也只有守着柳条儿,过一辈子的命。

管家六根手在衣裳里摸半天,才发现洋火用光了,只好掏出烟末,放鼻尖下闻了闻。身后猛然爆出二拐子的笑,尖丝丝的,像鬼叫。大约又讲了荤段子,轿夫们也跟着笑。管家六根是不喜欢二拐子的,尤其他嘴里一天到晚喷的那些粪,能把人熏死。二拐子别的嗜好没有,讲荤段子说下流话,一绝。下河院四处传播的那些个炕上被窝里的事,怕都是他说的。管家六根其实不喜欢下河院的每一个人,包括东家庄地,可他喜欢下河院,所以他装出喜欢他们的样子,对二拐子更是这样。

二拐子也不理他,只顾跟轿夫们讲荤段子。他真是有精神,后晌喝了三碗糊糊,按说一泡尿就该放空了,到这时他也没喊饿。幸亏有他,管家六根想,这山险路滑的,又伸手不见五指,没他讲段子,轿夫们要是一丢盹,不敢想。

二拐子赶上来说:“要不歇缓歇缓,吃点腰食?”

六根收起烟,说:“两个时辰的路走了这么长时间,再缓赶四更能回去?”

二拐子不屑地说:“赶不上不赶,迟了能咋的?”

六根很不高兴,一听二拐子说这话,他想起上路时东家庄地说的话,这趟路跑回来,就打发二拐子走,这人靠不住。六根并没想过要打发二拐子,东家庄地的话他也只是听了听,他有自己的主意,现在看来,这牛日还真是靠不住。

许是没让歇缓,二拐子有了脾气,嘴里的话稀落了,后来索性闭了嘴。面前就是黑鸡岭,路更是陡峭得很,鬼见愁。没走几步,一个轿夫就踩空了,要不是二拐子眼疾手快地拽住他,怕就到沟底了。管家六根说:“小心点儿,过了这岭就到了。”

话刚说完轿子就翻了,这次摔的是二拐子,他妈呀一声,半个身子已到了崖下,手死死地抓着轿栏。六根闻声折回来,自己一慌张也绊了一跤,头重重磕在地上,还好,他摔在了路里边。路滑得使不上劲,几个轿夫手忙脚乱,嘴里惊喊着,想把二拐子拽上来,轿子咯吱咯吱,栏杆一断二拐子就完了。这牛日,死到临头还说要摸新娘子屁股,六根真想让他摔死,可他更想让新娘子摔死。

一想新娘子抬进门命旺就有可能活过来,六根的心猛就黑了。这是六根的秘密,下河院怕是没人知道。更没人会想到,请孙老道做道场也是个阴谋,本来说好了要让命旺死在道台上的,大约事到中间孙老道怕了,这才多出娶亲这档子破事。

六根站在黑夜,心思恍惚了一会儿,突然就坚定了。他脱下衣裳,让二拐子抓住,嘴里骂道:“你个牛日,看你还敢想女人!”几个人合力一拽,二拐子爬了上来。

终于翻过岭,远远听见咳嗽声,管家六根说放慢些,叫他们多抬段儿。二拐子心里不乐意,恨不得能三步两脚过去,又怕管家六根骂他,便佯装撒尿,站在了山坡上,心却早让对方轿里的新人给捉了去。

迎娶的方式都是事先说好了的,新人不在娘家上轿,怕娘家的三魂四鬼跟上,娘家负责将新人抬上道,边走还要拿铁锨把路斩断,千万不可留回头路。中间换轿更要小心,一不能回头,二不能落地,一一事项东家庄地都再三做了叮嘱。六根这阵儿像是突然给忘了,迎了头,头件事就是跟对方讨洋火,点了烟,还想多要几根,对方恨恨地说,当是芨芨棍?六根心里骂,黄花闺女往死路上送都舍得,几根洋火你就心疼?把你个猪脑子家的!

说话间,二拐子跟轿夫吃了腰食,开始接人。夜墨黑,二拐子寻着香味儿,掀开帘子,颤着手往里一摸,软绵绵触到一个嫩人儿。这差事真是美极了,美得二拐子永远想做这差事。沟里谁家摊上这事儿,二拐子跑得比狗还积极。迟疑间他忍不住就探了一下手,吓得里面差点儿叫出声。二拐子也不敢太过放肆,咽了口唾沫,伸手抱了新人,说勾紧点儿,话刚出,一双手就揽上了他脖子。

二拐子猛地一悸,顿觉一片酥软,骨头都发着呻吟,新人儿触到他身子的感觉竟是那般奇美,那般妙不可言。二拐子一路等的就是这一刻,所以接人时间就多了点儿,看不清他做了些什么,但摸一把大腿是决然少不掉的,这点管家六根想得出。管家六根咳嗽一声,二拐子这边的动静就快了点儿。等放好人,换了礼品,再上了路,二拐子话就多了。他紧紧地守护着轿子,说出的话跟轿子的气氛十分吻合。管家六根却想,二拐子的手一定在轿里,在她腿上,趁颠轿的空,钻到裆里也说不准。去年抬沟里一个新媳妇,他就摸了人家一裆水。

这牛日!

管家六根突然就没话了,有意跟轿子拉开距离,远远跟在后头,像是在等什么事。

一路艰险。

许是新娘子命大,管家六根这晚的想法没能实现,他十二分的沮丧,这时候他再次想起了自个儿的女人柳条儿,一股不祥涌上来,不知怎么突然就认定这次又是个带叉的。管家六根呸了一口,恨得鼻子都有些歪。

下了山,顺沟往上走一袋烟工夫,突然就望见一片火,轿子抖了起来,轿夫们精神骤起,二拐子狼野着嗓子,吼起了花轿歌:

我抬呀抬,我把你打娘怀里抬过来

我抖呀抖,我抖得让你合不了口

我唱呀唱,我唱得叫你骚又浪

我颤呀颤,我颤得你心肝肉儿酥又软

……

熊熊火光中,菜子沟百年老院充满了期待。

雨恰是在这时落下来,淅淅沥沥,裹着油菜花的清香,很好闻。管家六根怕也是被火光中那气势宏伟的深宅大院给震醒了,忙忙地收起心思,脸上堆出他旧有的殷勤,跑前跑后,跟轿夫说笑着,进了村。

奶妈仁顺嫂早早等在火堆旁,她今天也是格外打扮了一番,一袭大红棉袄十分的艳,衬托得丰腴的身子越发饱满,胸脯更是高耸如挺。头上还裹了块红头巾,火光一映,那张脸儿便红扑扑诱人。她颠着一双小脚,手里挥条红方巾,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下人。这个下河院最有成就的奶妈此时已完全一副主人架势,她的利落和对婚事的熟谙引得沟里看热闹的人群接二连三发出赞叹,有人就喊:“仁顺嫂,是你娶媳妇儿啊?”

“就是,眼热了?”奶妈仁顺嫂大大方方回过去一句,让那个心怀不轨的喊话者反讨了没趣。也有人想讨她便宜:“仁顺嫂,看上去你倒更像个娇娘子。”

“像吗?”仁顺嫂故意拿捏了个姿势,丰腰一摆,鼓鼓的臀往后一扭,扑哧一笑,嗔骂道,“馋死你个属猫的,朝后看看,你家屋里的盯着哩。”

说笑间,轿子到院门口停下,管家六根还没来得及跟仁顺嫂打招呼,就听说柳条儿生了,果真是个带叉的,他脸色瞬间僵了。仁顺嫂跑过来,问:“路上平安吧?”管家六根没好气地就说:“没死!”

“呸!”仁顺嫂吐了一口,“这啥日子,你也不嫌……”话说这儿,她突地就望见六根一张灰脸,这才想到了柳条儿,话一转,说,“还愣着做甚,快去看看你屋里的,是母是公还不知道呢。”

管家六根恨不得吐仁顺嫂一口,知道她这阵儿心里正笑得锅滚。他独自恨了一阵儿,还是愤愤地走了。

这边就由了仁顺嫂,她内心里巴不得六根这挨刀的走掉哩。奶妈仁顺嫂虽是个寡妇,这种事儿上却少不了她。再说了,东家庄地那儿,她是有特殊身份的,这事儿,庄地能交给外人?管家六根大约正是恨这个,一直拿仁顺嫂当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天爷打个雷,把这个不守妇道的骚母猪给劈死。仁顺嫂却不拿六根当回事,养不下带把的赖谁哩?就你那个棒槌,能捣弄下个带叉的就算烧了高香!哼,还想子孙满堂哩,羞死你先人,也不想想你家先人死时裆里揣了个甚?奶妈仁顺嫂吓了一跳,忙忙把心里话咽下去,一门心思迎起了新人。她毕竟见过世面,又跟着东家走南闯北的,指挥得还算顺当。

二拐子吆喝着让轿子重新抖起来,四位轿夫此时也铆足了劲儿,知道挣赏钱的时机来了,晃着脚步,摆着八字,一起一伏地绕火堆转了三圈。仁顺嫂早已点燃香纸,跪在地上,边烧边念念有词:“燎三了,燎四了,冤魂野鬼燎尽了,新人进门冲喜了,下河院的风水燎旺了……”

燎过三遍,宰过鸡,杀了羊,又从院里端出一火盆,稳稳当当放门中间,就等着新人下轿了。

众人忙乱中,奶妈仁顺嫂溜过去,左右一瞧,趁人不备,快快往火盆里丢了什么,然后装作不慌不忙的样子,溜出了人堆。

二拐子早已不耐烦,冲装模作样的仁顺嫂喊:“抱人哩,抱人哩,三鸡儿早叫了,再磨四鸡儿又叫了。”后山半仙再三叮嘱,新人务必四鸡儿叫前进洞房,错过这时辰,想冲也冲不了。仁顺嫂听见喊,这才转过身说:“人哩?”

按乡俗抱人是新姑爷的事,可少东家命旺躺在炕上,爬不起来。说好让油房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抱,七驴儿跟命旺同庚,个头也一般齐,且不知乡俗,这阵儿却没了影。仁顺嫂七驴儿七驴儿叫了几声,没人应,立刻就慌了,扯上嗓子骂:“穿了衣裳拿了赏钱,这阵儿倒跑了,害人鬼,明儿非说给马巴佬不行。”

外面骂着,里面早等不住了,东家庄地一遍遍地唤,四鸡儿叫了,四鸡儿叫了。仁顺嫂干着急没办法,谁都知道半夜里抱新人不吉利,况且又是替命旺这么个半命星,弄不好惹祸上身,十万个划不着,这一沟的人,怕是没谁肯帮这个忙。

轿子搁在那里,谁都干望着。轿里的人更是一片焦急。

东家庄地院里跳起了蹦子,大骂仁顺嫂办事不力。奶妈仁顺嫂急得要哭,七驴儿这挨刀的,害人没个轻重,叫他一辈子娶不上女人。

“赏二斗菜子,谁抱?”奶妈仁顺嫂一急就乱做起了主。

没人应声,人们全都失了声,心里头却在窃笑,知道有好戏看了。

“三斗,三斗抱不?”仁顺嫂已经顾不上了,三斗菜子值三个月工钱,可还是没人应声。

“天呀!”东家庄地打里面喊了一声,他不是心疼菜子,再要拖延,四鸡儿真就叫了。

“一石!”仁顺嫂喊出了一个吓死人的数字。天老爷,抱个新人值一石,没听过!

人们一下子让这个数字吓住了,连气都不敢出一声。死静!东家庄地急得想扑出来,恨不得自个儿抱了往屋里跑。就在这时候,突然炸出一声:“我抱!”

声音还没落,仁顺嫂已惊得掉了手中的包袱。喊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二拐子。奶妈仁顺嫂妈呀一声,她可就这一个命线线,平日里胡作非为倒也罢了,要是真敢犯这个忌,那不是要她命哩?

仁顺嫂刚要阻止,二拐子已掀开帘子,火光映出新人的脸,竟是没罩盖头的!一双盈盈的眼直直地望着二拐子,二拐子一惊,怔住了。等看清那双眼里亮晶晶的东西,二拐子不再犹豫了,他伸出双臂,勾住她腰,趁势一捏,一团软软的绵就握在手里。那脸急了一下,渗出羞恼来,眼神却是带着鼓励的。二拐子另一只手就摸住了屁股,一团热燃了全身,仁顺嫂的话再也听不到了。

在众人巨大的惊诧里,二拐子给新人蒙上盖头,胸贴住两团云一般的绵软,结结实实地将她抱起来,大步跨过火堆,越过火盆,嘴里唤着:“新人过火堆,霉气全燎尽,富贵进了门,添子又添孙……”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就这样带着雨星被二拐子抱进了下河院。

仁顺嫂早已昏倒在地,嘴里无声地哭喊:“天呀——”

2

下河院是很有些年头的,至于最早缘于啥时,菜子沟活着的人没谁能说清,就连东家庄地顶多也就记着前两辈子的事,可下河院远不止两代。管家六根就听爷爷说过,爷爷的爷爷就在下河院当过长工。

这沟是条深沟,东西有百里长。最早这儿曾是一片荒芜之地,乱草长得能掩过人头。沟里常有黄羊和野驴出没,偶尔地,也有狼群在争食。那时,沟里是看不见人烟的,一沟两洼,除了疯长的野草和芨芨,再就是些野生灵在游荡。

庄地的祖先曾在北边沙漠一带,一个叫土门子的地方,那儿是丝绸之路的一个小驿站,穿梭于北部沙漠的驼队和马帮常常在那儿歇脚,将丝绸和大烟带到镇子上,也把南来北往的信息留给人们,庄地的先祖爷庄福便弃开农田,做起了生意。

一日,庄福赶着马队往北山走,经过人烟稀少的黑峡口时,突然杀过来一拨土匪。土匪姓麻,在北山一带很有名。未等庄福闹个明白,土匪便席卷了他的马队,一根长枪斜刺里冲他挑来,眼看就要将他挑下马,庄福这才醒过神,知道不仅财物保不住了,就连另一匹马上驮的刚刚拿大烟换来的水灵灵的女人也保不住了,于是双腿一夹,策马而飞。麻土匪见状,哈哈大笑,他的志趣不在杀人,除非迫不得已。他瞅一眼枣红马上吓得哆嗦的美人,嗓子里骂了句鸟人,飞身下马,一把掠过美人,就在她吓得发紫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先祖爷庄福因为一个女人得救,逃过了一劫,受惊的白雪飘骑驮着他,飞过黑峡口,飞过北山几十里草原,将他驮到一座叫老鹰嘴的崖上。此时已是第二天正午,饥肠辘辘的庄福晕头转向,根本搞不清白马将他驮到了哪儿。庄福下马,站在了山崖上,明艳的太阳下,菜子沟一望无际,春日的暖阳映得沟里一派墨绿,微风掠过,那墨绿一脉儿一脉儿的,能把人掀起来。庄福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感觉胸腔就荡漾起来。

天呀,世上竟有这等仙美的地儿。他的疲惫瞬间没了,牵了白马,就往沟里奔。一队黄羊惊起,高昂着头颅,如矫健的鹿,打他眼前电闪一般唰地划过。庄福还未看清,一头野驴扬起脖子,冲他吼了一声,后面的白马耐不住了,四蹄腾起,就要奔野驴而去。

沟中间,草丛里,一条河哗哗流过,水清清澈澈的,能映出白马的影。庄福“呀”了一声,土门子是个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啥都吞没了,水就成了银子。庄福打生下来,一直就盼着有这么一河水,渴了能扑向它,热了能跳进去。算命先生曾说,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这日子,怕就滋润得不成了。庄福当下撇开白马,扑向河水,只一口,庄福便明白,此生,怕是舍不下这河了。

这河叫沙河,打远处的祁连山来,脉袭可追溯至青海雪域高原,后来又说流的就是布达拉宫的圣水。一年四季,绵绵不断,滋养得这一路,便比仙景还美。庄福饱饮一通,顿觉困乏全无,麻土匪带来的恐惧和恼恨,也瞬间荡然无存。他恨不得当下扒了衣裤,跃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顿。这时候,就听天际里彻出一声响,先祖庄福猛抬起头,惊讶地就瞧见带他而来的白马,猛腾起四脚,朝天长吼一声,然后化作一缕白烟,寻天而去了。湛蓝湛蓝的天,唰一下变绿,跟沟一个颜色,再望,云从北山顶上漫过来,瞬间便遮天蔽日。天地合为一气,雨乘势而下,哗哗的雨中,沟谷成了另一番景色。

庄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觉自己来了该来的地方,与命同在的地方。

当然这是传说,不足可信。可这沟里,自此有了人烟。

紫禁城里慈禧奶奶垂帘那阵儿,曾有一个留长辫子、穿长袍马褂的官爷来到菜子沟,他是寻着油菜花香进来的,一路惊讶讶着,跟兵卒说,跑过了整个大西北,咋就没见过这么迷死人的地儿呢?那时庄地还小,也就七八岁,穿着小青袍,戴顶瓜皮帽,跟下人们在院子里玩。中间有个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辫子,把他给拽疼了,庄地一把拧过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嗦着嘴唇儿,脸吓得青紫,半天,缩着脖子说:“你甭打我了,往后,你没处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这么大,我跑都跑不过来呢,凭啥要去你家?”

“我听……我听上房说,那个带兵的官爷爷要买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庄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庄家的礼节,大人在上房接待贵客时,小娃子是不能乱闯入的。那天庄地闯了进去,就连奶妈都拦挡不住,吓得黄了脸在院里喊:“要打屁股的呀!”

如果不是光绪爷要继位,说不定这座院子早就不姓庄,那位官爷真真实实看上了,也是诚心买,掏出的银子据说能把整条沟买下。因为突然光绪爷要继位,官爷不敢久留,急着回紫禁城,这事就先搁下了。不过那天七岁的庄地喊了句话,着实让紫禁城来的官爷骇了几骇,过后他摸着七岁庄地的脸,说:“这娃有骨气,往后,这院能昌盛!”

庄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爷唯唯诺诺,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真像是要把院子让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见白龙了,谁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龙饶不了他!”

白龙?官爷当下一惊,等弄清庄地说的白龙就是他先祖爷乘过的那匹白雪飘骑时,捻着胡须沉吟半天,最后叹道:“怪不得我一进沟,就觉有股仙气在荡,原来是这样。”当下,吩咐手下,将随身带的银两全部留下,如此这般安顿一番,对着庄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急着回紫禁城为慈禧奶奶解忧去了。

这院因了光绪爷,加上小庄地一句话,算是给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爷留下的银子,还有嘱咐,在紫禁城乱得一塌糊涂,慈禧奶奶大为光火的那些年里,让下河院着实扩张了一番。南院、北院,还有西院的草园子,外加几座厢房,都是那些年新扩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颇为壮观,据说比凉州城还大,还结实。

一沟人花两个夏天拿石夯夯起来的新院墙,足足有丈二宽,上面能跑马。庄地上去过,院墙上不但能翻跟斗,还能跟十几个碎娃坐圆了玩丢手绢。院墙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层层叠叠的屏障护起来的一座宫殿。丈二宽的新围墙里头,是一排排青丢丢的钻天杨,往里是二道墙,五尺宽,庄地爷爷手上打的,据说当年为建这院墙还死过人,是为争两件羔子毛皮袄而被打死的。

二道墙里是两丈宽的菜园子,种着一院人冬夏秋春要吃的菜。庄地父亲还种过一阵子罂粟,说是菜园子种的罂粟花鲜,果嫩,抽起来格外过瘾。菜园子里头,又是一道子墙,窄、矮,墙上四处留了洞,种菜人进出方便。矮墙里头,就是新扩的南院和北院,南北两院大约是遵了紫禁城官爷的吩咐,加上请的工匠正好是修了凉州城牛家花园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来气势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间正殿,又称上房,檐下是四根松木明柱,上有凉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龙八凤,跟檐上的飞禽鸟兽浑然成一体。

东西各是厢房,四间,带着小廊。南面是库房,用来藏闲物或是供亲朋小住。南北院各带了花园,花是从南北二山移来的,有百合、野菊、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则是马兰花,虽不名贵,香味却扑鼻。南北二院靠一回廊相连,曲径通幽,远看似一青蛇,盘来伏去,蛇首蛇尾终还在下河院正院里。更是那从南北二山觅来的各色根雕,沿廊摆放,倒成了另一番风景,常引得下人们大呼小叫。其中最多的,是一种类似于男人胯下那物的根雕,下人们私下议论的,怕就是这事。下河院缺乏阳气,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就连沟里三岁小孩儿都晓得。

南北二院往里,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车门一进,是正门,两条弯曲的青石路面如同两条绵软的女人手臂,温柔地搂住了整个院落。这青石路面打远处的菜子地伸来,一进车门,拐成两条,朝左通向车房,朝右伸向马房。平日里由两个人专门打扫。庄家祖训,青石路面是留不得半点污渍的,年代一远,青石路面便发出一层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见人影儿。

跟南北二院的鲜活气息相比,中间这院就显得多了份死气。院里光线阴暗不说,单是那八根柱子的乌黑,就陡添了不少煞气。谁也想不出,当初先人为啥要把八根柱子油成黑漆,这漆还不是一般的黑,是后山松油的那种贼黑,猛一看,就跟渗了油的黑炭一般,让人的心哗一下能暗下来,细瞅,也不尽是黑,黑漆中间,隐隐还夹杂着几道乌铜色,只是年代久了,那乌铜便越发地没了亮光,倒把这黑衬得比棺材头上那道黑还亮。

除了廊下的八根柱,连屋顶的吊檐也是黑的,这就越发地怪,谁家能把飞檐涂成黑的呢?怕是这个谜,再也解不开了。不过后山的刘半仙曾经说过半句,没这黑,怕是这院,早没了。半仙虽没把话说透,但其中意味,下河院的人多少也能猜着点,保不准先人修这院时,逢了哪路高人来指点,要不风摇地动,百年间菜子沟少说也经历了一二十场饥荒,加上土匪连年骚扰,瘟疫隔三岔五地闹,下河院却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就连凉州城的牛家花园,也没风光上它的这些年头,如今更成了一片废墟。听说慈禧奶奶一垂帘,还专门问过此事,那个牛家花园还在吗?

按沟里人的看法,庄家祖先留下的下河院,更像是座庙,八根柱子支撑着八间廊房,中间只有丈二宽的空隙漏着阳光。八间房倒是清一色的松木椽子松木梁,盖得也有些低矮,廊下也少了点缀,从中可以看出,庄氏祖先当时在盖房上也是颇算计了一番的。

倒是独独西厢房盖得亮堂,还带个小院,外加一条长廊。据说这儿最早曾藏着一个打凉州城花钱请来的戏子,戏子一见这沟、这院,便有几分割舍不下。后来三番五次的,跟了马帮往菜子沟来,来了先是小住几日,也不唱戏,也不闹腾,就跟庙里修心的尼姑一样,安静得很。后来沟里人才听说,那戏子头次认识下河院的东家便染了身孕,三番五次地来,只是想生下那个种。也有说不是,戏子是凉州城五爷的姘头,岂是外人轻易敢染指的?甭管咋说,这西厢是充满了神秘的,奶妈仁顺嫂就说,大凡下河院的冤魂,都跟这西厢有关。

甭管咋说,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里的风景包括院里的人和事,沟里人是无法看个清楚的。比如说庄地的爹为啥要花那么大代价修南北二院,修了为啥又空落落搁着,从不送进去个脚踪?里面的隐情怕绝不是庄家人丁不旺没人去住这么简单,南北二院到底藏着什么,怕是跟庄地最亲最近的人也难以知晓。何况下河院也绝不只藏着这么一点儿秘密。要说整条沟里,对下河院的秘密,除了奶妈仁顺嫂和管家六根多少还能说出一点儿的,怕就一个和福。可惜和福老了,加上长久地不跟下河院来往,这院里的事,怕是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但是,有一点却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颓败了,尤其到了这两代,下河院就像烂了根的老树,说倒就倒下了。庄地的爹还弟兄三个,可两个让土匪打死了,连婆娘也抢了去。庄地的爹也让打坏了命根子,幸亏庄地生得早,这脉才没断。霉气却跟定了庄地,连娶两个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虽说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只是这命旺……

3

菜子开花的时日,下河院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新娘子灯芯一袭红袄走了出来。一双绣花鞋载着灵巧的身子,从菜子沟最气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绿莹莹的菜地。这是个新鲜事,按说新娘子是不该这么快就出门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开怀的时候。沟里人顿时圆了眼,齐齐地盯住那一袭水红,看碎小的脚步怎样踩过长长的青石路面。

雨后的青石路泛着油光,积水在上午的阳光下宛若镜面,将新人袅袅的身姿映衬出来,有一刻新人的脚步停在了泛动的水处,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迈开了。没有下人陪伴,奶妈仁顺嫂也不在身边,这就让看的人更为好奇。直到脚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个身子时,人们才松口气,原来不是去寻短见。不过也还是奇怪,不就一个菜花,有什么看头,值得犯这个忌?

这忌是个大忌,沟里人看来,新娘子灯芯赶在开怀前往外奔,无外乎两个缘由:一是想死,逃开那个只剩了一把骨头的男人;另一个缘由,还是想死,逃开东家庄地。可新娘子灯芯悠然自得甚至带了几分陶醉的样子真是让人惊慌,她咋个能这样,咋个能这样呀?一点点想死的意思都没有,妈妈哟,不想死她犯这个忌做甚,不想死她这么快跑出来又做甚?

沟里人牢牢地就把眼睛贴了上去。

新娘子灯芯自然不知人们在盯着她望。她是让满世界的花香引到这儿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阳光下,菜花像天女散花般铺满了世界,雨水清洗过的菜子满溢着碧绿,碧绿从眼前盛开,一直延伸到望不到头的南北二山。一沟两山的菜地像一块巨大的棉被,网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露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葱一般的嫩手轻轻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湿了她的绣花鞋,湿了她的绿裤。空气是那样的宜人,扑鼻的香气从她一走出院门就围在身边,用力吸了一口,就觉由身到心清爽得不行。

难道这真是自家的拥有?中医爹的话忽在耳边响起:“褔路是指给你了,那可是铺满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灯芯顾不上细想爹的话,从她坐上花轿那一刻,她就认定自个儿坐在了金毡上,一条巨大无边的金毡上。现在,她又觉得自个儿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是后山中医刘松柏的独苗。中医老婆死得早,是他尿一把屎一把将灯芯拉大的,不只拉大,还教了她许多。灯芯的记忆里,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样识中药,就是菜子、油坊,还有煤。起初灯芯并不清楚爹教她这些做甚,后来长大,耳朵里慢慢多出一个词,下河院。灯芯那时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据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守着那么大一座金山,居然连吃药的钱都没有。爹可能是气不过,常常拿这些说给自个儿女儿听,也好让她记住,守着金山并不等于真就有金子。

后来,长大的灯芯便觉得不这么简单了,爹的话里,偶尔会多出些东西,一层怪怪的味儿,悟不透,却能感觉得出。灯芯也猜过,可爹不让她乱猜,爹只说,凡事都有路数,只要按路数来,到时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只是,爹突然话锋一转,紧张着脸说,这路是独木桥,踩上了,就没有回头路,更不可错失一步,一步错,身边就是深渊,掉下去摔死都没个响声。

爹的话总是这般危言耸听,这般令人出冷汗。可灯芯像是习惯了,她习惯了爹的打、爹的骂,也习惯了爹站在山巅上朝山下凝望的目光。灯芯知道,爹的目光尽头,就是这座下河院,就是这一沟两洼的菜子,还有,就是她早逝的姑姑,爹唯一的亲人松枝!

这个上午灯芯一直站在菜花里,中间她试着往里走了几步,露水顷刻间湿了她的裤子,豆芽似的花瓣染了她一身,芬芳着实令她陶醉。可毕竟是新媳妇,她还不敢走得太深,齐腰的菜子没住她的时候,身子忍不住发出一片战栗,觉得有轻柔的手掌撩在腿上,撩在她女儿家神秘的地方。她猛地想起娶亲那夜钻进花轿的那只手,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天呀,那只手一路上撩拨着她,有意无意地,借着轿子的颠簸要往深里去,弄得她忽儿羞臊忽儿眩晕忽儿气恼。后来,后来她竟忍不住握了那只手一下,只一下,就把女儿家的本分全给握走了。

那一路,生里死里的,灯芯都没记住,记住的,反倒成了那双手,那双救了她羞了她又抱了她的手,那是第一个伸向她的男人的手啊……

菜地里灯芯脸粉红成一片,身子下边,竟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妙。

后来她想到了那张脸,那张在火光里抱她时映出的麻瘦脸,片刻间掠过一层灰蒙蒙的失望,要是那脸能清爽些,倒是情愿让他多抱抱的。

可惜了。

新娘子灯芯在菜地里惆怅了一会儿,拔腿出来,她要趁机多看看。爹在上路前跟她说过好些地方,每个地方都像梦一样萦绕在脑海里,让她夜夜不能成眠,让她总渴望着能亲眼见一见。此时,这个梦想就要成真了,新娘子灯芯忍不住一阵激动,脚步子也欢快起来。顺着地埂往南走不多时,哗哗的河水声就飞进耳际。

奶妈仁顺嫂惊叫着让下人四处寻她的时候,她已站在了沙河边。雨后的沙河水涨了不少,清澈的河水从极远处奔腾而来,发出松涛般的轰响。松涛的声音她是熟悉的,可那是望不见的声音,现在有了欢快的河水,就觉沟里的世界真是比后山要美。溅起的浪花再次打湿她的绣花鞋,裤子湿在腿上,痒痒得难受。禁不住再次想起抱她进院的男人,到现在还不知他叫啥名。院里封闭得很,她和命旺的西厢房是用雕了花的木廊隔住的,除了奶妈仁顺嫂,还没一个人进去过。她想他是下人,只有下人才有那样粗糙的脸,才有那样牛似的力气。

直到站累了腰,才寻到那盘让爹描述过无数遍的水磨,它掩在一大片杨树影里,吱吱吜吜的声音穿过婆娑的树影钻进她耳朵,宛若歌谣,动听得很。新娘子灯芯欣喜若狂,刚要迈步,就听见奶妈仁顺嫂的声音。

奶妈仁顺嫂真是吓死了,她刚回自家跟二拐子吵了几句,就听下人跑来说,少奶奶不见了。死了好!奶妈仁顺嫂正在气头上,儿子二拐子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你猜怎么着,他竟把院里一刚来的使唤丫头给压在了菜园子里,若不是东家庄地正好去菜园子,怕是这祸就闯大了。

“你个挨刀的,你个短命的,啥事不能做,偏要做这畜生做的事。”仁顺嫂揣着一肚子气撵来,进门就骂。你猜二拐子咋说?他笑了几笑,不阴不阳说:“你好,你干净,你干净得苍蝇都叮不进。”说完,拿起他爹留下的那把杀猪刀,磨刀石上霍霍磨了起来。

仁顺嫂像是让儿子扇了个嘴巴,不,捅了一刀,哭也不是,骂也不是,正拿衣襟蒙了脸呜咽,下人便进了门。

骂过那句,仁顺嫂还是快快往下河院去,路上她跟下人喝叹着说:“耳朵夹紧点儿,那话我是骂二拐子哩,你可甭往少奶奶身上想。”下人哪敢乱想,在下河院做事,耳朵和嘴巴都得夹紧,听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后果都一样,轻者撵出门,一年的工钱不发,重者,这沟里怕你待不成。

到西厢房一看,新媳妇灯芯果然不在,命旺傻呆呆地坐在炕上。看见仁顺嫂,命旺两手挥舞,嘴里哇哇着,眼睛死死瞅住仁顺嫂青布汗褂里紧裹着的高耸的奶子。仁顺嫂骂了句馋死你个短命的,就往外跑,刚出西厢小院,跟迎头赶来的东家庄地撞个满怀。东家庄地破口大骂:“反了,反了,这才娶进来几天,不知轻重就乱跑。”仁顺嫂刚应了句就是,庄地突地转向她:“你个挨猪刀的,咋操的心?跟你说了多少遍,新人进门,要先把礼数、讲究跟她交代清,你吐道了没?”

仁顺嫂让庄地骂了个满面红,这些日子,自己没少说灯芯,可她左耳进右耳出,心思压根儿就没在礼数上。下河院那些个讲究,她更是听不得,仁顺嫂说两句,她反驳三句,哪像个刚进门的新媳妇。可这话,她哪儿敢跟东家讲,新媳妇灯芯绝不是个好惹的货,要是让她知道她跟东家弄嘴弄舌,往后这日子,少不了她吃的亏。

“还愣着做甚,找呀!”庄地一捣拐棍,口气几乎要把仁顺嫂吃了。

仁顺嫂再找时,心里就有了恨。一想刚才庄地骂她的话,心就疼得咯咯响,好你个没良心的,这才娶了个替死鬼,能不能冲过去还很难说,你就敢拿这么毒的话剜我的心窝子。挨猪刀的,这话也是你骂得出口的?一路呜咽着,嘴里却在虚张声势地喊:“刘家的,后山刘家的,你倒是应个声啊——”

仁顺嫂的高嗓子惊得干活的人全停下来,人们并不告诉她刚才看见过新娘子,只是冲她喊:“仁顺嫂,哭爹喊娘的,找谁哩?”

“找谁?还能找谁?吃上花样子草了,进门才几天,红都没见,就敢往外跑。”仁顺嫂这句话,无疑是告诉沟里人,娶进来的灯芯至今还没破身,红还没见哩。沟里人马上会意,十五岁的少东家果真成了废人,要不,守着那么葱绿的新娘子,能饶下?

奶妈仁顺嫂一路找一路喊,把能喊的都喊了出来,还不过瘾,心里骂,跑,天天跑才好哩,叫你讲究,叫你攘眼,叫你把后山的瞎子当亲爹。正恨着,一抬眼就望见了新娘子灯芯,树影绰绰中,那一抹红格外地显眼。仁顺嫂大约是气急了,顺口就道:“后山刘家的,有没有点儿规矩,这门是你乱出的吗?”

灯芯的兴头忽然被人打断,脚步唰地停下,转身冷着脸道:“你才唤我什么?”

奶妈仁顺嫂知道漏了嘴,低头嗫嚅道:“人家一急,唤错了。”

“唤错了就再唤!”灯芯冷冷丢过一句,站着等。

仁顺嫂知道躲不过去,哑着嗓子道:“少奶奶,东家唤你回去哩。”

灯芯鼻子里哼了一声,脚步一拔,也不理仁顺嫂,自个儿寻着方向,打沟沿上跃过去,往森严壁垒的下河院去。刚进车门,正好跟管家六根打了个照面。六根止住步,弓腰说声少奶奶好。灯芯心里正生奶妈仁顺嫂的气,没理他,进去了。刚错过身子,就听管家六根说:“少奶奶是不该到处走的。”灯芯本不想理他,更不想听他什么话。这阵儿却忽地想起爹跟她说过的话,她猛地折转身子,一双尖利的眼睛盯在了管家六根脸上。

管家六根本不想提醒,事实上新娘子出门他是看见了的,他故意装没看见,他巴不得她到处乱走疯走,越坏规矩越好,越犯忌越开心。这时见奶妈仁顺嫂跟在后面,不能不提醒。没想遭了白眼,那一眼望得有点儿恶毒,他打个寒噤,牢牢地记住了。

进了西厢房,男人命旺还在炕上。出门时是给他穿好的,还特意在裆里衬了棉布,这阵儿却全脱了,赤条条钻在被窝里。奶妈仁顺嫂跟进来,要给命旺穿,灯芯说:“你走开,我的男人,我来。”便拿起裤子哄孩子般哄他穿,命旺却猛一下捉住她奶子,嚷着要吃。这个动作把灯芯吓坏了,无端地就红了脸,羞臊得不知往哪儿放。若不是碍着奶妈仁顺嫂面,她会一巴掌扇过去,看他还敢乱碰自己。

奶妈仁顺嫂看她窘,走过来,哗地解开衣服,熟练地将奶子递给命旺。这个动作刺痛了灯芯,灯芯却又奈何不得。打她娶进门第一天,这样的动作便天天望见,有时半夜里,奶妈仁顺嫂还会跑过来,就像哄孩子一样哄自个儿男人。灯芯望见奶妈白生生的大奶很快吮进男人嘴里,羞恼地转过身,心里旋起一团黑云,先前的快意荡然无存。仁顺嫂却说,奶子是要给他吃的,吃足了他才能乖。

男人吮足后满意地睡了,奶妈开始了说教,无非是这不准那不许的,仿佛每个规矩都是冲她而来,尤其说到刚出门的事儿,仁顺嫂更是一惊三叹,说:“下河院再不能出事了,指望着你给冲喜哩,你再不听劝东家可就全没指望了。”那口气俨然她是东家的人。灯芯心说,不是想二次三次的冲吗,我倒要看看,嘴上却说往后不了。

奶妈刚要问句什么,东家庄地来了。自打进了门,公公这是头次踏进西厢房。奶妈快快系好扣子,一脸温顺地给东家庄地让过地方。

灯芯就听公公问:“你去了哪儿?”

灯芯道:“去菜子地看了看。”口气里完全没有一点儿做错的意思,坦然劲儿反把东家庄地给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