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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冲喜(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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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地的脸阴了许多,嘴唇抖着,半天却不知怎么发火,末了,冲奶妈仁顺嫂吼:“讲究,讲究你们懂不?”

奶妈仁顺嫂忙道:“东家,少奶奶已说知错了,往后她会小心的,你就甭拿这事儿气自个儿了。”

往后,往后,能有几个往后?东家庄地的拐棍捣得咯咯响。

“没几个往后,要打要骂随你。”灯芯突然甩过来一句,目光直直地逼住庄地。庄地哑巴了,虽说是新娶的儿媳妇,按理该严加管教才是,可她怎么也是三房的内侄女,算得上半个骨肉,他又如何下得了狠心?最后还是奶妈仁顺嫂打圆场,将这事暂且遮掩过去了。

东家庄地收起怒,目光从儿子脸上慢慢放下,又在西厢房四下巡了一遍。虽是添了人,屋里的气氛却跟先前没甚两样,这让他失望,失望得很,禁不住又想起后山半仙的话。他知道三次是冲定了,便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地叹出口气。那悲伤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惹出奶妈仁顺嫂两滴眼泪。

这期间灯芯只做一件事,就是盯住公公不放,她的目光在公公脸上停顿了好久,还是看不出这样一张脸有什么特别。她倒不是跟公公较劲儿,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她绝不会纠缠住不放,再怎么说,不叫他公公还得叫他姑爹哩。心里,她是将他当一家人的,这一点怕是奶妈仁顺嫂不会想到。其实这阵儿她心里想的,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他靠什么撑着,难道就是那个六根?

这个晌午让灯芯多了思考,公公和奶妈走后很长时间,她都沉浸在妄想里醒不过来。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灯芯的思维完全脱开了一般女人的轨迹,一丝儿都没在男人身上滞留,她想到了一沟两山金色的菜子,想到了绿树掩映下的水磨,还有没来得及看的许多,最后在公公庄地那张老脸上停留下来。久长久长,少奶奶灯芯才想,他是老了,比她想象得还要老。

4

同样的正午给了管家六根更多不安。

那夜轿子没能在山路上出事,管家六根心里就装了噩梦。要知道,在翻过黑鸡岭新人换轿的时候,他在轿子上是做过手脚的。那是瞬间的事,可这谋算却在心里藏了很久,几乎是从东家庄地确定要娶后山的灯芯做儿媳那一刻就有的。为做到万无一失,管家六根在心里反复思量过,包括几时上路,路上走多快,几时过黑鸡岭,他都在心里算计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二拐子这牛日,他的把握会更大些,做得也定会更从容。当然,他开始没想到东家庄地会让二拐子去,上路时心里还有些紧张,怕二拐子这牛日看出破绽。幸好,这牛日只顾了讲荤段子,只顾了摸新人大腿,没给他出太多难题。要不然,他的主意会落空。

轿子上做手脚是他计划的第一步,只要这一步做成,就难保不出事,那么……其实在轿子上做手脚并不是个难事,多的人都会,就看你有没那个狠心。管家六根知道自己不缺这个狠,而且他必须狠。轿子临出门时,他在轿夫抬的杆子中间留了个活结,留得很小心,怕是轿夫都察觉不到。

二拐子在野鸡岭那边抱新人上轿时,管家六根快速闪到轿前,手一伸,猛一拽,眨眼的工夫,那活结便开了,开了活结的绳索并不会马上松散,它还能支撑一阵子,因为活结外面还有个套。按六根的估计,它能撑过野鸡岭。一过野鸡岭,那路极尽险要,加上新人的重量还有轿子的颠簸,再撑就是妄想。轿杆会在某个转弯处突然断裂,失重的轿子不但能轻易把轿里的人摔下山崖,就连沿山崖走的那两个轿夫也甭想活命。

大约正是因了这个缘由,管家六根解活扣时心有过那么一抖,不过很快他就又镇定了。对两个轿夫的意外,他早想好了说辞,无非就是多赔些银两,对下河院来说,灾难却是致命的,管家六根不可能因了两个不值钱的轿夫而放弃这次机会。

管家六根对东家庄地要娶灯芯的决定简直恨到了骨髓里,换上娶别人,管家六根大可不必动用如此歹毒的伎俩。甭说冲三次,冲十次又能奈何?可灯芯不同。管家六根对这个来自后山的老姑娘有着十二分的惧怕,这不是说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多么了不起,关键是她后面藏着个人。管家六根认为庄地在无意中捞了一根稻草,这根稻草就是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实则老谋深算的后山老舅。

这是个老狐狸!太多的日子里,管家六根被这个想法折磨着。一想起中医刘松柏那双眼睛,管家六根就要打个战,想一回打一回,打得他身子都有了毛病,一想难肠事儿和折磨人的事儿身子就打战,控制不了。

管家六根曾跟中医刘松柏有过几次交道,一次是为了女人柳条儿生儿子的事,一次跟老姑娘灯芯有关。两次他都吃了亏,大亏,按沟里人的说法,亏得老驴淌眼泪,亏得哑巴挨炮,有亏喊不出来。不过两次之后,管家六根算是把中医刘松柏记死了,记硬了。当时他就想,你等着,刘家先人你等着,有你老驴日的后悔的时候。

管家六根要是恨起人,啥脏话也能骂出口:牛日、驴日,甚至猪日,看见啥他骂啥日。骂着还不过瘾,还要把对方的先人抬出来,想到驴上、猪上、狗上。这样他就有了平衡,认为对方不过是个畜生干的,再狠再毒也还是斗不过他。但是对于这个刘松柏,他骂一次怵一次,从来就没在心里胜过,他认为刘老狐狸太老辣了,太能沉得住气了,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你想想,他能把女儿养到二十二还不嫁出去,这是个什么野心?后山包括整条菜子沟,谁家的女子养过了十六?就算瘸的、拐的、聋的、瞎的,撑死了也就养到十七八,再大,哟嘿嘿,那不叫人骂断脊梁骨?舍不得嫁人又不留着自己用,那还叫人吗?呸!

可这个刘狐狸,他就不怕骂,他就硬是养到了二十二!六根那次就带着商量的口气说:“实在你要有难处,我就带了去做个小,你要是觉得屋子空,我给你把沟里的麻秀撮合过来,麻秀尽管腿有点儿病疾,你是中医,不怕的,再说了,人家麻秀怎么说也才十七。”

呸!没等他说完,中医刘松柏就吐了他一口,直直地吐到他鼻梁上,气得他当下就想日中医个娘。中医刘松柏竟还不罢休,抄起棍就打他,边打边骂:“吃了草的六根,我妹夫咋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个断后鬼做管家!”

六根的“断后鬼”就是被刘松柏骂出的,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沟里。这话太毒,断后鬼,他是成心不让我六根生带把的了,他要灭掉我六根家的香火哩。这狼日!

不只如此,六根认为灯芯的进门足以破坏他五年的谋略,甚至让他功亏一篑。五年的光景别人兴许一晃而过,管家六根却是刀尖上走过的,沟里上上下下几千口子人,包括那些个新来的逃荒户,谁个不知这个管家他六根争得不容易,当得就更是下贱,连个奶妈他都治不住,要看她脸色。好在他六根不是个轻易能灰心的人,想想偌大的下河院正在一天天到他手中,他有时还兴奋得很,兴奋得想叫,冲望不见头的深沟叫,冲川流不息的沙河叫,冲一沟两洼的菜子叫。总之,六根就是想叫。谁知后山半仙刘瞎子要出这么个馊主意,成心坏他的好事。

管家六根不能不有所行动。他是个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人,更是个别人一放屁他就想拉屎的人。看你狠还是我狠,别的比不过,比狠六根还没输给过谁!他呸了一口,算是把对刘松柏还有后山半仙刘瞎子的鄙视一同呸了出去,一番精心算计后,他开始等待好事发生。

新人一过野鸡岭,六根的心就突突跳,黑夜里能看到他脸上的火星子。二拐子这牛日,照旧有说有笑,笑还淫浪得很。六根想他定是摸到了啥,摸新人裆里也说不定,听那笑声,嘎嘎的,就跟叫驴一样。当下他就想,挨刀的二拐子,让你一同掉沟里摔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六根走了一路,等了一路,也急了一路,期待中的事居然没能发生。

它居然没能发生!日他个天爷的,这咋个可能?

直到望见火光,直到新娘子安安全全被抬到门上,六根还是处在惊奇中,不可能,绝不可能!

六根那夜往自家走的时候,脑子还恍恍惚惚的,不敢确认新娘子灯芯是摔死了,还是活着抬回来了。有一刻他确信是摔死了,就摔死在野鸡岭往下走二百步处,那儿正好是鬼见愁,后山中医刘松柏的女人就摔死在那断崖口。六根笑了,总算把她娘儿俩打发到了一起。刚咧开嘴,就听见二拐子喊,抱人了,抱人了,四鸡儿叫了!六根心嗖的一凉,没死,活着抬来了。他奋起一脚,将一泡猪屎踢到了远处。

那夜六根一进门,先是美美捶了一顿柳条儿。柳条儿刚生下娃娃,身上还染满血,人更是个气丝丝。六根不管,抓住就捶,边捶边骂:“我叫你活,我叫你这个害人鬼活着回来!”捶累了,捶得柳条儿没气了,六根才看见炕上的血泡泡,那是柳条儿刚生下来的货,隐隐约约的,像一团血肉。六根这才明白,女人柳条儿给他又添了一张嘴,六根扒过血泡泡一看,双腿中间那光片片立刻让他心灰意冷,不由得就又来了气,比先前更大、更猛。

他再次抓过柳条儿:“我日你柳家的先人,你成心让我断后哩,你比后山的刘狐狸还狠毒。”骂着,拳头雨点般落下,后来竟连脚也用上了,直把柳条儿从昏死中再次捶过来,六根听见闷腾腾一声喊:“你个断后鬼,想让老娘死,没那么便宜!”

那个夜晚六根气急败坏地想了一夜,他实在想不出哪儿出了问题,上苍再保佑也不可能再把松开的绳结给系上,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知道他六根做了什么。天明时他忽然想到了二拐子。

这个畜生!

六根猛地跳下炕,惊乍乍就往下河院跑。一进院,就歇斯底里喊:“二拐子,二拐子,你个挨天刀的,死哪儿去了?”

六根那天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一顿二拐子的,敢跟我玩心计,敢坏老子的事,看我不弄死你牛日才怪。

二拐子哈欠连天揉着惺忪的双眼进来,问:“管家你喊我?”

“二拐子!”管家六根切齿道。

“啥事?”二拐子问话间掰下一块眼屎,拿手里细玩。他的样儿漫不经心,一点儿没把管家六根的脾气当回事。

管家六根啊啊了几声,却忽然想不出惩罚二拐子的理由。是啊,总不能把那夜的事说出来,说是他发现的活扣,救了少奶奶灯芯?

“你个牛日,干的好事!”管家六根咬牙骂了一声,心里急着想主意。

二拐子伸了个懒腰,昨晚他睡在了马房里,跟马房的伙计吹了一黑牛,期间还说到了少奶奶灯芯。他跟伙计打赌,说少奶奶的奶子有瓷碗大,伙计不信,说顶多喝茶的青花碗那么大。二拐子骂,青花碗那么大,那种奶子是猪奶子,少奶奶的一定是马奶子,说不定比马的还大。两人为此争了半宿,后来还打赌,真要是有伙计吃饭的瓷碗那么大,伙计冬天穿的那双毛袜子归他。因为睡得晚,这阵儿还糊里糊涂的,他想不起做错了啥,惹得管家清早八时扯狼声。

管家六根这阵儿已想起花轿上路时东家庄地跟他说过的话,这趟回来,就打发了二拐子。他猛地一黑脸,底气很足地说:“二拐子,你牛日没安好心,下河院这份钱,你挣到头了。卷起铺盖,回你的猪窝去。”

二拐子一惊:“凭啥子?”

“凭啥子?就凭老子看不惯你牛日!”

二拐子从迷瞪中醒过神,知道管家六根没说玩笑话,他黑紫的脸还有一大早就不明不白发出的驴脾气让二拐子懂得,这叫驴在冲他撒野。二拐子并没急,甭看他有时也是个驴脾气,关键时刻,他却比管家六根沉得住气。

“嘿嘿,嘿嘿,管家,你看你,”二拐子笑道,“清早八时的,你跟谁摆威风?”

“跟你!”

“嘿嘿,你女人没本事,一下一个母猪,赖我?”

二拐子的话捅到了管家六根痛处,六根最怕别人提这个,二拐子偏偏又哪处疼咬哪处,一句话就把管家六根咬得失去了理性:“二拐子,我日你娘,你个有日生没人养的,嘴里喷个啥粪?”

这话骂别人行,骂二拐子,重了。且不说二拐子的娘就在下河院,说不定这阵儿正躲在某处听哩,单是有人生没人养这句话,就足以让二拐子把杀父之恨发泄出来。果然,管家六根的骂刚落了地,二拐子猛一个老虎扑食,恶毒地就冲六根裆下扑来。二拐子人瘦,力气也不是太大,但自小受惯了沟里孩子的欺负,也练就了一手防身本领。特别是他扑人家下身的功夫,更是不一般。如果他真要你的命,老虎扑食就是先兆。

管家六根还没看清,裆里便被狠毒地一捏,“妈呀”一声大叫起来。二拐子大约也是平日里积攒了不少对管家六根的恨,苦于找不到机会发出来,今儿个这一出手,便格外有点儿狠。一头撞向六根肚子时,手已牢牢捏住了六根的命根子,六根再想骂,就力不从心了。他疼得嗷嗷叫,六根那东西过去就伤过,还不止一次,若不是当年后山中医刘松柏给了他一服祖传的药引子,怕是那玩意儿早成了废物。这阵儿让二拐子连抓带捏,就觉整条命儿让他拿捏到了手里。他拼足力气,喊:“二拐子,放开我,你再敢捏,我……我……”

“我叫你日,你本事大得很,谁的娘你也想日,今儿个你就给我日走。”二拐子说着,也不松手,就像牵驴一样牵六根去仁顺嫂的住处。这时间,院里干活的下人还有长工全都围过来,见是管家六根跟二拐子,也不拦挡,只管围着看景儿。见二拐子捏了六根的蛋,还说要去见仁顺嫂,全都拿眼神加着油。二拐子主动权在握,加上他向来就不把仁顺嫂当回事,也不怕这样闹丢自家的人,看景的人一多,越发有了劲。六根憋青着脸,弯着身子,有劲没处使,此时看上去有点活不成。

东家庄地突然出现了,一看这情形,轻轻咳了一声,变换了下脸色,道:“放开。”

二拐子这才松了手。一松手,六根就又活过来,他岂容二拐子如此下毒手,眨眼间,使足了劲就冲二拐子一拳,不偏不倚捣在了鼻梁子上。二拐子的鼻梁软,血哗地喷出来,染了一脸。六根第二拳刚要捣过去,就听人堆里响出一声哭:“不活了,欺负得人没法儿活了。”奶妈仁顺嫂扑进来,一看儿子满脸是血,不管三七二十一,老母鸡扑食般扑向六根,幸亏六根躲得及时,要不,这一次要是让仁顺嫂捏住,那蛋儿非碎不可。

东家庄地一看仁顺嫂也掺和了进来,不怒不行了,脸一黑,声音威严地道:“都给我住手,大清早的,成什么体统!”说完又冲围观的下人们怒道,“干活去,吃了五谷不干人事,围这里看什么?”

下人们哗一下散开时,二拐子从仁顺嫂手里挣开,扑向六根,这次他没向六根使毒手,只是瞪住他的眼睛说:“叫驴家的你给我听着,今儿个这事没完,你再敢乱喷一个字,小心爷把你干的丧天良的事全给抖出来!”

管家六根脸色哗地一黄,浑身一下软下来,吃惊地瞪着二拐子,不敢再言半个字。

东家庄地没听清二拐子说了什么,气咻咻地道:“二拐子,你太无理了,过一会儿你到上房来。”

惩罚二拐子的事就这样闹了个虎头蛇尾,六根非但没讨到一点儿便宜,反倒让二拐子一句话种下了心病。那个晌午二拐子去了东家庄地的上房,六根一颗心上上下下跳了好几个时辰,才见二拐子满脸喜色地出来。到今儿他也不晓得牛日家的到底跟东家弄了什么舌,反正东家见了他怪怪的。二拐子非但没被撵出下河院,东家庄地还赏了他一条裤子。第二天六根见到东家庄地,庄地只是平淡地说,念他抱了新人进门,让他到南山煤窑去吧。

这段日子六根总是疑神疑鬼,见谁都觉得有毛病,偶尔看见下人们聚一起,他不由得就会竖起耳朵,但听来听去,还是听不见一丝儿自个儿想要的东西。

这一天,下河院新娘子在院里意味深长剜他的那一眼,让管家六根足足想了一个正午。难道二拐子真就把风声透了出去?难道后山老舅早就猜到他要下一步险棋?种种可能排除后,管家六根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新娘子灯芯完全有备而来。

那么自己面对的不再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风姿妖娆、眉里藏刀的新娘子灯芯将是他今后的一个噩梦。

此时正是菜子开花的季节,一沟两山的菜子用不着管家六根天天张望。思来想去,六根觉得坐地等死毕竟不是办法,他得及早争取主动。他想借这个空闲去一趟南山,想法一出,他就跟东家随便编了个理由,神不知鬼不觉地踩着一路的青草消失了。

这一消失,又不知会给下河院带来什么。

这天夜黑,少奶奶灯芯将刚刚给男人命旺喂完奶的奶妈仁顺嫂留在了屋里。两个人闭上门,开始了新娘子灯芯进门以来的第一场谈话。之前仁顺嫂一点准备都没有,所以灯芯一张口,她便心紧张得浑身哆嗦。将近半夜时分,奶妈仁顺嫂拖着虚空了的身子,还有一脊背冷汗,怀抱灯芯给她的东西,钻进了厨房。

这个夜晚,对下河院来说意义非同寻常,甚至它掀开了这座神秘老院新的一页。奶妈仁顺嫂路过长廊的时候,接连打了几个冷战,一想起少奶奶灯芯跟她的叮嘱,还有那些个绵中带刺的威胁,腿就抖得支撑不住身子。经过上房的时候,她凄凄哀哀朝东家庄地的睡房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有些惆怅,望得有些无奈,更透着一份不甘心。她的脚步在离睡房很近的地儿驻足了一会儿,似乎有片刻的迟疑或是别的企图,但最终,她还是离开了那儿。

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心思,她摸黑打开厨房。她在厨房里呆立了好久,心里泛过许多往事,泛过许多伤心。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得湿润,流了好多清泪。最后她牙一咬,从怀里掏出少奶奶灯芯交给她的东西。这时候她脑子里飞过下河院的禁忌,飞过三房松枝的惨死。她轻哼了一声,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把那东西倒进了罐中。

不大工夫,一股子怪怪的味儿飘出厨房,弥漫在下河院的上空。这味儿起初很淡,淡得你不用心就闻不出来,慢慢地,它变得浓了,那是一种似曾有过的味儿,一种熟悉的味儿,但却久长地在下河院消失。不只是消失,自从庄地做了东家,这味儿就成了一种毒气,死活不能在下河院有,谁敢造出这味儿,谁的命就跟三房松枝一样。那是很惨的一种结果,比沟里那些个穷人家的死还要惨出十分。

奶妈仁顺嫂有点儿怕,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三房松枝的死。那是一个噩梦,凡是下河院跟东家亲近过的人,都被那个噩梦缠绕着,一生轻松不得。

味儿越发浓了,它掺在沁人心肺的菜子香里和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想流走,却又流不走,使得这院的空气一下浓重起来。大约刚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里过重的湿气使它本来的味儿淡了许多,但它确实改变着下河院那惯有的闷腾腾的香味儿,使得这院有了某种活气,有了某种与人相关的稠糊糊的味儿。

那是什么味儿呢?

少奶奶灯芯和奶妈仁顺嫂都清楚,那是中药味儿!

下河院是见不得中药味儿的,可这夜,下河院有了这味儿!

淡淡的中药味先是从厨房天窗里冒出来,袅袅地飞到空中,很快跟芬芳的清香搅到一起,弥漫在下河院上空。后来,这味儿就像是被压着、藏着,偷偷摸摸挤出来。那是奶妈仁顺嫂害怕出事,拿把扇子死劲扇呢,甚至她在灶台上点了几支松香,想借松香的味儿把它给压下去。

整个过程看上去很平静,奶妈仁顺嫂和少奶奶灯芯啥都不说,个干个的事,可心里,却是惊心动魄。等一切完毕,两个人都是香汗淋漓,仿佛生死了一场。

喂完药回到耳房,奶妈仁顺嫂再也睡不着觉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瞬间让新来的少奶奶抖了出来,连根带底,一点儿面子也没给她留。她顿时变成一条让人牵住了尾巴的狗,连叫唤都不敢出一声,只能顺着她指的路,低着头往下走。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奶妈仁顺嫂破天荒地有了把自个儿掐死的念头。

夜风吹来,卷进了院里,菜子沟百年老院发出些微的颤动。西墙下几棵老杨树,叶子不住地瑟瑟作响。响声沙沙的,像有几双脚步在走动,那是冤魂的脚步,还是仁顺嫂听错了声音?

一只猫头鹰想落下来,瞅瞅院里昏黄的灯,掠翅飞走了。那只猫头鹰也是飞得怪,空中盘旋了几个来回,最后,竟奇怪地一头落到沙河边六根的泥巴院里。天呀,六根家落进猫头鹰了!就在六根女人柳条儿翻身喂奶的空儿,猫头鹰一个乍起,抖了几下翅膀,再一次扎下身,落到六根家屋檐上。这一次,猫头鹰看清了这家院子,院子有点而破,有点儿小,甚至还弥散着一股邪气。猫头鹰扑腾了几下翅膀,狰狞地叫了几声。

六根的第四个女儿引弟就在这时候发出了哭声,本来她嘴里含着奶,是发不出声音的,可她在襁褓中挣扎了几下,吐出了柳条儿脏兮兮的奶头,那哭就发了出来。很小,猫叫似的。

沟里沟外一派宁静。

5

三个月后,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灯芯堂堂正正走出朱漆大门,高挑曼妙的身子紧裹在水红色对衬衫里,下身着一条墨绿裤子。红衫绿裤在阳光下映衬得她越发动人,像一只金丝鸟从洞穴中飞出,一下捉住了人们的眼睛。

她头裹一块粉巾,带着花案的粉巾只在头顶盘着,却不学其他媳妇把整个脸都掩起来,这就让人们有幸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一沟人的眼都惊了,都说后山娶来的新人是个老姑娘,还以为真就黄鼻赖眼,见不得人,没想这阵儿一望,才知啥叫个新人了。人们在惊叹她脸的粉白和鼻子的灵巧时,同时也看清了她藏在镰似的浓眉下灼明的眼睛,还有从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发出的道道光亮。

那光亮是沟里任何女人都不能发出的,它接近于男人,却又比男人的多了层露水,射在脸上会让人不由得垂下头,却又感觉有团温绵在脸上蠕动,禁不住想抬头再望一眼。总之,不像女人的目光,倒像是偶尔在鹰的眼睛里看到过。对于下河院新来的这个女人,沟里已有了很多传说,每个传说都能引起人们无限联想。人们正是在这一个个传说里,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神秘,感觉到她的非同寻常,因此也就巴望着她早日走出来,走近他们的生活。

灯芯在大门口伸了个懒腰,这个动作有点儿夸张,其实她脸上是不带一丝倦意的,倒像是故意告知人们她在炕上是多么的贪婪,那一伸一扭,便把她蛇似的软腰扭了出来。哟嘿嘿,这女人,你瞅她那个腰,比水蛇还细,比水蛇还柔软。这命旺,临死了还有这般福气。

更有眼尖者,在灯芯二次扭腰时,一下就看着了她红衣绿裤间泄出的那抹香红,那是女儿家裹身子的肚兜儿,沟里一般人家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是粗布,拿红颜色水里泡出来的。灯芯的那抹红却是真正的香红,一闪便把人的目光给捉住了。有心人便想,一定是凉州城有名的丝绸铺子里买的,据说凉州城里,穿这样香红肚兜的也没几家。寻着这香红想上去,男人们便纷纷在心里猜,那肚兜裹住的高耸的奶子,不定还拿啥值钱的香草裹着哩。

众人的惊望里,少奶奶灯芯放开步子,走得有些得意,略带几分夸张。青石路面上,立刻就流动出一片片风摆柳似的娑影,脚下是沙沙的流水声,不,是风,一脉儿一脉儿荡过山野的那风。沟里人全都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影儿看。肚子显然还是平展展的,一点开怀的迹象也没有。这倒不打紧,反正沟里也没谁真就巴望着她能早日开怀。不开怀才好哩,那些沟里养着女儿的人家立刻有了新的想法,不过这想法也只是那么一闪,立刻就叫灯芯弄出的新奇给压了下去。

这个后山女子真是不一般,粗一看,就像是三房松枝活了过来,细品,却又不像,各是各的味,各是各的风骚。你瞅她那屁股,高翘得很,也茁壮得很,每扭一下,都能把人的心提紧。那绿裤裹着的腿儿,哟嘿嘿,那是腿儿么,那是把人往死里馋的两根肉柱柱啊……

人们望见她径直走向菜子地,站在火红的太阳下,冲金黄的菜子做了个弓腰的姿势。

此时正是菜子丰收的季节,因为今年雨水广,雨过天晴后太阳又格外地足,菜子比任何一年结的籽都多。镰似的菜角因为籽大肉厚,全都垂着头,坠得菜秆鞠躬似的弯了腰。嫩黄的菜花已不见,泛油的翠绿也早已逝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黄。

菜子沟在这个时节,是一年里最让人疯、最让人贪的。你瞅瞅,从东边日出到西天落日处,百里长的沟谷还有那绵延无尽的南北二山,全都一个颜色,菜子的颜色。站在沟谷,满目的灿黄发出金子的色泽,耀得人睁不开眼。

开镰的声响脆中带颤,落在心上便是一片激荡。放眼望去,执镰的人恍若林中的鸟,在一片咔嚓声中扑扇着翅膀。菜子倒地处,嫩绿的苦苦菜显了出来,都已没到了脚踝处。这带着苦腥味的野菜晒干了,既是庄稼人过冬的宝贝,又是猪啊羊啊上好的草料。而此时,新起的苦苦菜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收割带来的荒凉,让大地再次充满生机。偶有执镰人不慎踩折,便渗出黏黏的白汁。

那白汁,便是今日里少奶奶灯芯精心要采撷的宝贝。

灯芯知道,那乳汁状的黏液是能医百病的。她今天来,不仅仅是分享收割的快乐,更重要的,是要带了这些黏儿回去。

男人命旺在菜子由开花转向成熟的几个月间,身子骨出奇地活了。这是个奇迹,怕连灯芯自己也没料想有这么快。

灯芯决然没想到,自个儿要嫁的男人,竟是这样一个痴子!纵使在后山娘家想过一万遍,做过一万种坏的打算,还是没想到,摊她头上的,竟是这样一个说不出口的活祖宗、活先人、活宝贝!

说“活”是灯芯的气话,她也只有说“活”,还能咋个说?这么想着,她的泪流了下来。

记得刚进洞房时,她心里还扑闪扑闪的,抱着一丝幻想,兴许,爹说得有点儿过,有点儿怕人。爹是给她敲警钟哩,让她往最坏处想,让她不要抱啥不实在的指望。爹说过,这是一条苦路,比黄泉路还苦,你要咬住牙走,你必须咬住牙走,走过去,就是金光闪闪,就是一海的福,享都享不完。等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自个儿掀了盖头,想看个明白时,她的心就凉了,岂止是凉,她像是六月天掉进冰窟窿,从头到脚,哗一下冻住了。

眼前,清油灯下映出的,蛐蛐一样窝在红木椅子里的,哪是个人?分明是个毛头怪物,分明是个鬼,比鬼还狰狞。只见那个叫作男人的物什,口里流着一口的白沫,鼻子满脸拖着,找不出哪儿是鼻子哪儿是脸。这还不算,难看的是他的头,天呀,世上竟有这样的头!分明就是个猴子,就是个山里跑的野兽,眼倒是睁着,还冲她望,可那眼,哪儿有光啊,分明两个大窟窿,黑魆魆的像深井。再看四肢,就由不得灯芯不怕了,男人顶多有十岁娃儿那么大,纵使伸直了腿站起来,顶多也就到她肚脐处。矮倒是不怕,怕的是他胳膊圈着,像个牛鼻圈,弯弯的就把男人给箍在了椅子里。

总之,初进洞房的那半个时辰,灯芯把世上能有的怪物全给想了起来,把脑子里所有骇人的记忆都给调动了出来,还是觉得没有自己要嫁的这个男人可怕。她也算大胆,居然没在那一天里给吓死。

过了半个时辰,灯芯突然就自在了,不怕了,她走过去,学男人掀开女人的盖头那样,掀开裹住男人下身的那块红布。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当时并不明白,男人下身裹这么一块红布做甚?这样的穿戴她像是没见过,中医爹也没跟她交代过。但是她不管不顾了,她急着想做的,是把男人抱起来,想亲眼证实一下,他到底能不能站得起来,站起来究竟有多高?等她把男人腾一下打椅子上放地下时,洞房门哗地开了,奶妈仁顺嫂扑进来喊,使不得呀,红布,红布……喊着,一把将男人夺过去,疾疾地拿红布又裹住男人的下身。

后来灯芯才明白,他们在给男人讲究哩,怕她身上的煞气冲了男人,更怕男人会在掀盖头前忽然间病发。

男人一发病,头件事儿就是扒裤子,然后……

灯芯弄清这些时,已是一个月后。

一个月里,她所经见的,远比后山中医爹说给她的多。兴许,有些事儿爹也不知晓,毕竟,他也有十年没踏进过下河院了。

如今,少奶奶灯芯早已见惯不惊,她的沉着,甚至比奶妈仁顺嫂还强出几分。

早上公公进了西厢房,头一眼便望见儿子自个儿在穿衣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这可是十五年里从未有过的事。他扑向儿子,颤着声音,抖着双手,一连让他脱了五次,又穿了五次,直到确信这不是梦境,老泪纵横地一把抓住儿媳的手,也不顾什么忌讳,连说了几遍:“他行了,他居然行了。”

天啊,我儿居然行了!

公公的惊愕完全在灯芯的意想中,她颤颤地伸出手,犹豫了那么一刻,然后,大方地替公公抺去老泪。这个动作有点儿突兀,可灯芯做得一点都不造作,冰凉的手掌居然在公公湿热的脸上多停了会儿。那一停,似乎有万语千言在里面。灯芯凝住公公的脸,那满脸的沟壑瞬间让她悲凉,心也跟着一片潮湿,如果有可能,她真想一直抚下去,直到把那些曲曲折折的沟壑抚平。

这种感触,是在这三个月里生出的。三个月里听到、看到的事,让少奶奶灯芯对自个儿的公公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隐情。

公公哪里知道,她的心早也沟壑纵生,为男人,更为这下河院。公公转身离去的一瞬,深长地望她一眼,意思是说全拜托你了。灯芯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焦苦,任两行清泪恣意地流下来。

夜里,灯芯唤来奶妈仁顺嫂,又叫了上房的丫头,坐灯下挤菜。白日从菜地采来的苦苦菜还带着新鲜的露水,用手一折,便有鲜如乳汁的液儿滴淌出来。丫头叫葱儿,自小没了爹娘,跟着奶奶讨荒,到了菜子沟,便舍不下这一地的菜子,嚷着要留下来。东家庄地给她奶奶十两银子,两人便住了下来。后来奶奶过世,庄地送她一口棺材,葱儿便磕了头,唤庄地干爷,身前身后地侍候。葱儿捧着碗,小心地接着苦汁,接到半碗时不解地问:“挤这东西做甚?”灯芯瞅她一眼,问:“你吃过苦菜吗?”葱儿点头说:“吃过,跟奶奶讨荒时正是靠它走到了菜子沟。”灯芯说:“这东西养人补人,还治病,只是吃起来苦啊。”

灯芯跟葱儿说话的时候,奶妈仁顺嫂一脸哀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灯芯想没准儿她还念着先前她说过的话,便宽慰道:“话讲过便是讲过了,也没人想拿你怎样,你又何必唉声叹气呢?”

仁顺嫂摇摇头说:“我不是愁自个儿,你就是把我老脸扒了,也不过分,只是一看见少爷,心就不由得哀起来。”

一句话说到了灯芯痛处。公公哪里知道,命旺好起来的路还长着哩,除了会穿衣,这三个月别的长劲全没。有些事是不能跟公公说的,就连奶妈仁顺嫂,也不得不遮瞒着。

命旺得的是花病,还不只是花病。要是灯芯晚进门一月,怕是真就没治了。还是爹看得准呀,什么这鬼那神的,全都是管家六根弄出来吓人的。爹和后山半仙猜得一点儿没错,管家六根才是祸根子,他就是想让命旺早死。

怎么能染上这病哩?连中医世家出身的灯芯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么小的年纪是不会的,命旺才多大,十五,可偏巧就给染了,还很重。灯芯初夜跟他睡时,照着爹的话留意过。爹说得一点没错,十五岁的小男人一旦硬起来,跟火棍一样。不但会硬,还会流,就跟牛撒尿一样,一流一大摊。

爹猜想,男人命旺就是流坏的,那么大个人,能经得住一夜三五次的流?灯芯全然顾不上羞臊,很多话爹跟她讲明了,羞臊不但会要了命旺的命,也会让她死得很难堪。这是一步险棋呀,菜子沟的深宅高院,不是任何一个女子都能进的,爹把宝押她身上,她把宝押在命旺身上,胆小羞臊就不能上那顶轿,不能进这个门。

小家伙常常是夜里睡着时烧起的,醒了反而没事。灯芯哄着男人睡着,坐在菜油灯下等。果然它起了,雄赳赳的。男人在梦里抽搐着,一定是梦着了什么。能梦着什么呢?这么大个活人坐边上,他都不知咋下手,梦里怎就亢奋得要死?这时候她必须唤醒他,不让他在梦里游荡。她摇他,撕他,甚至打他,他便一个坐身惊起,揉揉眼,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再看他下面,奇了,刚刚还火一样烧着的棍,转眼就软塌了。灯芯长长舒口气,总算少流了一次。

可是,更多的时候,灯芯也会睡着,睡得比他还死,那是白日里劳心的缘故。能不劳心吗?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下河院,恰若一棵百年枯树,里面长满了窟窿,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顷刻间倒下去。除了男人命旺,这又是灯芯必须费心的事。

她一睡着,一切便会照旧,男人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惊叫,发出要死的声音,那家伙便如一头亢奋的驴子,喷出一嘴的白沫。灯芯终于相信,男人正是在这一次次的喷射中虚空的,更别说他还有别的毛病。

中医爹在来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把包好的药装了一袋子,说:“这就是你男人的命呀,想办法让他吃下去,兴许一天天会好起来。”顽固的公公却至死不相信儿子会得怪病,他坚信是儿子小时的某个夜里让鬼魂缠了身,那是个泼鬼,十六岁就辱死在娘家爹身子下,却找了命旺替她还债。所以他坚信只能请道士和和尚来做法场,尽早将辱死鬼赶走。对于中医爹的苦药,他是决不允许喂进儿子嘴的。

不只如此,要是不小心叫他闻见中药味,这下河院,怕是又要闹腾上一场地震。

想到这儿,灯芯不由得叹出气来。在她和奶妈仁顺嫂的百般小心下,药是吃了不少,男人的东西也一天天听话起来,可男人还是神志不清。尤其是吮奶的习惯,怎么打也改不了。她只能让奶妈仁顺嫂夜夜伴他,等他吮足了沉沉地睡去,奶妈才能叹着长气走出西厢房。

这苦汁是爹教她的一个偏方,说实在不行,就让他喝,汁里加上后山带来的当参,兴许能让他身子实起来。

她的苦心怎能全跟奶妈说?奶妈仁顺嫂是啥人,来时爹跟她讲了个一清二楚。虽说自己用了些心计,也软硬兼施地给她套了笼头,表面上奶妈仁顺嫂是服帖了,可到现在,灯芯还不敢断定她能不能跟自个儿一条心。丑话虽是端面子上了,能不能吓住她又是另一回事。爹跟她说过,在这院里,甭看六根是管家,可真能让公公鬼迷心窍的,却是眼前这个女人。想到这儿,灯芯忍不住抬起眼,静静端详了奶妈片刻,这确是个妖媚的女人,要是再年轻几岁,保不准自己都要拜下风。

让灯芯疑惑的是,近段日子,奶妈仁顺嫂也神经兮兮的,天天嚷着要做法场。做法场是管家六根的主意。打南山回来,管家六根突然提出要做法场,还说越快越好,和尚他都请好了,就等东家庄地点头。灯芯起初装没听见,她还不十分清楚管家六根的用心,也就不好采取什么对策,不过,她断定管家六根是冲她来的。

灯芯先是不动声色地等公公,她倒要看看,对管家六根的话,公公是不是句句都当宝贝?平静了没几天,灯芯刚想松口气,忽然就听丫头葱儿说:“东家爷爷答应了管家,要做法场哩。”灯芯当下就跑进上房,也不管公公脸色,突然就开了口:“爹,这法场不能做。”公公没理她,照旧低头看着账簿。灯芯又唤了一声爹,这次她的口气重了:“要是爹答应做法场,就先‘休’了媳妇!”

这话一出,东家庄地不得不抬头看看儿媳了,说实话,做不做法场,东家庄地到现在也没定主意。他是烦六根天天跟他嚷,好像这法场不做儿子立马就会闭气,实在烦不过了就顺口应了一句。没想儿媳突然拿“休”这个字来要挟,东家庄地本来是可以显摆出公公的威风,狠狠教训她一顿的,但一看媳妇脸色,主意突然就变了。

“不做?”

“不做!”

“你能冲好?”

“冲不好我替他先死!”

……

良久,东家庄地叹口气,手一摆,打发了灯芯。法场的事却因此搁了下来,再也没人敢提起。谁知,安稳了不到两个月,奶妈仁顺嫂却跳了出来,代管家六根说起了话,整天嘴里念叨的,不是道场就是法场。这就叫灯芯摸不准了,是奶妈仁顺嫂真心替男人命旺急,还是……

碗终于挤满,奶妈仁顺嫂再次提起和尚的事,说:“管家六根这次请的是青山寺的法理智老和尚,拍了胸脯说能捉掉。”

捉掉?这院里上上下下,到现在还是一个心认定,男人命旺是让泼鬼缠了身,不捉掉泼鬼,男人命旺就缓不过来。灯芯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恨道,泼鬼,还不知是哪个泼鬼缠了命旺呢?这么想时,她恨恨剜了奶妈仁顺嫂一眼,奶妈仁顺嫂大约觉出了这一眼的毒辣,低下头,不言声了。灯芯也不想把她弄得太难堪,苦了脸,半晌,沉吟道:“你们回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个儿来。”

奶妈跟丫头葱儿一前一后出去了,屋子里哗地静下来,豆大的油灯下,少奶奶灯芯看上去一片凄然,她既不想听奶妈仁顺嫂提什么和尚,更不想让她知道这苦汁做什么用,奶妈仁顺嫂再三问时,她只说自己想擦洗身子。

这是她必须瞒着的秘密,再也不能跟奶妈仁顺嫂掏啥心窝子了,她如此情切地想说服自个儿,到底为了什么?想了一会儿,灯芯摇摇头,心思又回到命旺身上。

比之穿衣,让男人吃饭更是件苦事儿。若要不是奶妈那两只大奶,他怕是早饿死了。十五岁的男人不会吃饭,别人喂还必须得有大奶吮,边吮边吃,他才咽得下去。可灯芯的奶直到今天也没让他碰过,不是舍不得,人都嫁他了,还有啥舍不得的?是怕她自个儿。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上轿时还记住了中医爹的另一句话:“娃啊,人是嫁了,可三年不能同房,一旦让他沾上真事儿,啥心都不用费,只等抬棺材埋人。”

奶子缝在肚兜里,那是在缝她自己。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天天守着那么一根火棍,还不得让自个儿有非分之想,她容易吗?

但她必须得守住。

白日里她从后院杀猪的屠夫手里偷偷要了一只猪尿泡,洗干净,想不到爹教的这个法子还真能派得上用场。洗时她脑子里闪过奶妈仁顺嫂那两只肥硕的乳房,她知道,必须得找个法子把奶妈仁顺嫂打发开,再也不能夜夜依赖着她,要不,剩下的事儿就更不好做。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更好的法儿,只能将就着用它了。

灯芯想着,已将藏好的猪尿泡拿出来,哄着往男人嘴上贴。男人起先躲着、反抗着,极不情愿似的,迫不得已,灯芯把它揣进自己怀里,就当自个儿身上长出的,男人果然兴奋了,张着嘴巴吮过来。灯芯紧着的心哗一下松开,旋即,却又更苦了。这一夜,不知又该多么漫长,望着男人一边吮猪尿泡,一边吸苦汁,灯芯的心就翻过了。

谁也没想到,八月的星空下,管家六根神秘的目光从长廊探进来,忽忽闪闪的,像猫头鹰的两只绿眼。一听说命旺自个儿能穿衣了,管家六根的心掉进了冰窟里。几个月里,管家六根的眼睛时刻注意着西厢房,生怕里面传出对下河院有利的动静。谁知偏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东家庄地神神秘秘发了道指令,下河院又多了条家规,西厢房包括小院子不得外人进入,除了奶妈仁顺嫂和丫头葱儿,谁胆敢越进小院一步,即刻撵出下河院。

管家六根心里气得锅滚,嘴上还得发出一连串的赞同。他在下人面前憋足了劲,把西厢房说得跟慈禧奶奶的寝宫一样神秘,心里却恨不得点一把火把它烧掉。气死人的家规一出,管家六根的窥探便陡添不少难度,他不得不做贼般小心翼翼。

连日来,管家六根狗一样灵敏的鼻子总是闻见西厢房飘出一股淡淡的异味,那味儿他当然熟悉,但苦于这事的敏感,加上又没捉到实质性的把柄,管家六根至今仍不能确定是不是熬中药。奶妈仁顺嫂自从二拐子仗义抱了新人得到东家庄地的宽容后,也开始变得神神秘秘,这个讨厌的女人一旦得到东家庄地的一个笑脸,便开始尾巴又往天上翘。

眼下六根还是拿她没有太多的办法,毕竟,她的大奶头不只喂着命旺一个人,想要把她制服帖,六根还得等更好的时机。六根原想拉拢她,借她进出的方便探得院内虚实,想不到一趟南山回来,她就倒向少奶奶灯芯这边。管家六根对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恨之入骨,有时他真想豁出去,把她的脏事儿连同这院见不得人的秘密一并抖出来,可一想自个儿付出的五年心血,还是忍了。万般无奈,六根只好出此下策,自个儿鬼一样躲在长廊深处朝这边偷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