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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大地(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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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旅人都是归客。

归客如一个瓷盘里的水银珠,从这头滚向那头。故乡是根,他们明明知道回家过年是一次疲惫而仓促的行次,但还要回。归客并不愚钝,他们生长在树梢上,甚至作为果实被摘收了,但还要回到根的边上歇上一歇。这甚至不能够叫做“歇”,过年是心情与体力的大挤榨。那归客就算将自己的浆汁挤出来洒在根上了。

铁路被这种喷射式的乡情运动吓得喘不过来气。

我昨夜在家乡的小城上车时,车站的钢栅门竟被挤掉了轴。车站的职工和维持秩序的军警无不目瞪口呆,他们面对嗖嗖而过的黑色人流说不出话来。这是踏上归程的人。当铁门“咣啷”一声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时,已是20年未见的景象,最近的一次是在“文革”中。谁也不能相信,挤倒铁门的人并不是孔武大汉,是普通人,包括扎红围巾的乡下打工妹。

火车开动的时候,车厢的人一瞬间集体交换一种眼色:开车了。眼色里的包含物极复杂——终于上车了,离开家乡了,年过完了。年过完了之后,月亮在火车的头顶俯视着人们。不论人奔赴哪里,月亮都不言语。从火车上仰望正月十七八的月亮,高而白,有一些颠簸感。它好像浮在海上。

上车的时候,大家的爆发力是一辈子很少遇到的集体爆发力。人们要干什么呢?

人们只是要——走。

走,在人类的冲动中是显见的大动作。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秦始皇迁天下36郡12万户填咸阳,都是走。“文革”中最壮烈的景观也在于大串联,走。

人的流动,尤其是流动的加速,是进入时代大变化的象征。

第十节 钟声

在音乐中,离生活最近的是钟声。换句话说,在生活与劳动产生的音响里,唯有钟声可以进入音乐。

人常常把钟声当做天籁,它悠扬沉静,仿佛是经过诗化的雷声。在城市上空,在由于烟尘环绕而使太阳一轮金红的晨间,钟声有如钢琴的音色,让半醒的奔波于途的人们依稀回忆起什么。像马斯涅的《泰依斯沉思曲》,不是叙说,而在冥想。人们想到钟声也刚刚醒来,觉得新的一天的确开始了。在北方积雪的早晨,钟声被松软的、在阳光下开始酥融的雪地吸人,余音更加干净。有时候想,倘若雪后之晨没有钟声,如缺了些什么。索性等待,等钟声慢慢传过来。这就像夏日街上的洒水车驶过,要有阳光照耀一样。

钟声可亲,它是慢板。它的余音在城市上空回荡,比本音更好听,像一只手,从鳞次栉比的屋舍上拂过,惊起鸽子盘旋。如果在山脚听到古寺传来的钟声,觉得它的金属性被绿叶与泉水过滤得有如木质感,像圆号一般温润,富于歌唱性。当飞鸟投林,石径在昏暝中白得醒目之际,钟声在稀薄的回音中描画出夜的遥远与清明。在山居的日子里,唯一带不走的,是星星,还有晚钟。

在晚钟里,星星变大了。每一声钟鸣传来,星星一激灵,像掉进水里,又探出头。那么,在天光空灵的乡村之夜,光有星星而无钟声,也似一种不妥,像麦子成熟的季节,没有风拂积浪一样。

如果用人群譬喻,钟声是老人,无所谓智慧与沧桑,只有慈蔼。那种进入圆融之境的老人其实很单纯,已经远离谋划,像老橡树一样朴讷,像钟声这么单纯。自然,这是晚钟,是孩子们准备了新衣和糖果,焦急等待的子夜的钟声。在昼日,钟声是西装尚新、皮色半旧的男人,边走边想心事。总之,随你怎么想,钟声都能契合人的心境。

一个没有钟声的城市,是没有长大的城市。在喧杂之上,总应该有一个纯和的、全体听得到的静穆之音。

第十一节 火的伙伴

在大雪飞落的冬季,烤火成为一个甜美的词。

人们出去、进来,仿佛是为了接近烤火而做一些准备。

烤火的姿势最美。伸出手,把手心与动荡的红焰相对。你发现手像一个孩子,静静倾听火所讲述的故事。

我爱看烤火的手,朴实而温厚,所有在劳动中积攒的歌声,慢慢融化在火里。抓不住的岁月的鸟翼,在掌心留下几条纹,被火照亮,像羽毛一样清晰。

烤火的男人,彼此之间像兄弟。肩膀靠着肩膀,脸膛红彤彤的,皱纹远远躲在笑容的阴影后面。用这样的姿势所怀抱的,是火。像他们抱庄稼迈过田埂,像女人抱孩子走到马车边上。

烤——火,这声音说出来像歌声结尾的两个音节,柔和而亲切。说着,火的伙伴手拉着手从指尖跑向心窝。

你在哪里看过许多人齐齐伸手,在能摸未摸之际,获取满足。这是在烤火,火。

在北方,田野只留下光洁的杨树,用树杈支撑着瓦蓝的晴空。雪后,秋天收回土地上的黄色,屋舍变矮,花狗睡在炕梢,玻璃窗后睁着猫的灵目,乌鸦飞过山冈。

雪花收走了所有的声音,河封冻了。这时,倘若接到一个邀请,倘若走进一个陌生的人家,听到的会是:

来,烤火,烤烤火。

第十二节 铁匠

早上醒来,一个想法钻进脑袋——我想当铁匠。当铁匠多好,过去怎么没想到这个事呢?

在铁匠铺,用长柄钳子从炉中夹一块红铁,丁当丁当地砸,铁像泥一样柔韧变形。把铁弄成泥来锻造,是铁匠的高级所在。暗红的铁块烧透了,也懵了。这时,当然不能用手摸它,也不可用舌头舔。砸吧,丁当丁当。

铁冷却了,坚硬了,也不红了,以暴雨的节奏打击,那么美也那么短暂。那时候,铁是软的。

用钳子夹着火泥向水里一探,“嗞拉”一声,白雾腾起。这件事结束了,或完成了,这像什么呢?真不好形容。这是一种生命扩张与凝结的感觉。

而铁匠,穿着白帆布的、被火星儿烫出星星般窟窿的围裙,满脸皱纹地向门口看——门外的黄土很新鲜,沿墙角长一溜青草,远处来了一个骑马的人。

历史上,铁是强力的象征。《旧约》上说:“以色列整个地区未发现铁匠,因为腓力斯坦人说,免得希伯来人制造剑和矛。”在非洲,冶铁是宗教仪式的中心,安哥拉人在冶炼时,巫师把神树之皮、毒药和人的脑浆放入灶穴,当拉风箱的人开始工作时,伴有歌唱、舞蹈和羚羊的粗野音调。

在苏丹西部,铁匠像祭司一样得到国王的保护。而在北非,铁匠可怜地处于受侮辱的最底层,正如西藏的铁匠被视为最低等级的成员,因为他们制造了屠刀。而布里亚特——蒙古人认为铁匠是神的儿子,像骑士一样无比光荣。

铁匠是刀的父亲、犁的母亲。在人类的文明史或杀戮史上,铁匠比国王的作用更大。不说刀剑,一个小小的马镫便能带来版图的延伸。

铁匠所以神奇或另类,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古代人类最为敬畏的两样东西:火与铁。铁匠铺如同产房,在火焰中催生奇特之物,从车轴到火镰。布里亚特人的萨满仪式唱道:

你们这九个“波信陶”的白色铁匠啊,

你们下降凡间,你们有飞溅的火花,

你胸前有银做的模子,你左手有钳子,

铁匠的法术多么强大啊,

你们骑着九匹白马,

你们的火花多么有力量!

漆黑的铁匠铺里的“铁”味,是锻击和淬火的气息。炉火烤着铁匠,他的脸膛像通红的铁块一样光彩焕发。在太阳下,铁匠的脸黝黑,像塑像。

第十三节 过青龙桥

青龙桥车站位于燕山长城的豁谷之间。如果说长城是龙,在青龙桥看长城,不如说此处的山是龙。山的这边那边就是塞外与中原。山势起伏如痛苦挣脱,像把脚踝磨出白骨来淌着血水的大锁链。长城修在这样的山上令人惊心动魄,或者说只有这样的山上才应修长城。修了长城,就像天神一鞭子抽到北方的脊背上,这疼痛永不消失。静下心看青龙桥的长城,在仿佛连山羊都攀越不过的山上怎么能修出这样高峻的城墙呢?画家黄永玉说:“历史一般都由两种人写成。譬如秦始皇写一部,孟姜女写一部。”看了长城,就知道由官府写的秦史必不可信了。

旅客在换车头的时候下车徜徉,月台边上堆着一垛垛方正的青石条。这时,天上飘下小清雪。在苍凉雄峻的群山城堞之间,小清雪们极其羞怯,落在地上蹑手蹑脚,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人。然而,犹犹疑疑的小清雪还是结成疏松的白网,撒在地上,毛茸茸的。有的雪花化了,也只是湿了那么一小点的地方。

这里面确实有一些不寻常了。上车往前走,我才知道不寻常之处在哪里。

那是在山坳中,有两株杏花开了,一红一白,我大为惊奇。在北方,杏花不同南方的梅花,与雪绝不同一时令开放。雪中看杏花,令人说不出话来。杏树只有人的肩膀那么高,是灌木似的山杏树,枝桠横逸。杏花只有十几朵吧。温婉的清雪在树干上融化了,树干变成湿润的深黑色,而仰着脸的杏花显出娇贵。这都是列车掠过那一瞬的印象。

在这雄浑地流了几百年的血的山里,仿佛应有锋镐过耳,马蹄把石块踏出火星。让苍凉的胡笳声飘在俯身而死的战士们的脊背上久久不散。在这里看到清雪中的杏花,令人触目惊心。

再次停车的时候,窗边的石壁已变为干燥的土崖。这是一个忘了名字的小站,土坡上露出新鲜的黄土,那是庄稼人用马车拉走填猪圈积肥用的。在没被挖走的土坡上,长着一片片寸把长枯干的小草。草色黄得如油画一般典雅,毛茸茸的。有一块草被野火烧了有磨盘大的地方,野火熄灭处一圈锯齿似的焦黑。似欲进欲退,那黑色非常触目。

第十四节 玉米之名

袍带缱绻,是玉米中的情人。玉米绿袖长广,期待不识字的农夫俯身写下一些字和念想。隶书、草书、楷书,有关河流、晨昏、露水和山坡的日志。

到了七月,在北方看到了什么?遍地玉米。其实看不清哪一株玉米是什么样子,满目茎叶汪洋。玉米的海由它们的叶子或者说袖子纷拂而成,拥挤澎湃。有一点风,高粱叶子出语“沙沙”,月夜听似“杀杀”。而玉米在风里回身转袖,呼喊深远,像要从夏天传到秋天。风再大,玉米哗然似水泄,不知堤坝开了多大的洞穴。倘若塞尚来到塞上一观,北中国的阳光在玉米身上洒下的是葱绿、墨绿、灰绿和带那么一点紫痕的绿,飘摇不定,晃眼。

玉米海的单位是垅。深秋,站在垅背上的老玉米的根像鸡爪紧攥着土地。人光膀子穿越玉米地,叶子割破肌肤,是被汗水盐分涂抹过的锐痛。

“玉”和“米”,均属汉字里最好的字,合帝王之尊与社稷之本。何米为玉,何谷为金?何石为燧,何玉为璧?命名的时候,先民把手按在这件事物上,加人多少遐想。在粮食里,玉米的地位粗伧,和高粱相当。在老百姓嘴里,它叫棒子、包米、包谷,“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它的化学属性是淀粉。一位药厂的朋友告诉我,在×吨玉米淀粉中加入×公斤×素,搅和匀了(不匀也无碍)就是人们吃的×片。人们拧开药瓶盖,取出×片丢人嘴里,含水仰脖下咽,我想,他吃了一粒玉米。

玉米一如男人风格的女人。东北老娘们儿中这种类型的不少。虽然姿色招摇,还是很土。玉米生育能力强,抗旱能力强,不曾梦想化为一朵茉莉花。玉米喜群居、喜议论、喜赶集、喜扎堆、喜龇牙、喜锋锐、喜在成熟的种子头顶挂两撇流苏。东北老娘们儿走路蹬蹬的,屁股拽拽的,骂人的时候表情入戏,妩媚倒让人有一点不安。玉米包含着东北女性特质:广阔、连绵、斗争、乐观以及易逝的姿容。

玉米叶子向阳的一面光滑,再宽一点就像烟叶了,有小绒毛,长在起伏不平的叶面上。无论夏秋,太阳未出之际,露水顺叶子滚入玉米的腋窝,东北话叫“胳肢窝”(满语)。而玉米在初夏长出半尺高时,看着也不幼稚,像小小子早晨出操。它们占的地太多了。东北如此之大,也被玉米占满。像农村丫蛋儿土生土长,都有一个好名。二丫叫李桂兰,三胖叫刘淑芝。桂、兰、芝,何其清芬。东北的包谷也有一个好名:玉米,何其优雅!

玉米抽穗的时候,肋下掖着像竹笋又像包在被子里的婴儿一样的小玉米,头上吐一穗娇嫩的簪缨,顽童摘下夹在鼻唇间充胡子。玉米在跟旱象和雨水的吵闹中拔节,周身斜插着一个个做了流苏记号的玉米棒。棒上有牙齿一般晶莹的颗粒,等着灌浆,等着秋天,等着农民在场院用两根干透了的玉米棒双手搓绞,米粒哗哗流淌。

第十五节 火车冲向温柔落日

我到五爱市场买什么东西,好像是车臣匪徒爱戴的那种黑毛线帽子,忘了。骑车回返,想,何不走一条新路?沈阳这么大,余生何时走完?走。风雨坛街、西顺城街、广宜街——沈阳南北之道全称街——小北关街、柳条湖街……约摸走十多公里,被新开河拦住。这就是我的目的,一直向北看于何处见不到路。过桥,顺河沿推车走,窄处扛车走,走过一个桥洞,实说,走过七八个桥洞。

桥洞上铺铁轨,通往某厂。我贴边而过,身边落日照水,头顶车轮滚滚,水的光影在桥墩上晃,觉得美极了。问自己,是什么使我审美?天空蓝得有几分幼稚,树枝脱叶直立,余晖漂泊水上。这没有什么奇异。好看在于,桥把空间分割,形成天上地下。火车驶过,冲向温柔的落日。建筑和自然在此处相遇,意味难言。工字钢灰漆的桥梁像放大的蛛网封锁天空,下有流水竟如乡间。过桥洞,走进一处工地(过去的工地),满目是生锈的储油罐、龙门吊车和旧钢轨,只是无人。我在这儿徜徉,像电影中被诱入骗局的人。在看这些设备的时候,觉得多么空旷。这里让我不知看什么,看油罐?还是看吊车?我把帽子摘下,攥在手里——好像电影里的人就是这样。

往回走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工业。有如我从来没接触过的词,一个深奥的新词。

工业——脑子想,并在嘴里说这个词的时候,蹬车子比平常快,齿轮、橡胶车胎这些东西都有了一个去处。小时候,我去看火车头,站在月台上,袖子短到快要露肘,前襟缝两个明兜装满石子,景仰火车。黑得冒油的火车头喷出银色烟团,滚滚不绝。那时想,全国的白云八成都从这个车头喷出,流散各地。

第十六节 墒

这时候,扛一把铁锹走进地里,一脚踩下去,“咔嚓”,锋刃切断了土地的肉。土壤若是致密的,就是活的,有血管神经,也痛。假如它们散漫飞扬,便死了,像窗台马路上的浮土,松手了。它们去世之后,可以不负责任,到处乱走。地不是这样——有生命的土,手腕扣着手腕组成的家族。把锹插入春天的地里,随着“咔嚓”,握着榆木锹杠的双手,分明感到地的战栗,一激灵。

我蹲下,捧起土。自打去年秋天分手,又一年没见了。土用湿润的宽掌和你握握,最近怎么样?一想,真是春天啦,土潮乎乎的,大地都黑黑的滋润了。地也会运气吗?抵住地心引力,把珍藏一冬天的水分提到嗓子眼儿。我把土放回去,踩实,不然一会儿水分就蒸发了。农民知道这个,最心疼地表这层水气,这叫墒。

庄稼人对土地叩首,说您真是大德,这点水分自己舍不得用,让五谷生长。地垂下眼帘微笑,心想人怎么老不开窍呢?我让庄稼生长,也让你们认为没有的青草生长。

土地的法则是生命的法则,只要有生命,就让它活。这里无功利。

再过几天,地里会长出葱郁的禾苗和各种各样的草,没有限制和甄别。土地的宽容不止于此,它上面还活着吃草生存的牛羊。草是土地的子孙,当牛羊吃掉它的生灵,土地不心疼吗?不心疼。人类不也吃掉庄稼的种子吗?牛羊和人类也是土地的子孙。对土地来说,被人收割的庄稼没有白白生长,没白长的理由也并非它养育了人类。

我听到了土地广阔沉缓的呼吸。

第十七节 荞麦花与月光光

有一年上秋,我在刀把子地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就一个人,看机井。因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防止地方富农破坏。“文革”中的地富分子,也许是当年最驯良最健壮的人了,他们见人则把路让开,低着头。由于劳动强度远超过贫下中农,因而更健壮。譬如我们队里老刘家的坏分子、老武家地主和老胡家富农。

我算把他们看透了,再健壮,他们也万万不敢破坏机井,甚至连一棵庄稼也不敢碰。

一天的后半夜,我急起撒尿,跌跌撞撞冲到屋外。人醒了,但除了腿脚和撒尿的机关外都睡着,即古人所谓“寤”之状态,摇摇晃晃地缓释负担。尿时,睁开眼,一惊;闭上再大睁,竟害怕了。我发现机井房周围落满大雪,白茫茫无限制。我收尿遽奔回屋。躺在炕上想,下雪了,啊?这时候全身都醒了。先想现在是几月,这不才九月吗?中秋节还没过呢。再说也不冷啊,窗户开着,屋里也没有火盆。不行,我蹑足下地,趴窗户一看——大雪,毛茸茸的,约摸一尺厚吧,随着地势起伏。渐渐地,我明白了,披衣出屋,来到当院的土坪上。

荞麦呀,这是荞麦地。它们迸放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在白花花的大月亮地里,就是一场大雪,吓退夜半撒尿者一名。我在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当然知道屋前左右都是荞麦,开花了。但想不到在月夜,茫茫如此。我站着,然后又蹲下了。我相信有“月魄”一说,即月亮的灵魂,常在静谧之夜出窍。这时候,月色细腻柔美,地上的坑坑洼洼无不承受到这种白面似的抚摩。当然,月亮不会无故出丑,倘它在地上有情人(比如在刀把子地附近),必是荞麦花无疑。荞麦花在倾泻的月光下,微仰着脸,翕张口唇,感泣而无力言说。无风,蓝琉璃的夜空,小星三五在东。白花花的荞麦地如此专注于一件事,这太感人了。想不到世上有如此美景,由于内急而得以窥之。我知道老天爷会下雪,但不知它还会造设烘托一种非雪之雪,酷肖。文人所称“梨花似雪”,颇觉勉强。梨花在疏枝上擎举,地上黝黑,即使在月夜,也觉得这么高的雪不易。荞麦花却雪白无疑,那种朴实的村妇气,在月下净去,宛如城里美人了。

我感到,月光和荞麦花的神秘交往还没有结束,它们跟人不一样,在静美中传递更广泛有力的信息。我以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但也不碍什么事。突然,我后悔了,当一个人厌倦白天的种种单调景物时,谁知道造化在夜里制出许多奇境呢?我不知错过了多少机会。

节气近于秋分了,脚下一蓬绿草的修长叶子上,果然沾满露水。秋虫的鸣唱此起彼伏,如唐人(如白居易)说的“霜草苍苍虫切切”,或“早蛩啼复歇”。我不知道唐朝时“切切”之音怎样读,白居易又是陕西渭南人。我昕此虫声乃是“吱儿吱儿”。

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件事未做。想一想,认为应使另一半尿复出,然此物已不知去向。又待了一会儿,心里难受,想家了。也许是眼睛被雪白簇密的荞麦花逼出了酸楚,我今日想家,只是惦念父母,可用一个“忧”字结。二十年前想家,是想念包藏着童年与少年的远方的城市,实际是“怜”己。冷不丁想起,我怎么跑到这远离人群的刀把子地机井房前的土坪上蹲着呢?况且是半夜。

现在又交秋分,离中秋节还有两天。我的愿望是想看一眼月光下的荞麦地。天地间,月在上,荞麦地在下,我披衣蹲着。

荞麦地在山坡上,而非城里,因而我的愿望仍归于梦想。

第十八节 雅歌六章

山坡上,有一棵孤独的高粱,它的身边什么也没有,山坡的后面是几团秋云。高粱脚下的芟迹证明,伙伴们被农人割下,用牲口运走了。

那么,农人你为什么留下这一棵高粱?这是善良抑或是残酷,说不清。

高粱很高,兀自站在秋天的田野,样子也高傲。它的叶子像折纸一样自半腰垂下来,又如披挂罗带的古人。叶子在风中哗哗商量不定。我想它可能是一位高粱王。

山坡下面是一条公路,班车不时开过。这是高粱常常能看到的景物。看这样的景物有什么用呢?对高粱来说,此刻它最喜欢躺在场院里了。

观看一棵孤独的高粱,能真切地看出高粱的模样。我站在它身旁,拉着它腰间的叶子握了握,想到它的主人,那个割地的农人。

我手握着这棵高粱向山下看,如同执红缨枪的士兵。撒开的时候,心情有一种异样,怕它跌倒,但它仍站立着,很奇怪。

我连连回头,下山了。

几年后的一日,下午闲坐,忽然想起这棵高粱。急欲买车票去看它,并为此焦躁。像这样一件奇异的事情,我怎么能够才想起来呢?那一年的冬天,北风或飘雪的日子,高粱不知怎么样了,这确实是一种后话。

我想,我若是一个有钱的雕塑家,就在路旁买下一块地,什么也不种,只雕塑一棵兀立的高粱。不久,就会有许多人来观看。

我希望有机会表达一个愿望,然而这愿望很快被忘记了。今天的路上,我想起了它,并因此高兴。

赞美公鸡。

我很久没有见过鸡了,城里不许养鸡,菜市场一排排倒悬的白条鸡,不是我想看的那种。

古人愿意为世间万物诠释,即哲学所谓“概括”,并找出它们与人之间的联系。他们说,鸡有四德:守信,清晨报晓;斗勇,铩羽相拼;友爱,保护同类;华饰,通体漂亮。

我妻子属鸡,在本命年时,我把“鸡之四德”抄下送她。她除了“斗勇”一条之外,其他“三德”兼备,加上家政勤勉,也凑成“四德”。

我猜想“四德”的撰者在赞美公鸡而非母鸡。那么我再为它添上“一德”:好色,妻妾成群。

我原来漠然于公鸡的存在。小时候,尤戒惧于邻家篱笆上以一只瞎眼睥睨我的公鸡,它常不期然扑来啄我。

后来我暗暗佩服上了公鸡。

公鸡永远高昂着头,即使在人的面前也如此。脸庞醉红,戴着鲜艳的冠子,一副王侯之相。它在观察时极郑重,颈子一顿一挫,也是大人物做派。公鸡走路是真正的开步走,像舞台上的京剧演员,抬腿、落下,一板一眼,仿佛在检阅什么。当四野无物时,公鸡也这么郑重,此为慎独。

说到公鸡羽毛的漂亮,更为人所共知。“流光溢彩”这个成语可为其写照。尤其是尾羽,高高耸起又曼妙垂下,在阳光下,色彩交织,不啻一幅激光防伪商标,证明是一只真公鸡。

公鸡身边环绕四五只母鸡乃寻常事。它只要雄赳赳走来,自然降服了母鸡的芳心。用不着像男人那样低三下四地求爱,还不一定成功。

当然公鸡也有缺点,鸡无完鸡。做爱前,它将头垂在地面,张着双翅,爪子细碎踏动,喉咙里杂音吞咽。我不忍睹,肉麻。

前年我去新宾,见到了一只美丽的大公鸡。新宾是努尔哈赤的故乡,风情迥异别处,大气苍茫。那里,山势龙形疾走,山下河水盘绕而过,水质清且浅兮。人们的相貌多具满洲人的特点:宽脸盘,红润健康。

我在集市上发现了一只大公鸡,漂亮极了,体形也大于同类,羽毛霞映。我真想买下来,但不知怎样处理。我身担公干,而且涉及警务,不宜抱着这样一只美丽的公鸡拜谒长官,回到家里也不易抚养。

这公鸡无惧色地看着我,颔下的红肉坠一颤一颤。高贵呀,同志们!这是一只高贵的公鸡。

估计此鸡早已人镬。主人远它而去,不是嫉妒其贵族气质,而在于它不下蛋。人类对于鸡类的逻辑是重女轻男。

我喜欢这样的句子:“四个四重奏”。

我希望在交织与错落中完成一种美。

比如,我愿意有一幅与喜鹊们合影的照片。在我看来,光是一个“鹊”字就比“雀”字高级,如同“雁”比“燕”辽远一样。

在这样的情境中,我希望用“合成”来表达这种需要。不仅与喜鹊们合影,又同它们“合成”一种意蕴。

在月台上,我等待一位久久未归的友人时,希望身旁有两只喜鹊。它们站在我脚下,或在离我不远的树上都行,构成同一画面。为了感觉,我膝下要有一只黄狗,它的嘴与眼俱黑,蹲在暮色的月台上。

就这样,我渴慕喜鹊。

曹孟德苍凉吟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诗好,但我对用“乌”来状鹊有些不满。

我喜欢过比亚兹莱黑白画的装饰味道。此刻知道,喜鹊才是高超的黑白版画。

在克什克腾,目睹喜鹊在枝上落下,无疑属于吉兆,喜鹊的尾巴像燕尾服一样,在枝上翘了几翘,优雅。

美丽的喜鹊,版画的喜鹊,我们来合一个影吧!我已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站立一排、咧着大嘴的合影。

西班牙音乐中的响板。

安德捷斯用吉他弹的《悲伤的西班牙》,旋律深情婉转,旋律线下行并顿挫,拉丁风格往往戛然而止,女人骤展裙裾,男子转腰亮相。令人想起他们对于古罗马雕塑的景仰。

在这首曲子中,两段之间的过渡是一串响板,嗒哒啦嗒。最后的一个“嗒”音,如静夜醒板,似画龙点睛,没有它是万万不能的。

嗒哒啦嗒,旋律再次演奏。

我反复听这首曲子,是为了与这一声响板遭逢。佛家所谓“醒板”,是为了使人开悟。我悟了,嗒哒啦嗒。

三相是我朋友,他是北京人,祖父和父亲都是名医,后来蛰居小城。

三相漂亮,脸膛白里透着浅红,黄而略灰的瞳孔散发着俄罗斯式的热情与豪放。当然,他是北京人。

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过。交情却不深。后来他喜欢上我了,其中原因我不清楚。他很纯洁,而我孤独。一般地说,人们不喜欢我。

这其中有一个原因在于,三相是聋人。他小时候,常用弹弓射击燕子。他奶奶告诫过他,不能打燕子,不然有灾。但三相还是把屋檐下的燕子打下来了。

“这是母燕子。”他对我说。母燕的遗骸在手上微温,羽毛的黑色里闪着异样的绿宝石般的光彩。

后来他聋了,说是游泳时耳朵进了水。这病连他爷爷都没给治好。

三相聋了之后,很少跟别人交流,因而他奇迹般地保留了北京口音。在我们那里,说普通话是受人讥笑的事情。然而,三相耳朵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依然满口京腔。

三相因为聋了,依然保持着儿时的语言系统,他不会骂人,因为他没听过骂人的话。我们说“果家”,他说“国家”;我们说“三卯”,他说“三毛”。我们很佩服他。

在冬天,我和妻子迎他进门,他从颈上绕着摘下紫红的围巾,那双黄而略灰的眼睛炯炯闪烁,讲述他关心的事情。

三相跑得极快。在学校的运动会上,他听不到发令枪声,看到别人跑出去之后再跃出,往往跑到第二名。

我搬家的时候,好多家具都处理了,但我没舍得那个书橱,这是三相打的。长大后,三相是一个木匠,我在大雨天推回这个书橱。它至今仍在我的房子里,成了女儿的书橱。

我希望三相到来,说一口北京话,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到哪里去找他呢?

三相姓张,其兄为大相与二相。他姐二朵,是我姐塔娜的朋友。他小弟四相,堂弟五相。

我居所邻近有一所小学。

每天上午九点半或下午三点,孩子们从教室拥出游戏,我的耳边便灌满欢呼。

在这片欢愉的声浪里,许多声音汇在一起而变为“啊”的潮音,偶尔有一两声尖叫,也是由于喜悦而引起的。

孩子们必在校园里奔跑环绕,他们不吝惜使自己的声音放肆而出,感染着街市,感染着像我这样坐在屋里的人。

第十九节 葱与洗澡的女人

北方秋季晾葱,供一冬食用。葱茎高而粗的较好,当然要实成。人们晾葱,蒸发水气,三五个聚成一束,将叶子绾成一个结。结也如髻,吾乡叫抓髻,是老妇人脑后的疙瘩鬏。葱们一束一束列于檐下。

我想起刚洗完澡的女人。她们在腋间端着塑料脸盆,里面有拖鞋、洗发膏等,脸红润光洁,头发在额上绾一个髻,如秋天的葱。

葱与女人还有某些联系,这种联系是文人造的。十指如葱,是夸赞女人的一双美手。葱白使人想起大姑娘的胳膊,光洁与凝脂感,水分盎然。当然非洲大姑娘的胳膊并不是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