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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大地(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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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伸手可得的苍茫

我有一个或许怪诞的观念,认为霞光只出现在傍晚的西山,而且是我老家的西山。我没见过朝霞,而在沈阳的十几年,亦未见过晚霞,或许这里没有西山、污染重以及我住的楼层过矮。

晚霞是我童年的一部分。傍晚,我和伙伴们在炊烟以及母亲们此起彼伏的唤儿声中不挪屁股,坐在水文站于“文革”中颓圮荒凉的办公室的屋顶上观看西天。彩霞如山峦,如兵马之阵,如花地,如万匹绸缎晾晒处,如熔金之炉,气象千变万化,瑰丽澄明。我们默然无语,把晚霞看至灰蓝湮灭。有人说,晚霞并不湮灭,在美国仍然亮丽。在“文革”中,此语已经反动。美国那么坏,怎会有晚霞呢?说这话的大绺子脸已白了,我们发誓谁也不告发,算他没说。而他以后弹玻璃球时,必然不敢玩赖。

观霞最好是在山顶,像我当年在乌兰托克大队拉羊粪时那样。登上众山之巅,左右金黄,落日如禅让的老人,罩着满身的辉煌慢慢隐退。我抱膝面对西天而观。太阳的每一次落山,云霞都以无比繁复的礼节挽送,场面铺排,如在沧海之上。在山顶观霞,胸次渐开,在伸手可得的苍茫中,一切都是你的,乃至点滴。

此时才知,最妙的景色在天上,天下并无可看之物。山川草木终因静默而无法企及光与云的变幻。此境又有禅意,佛法说“空”并不是“无”,恰似天庭图画。天上原本一无所有,但我们却见气象万千。因此,空中之有乃妙有,非无。然而这话扯远了。

昨天我见到了晚霞,在市府广场的草地上方,那里的楼群退让躲闪,露出一块旷远的天空,让行人看到了霞舞。当时我陪女儿从二经街补课回来。我对孩子说,你看。她眺望一眼,复埋头骑车,大概仍想着课程。

第二十一节 地铁图像

用文艺比喻生活场景,乡村生活像戏曲,都市生活如纪录片,而地铁像电视剧。

地铁是生活最具幻象的一幕。

在地铁里见到无数的人。无论什么人,见到既不会惊喜,也不至于痛恨。但想到一辈子再见不上这个人第二面了,觉得也有点可惜。但这里的可惜没道理。每天坐地铁上下班的人上十年班也得见几万或十几万人,坐地铁直至退休,能见几十万或上百万人,可惜看不过来。再说,人家是人家,你是你,用不着可惜。人常所说的“缘分”,包括未加策划而能面面相觑这么一个机会。挨着他(她)站立,接近其头发、衣服、提包和香水的气味。此后一别如黄鹤,想想还有些可惜。

陌生人相遇,地点越偏僻越能引起攀谈的兴趣。比如,两人在罗布泊相遇,一定攀谈,日后也许结为友好。这在地铁上不灵。地铁仿佛比火车和公交车更禁忌人们交流,虽无规定,但人人遵守。地铁里,陌生人交谈仅限于车站或方向上的资讯,不可以抒情,更不能把心里话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把心里话向你倾诉。

何故?因为在地下吗?人在地下也许就要有地下的样子,在车里又有车里的样子,于是冷漠并缄默着。虽然想,地下原本比地上更有温情,像士兵们在战壕情同手足。人仿佛有一个想往,躲开阳光的照射就容易放松。譬如在家里、酒吧、影院或山洞里面,获得灯下的感受。而这些感受在地铁里不通行。

地铁的月台、车厢与灯光都挑不出毛病,只是嗖嗖的速度让人不能放松。一瞬启动,一瞬到站,又启动……寓含着时光无情,这是地铁的节奏。换句话说,无论一个人怀有什么样的感怀,到地铁就一定要接受地铁的节奏。忽起忽停,飞起飞停,让人始终警醒。地铁里喝醉的人不多,闷头大睡的人也不多,唱歌、念诗、扭秧歌、练太极拳的人都不多。虽然公交车上这样的人也不多,但公交车能看到窗外景物,觉得贴近生活,因此更容易说话,包括露出一些微笑。

微笑、谈心、唱歌,是期望把生活停下来,歇一歇,享受。人在地铁里没法想象停止生活,它像电视剧一样,一集挨一集地演,永远停不下来。地铁和电视剧相似的地方还有到处都是广告。

在地下,在车里,地铁在结结实实的空间中显示不真实的幻象。

第二十二节 青草远道

友人宗皓约我写一篇与乡土有关的短文。他带着沉静的笑容,仿佛揣度我心底的乡土印象。我犹豫了。

乡土最根本的意义是地,它和天一样,是人类无力描述的对象。说起它,常常蹈入“开口便俗、一说就错”的误境。我曾经长时期迷恋和困惑于鲁迅先生那句话:“宽仁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的胸怀里安息”。语感有别于他以往的文风,像《圣经》中的“雅歌”。土地无疑是母亲,这不仅由于“天覆地载”这种体位所给人的想象。老子极不情愿留给后世的《道德经》(钟阿城考证应为《德道经》)中,以男女生殖器官的不同,点透土地的母性,并指明母性的深邃、静虚、无为而产生的威力。我想土地最像母亲的在于慷慨。自然界究竟谁在默默无闻、百代不衰地奉献呢?只有土地。当人们浮泛地歌颂金黄的麦浪、无边的森林和美丽的花朵时,是土地奉献了人类所喜欢的这一切。这多么像母亲。当有人说“这孩子又白又胖”时,怀抱着孩子的母亲笑着,虽然她知道这并不是赞美自己。1885年10月10日,在波士顿,美国人埃弗雷特在议会上激动地述说农业的重要:“把一粒种子撒在土里,就会出现奇迹”。为什么呢?土地具有一种母性,她的职责是生命的繁衍。虽然黄金也源于土地,但土地的嫡生儿女是谷物、森林、草与花朵这些有生命的东西。

对此,人们能说些什么呢?

不说的缘由一在忘却了,二在说不出。

土地被踩在人的脚底下。朴实的、骄横的、富足与贫困的人都把土地踩在脚下。在所有的谦逊中,土地已显示了最伟大的谦虚。母亲生产我们时的阵痛与流血,都被我们忘记了。堂皇的理由是:当时我们不知道。当我们用眼睛观看世界的时候,看到的又是麦浪滚滚与稻花飘香。我们看不到土地。

当丰饶的庄稼被收割,我们皱着眉眺望远方的萧索。土地如母亲,她并不丰饶,丰饶的是庄稼。

在飘雪的日子,我们欣喜于漫天皆白,忘却了白雪下面的土地。

在人类的眼睛里,永远也看不清自己的母亲,如同看不清被踩在脚底下的土地。

北方被犁杖耜过的土地,灰黄色漫漫起伏,如我在寒风中瑟瑟而行的母亲。然而母亲和土地并不记恨,第二年,土地又长出青草,在空气中散发与过去一模一样的清香。母亲又在冬夜为儿女缝补寒衣,针把手指刺出血珠,昏花的眼睛眯着。

我最喜欢的诗是《古诗十九首》中那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我不知道这位无名的诗人在如此令人惊喜的美中寄寓了怎样的情怀。仿佛青草跪下祷颂土地,也如人类歌颂母亲。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我在吟哦之间读出悠长的宁静。

然而,我们说不出这种悠远,如同说不清母亲的恩情。

土地与母亲,已然无法言说了。

第二十三节 一行字

去年有一场雪很大,虽然扫过了,路面还是结了冰。结冰的路面是黑色的,那是一种极薄然而不容易被冬日晒化的冰。

我每天上班都从公安厅的大门前路过,一次发现门口滞留的冰上,凿有一行字:

“爱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

我以为看到了奇迹。公安厅机关大门昼夜都有武警战士站岗,谁能凿上如此浪漫的留言呢?

另外在公安厅的门口谈到“爱”,与它的威严相比,也是有趣的事情。

这一行字每个约有香瓜那么大,即与南国的柚子仿佛。我疑心这是寂寞的站岗小兵在深夜中细心刻画的。

同时又想到,此事说出来就如谎言一般难以置信:虽然事情的确如此。

第二十四节 冷与白

天最冷的时候——我是说在沈阳——先是感到早上冷水浴的水“换人”了。头一分钟浇过来的是楼里的水,不算太凉。转而冷,地下的,像一伙强硬的人破门而入。水揣着针来的,听着“哗哗”的声音都响亮。承受的极限是:手指骨疼痛,停止。这时,如果往镜子里看一眼,瞥见一张惊慌的脸,像美国惊悚电影常有的镜头。傻了吧?这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到屋外,如果鼻子先痛后酸,证明真冷了。鼻子头儿像被钳工的手拧了一下。你想,鼻子只比脸突出两厘米多,就被冻成这样。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比较留心别人的鼻子,见到矮扁的,替它们庆幸。但行人多戴口罩,见不到鼻子。天最冷时跑步,我容易被冻出眼泪——不是冻哭了,冷空气刺激支气管,咳嗽憋出眼泪——泪水在眼眶里冻成小冰渣,顾盼晶莹。还有,手从皮手套里抽出,掏钥匙开门那一瞬,如针扎,证明真冷了。

老年人形容天冷,爱说“真冷喽”,好像盼望已久。我喜欢冷。一次往东走,见发电厂的大烟囱上红漆白漆,像一条腿穿儿童连裤袜,顶端白烟滚滚。在晴朗的蓝天下,抬头见到银白的烟团,也算难得的景观。如果烟算烟囱的头发的话,它的银发飘向南方。我一想,从小到大看到的烟都往南飘,是为什么?上级有规定吗?想起来了,烟囱冒烟是烧暖气,天刮北风。烟向南,像葡萄串一样扩大。小时候在清水里捏钢笔的胆,那一串蓝也不散,斯文蜿蜒。烟团也是这样,煤好啊,经过了充分燃烧,烟白。烟团距离烟囱嘴那一段似无物,飘出去一段才变成烟。烟像烟囱放的风筝,像在海底追潜水艇的白色鲨鱼。或者说,烟是地面舒卷的叶子,一拽叶子,连烟囱也拔出来了。

那年五月,我登华山。下缆车,一步两阶跑上峰顶。至顶,身上出了不少汗,脱衣散热,绕颈赏玩四外风景。不远处,一对老夫妻对我笑,我对他们笑。在峰顶见到友善的人是幸事。他们看我大笑,我觉得不须大笑,则小笑。他们盯着我笑得前仰后合,我狐疑,观自身,见——赤裸的上体——每一寸皮肤升腾白气。胳膊、前胸、腋下和腰腹雾气缭绕,配合高天之流云,山峰绝壁,周围黑黝黝的松树背景,是挺好看。我笑,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两下子,老夫妻好像看见了一个刚出锅的人,像馒头、黏豆包或发糕。我一琢磨,是山顶气温低,热气成烟。就好比说谁谁呵气成霜,也是天冷。有道是:“吹胡子瞪眼”,可能指北方人冬天说话嘴角带两缕白气,吹如胡须。如此,我对老夫妻点头,感谢他们的笑声。但衣服仍不能穿,这和文不文明无关。此时穿衣,衣乃湿透,使身上为难。我当时想在身上写一副对联,左胸:蒹葭苍苍,右胸:白露为霜。这是《诗经·秦风》之一首,此地属秦,恰好。这时,一队戴红帽的旅游者上来,见了我,集体无意识大笑,边笑边指我,东倒西歪。一人说“成仙了,成仙了”。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穿上了衣服。

今天早上,我路过一家朝鲜冷面馆,见一小伙儿拎一壶水,浇在撤下的炭炉上,水蒸气洁白如银,腾起七八米高。也没见过什么壮观场面,这已经很壮观了。一壶水、一个炉子造出这么大的烟柱,真乃“下下人有上上智”。水蒸气在夏天也升这么高,只是天不冷,看不到气的真相。冬天藏着无穷的白色,冰、雪、霜,越冷越白。

第二十五节 体温如丝

保加利亚女诗人斯捷凡诺娃的一句诗唤醒我一个记忆,她说:

河流,浸泡着我的双脚那丝体温

不知流向了何方?

在这温婉的诗句中,流漾着一种音乐式的气息。我猛地想起,全家下放“五七干校”的时候,我曾把一面红旗从连部偷出来,插在了后山的一座沙丘上。那旗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后山的沙丘很少有人登临,灰绿色的沙棘下面是蜥蜴爬过的痕迹,而红旗毕竟猎猎作响。我记得旗杆是一支斑竹。把旗插在沙丘之上,我坐在它边上欣赏了很久,直至夕阳西下。下山,我回头看时,红旗仍然鼓足干劲地招展,弄出哗哗的声响。它不怕天黑。

能够回答斯捷凡诺娃的“那丝体温不知流向了何方”是一件很诗意的事情。而我之插红旗的行径,在今天看来显得怪诞,这显然是受战争影片刻骨铭心的感动所致。

人有许多记忆都被秘密封存了。有时,生活的脚步走到记忆的前面,它像弹簧一样“啪”地打开一扇门,人们才得以窥视里面的陈迹。在更多时候,这扇门久久不开,锈蚀了。

有时,穿过很长很黑的洞穴,也找不到记忆之门。

第二十六节 车窗风景

火车的窗口是一部多卷的美术册页。

每次旅行,可观几幅以窗为框的画。有的时候并不理会,所谓行色匆匆。偶尔想起来,却悠悠心动一回。

我乘的火车驶在群山的怀抱里,暮色渐阑。这回行次,从哪儿到哪儿现在已经忘记了。月上东山,山的投影抚摩着一座孤独的小院。用石片垒的墙在夜色里很清晰,土屋亮着灯。那种煤油灯,光晕罩在白纸糊的窗棂上忽闪。当时火车上坡,而且绕着这个农家小院缓缓转弯,我因此看得很从容。院里的木桩拴着两头牲口,从体形看,似一驴一马。马的毛色很白,在月光里如溶过一样,动也不动,像玉雕,想来它已习惯火车的行走声了。

几日前,忽然想起这座小院,很想进一步看清院里的东西。那里有没有阔步的白鹅、磨刀的青石?引入回想的尤在橘黄的窗子、灯下该有年轻的农妇缝补衣裳。这种山居生活应该极安闲,也极苦。这是尚没有通电的僻乡。我隐约记得,房子苫枯草,后院有几棵不高的树。

不久前回家省亲,睡不实,向窗外看。在朝晖没有浮腾之前,天际无疑是红霞万朵,如万匹绸子铺在天际,静候太阳抬脚走来。我发现,最早醒的是一片白杨树,剪影叠印在地平线,茁壮笔直,像等待检阅的哨兵,也像牵着手去朝拜的信士。冬天,白杨尽去叶子,干净极了,枝条似铁戟,瘦劲而肃穆。

这是在车窗里看到的风景,平时,人们没有机会,除非旅行。

第二十七节 鞋

很久没看到一边走路一边磕鞋的人。

除非在乡村大路。高高的杨树如同用鸭蛋青绸子裹住躯干,在土色和薄薄的蓝天下,点染静谧的繁华。

道是走不完的。乡间的行者不像城里人双手插在兜里,他们手里总要拿一样东西:锄头、锹、一篮鸡蛋。这些东西无论在他们肩上肘弯手里,总催人快行。

说不准哪时,有人站下,扶树,脱下一只鞋磕土,把土甩出来,勾着脚,手掌托鞋,平端眼前,看里面还有没有土。

钻进鞋克郎里的,是新鲜湿润的活土。这人贪图近道从麦地里走过,从渠水低语、蝴蝶翻飞的菜地走过。暄软、被太阳晒得洋洋得意的土,被白露惊醒的土钻进了鞋子,给他洗脚,跟脚趾捉迷藏玩儿。土香,有肌有肉,不像死土——城里随风旋走的浮尘。乡村的土在鞋克郎里被踩成泥箔,这是磕鞋的人眼里看到的,裂成片儿,磕出鞋外,洒在沙石的乡村大道上。过一会儿,鸟儿在树上盯着这些土片惊讶:你们怎么上这儿来啦?而行路人的身影远了,和庄稼融混一起。

磕土的鞋不会是皮鞋,也没有阿迪达斯。家做的,由母亲或嫂子一锥子一线纳出来的鞋,才常常钻进黄土。她们用锥子在鞋底钻眼儿,是一个女人所用的最大力气。在乡村,你看哪家针线笸箩里的锥子把不像白金一样闪闪发光。麻绳穿过鞋底的时候,以手拽,用牙咬。所以,鞋底子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这些字,闪着棕白色的光,像三春撒麦种,沙场秋点兵。最终伏在庄稼人的脚底板下。你说庄稼人怎能不本分,怎能不风雨如仪、汗出如浆?这是亲人给你挂的一副掌。

旧日的游子,远行驿路,行囊只有斜系在背的一双新鞋。脚下一双,背上一双,天涯就这么走了过来。睡觉时,他珍惜地脱鞋,对合枕在头下入梦。梦里有蝈蝈声、蛐蛐声、公鸡打鸣声、柴火毕剥声和老母亲没有拢住的那绺白发。

第二十八节 南面王不易

跑步之后,蹲地上连吃两只西红柿,南面王不易。

骑车子拐弯,猝遇手拎10斤鸡蛋的老太太,擦肩避蛋而过,南面王不易。

别人正经说话,在边上听出幽默。甲:您哪儿的人呀?乙:邯郸。甲:老家呢?乙:周口店。

听听,周口店。祖宗的祖宗待的地方是人家老家,南面王不易。

服维生素B2(核黄素),撒尿晶黄清澈,如高级试剂,南面王不易。

查后院巨响,乃装修人从楼顶扔纸盒箱子,非战斧式巡航导弹,南面王不易。

听相声,捧哏的忘词,逗哏的气得脸白,南面王不易。

用红盘子装褐色猕猴桃、绿盘子装小黄柿子、蓝盘子装芒果,南面王不易。

领导讲话,才开头,转念,说:“算了,开饭!”南面王不易。

4月1日,没有收到愚人信息,南面王不易。

接听手机,对方不口吃、不絮叨、不暧昧、不让人猜是谁、不自言自语,南面王不易。

检查身体未被复检,南面王不易。

操场出小旋风,别人避之不及,有儿童挥柳条左劈右砍灭之,南面王不易。

在大学操场跑步6年,共拣人民币肆元七角五分,南面王不易。

街上候车,公交车门开,迎面浇来一岁多男孩冲天尿柱。孩大笑,母愧笑,全车人欢笑,吾赔笑,南面王不易。

无厘头天气,天空明暝变幻,雨落地如钱。前院闲猫安坐吉普车下目光炯炯,南面王不易。

与友人在日本餐馆饮10壶清酒,埋单,酒资千元。千元不醉,南面王不易。

战战兢兢上屋顶找足球,在瓦下发现男生写给女生小情书一封,看完放回,南面王不易。

看踢球同学在操场捧盆渴饮,洒胸腹仍不辍,南面王不易。

读旧书失忆,只记“南面王不易”。此句比哪一句都好玩,不其然记住,南面王不易。

第二十九节 狐狸皮帽子

在春天的黄河大街,我看到一个穿短裙的女人戴着狐狸皮帽子骑车飞驰。我见而兴奋,自从告别童年时代,再也没见到戴狐狸皮帽子的人,况且是穿裙子的女人。

我骑车撵她,用目光表达我的敬意。在花红柳绿的春天,戴狐狸皮帽子飞行,这是多么好的创意,时代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大胆、新潮又有民族特色。在我的印象中,戴狐狸皮帽子的多为两种人,一种是英雄,如杨子荣同志,他身入匪穴,戴的就是狐狸皮帽子;另一种是东北的车老板子,他们也算英雄,驾驭4匹矫健的马,在冰天雪地之中飞驰。只有顶级的车老板子才戴狐狸皮帽子,尤以红狐狸皮为胜。其毛用气一吹,微微颤动,戴在头上威风凛凛。不管到了零下多少度,狐狸皮帽子戴在头上比顶一个鸳鸯火锅还要热。我虽然对穿戴动物皮毛的人历来不恭敬,特别是穿裘皮大衣牵狗的女人,但戴狐狸皮帽子的似可原谅。

狐狸皮帽子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帽子大而圆,好像没系带,在风中一颤一颤的。后遇红绿灯,帽子又远了。比狐狸皮帽子逊色的是狗皮,毛不蓬松,亦不鲜艳。还有人可耻地戴猫皮帽子。我小时候,有个人摘下皮帽子告诉我:“这是狼皮。”色灰,又带点草黄。我没信。那人说:“这是我在林西打的。”我更不信了,林西净庄稼,哪有狼?那人看我不信,叹口气,戴上帽子走了。

绿灯,我接着追狐狸皮帽子。我奇怪,路上为什么没人纷纷向她投以敬佩的目光呢?在一个审美多元化的时代,穿短裙、戴狐狸皮帽子岂不“哇塞”?人们太迟钝了,忙着赶路,想着工作和事业上的事,压力太大。

骑,骑,到跟前了。此女着石磨蓝牛仔裙、玻璃丝袜,挎带子很长的紫色小包。再看狐狸皮帽子——嗯?她这帽子全是毛,没帽耳。再看,嗯?毛带卷的,让火燎了?不对,仔细看——这女子焗发,红而蓬松如狐狸皮帽子。

我目睹假狐狸皮帽子在视野中渐远,最后变成虚假的小红点。我纳闷,偌大一个沈阳,760多万人口,竟然找不出一个戴狐狸皮帽子的人,其情于我有戚戚。

第三十节 精灵逃逸

我觉着好东西分为两种,一种好而本分,始终如一;另一种,在好中脱身,变成另一种的好。

譬如,桃子是第一种好东西,后一类如葡萄。葡萄在水果中本来就属异类,浆果藤生,如眼睛一样挤在一起,累累成串。小时候的图画课,我爱画葡萄。密集的圆圈由上到下构成葡萄串,第一排五个,第二排六个,第三排七个,然后递减,五、四、三排,最后画两个和底端的一个圆圈,添两片叶子。叶子像牵牛花的叶子。这是什么?大家都说——葡萄,可惜不能吃。丢一粒扔进嘴里,嚼嚼,“噗”地吐出皮来。

葡萄不仅是葡萄,还是酒。说,它有精灵附体,由此物逃至彼物,比原来更神奇。土豆的命运是被洗干净,切开,与鸡与豆角与牛肉共炖一锅,或加盟肯德基的土豆泥联盟。它能逃走吗,逃走后变成了什么?土豆酒?当然不能。桃子虽然也能酿酒,但没有葡萄这么飘逸,可干邑,可威士忌,干白而干红。你觉得葡萄是酒国的王孙,到处作秀,所向披靡。它把地中海的阳光藏起来泡在酒里,把波尔多的露水藏起来掺进酒里。葡萄其实是一个小偷,在酒里藏了好多偷来的东西。它不仅偷东西,还不贞洁。不贞洁也算是一种偷吧——葡萄酒和橡木桶幽会,生出孩子交给路易十几寄养。看呀,葡萄干了这么多轻薄事,人们却说,其味绕梁三日,萦曲心怀。这就是精灵,做了坏事却不受责备。

安塔卢西亚的诗人希梅内斯写道:

从鲁塞纳、阿尔蒙特和巴洛斯来的驴子,它们驮着金黄色的液体,排着长队,一小时一小时地等着到酿酒作坊卸货。葡萄汁流了满街,女人和孩子拎着瓦罐、土瓮、小壶跑来。

那时候,酒坊里充满了欢乐,普拉特罗。尤其是狄斯莫的酒坊。你瞧,大核桃树下那家酒坊,人们一边用水洗刷,一边高兴地唱着民谣。工人们光着脚,扛着一桶桶葡萄汁,时而晃动,流出泡沫。远处传来桶匠的敲打声,刚刚刨下的木屑散发芳香……我从阿姆斯特朗的前门走入,从后门出来。两扇门快乐相对,在酿酒人的爱抚下,各自光彩焕发……

我的引文有一些长,可看出葡萄的精灵如何从这里逃到哪里。葡萄不过是水果,而酒——酒是什么?它有灵魂与风格——成为葡萄的不沉之舟,它们藉此又活了一生,现在的话叫“提升”。在酒里,人们熟知葡萄的性情,它们调皮、任性、纵欲、安逸、高贵、促狭、温暖、体贴,像有人习惯说的:想不到,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啊!葡萄就是这种精灵。

第三十一节 榛子

故事说,一个农民去求国王。国王拿一把种子给农民,说:“把它种在没有土的土地上,长出了榛子之后,我将满足你的要求。”

农民垂头丧气回到家里,他的女儿听完事情的经过后,来到宫廷晋见国王。

这个姑娘撩开衣襟对国王说:“这就是在没土的土地上长出的榛子。”

国王惊羡于她的聪慧,或许也惊羡于她的双乳,答应了她父亲的要求,并纳她为妻。故事源于冰岛。

榛子,即成熟女人的乳头。

我想在许多诗人对女体的赞美中,没有比用“榛子”形容乳头更准确与更美丽的。

乳头在深褐色中含着玫瑰色的调子,浑圆而静穆。对于人类来说,它先于美的一点在于哺育。没有一个人不由母亲的哺育而来,真正的生命线实际上只是乳腺。不论哪一个人,即使天马行空,总会遇到一些令他们老实的东西,老实的原因在于遇到了根本。

举一个例子说乳腺。

Wall博士说,人之所以还属于“哺乳动物”,在于人类存在乳腺。没有哪一个高明的人宣称自己脱离了“哺乳”之列,即使你由奶粉或沂蒙山的米汤养大。

婴儿涉世之初,第一个动作不是弹琴或开会,而是寻找母亲的乳头。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曾有这样的诗传世:

妈妈,告诉我,镶嵌在我脏腑里的小身体是怎样出生的。

告诉我,他自己会找到奶头吗?

男人有乳腺但没有乳汁。匈奴的单于分给苏武一批公羊,说“待它们产乳之后,你方可回来”,也是用规律来加重苏武的绝望。

母亲钟爱孩子是一种米斯特拉尔式的爱,而孩子所以重视母亲,首要的在于吮吸乳汁。乳汁是一条真正的圣河,事实上,它比恒河或黄河更神圣。在婴儿与乳头之间,母与子建立了最初的联系。正是这种联系,孩子奠定了母亲的爱。我们注意一下这样的形象,即生物学家和教育家常常认为,人的幼年不能迅速脱离母亲的爱护而显得懦弱。电影《狐狸的故事》中的小狐狸由于母亲的无情而及早便获取了生存技能。但人类的生理发展史证明,婴儿由于至少一年的哺乳期而获得更人性的成果。嘴与乳头之间,母子关系最被承认。女人区别于男人的另外一种伟大在此产生,即母爱。人比其他哺乳动物的哺乳期更长。我想,由此产生的社会性也因此而更稳固了。

我当知青的时候,曾见过一群农村妇女,把一个壮实的男人按在地上,一位年轻的女人露出奶子,将乳汁挤进他嘴里。《圣经》中也写道:“你吮吸了我母亲的乳汁,便是我的兄弟”。(雅各)

如果由乳头说到乳房,谁也不能不承认它是女人最美的部位。有一位西方作家说:“女人的丰乳穷尽了一切的美。比这更美的事物既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被想象出来”。

其实,这话原本不必说出,在安格尔等画家的作品中,女人体的柔媚离不开乳房之美。乳房是圆形的。美国哲学家爱默生说:“圆,是世界密码中最高级的符号。”我怀疑他这句妙语也是由乳房启发而来。古罗马的多情男人经石膏把情人乳房翻成模型,然后制成黄金大杯,饮香槟酒。放浪中也有一些浪漫。

说实话,我讨厌“酥胸”一类的词,以及由此产生的“心旌摇荡”那种议论,因为它在情欲中埋葬了母性的纯洁。

第三十二节 天籁

我把冰箱之声称为冰箱的歌声,它没有旋律起伏,齐奏b调的5,乐器是中提琴。抽水马桶是钹,1812序曲加农炮奏响之后,钹声大作,彼得堡大门为此打开——这是抽水马桶的歌声。无事时,我在地板上走,某处吱嘎,这是普罗科菲耶夫《彼德和狼》里面狼的脚步兼歌声。

如果这些声音不算歌声,开电视,听这种那种的歌会,觉得这些歌会更不像歌声。这些甜俗的、因因相袭的、靠电子设备凑装的、所到之处有人举荧光棒的歌会成了一个推介市场。

听到歌声已经很难。孩子是最爱歌的人,但被集中到学校收走了歌声。大街上的行人,无论骑自行车或挤公交车,都不唱歌。他们严肃沉默地去了一个地方。

哪里有歌声?纯朴的人声,真唱,听不到了。所谓卡拉OK最是伤心之地——心与耳都被手捧麦克风的不知好歹之人唱得烦躁不堪。日本人发明的这种玩意儿让人受够了。唱的人在伴奏带和电视画面的鼓动下,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掌握不好音量,偏又多情,别人只好遭罪。

我怀念童年。放学时唱歌而返,穿过菜园子和树林,遇到渠水就拎着鞋袜小心趟过。做什么事都有歌声陪伴——见到蝴蝶就给蝴蝶唱歌,见到蜜蜂给蜜蜂唱歌。如果哪个单位挂上了彩旗,我们歌声大作,因为节日又要来到了。

乡村潮湿的夜月下总有歌声。何止是昆虫,蚯蚓翻土,露珠从叶子上滚下来,甚至流星划过都带着歌声。它们遥远而不可捉摸,但的确在唱,一直都没有停下来。河面上鱼嘴接喋,风挤过密密的玉米叶子,西瓜自己熟炸了,它们在夜的合唱中加入声音。云彩在河的左岸堆积,想要降下来占据芦苇的领地,青蛙急得大叫。不出声的什物只有花香。野花开放的时候,说不出话,憋得脸红。花朵发出柳树式的香气,被河水的潮湿气味搅和的像庄稼的味道,使睡寐中的野鸭以为什么地方又要开饭了。

在乡村听取天籁,人每每缄口。这时,连驴和公鸡都不作声了。人怎么好意思唱《纤夫的爱》?那些真正歌唱的人,唱柳儿的咏叹调或男声的《偷洒一滴泪》,与此夜刚好契合。歌剧的气息可与星月交融,美声是人声中最好听的声音。好听不好听的检验方法是,在旷野中能否放喉一唱,其声和周遭是否谐应,谐应就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