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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感受生活(2 / 3)

有客人来,总会情不自禁地拿手去摸一摸叶片,然后说:“噢,是真的呀!”

当然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又何必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辛苦?

辛苦中最讲究的,是肥。北京人养花,喜用麻酱渣。一块钱一袋,摊上就有卖的。还有马蹄掌,剪碎了做底肥,含磷极多。我们又发明了米泔水,每日淘米,将泔水存下,发酵一两天就可用。他说北方的水多含碱性,酸性的米泔水可起中和作用。果然肥效甚好,成本也低。此法持之以恒,经久不衰。隔三差五的杀条活鱼,洗鱼水也是最佳有机肥之一。但到冬季盆花入室,就只能暂用些无异味的成品肥料代替。曾有一位老人来访,恍然大悟地认可说,冬季施肥就像老年人仍然需要感情一样。

养花至今,已有不少品种陆续南下,被我杭州的父母“引进”——如今在杭州家里的阳台上,金银花枝繁叶茂,终日花开不断,香溢四邻。太阳花也团团簇簇地凑趣,日日替我陪伴父母,也算是一尽孝心。鸭跖草几乎长成一片绿洲,大有失控的趋势。想必日后如开一家花店,弄个老板娘当当,至少不会亏本。

七八年过去,新居已成旧舍。养花虽说一直由他承包,我毕竟时时参与,也颇有心得。每天坐在家里工作,营造小窝的自然环境就成为一种精神的需要,或者说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求豪华的设施,只求舒适宁静和朴实自然的气氛。再说,创作之余,别有所钟,也是一种自我调整。从小苗出土到鲜花盛开,最后搜集种子,带给你年年的盼望,以及写作以外另一种创作的乐趣。

回头望,阳台角落上一盆小小的昙花,正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搭着令箭荷花,策划着它来日的偷袭。那棵顶天立地的扶桑张牙舞爪地伸向蓝天,枝头缀着几托今晨新绽的骨朵,在习习秋风中颔首摇曳。若是从楼下往阳台上看,那艳红艳红的扶桑花,一定很像一家新开张的店铺门前,高高挂着的一串幌子。数一数有几个幌子,就知道里头是供应小吃还是宴席。

§闲话稀粥

那一年,同许多作家一起,去西柏林参加地平线艺术节,又在德国各地转了一大圈,等到顺访法国巴黎时,已是离家的第四个星期。

其实从下飞机吃过第一顿饭开始,浑身就有点儿不对劲,也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反正是不舒服。过了时差反应也没有晕机晕车,可就是身虚腿软的老打不起精神。老觉着饿却没有食欲还有点恶心。第四个星期,不适感愈发强烈,身心均空空荡荡。原以为自己适应性挺强,便不由怀疑脚下的地球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

在巴黎,和舒婷一同住在一位法国朋友家里。

那朋友家的女主人去了罗马,朋友就宣布说,这一周的厨房可以由我们支配。厨房宽敞清洁,炉具、餐具、冰箱、洗碗机一应俱全。过了三周的旅馆生活,家庭厨房突然勾起一种遥远的亲切。我和舒婷东摸摸西瞧瞧,不约而同去开冰箱的门。

我们都有点失望。是的,我们两个人好像都在寻找同一种东西。我们谁也没有问谁,可我们关上了冰箱门又去开食品柜的门。

朋友走过来说:咖啡在这儿,牛奶在那儿,还有奶酪、果酱、鸡蛋、面包……

我们仍然抱着一线希望,继续东张西望。

朋友不解地说:我们只是在这儿做早饭,你们还需要什么?

我看舒婷,舒婷看我。

我说:我们想找一点儿米……

舒婷噗地笑出声来,连声说:是的是的,我们只想找一点儿米。

朋友就傻傻地愣在那儿。他的汉语很不错,可他还是问: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我们就又重申了一遍对于米的渴望,还顺便描述了一下那种白色的大米的形象特征,最后尽可能简练地强调了它的重要性。

朋友似乎是听懂了。然而他的表情却越发地困惑起来。

他说:“我已经说过,我们不会在家里吃午餐或晚餐,我们不需要大米。如果你们想吃米饭,我们可以去中国人开的餐馆,好吗?”

舒婷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不,不是做米饭,我们要烧粥,粥,明白吗?”

我禁不住大笑:“是的,我们想喝粥,就是稀饭,我们早餐要吃稀饭,我们已经想了三个星期,我们忍无可忍啦!”

朋友恍然大悟,也许是更加困惑。但西方人尊重他人的习惯使他不得不对我们这一特殊要求表示理解。他嘟哝说:“好了好了,吃稀饭,可是我不知道夫人把米放在哪里……”

那时候舒婷已经奇迹一般地从食品柜角落里,拽出一袋包装精美的泰国大米。我们如遇救星,三呼万岁,兴奋程度绝不亚于非洲饥民望见空投食物。我们相视而乐,松一口长气。彼此的目光里都有些对于我们理想之共同和配合之默契的庆幸和惊讶。自然,身在异国,喝粥也得有个粥伴才是。

第二天两人早早起来,一本正经地淘米烧粥。锅开之后,缕缕热气在厨房升腾缭绕,如一双温柔的手,将满腹心思抚顺捋平;情绪就渐渐舒展起来。听着锅里的米咕嘟咕嘟地翻滚,觉得那个早晨无比美好。不时掀开锅盖观察,粥渐稠黏,才想起根本没有任何就粥的小菜——什么皮蛋香干酱菜花生米统统都远在天边。失望之余,彻底搜查行装,我居然还找出来一小包精制榨菜,(是临上飞机前,丈夫塞在我的包里的。这会儿不得不感谢他的深谋远虑。)不由欢欣鼓舞。于是匆匆将粥盛出,顾不得烫嘴,顾不得实际上的粥并未烂熟甚至可以说是清汤寡水,就迫不及待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稀里糊涂地喝了起来。喝得满头冒汗,竟还没忘了到客厅里去邀请那位成全了我们的法国朋友:

嗨,你也喝一点粥吧,怎么样?

朋友往我们的盘子里望了一眼,那里除了清汤和米粒还有几根榨菜以外,什么也没有。他耸耸肩,摇摇头,宽容地笑了笑,继续喝他的咖啡去了。

一碗稀粥下肚,顿时精神焕发,五脏六腑和谐熨帖,周身通达舒畅,真是说不出的惬意。那一天漫游罗浮宫长廊,步伐矫健而扎实,情绪饱满而高昂。尤其是想到在巴黎的一周内,每日早晨都有自己炮制的稀粥垫底,便对法国之行充满信心。

说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自从喝过这其实并不太合格的稀粥之后,我和舒婷不约而同地体会到,前些时浑身的不适感,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们食欲大增,兴趣盎然,谈笑风生,精力充沛。我们避而不谈关于稀粥的话题,但我想我们都已彻底明白在德国时总觉得不对劲的真实原因。

廉价稀粥引发的彻悟,在事后给予我廉价的安慰。用泰国大米简易制作的稀粥,帮助我对本人的主体构造产生了新的了解。在那次出国访问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属于开放状态能够接受任何新生的或新鲜的事物。我甚至时刻警惕自己防范自己不要受“拿来主义”的影响和污染,以免在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改换了自己的人种。但发生了巴黎公寓的稀粥事件后,我对自己不再有这类担心。我为自己拥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中国胃,以及由这个胃所决定的头脑、服饰和一切,而骄傲地屹立于香榭丽舍大街。

回国的飞机抵达机场,丈夫因出差恰恰在外,只好委托了一位亲戚来接我。我一眼便看见他手里提了一只蓝色的塑料筐,里头放着一只白色的保温杯,还有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坐上汽车,那杯子和瓶子便随着车的颠簸哗哗啦啦响动。我好奇地问他那是什么东西,来接我干吗带这个?

他回答说:这是给你的。

给我?什么好吃的?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稀粥呗,还有你爱吃的老虎酱。

停一停,又补充:你老公临走时再三关照的,下了飞机,什么也不用给你做,说你就想喝粥。又怕到了家再做你等得心急,特意让你姐先做好了带着。

无语。心里直犯嘀咕,分别一月,真不知丈夫何以有如此突飞猛进的体贴入微。感动之余,想起自己在德国给家里的信中,定是流露过强烈的思粥情绪。其实,我在国内时并非是无粥不行的稀粥爱好者或是稀粥专业户,丈夫对我这种在异国他乡产生的反常粥恋,大概进行了深层的解析而后作出了某种判断。他到底是想鼓励我还是要借题发挥点儿什么?谢天谢地幸好他这会儿不在。

急急地拧开瓶盖,老虎酱的清香扑鼻而来。这种用香菜末、鲜黄瓜丁、青辣椒丝加盐、味精和香油拌成的北方夏季凉菜,就着稀粥、烙饼做晚餐,确实是勾人食欲而任何西式食物都不可替代的美味。

那天晚餐我喝粥。满满一大杯粥,独自一人可喝个痛快喝个踏实喝个过瘾,喝撑了就是喝趴下也没人妨碍你。但我却不知为什么,只喝了一小碗就再也喝不下了。

我重又觉得似乎哪儿不对劲,浑身不舒服心里空荡荡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干吗非要喝粥不可,喝得这么兴师动众这么积重难返这么深情这么悲壮。莫非稀粥已流入我的血液?如果我真的患有粥样动脉硬化,那我实际上已是不可救药。

想到自己原来竟是如此的不可改变,心里漾起一层粥样的泡沫,很是悲哀。

§稀粥南北味

稀粥在中国,犹如长江黄河,源远流长。

可惜我辈才疏学浅,暂无从考证稀粥的历史。只能从自己幼年至今喝粥的经历,体察到稀粥这玩意儿,历经岁月沧桑朝代更迭而始终长盛不衰的种种魅力。甚至可以绝不夸张地说,稀粥对于许多中国人,亦如生命之源泉,一锅一勺一点一滴,从中生长出精血气力、聪明才智,还有顺便喝出来的许多陈规和积习。

少年时代在杭州,江浙地方的人爱吃泡饭。所谓泡饭,其实最简单不过,就是把剩下的大米饭搅松,然后用水烧开了,就是泡饭。泡饭里有锅底的饭锅巴,所以吃起来很香。一般用来作早餐,或是夏季的晚饭。佐以酱瓜、腐乳和油炸蚕豆板,最好有几块油煎咸带鱼,就是普通人家价廉物美的享受了。对于江南一带的人来说,泡饭也就是稀饭,家家离不开泡饭,与北方人爱喝稀粥的习性并无二致。

我的外婆住在杭嘉湖平原的一个小镇上,那是江南腹地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所以外婆家爱喝白米粥,而且煮粥必用粳米。用粳米烧的粥又黏又稠,开了锅,厨房里便雾气蒙蒙地飘起阵阵甜丝丝的粥香,听着灶上锅里咕嘟咕嘟白米翻滚的声音,像是有人唱歌一样。熄火后的粥是不能马上就喝的,微微地焖上一阵,待粥锅四边翘起了一圈薄薄的白膜,粥面上结成一层白亮白亮的薄壳,粥米已变得极其柔软几乎融化,粥才成其为粥。那样的白米粥,天然地清爽可口,就像是白芍药加百合再加莲子熬出来的汁。温热地喝下去,似乎五脏六腑都被清洗了一遍。

我母亲在这样一个美好的白米粥的环境下长大,自然是极爱喝粥甚至是嗜粥如命的。她自称粥罐——每日不过一小碗米饭的量,而喝粥却能一口气吃上三大碗。只要外婆一来杭州小住,往日匆匆忙忙炮制的杭式方便快餐泡饭,就立即被外婆改换成天底下顶顶温柔的白米粥。外婆每天很早就起床烧粥,烧好了粥再去买菜;下午早早地就开始烧粥,烧好了粥再去烧菜。于是我们家早也喝粥,晚也喝粥,而且总是见锅见底地一抢而空。南方人喝粥就是喝粥,不像北方人那样,还就着馒头烙饼什么的。因此喝粥就有些单调。粥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别无选择,我的喝粥多半出于家传的习惯。那个时候,想必稀粥尚未成为我生活的某种需要,所以偶尔也抱怨早上喝粥肚子容易饿,晚上喝粥总要起夜。而每当我对喝粥稍有不满时,外婆就皱着眉头,用筷子轻轻敲着碗边说:

小孩真是不懂事了,早十几年,一户人家吃三年粥,就可买上一亩田呢。你外公家的房产地产,还不是这样省吃俭用挣下来的……

舅舅补充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于是我就从粥碗上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的外婆。外婆喝粥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她喝饱了以后,放下筷子,必得用舌头把粘在粥碗四边的粥汤舔干净,干净得就像一只没用过的碗,那时外婆的粥才算是真正喝完。我想外婆并不是穷人,她这样喝粥样子可不太好看。那么难道外公家的产业真是这样喝粥喝出来的吗?人如果一辈子都喝粥,是不是就会有很多很多钱呢?看来粥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然而,外婆的白米粥却和我少女时代的梦,一同扔在了江南。

当我在寒冷的北大荒原野上啃着冻窝头、掰着黑面馒头时,我开始思念外婆的白米粥。白米粥在东北称作大米粥,连队的食堂极偶然才炮制一回,通常是作为病号饭,必须经过分场大夫和连首长的批准,才能得此优待。有顽皮男生,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体温弄得“高烧”了,批下条子来,就为骗一碗大米粥喝,是相互间公开的秘密。后来我有了一个小家,便在后院的菜园子里,种过些豌豆。豌豆成熟时剥出一粒粒翡翠般的新鲜豆子,再向农场的老职工讨些大米,熬上一锅粥,待粥快熟时,把豌豆掺进去,又加上不知从哪弄来的一点白糖,便成了江南一带著名的豌豆糖粥。一时馋倒连队的杭州老乡,纷纷如蝗虫拥入我的茅屋,一锅粥顿时告罄,只是碍于面子,就差没像我外婆那样把锅舔净了。

豌豆糖粥是关于粥的记忆中比较幸福的一回。在当时年年吃返销粮的北大荒,大米粥毕竟不可多得。南方人的“大米情结”,不得不在窝头苞米面发糕小米饭之间渐渐淡忘或暂时压抑。万般无奈中,却慢慢发现,所有以粗粮制作的主食里,惟有粥,还是可以接受并且较为容易适应的——这就是大子粥和小米粥。

最初弄懂“大子”这三字,很费了一番口舌。后来才知道,所谓大子,其实就是把玉米粒轧成几瓣约如绿豆大小的干玉米碎粒。用一口大锅把玉米子添上水,急火煮开锅了,便改为温火焖。焖的时间似乎越长越好,时间越长,子就熬得越烂,越烂吃起来就越香。等到粥香四溢,开锅揭盖,眼前金光灿烂,一派辉煌,盛在碗里,如捧着个金碗,很新奇也很庄严。

大子粥的口感与大米粥很不相同。它的米粒饱满又实沉,咬下去富有弹性和韧劲,嚼起来挺过瘾。从每一粒子里熬出的黏稠浆汁,散发着秋天的田野上成熟的庄稼的气息,洋溢着北方汉子的那种粗犷和力量。

煮大子粥最关键的是,必须在子下锅的同时,放上一种长粒的饭豆。那种豆子比一般的小豆绿豆要大得多,紫色粉色白色还有带花纹的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五彩的豆子在锅里微微胀裂,沉浮在金色的粥汤里,如玉盘上镶嵌的宝石……

小米粥比之大子粥,喝起来感觉要温柔些细腻些,且有极高的营养价值,又容易被人体吸收,所以北方的妇女用其作为生小孩坐月子和哺乳期的最佳食品。我在北大荒农场的土炕上生下我的儿子时,就有农场职工的家属,送来一袋小米。靠着这袋小米,我度过了那一段艰难的日子。每天,几乎每一餐每一顿,我喝的都是小米粥。在挂满白霜的土屋里,冰凉的手捧起一碗黄澄澄冒着热气的小米粥,我觉得自己还有足够的力量活下去。热粥一滴滴温热我的身体烤干我的眼泪暖透我的心,我不再害怕不再畏惧。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稀粥远非仅仅具有外婆赋予它的功能,它可以承载人生可以疏导痛苦甚至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也许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摈弃了远方白米粥的梦想,进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米粥的情境;我无可依傍惟有依傍来自大地的慰藉,我用纯洁的白色换回了收获季节遍地的金黄。至今我依然崇敬小米粥,很多年前它就化作了我闯荡世界的精气。

然而,白色和金色的粥,并未穷尽我关于稀粥的故事。

喝小米粥的日子过去很多年以后,我和父母去广东老家探亲,在广州小住几日,稀粥竟以我从未见过的丰富绚丽,以其五彩斑斓的颜色和别具风味的种类,呈现在我面前。街头巷尾到处都有粥摊或粥挑子,燃得旺旺的炉火上,熬得稀烂的薄薄的粥汤正咕咕冒泡,一边摆放整齐的粥碗里,分别码着新鲜的生鱼片、生鸡片或生肉片,任顾客自己选用。确定了某一种,摊主便从锅里舀起一勺滚烫的薄粥,对着碗里的生鱼片浇下去,借着沸腾的稀粥的热量,生鱼片很快烫熟,再加少许精盐、胡椒粉和味精,用筷子翻动搅拌一会儿,一碗美味的鱼生粥就炮制而成。

鱼生粥其味鲜美无比。其粥入口便化,回味无穷;其鱼片鲜嫩可口,滑而不腻。一碗粥喝下去,周身通达舒畅,与世无争,别无他求。我在广州吃过烧鹅乳猪蛇羹野味,却独独忘不了这几角钱一碗的生鱼粥或鸡丝粥。

从新会老家回到广州,因为等机票,全家三口人住在父亲的亲戚家中。那家有个姑娘,比我略小几岁,名叫阿嫦。阿嫦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为我们煲粥,作为第二天的早餐。她有一只陶罐,口窄底深,形状就像一只水壶。她把淘好的米放在罐子里,加上适量的水,再把罐子放在封好底火的炉子上,便放心地去睡。据说后半夜炉火渐渐复燃,粥罐里的米自然就被焖个透烂。到早晨起床,只需将准备好的青菜碎丁、切碎的松花蛋、海米丁,还有少量肉末,一起放入罐内,加上些作料——真正具有广东地方家庭特色的粥,就煲好了。

阿嫦的早粥不但味道清香爽口,让人喝了一碗还想再喝,每天早晨都喝得肚子溜圆才肯作罢,而且内容丰富,色泽鲜艳——绿的菜叶红的肉丁黑褐色带花纹的松花蛋和金黄色的海米,衬以米粒雪白的底色,真像是一幅点彩派的斑斓绘画。

广东之行使我大开稀粥眼界,从此由白而黄的稀粥“初级阶段”,跃入五彩缤纷的“中级阶段”。稀粥的功能也从一般聊以糊口、解决温饱的实用性,开始迈向对稀粥的审美、欣赏以及精神享受的“高度”。那时再重读《红楼梦》,才确信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原来真有悠远的粥文化。

便尝试喝八宝莲子粥,喝红枣紫米粥,喝腊八粥,喝在这块土地上所能喝到的或精致或粗糙或富丽或简朴的各式各样的粥。最近去湖南,在娄底那个地方的涟源钢铁厂食堂,就喝到一种据说是“舂”出来的米粥。粥已近糊状,但极有韧性,糊而刁,稠而光洁,闻其香甜,便知其本色。

却有几位外国朋友,一听稀粥,闻粥色变,发表意见说,为人一世,最不喜欢吃的就是稀粥,并且永远不能理解中国人对于粥的爱好。

我想我们并非是天生就热爱粥的。如果有人探究粥的渊源、粥的延伸、粥的本质,也许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那就是贫穷。粮食的匮乏加之人口众多,结果就产生稀粥这种颇具中国特色的食物,覆盖了大江南北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喝几千年。

如今我们已不会因为粮食不够吃而喝粥,也不会因为没有钱买粮而喝粥,我们喝粥是因为祖先遗传的粥的基因。粥的基因是否同人体血脂的黏液质形成有关?为什么一个喝粥民族就有些如同稀粥一般黏黏糊糊、汤汤水水的脾性?以此为缺口,研究生命科学的学者们便会找到重大突破也说不定。

可作为主妇的我,如今却很少熬粥。我们家不熬粥的原因很简单,我想许多家庭逐渐淡化了粥,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没有时间。粥是贫穷的产物,也是时间的产物。粮食和资金勉强具备,但如果不具备时间,同样也喝不成粥。我们的早餐早已代之以面包和袋奶,晚餐有面条,还有偷工减料的食粥奥秘——回归泡饭。

所以如今一旦喝粥,便喝得郑重其事,喝得不同凡响;要提前洗好小米配上黑米再加点红枣和莲子,像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听说市场已经推出一种速成的粥米,那么再过些日子,连这仪式也成了一个象征。当时间的压力更多地降临的时候,稀粥是否终会爱莫能助地渐渐远去?我似乎觉得下一代人,对稀粥已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和浓烈的兴趣了,你若问孩子晚饭想喝粥么,他准保回答:随便。

仔细想想孩子的话,你突然觉得所有这些关于稀粥的话题,其实都是无事生非。

§窗前的树

我的窗前有一棵树。

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树冠差不多可达六层的楼顶。粗壮的树干与三层的阳台相齐,碧绿而茂密的树叶部分,恰好正对着我四楼的窗户。

坐在我的书桌前,一树浓荫收入眼底。从春到秋,由晨至夜,任是着意的或是不经意抬头,终是满眼的赏心悦目。

那树想必已生长了多年。我们还没搬来的时候,它就站立在这里了。或许,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它就已成为一棵树了。就因着它的缘故,我们曾真心希望能拥有这个单元的一扇窗。后来果真如愿,我们从此天天享受着它的清凉与恬静,便因此很是满意,很觉幸福。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他的树都沉稳些。杨与柳都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出米粒般大的嫩芽;只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决不喧哗。又过些日子,忽然就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浅绿色的蜻蜓缀满树枝——当它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时,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温和的云朵下染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那个清晨你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你循着这馥郁走上阳台,你的身子为之一震,你的眼前为之一亮,顿时整个世界都因此灿烂而壮丽:满满的一树雪白,袅袅低垂,如瀑布倾泻四溅。银珠般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荡曳,花气熏人,人也陶醉。便设法用手钩一串鲜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进嘴里,如一个圣洁的吻,甜津津凉丝丝的。轻轻地咽下,心也香了。

洋槐开花的日子,是我们的槐花节。

槐花开过,才知春是真的来了。铺在桌上的稿纸,便也文思灵动起来。那时的文字,就有了些许轻松。

夏的洋槐,巍巍然郁郁葱葱,一派的生机勃发。骄阳下如华盖蔽日,烈焰下送来阵阵清风。夏的淫威都由它承受,时而就愧愧自问,知人其实很是怯弱。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时,偏爱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树——它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歪西倒,满树的绿叶呼号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翻滚它旋转它战栗它呻吟;曾有好几次我以为它会被风暴折断,闪电与雷鸣照亮黑暗的瞬间,我窥见它的树干却始终岿然。大雨过后,它轻轻抖落树身的水珠,那一片片细碎光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饱含着水分,安详而平静。

那个时刻我便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种感动。自己的心似乎也变得干净而澄明。雨后清新的湿气萦绕书桌徘徊不去,我想这书桌会不会是用洋槐树木做成的呢?否则为何它负载着沉重的思维却依然结实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绿色,到秋,艳阳在树顶涂出一抹金黄,不几日,窗前已是装点得金碧辉煌。秋风乍起,金色的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从不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槐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个必然一种整合一次更新。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它们需要休养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开始。所以凝望一棵斑驳而残缺的树,我并不怎样的觉得感伤和悲凉——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回来。

冬天的洋槐便静静地沉默。它赤裸着全身一无遮挡,向我展示它的挺拔与骄傲。或许没人理会过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独却活得自信活得潇洒。寒流摇撼它时它黑色的枝条俨然乐队指挥庄严的手臂,指挥着风的合奏。树叶落尽以后,树权间露出一只褐色的鸟窝,肥硕的喜鹊啄着树枝喳喳欢叫,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到我的阳台上寻食,偶尔还有乌鸦的黑影匆匆掠过,时喜时悲地营造出一派生命的气氛,使我常常猜测着鸟们的语言,也许是在提醒着我什么。雪后的槐树一身素裹银光璀璨,在阳光还未及融化它时,真不知是雪如槐花还是槐花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