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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感受生活(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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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的洋槐树便如一幅幅不倦变幻的图画,镶入我窗口这巨大的画框。冬去春来,老槐衰而复荣、败而复兴,重新回来的还是原来那棵老槐;可是,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来的那棵槐树了——它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滴浆汁,都由新的细胞、新的物质构成。它是一棵新的老树。

年复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度过了六个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与槐树无言相对的时间将超过所有的人。这段漫长又真实的日子,槐树与我无声的对话便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鲜木耳、野韭菜花、梧桐籽

一家人,星期日外出郊游;或是在寒假里,忙里偷闲地去度假。怎么玩法最过瘾呢?如果问我,我一定说:想法弄点儿吃的呗。

当然不是去饭店了,也不是草地上的午餐,甚至也不是野炊。野炊要带家什还得在指定地点,怪麻烦的;饭店就别提了,只是把餐桌挪了个地方。

既然是去大自然里风光,就把大自然玩个透彻。别老是走啊走啊地走个没完。停下来,弯弯腰,低下头,睁大眼,你就会发现,草地上树林里湖边溪边桥下,原来还藏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呀。那东西,都是城里花钱也买不着的呢。若是错过,就太可惜太可惜啦。

我们给这种野人一样找东西吃的玩法,起了一个文雅的名字,叫做:品尝山水。也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之意。

那年夏天,和妈妈、丈夫去镜泊湖,早晨起来在山坡的树林里闲逛,薄雾缭绕,鸟鸣声声,露水湿了鞋,花粉沾了衣。几个人东张西望的,忽然就发现横倒在草丛中的一根根柞木上,落满了一只只油亮亮的黑蝴蝶。翅膀湿漉漉沉甸甸的,却不飞走。再细看,分明是一大朵一大朵肥厚的黑木耳,饱含着水分,新鲜又滋润地昂首翘立着。妈妈像孩子一样叫起来,说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活着的木耳哩。丈夫二话不说蹲下就埋头收割,只一小会儿,双手就捧满了这黑色的花瓣,连手都没地方放了。三个人都围着柞木,尽挑大朵的采,妈妈拿出手帕兜着,就是见了金矿也不会比这一刻更兴奋。腿都酸麻了,好容易站起来,一抬头,却又见身后的一棵柞树,那粗粝的树干上,竟也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乌金般的黑耳朵。树挺高,伸手够不着,急得团团转,丈夫居然急中生智蹲下身子,示意我踩着他肩膀去采。摇摇晃晃、哆哆嗦嗦的,终于得了逞。手帕不够用了,又脱下外衣来装。回家的路上,只听见林子里三个人嘻嘻哈哈的回声,记得腰都笑疼了。

后来就走到镜子般的镜泊湖岸边,用清清的湖水把鲜木耳一朵朵洗净了,送到招待所的伙房去,请师傅做了一个清炒木耳。那鲜凉爽口滑润的滋味,散发着山林里草木的清香,多年过去,依然难忘。

回到哈尔滨,陪妈妈去太阳岛。走遍杨树林白桦林,林深处自是一派天然和幽静。忽然就听得丈夫发出很响的鼻吸,眼镜片在绿色的草丛中闪闪发亮。你们闻到了吧?他的样子很激动。我说你又发现了什么啊?——是野韭菜,真的,是野韭菜花!你们看啊,一大片呢……

果然,星星点点的,绿色中浮游着一枝枝青白色的小花,麦穗似的,羞腆地半合半闭,细长的嫩茎在风里摇曳着。轻轻一掐,那花茎噗地折了,溢出浅绿的汁水,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韭菜香。掌心里,是一朵朵夏天的雪绒花。

那天晚餐,将韭菜花擀碎了,揉在面里,只放少许精盐和豆油,烙饼,饼奇香诱人,连不爱吃面食的杭州妈妈,也一气吃了三大张。余香绕梁三日不散,被妈妈带去江南同爸爸分享。以前所喜腌渍的韭菜花罐头,从此侧目而视。

由此可见,游山玩水之乐趣,还看你是否善于接受大自然无偿的馈赠。

远处的,先不说也罢。其实就在身边,具有可吃性的东西也实在很多。

初夏时节的颐和园,过石舫往后湖的长堤那儿走,就在玉带桥下,有许多桑树。若是赶的时候好,只见落一地紫红的桑葚,酸甜酸甜的,吃不了还可兜着走。昆明湖的湖堤下,石缝里可摸到一只只肥硕的活螺蛳。有一年,我们带着儿子,摸回一大饭盒,回家用清水养上几天,剪去后尾,辣酱炒了,美美吃上一顿。人问那孩子北京哪儿最好玩,就总说是颐和园。秋天的香山,满目红叶,视觉很饱和,眼感很满足,回程时,留心着寻找梧桐树(是那种树干细高、树叶瘦长的中国梧桐)。运气好,可在树下拾得一片片船形的干叶子,叶子片上布满网状的丝茎。就在“船舷”上,镶着一粒粒圆圆的浅褐色的梧桐子。把那豆粒似的梧桐籽收集起来,回家用热铁锅炒了,嚼得嘣嘣响,比什么瓜子都有嚼头,香得很实沉很稚拙,自以为圆了童年时一个梧桐树下的梦。

春天没有果实,却有的是鲜花。北京城里大街小巷的洋槐树,那一串串洁白如银、冰凌似的槐花,顺手摘来,扔进嘴里,甜津津香得喉咙直想打喷嚏。

每次出去玩,总想有新的发现。大自然的草木葳蕤,生命彼此在无言地交流和循环,漠视它们真是一种罪过。不经意地,又觅见苍劲的柏树,缀着银灰色的柏子,珍珠似的宁静。想起一种中药,叫“柏子养心丸”……却不敢随便采来吃了,种植的树,不比野生。玩乐之中,还有几分恋树的爱心。

有时候,连自己也奇怪,如今又不是三年困难时期,每天按着营养食谱吃饭,却是鱼肉无味,只思野菜。城里的人,怎么就越吃越馋了呢?

解馋的出路之一,自然是去品尝山水了。

一家人,星期天节假日出游,饱览山水,还恨不能把大自然的精气,都吞咽入五脏六腑,才算是同那山水融成了一体。污浊而拥挤的城市正在一日日损坏着我们的感官和味觉——到野外去吧,去弄点儿吃的!去找桑葚、梧桐子和野韭菜花。那短暂的惊喜会给我们长久的回味。

§鹦鹉流浪汉

城里爱鸟的人,通常都喜欢漂亮的虎皮鹦鹉。一身绿黄或是蓝黄的羽毛,斑斓璀璨的,养在木笼子里挂起来,听它婉转啁啾的吟唱,既赏心又悦耳。

但那是第几只了呢?我总想问。最开始的那一只,现今是在谁家的笼子里还是真如它所愿飞向了自由的蓝天呢?

我是在虎皮鹦鹉不止一次地“逃跑”后,才发现它的这种习性的。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室内的暖气烧得很热,我开了阳台的门透气。过了一会儿,我想去把门关上。就在我把门往回带的那会儿,我的手碰到了一个软沓沓的东西,把我吓了一大跳,那东西黑乎乎凉飕飕的,就蹲在外面的窗台上,不停地颤抖。看仔细了,却是一只小鸟,好像是冻僵了的样子。壮壮胆伸出手一把抓住它,它温顺乖巧得绝无反抗之意。用掌托着,举在灯下,才看清是一只绿颈黄翅的虎皮鹦鹉,身子小小,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微微有一丝气息。两只脚爪,也许是冻伤或是枪伤,一个只剩下两枚脚趾,另一个,一枚爪子也没有,只留一坨光秃秃的脚掌,立在桌上,站都站不稳。

不知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这样一个北风呼啸的黑夜里。

它必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为了找寻一个温暖的栖息地,而它居然能在黑暗中用最后一点气力,奔向一家透出热气的门缝,可见它是一只生存力顽强的鹦鹉。

假如我没有在入睡前发现它,天亮时也许它已变成一只鹦鹉的“标本”了。

当然,义不容辞,我承担起了动物保护协会的职责。急忙找出一只买鸡蛋用的折叠式铁丝筐,暂且充当鸟笼,小心地放它进去。家里有现成的小米和酒盅,再摆上一杯清水。它睁了眼,似乎慢慢暖和过来,迟迟疑疑地愣了一会,竟然就挣扎着抬起脖子来吃米。犹豫着吃下去一粒,然后从此啄得飞快,一下一下的再也不停,盅里的小米像散金一般飞溅,一会儿便空了,又添满,却很快地又浅下去。

这小家伙实在是饿坏了。怎么饿成了这个吃相,像个饿死鬼。我说。

阳台没有封闭,只好先把“鸟笼子”挂在厨房里。垫上接鸟粪的纸板,拴上仿树枝的竹筷,系好米盅和水杯,为收留这位气息奄奄的入侵者,很忙乎了一阵。当时以为自此我也步入了养鸟的风雅,可算是个“鸟人”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便被它喳喳的叫声吵醒。起来看它,一夜之间,竟然“鸟”枪换“炮”,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的,很是欢实。米盅早已空空见底,水杯也碰翻一侧。它竭力想要蹦到那根横着的筷子上去,无奈脚无利爪,笼壁攀缘无着,三番五次地跌下来,仍然是锲而不舍,如此折腾多时,终于瞅准一个空子连爬带跳地登上了那根横杆,摇摇晃晃地站住了。很风光地高扬起绿叶般的小脑袋,四下观望,一派轩昂气度。

又喂它米和水。它扑过来,吃得贪婪而疯狂。犹如风卷残云,顷刻间一扫而光。人说:“鸟食”,即少而精。它却像是只鸡似的,吃个没完没了。没见过这样的鸟,心里疑惑又惊愕。只怕它在外流浪多日,没饿死这会儿倒会撑死。心里更生出几分怜惜。

如此持续地大吃大喝了几日,它变得身子浑圆,羽毛锃亮。常用那两根脚趾,金鸡独立,牢牢地攀在筷子上,走钢丝一般,小眼睛警觉而锐利地洞察四方。叫声一日一日地高亢嘹亮,然音律音调全无,一片聒噪之声而已,它却自我感觉极佳,傲慢得像只老鹰。

吃也容忍了,叫也容忍了。想着外面世界的无奈,只希望它从此在我的笼子里安分守己。

却不。它明显地烦躁不安。几乎一刻不停地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尖尖的小嘴急促而猛烈地啄着笼边的钢丝以及笼子里一切可以啄出响声的东西,试图诉说它某种未竟的愿望。胸脯上白色的细绒毛,一片片飘落下来,在空气里浮荡着,如同一份份难以阐释的宣言或是传单。有时它就在笼子里长时间地兜着圈圈,像是一只失控的钟表。

我说,它一定是要下蛋了。母鸡要抱窝时就是这个样子。

找来些软旧的碎布和棉花送进笼里。冷不防,它却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几天过去,一只蛋的踪影也无。丈夫发笑说,你还不知道它是男是女呢,就下蛋?依我看,它是需要个伴儿,这很容易理解对吧?

两个人都不善辨认鸟的性别,于是决定过几天得空就去花鸟市场。

然而未等我们去花鸟市场为它寻觅配偶并买一只真正的笼子,风云突变。

那一天阳光灿烂,是个难得暖和的冬日,它在厨房里尖声怪叫,闹得不亦乐乎。丈夫被它吵得坐不住,说它一定是想晒晒太阳了,它本来就是天上树上的东西。

就把笼子挂在阳台的钩子上。阳光洒在它翠绿的羽毛上,它昂起小脑袋仰望着蓝天,忽然停止了连日不断的哀鸣,变得非常非常安静,眼睛里闪着一种温柔的光泽。

如果那时我能敏感到,在它这短暂的宁静中,实际上正酝酿着一个蓄谋已久的越狱计划;一个天赐的逃跑机会正在临近——我会加固那只笼子吗?我不知道。

那天,就在中午时分,我偶然走近阳台,一抬头,发现它已撞开了笼子顶端的盖板,身子悬在笼子的出口,正挣扎着想从笼子里拱出来。我叫一声不好,忙拉开门冲到阳台上去——却已晚了一步。就在我接近笼子的那一刻,它猛地钻出了笼子,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嘟地一声,像粒子弹似的,往天空射去了。

它走得义无反顾,连头也不回,顷刻间就没影儿了。

只剩下那只空荡荡的铁笼子,在钩子上晃来晃去。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对它喊一声: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这种偶尔暖和的日子其实并不是春天,冬季还没有过去,你会冻死在外面的啊……

然而,我们曾经拥有过半个月之久的虎皮鹦鹉,就这样,来了,又走了。带着它伤残的脚爪,和它一次又一次的逃跑的经验,重又返回了它的流浪生涯。

人说鹦鹉实际上一辈子都在不断地设法逃走。即使有伴,它们也仍然会放弃小窝,一前一后地仓皇出逃,开始一种渺茫的寻找。它们在风霜雨雪中被击败被摧残,却仍然固守着无望的期待。有时,它们其实只不过是从一只笼子逃向了另一只笼子而已。但对于自由的冀盼,使得它们永远生活在背叛之中。既背叛笼子,也背叛蓝天。

都以为鹦鹉是一种已被驯养的家鸟,惯性思维使我们走入误区。然而世上还有一种不会学舌却一心只想挣脱羁绊的鹦鹉。可惜我是在鹦鹉逃离之后,才懂得鹦鹉的执迷。

废弃的笼子在风中摇晃着,我不知它如今在哪里。也许它早已被冻死在野外了。重要的是,它宁可冻死,也不愿囚于一室一檐之下。于是,寻找和回归自然,就成为它一生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说绿茶

今春绿茶突然抢手,在喝惯了花茶的北方,SARS流行的恐慌之中,人们闻说绿茶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一时间茶庄生意兴旺,绿茶脱销,据说连陈年的旧茶都卖出去了。

绿茶绿茶,一池碧波、缕缕清香,原本就有养神润肺驻颜醒目的自然功效,却要借助于另一种贻害人类的病毒浊物,才能正本清源,得人青睐。真是委屈你了——我家乡的绿茶。也真是因祸得福,总算被人刮目相看,让你在北方重见天日了,我家乡的绿茶。

可惜呀,绿茶,你还是被人认识得太晚了。

绿茶原本清淡,越是好的绿茶,三道清水流过,杯里的茶水已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只留下碧绿的叶片,犹如池底青草,若无其事地在水中悠然荡漾。故而有北方来客,假若端上一杯绿茶,客人猛喝一口咕咚咽下,话噎在嗓中,那表情是写在脸上的:这茶,没味儿!还有另一种表情:这茶,好苦!

绿茶在北方,一向有点不受待见。北方人口重,喜食味浓色香之物;北地天寒,偏爱滚烫热烈之饮;北方地冻,养不了这青翠娇嫩的茶树。所以北方人多一半是喝花茶的,茉莉香片,大众又经济的饮品,老少咸宜的,滚烫的水冲下去,经得起沏泡,不怕变色。茶色深浓醇厚,给人沉稳的依赖感;深褐色浅褐色的水面上,偶尔漂起一朵半朵白色的茉莉花,有点俏皮的样子;一掀壶盖,香气四溢,掩都掩不住,其实不是茶香,是茉莉香。在隆冬的冷风中,飘来夏的茉莉味儿,虽有些俗艳,毕竟是亲切而温暖的。

北方人沏茶,多将茶叶置于茶壶之中,沏好之后,再一杯杯分别倒在小杯子里,(就像斟酒)分而饮之。那茶叶可反复沏泡,可谓经久耐用。茶叶始终沉于壶中,比较隐蔽,不大看得见好坏。不像南方人泡茶,必定是一杯一撮茶叶,一人独占一杯。常常是来客只嘬了一口,人刚走茶未凉,整杯茶就连着茶叶一并倒掉了。在北方人看来,如此沏茶实在是太奢侈也太浪费了。而在南方人看来,北方人那样泡茶,也真是小气得过分。

一次有一位很久不见的好友来家看我,我特为其沏泡绿茶一杯,以示隆重接待。他第二天有气无力给我打电话说:昨天你给我喝的啥玩意儿,害我一宿没睡着觉。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来客是东北人,他当时一定是碍于情面,才将那杯绿茶勉强喝下的。

然而我在北方多年,除非万般无奈(极渴),仍是坚决拒喝花茶的。说起来祖籍广东,本应喜喝乌龙一类红茶,却是无福消受欣赏不了——在这点上,我与那位东北友人有异曲同工之疾:喝一口红茶,害我一宿睡不着觉。

在北方,至今我仍只喝绿茶。

绿茶自然首选家乡杭州的西湖龙井(千万别是假冒伪劣产品)。绿茶那种含而不露的品性,如一来自庭院深深的妙龄少女,衣料与皮肤都如丝绸般爽滑细润,回眸一笑,轻盈无声,言语洒落池塘中,韵味留在清风里;可闻香而不见粉黛,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茶色碧绿,似玉液琼浆,养眼养心,令人不忍品尝。轻啜慢啧,舌上粒粒绿珠滚动,初始略有一丝苦涩,继而满口清香;茶未凉,嘴里已是甜丝丝清凉凉,满腹欲说还休的惬意与顺畅。

绿茶之妙,妙在清淡。

清淡中悄然渗出含蓄的魅力,从不张扬的那种自信,如江南人的勤勉与聪慧。

我对龙井的偏爱也许源自少年时代。杭一中的初一年级那个春天,曾全班集体去梅家坞采茶半个月。湿漉漉的青山绿水,满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茶园。无数娇嫩的叶芽,从蓬勃的茶树上一片片翘首探头,用一双双小手轻轻采摘下来,小心地置于竹篓中,拇指与食指都被茶叶染得绿了。细雨蒙蒙中采茶归来,全身的衣裤都沾着茶叶的香气。至今记得,下山收工过秤时,我一个上午采摘的茶叶,共计二两之多。若是等到烘干炒毕,大概只够泡上几杯茶吧。可见春茶之矜贵。那半月采茶劳动结束后回到城里,晚上睡觉时眼前仍是无边的绿色,满山满眼的茶叶,在脑中如大海的波涛起伏,眩晕几日不止。还有一次全班到郊外春游,路遇茶农忙于采茶,大家一时兴起,放弃春游跃入茶园去帮茶农采茶。后来写过一篇作文《采茶》,记述的就是这天的心情。

能不思绿茶?

如今杭州城里茶楼林立,茶馆兴盛,多半是将喝茶作为社交聚会的场所。如“青藤”三层大茶楼日日夜夜座无虚席,小吃点心干果水果一应俱全,喝茶喝得轰轰烈烈情景颇为壮观。要论茶屋的文化品位,字画古董环境古雅幽静,当数西湖大道别具风格的“和茶馆”。若是去龙井、虎跑的茶室,喝茶为的是泉水;若是选择湖滨的“湖畔居”,为的是湖光山色;“湖畔居”的位置,至今杭州所有茶楼难以替代——那时刻茶客犹如漂于船上,整个西湖都在窗外荡漾,碧波粼粼,恍惚间竟觉得杯中的绿茶,只是从一湖清水中随意舀了一瓢来饮。到了金秋桂花节,满觉垅、植物园,一棵桂树一张茶桌,桂林丛丛,茶桌济济,桂花的醇香与清茶随风交融,几粒金黄的桂花无声落入杯中,绿水浮金、绿绸缀金,那是桂树与茶树热恋的季节。

遗憾的是桂花节如今越来越具有商业气息,水漫“金山”时,绿茶已被淹没。

近年来,我每次去杭州探家,倒是常与家人友人去龙井一带的山里,在农家庭院里喝茶农自留的好茶,不会有茶室茶座里呼朋唤友、麻将扑克的骚扰之声,确是清静又悠闲的去处。还有像孤山“一片云”等茶室,客人可自带茶叶,茶室提供开水,任由茶客随意一坐半日,独享青山,也自成一道风景。杭州人喝茶是平常而普遍的大众文化,绝非文人雅士的矫情;绿茶文化属于江南,那延绵几千年的茶汁,早已渗透在吴越后人的骨髓之中了。

这些年来,杭州周边地区,几种绿茶新品牌声名鹊起:千岛湖的雪水云绿、浙江龙井、余杭径山茶、衢州龙顶、安吉白茶等等,都是先后品尝过的。其形其色其味其香,自是各有千秋。雪水云绿那名字何等美雅,给人诗意的想象,茶色如其名,茶质温柔细腻,很得杭州人喜爱;径山茶叶片细长、色泽略深,茶味较之其他绿茶醇浓,茶香也极其收敛沉稳,茶在杯中如莲叶托浮于水上,似有一种禅宗定力,别有一番洗心内涵。径山茶产自余杭当年香烛盛旺的寺院佛地,属珍稀之物。说到衢州龙顶等等后起之秀,经过历年修炼,其中的优质极品,论色香味之优雅,甚至可与西湖龙井比美,至少并不逊色的。

众多绿茶品牌之中,我还有些偏爱太湖地域的碧螺春,单是那名字就起得形神兼具,细嫩的叶片微微卷曲,如塘边池畔一只只娇小的青壳田螺,报来春的气息。掀开杯盖,一汪绿水上浮一层细细绒毛,如涟漪一般荡漾开去。但若将碧螺春茶与西湖龙井相比,前者的香气有几分张扬,带些诱惑的意思在里头;而龙井的茶香,却是清幽得不动声色。

至今还记得20世纪70年代曾去安徽黄山茶林场采访上海知青,步行几十里至深山连队,四下已是云雾缭绕苍茫如海。偶得云开雾散,只见级级梯田,层层茶园,从脚下一直升上天空,犹如一架架绿色的天梯,通往九霄云外。正是采茶时节,路边房根处处是摊开晾晒的新鲜茶叶,那两叶一芽精致标准得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绿得发亮,嫩得叫人心疼;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刚刚采摘下来的茶叶,就像无数扇着绿色翅膀的小蜻蜓,在山脊上等待着穿透雾气的阳光,晾晒它们被打湿的羽翼,然后成群结队地飞往各个城市的茶庄……

那一次,就在简陋的知青连队宿舍歇脚时,有个长着娃娃脸的男孩儿,用他们刚刚炒制完成的茶叶和烧开的山泉水,为我沏了一杯绿茶。那是一只特大号的搪瓷杯,几乎有半截热水瓶那么大,他信手抓了满满一大把茶叶,好像天下的茶叶都在他手心里,茶叶散落时,发出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与慷慨的声响;泉水更是应有尽有的,好似开闸的河流一般,汹涌而迅速地拥抱着杯中碧绿的茶叶,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默契。滚烫的泉水在杯沿冒出袅袅的热气,犹如浓密的云雾将茶园覆盖了。待我将满满一杯几乎重得端不动的绿茶举到嘴边,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口绿色的深潭边缘,快乐得差一点就掉落到那池碧波里去了。

那一天我从未有过那样贪婪地喝茶,酣畅淋漓、痛快淋漓。我把那满满一杯绿茶都喝干了。谢过茶主起身赶路,我怀疑自己的心肝都已经变成了绿色。

那是我一生中喝过的,真正无污染、最纯净的高山云雾茶。

能不爱绿茶?

从此,喝茶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时时被惦记、牵挂的一种习惯。

每日工作之始,端一杯绿茶走进书房,心里是愉悦的,因有绿茶为我醒目清脑;繁重烦乱的工作中,因有绿茶在我桌上,自觉少了许多浮躁之气;疲惫劳累之时,饮一口绿茶,沉重的四肢顿时轻松了;心情沮丧之时,饮一杯绿茶,凡俗杂念都随水流散了;北方春天的干风中,绿茶给我湿润的滋养;雪花飘落的黄昏,绿茶是温情的抚慰,一直暖到心底的。

酒要陈,茶要新,南方人喝茶,自然是最喜新厌旧的。因而每年一过清明,到了新茶上市时节,总有家人和朋友,急切地把新茶寄来。如果喝不上刚上市的龙井新茶,这一年的春天甚至这新的一年,都还没有开始。

许多许多年,在干燥的北方,绿茶日日呵护我的身心。

许多许多年,在遥远的异乡,绿茶伴我,我把家乡时时带在身边了。

所以,绿茶究竟具有怎样实用的功能,于我是不重要的。优美的茶道仅是茶文化的外表和仪式,对于我来说,似乎也用不着刻意而为。绿茶对我,是一种淡泊、一种娴静、一种清爽、一种平和。绿茶犹如涓涓细流,汇集成生命长河,点点滴滴穿透并消融着我长途跋涉中的心灵障碍;绿茶不会仅仅用来解除危难,绿茶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精神馈赠,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你看那片片绿叶,只需一杯清水的呼唤,就将全部的汁液奉上并溶于水中,清清淡淡,安安静静,然而,清茶留齿,气定神闲,回味深长久远。

绿茶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伴我一生——永远的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