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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体会城市(1 / 3)

我们的城市和城市,已经变得越来越像多胞胎了。

§恐惧的平衡

这是几年前经历的一件小事。

散了戏,走出剧场发现正在下雨。我因从别处赶来看戏,没像通常那样骑车。丈夫推着自行车过来,说那你就自己“打的”回家吧。

一会儿就驶来了一辆“的士”。我不想在雨里呆得太久,拉开车门就往里钻。等坐定了,抬手向车窗外的丈夫招招手。等招完了手,才有工夫来看车子里的情形。车轮已经启动,就在那一瞬,我才发现:车的前排座位上,除了一个年轻司机,竟然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

那两个人都板着脸一声不吭像是十分阴险。而且,车里的灯很暗,有一种我很陌生的杀气腾腾之感。

我出了一头冷汗。猛地拉开车窗,回过头去人群中寻找我的那位保护者,差点就没喊出声来你快救救我。我觉得他好像也察觉了车里有两个“司机”,他急急地跳上自行车尾随着这辆“的士”追了上来。但不幸的是散戏的人流如潮涌来,只一会儿工夫,他就淹没在黑暗之中了。

车速很快。走的是快车道。快得确实令人生疑。

那两人仍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想这回完了。随身的包里还有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一笔稿费呢。

我忐忑不安、心慌意乱。我想对他们说停车停车我要下去,可话到嘴边却张不开口。毕竟,他们还没把你怎么着;再揉眼看看窗外,行车的路线也对头啊。看来,今儿我只好豁出去,听天由命了!

是花园村吗?那司机没好气地问。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是。脑子里用最快的速度演习着应急的招数。我差不多已不会说是了,然而车又飞快地跑了一阵,按照我说的路线拐了几个弯,竟然悄没声儿地停在我熟悉的那幢楼底下了。

我软软地靠在座位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定定神,用还在哆嗦的手掏出钱包付车费。拉开车门,壮壮胆问了一句:嗳!你们怎么两个人开车啊?

“哼,这年月,晚上出车,一个人谁敢哪?要是有劫道的,两个人都架不住!”开车的那个气呼呼地嘟哝。

“你要是两个人,我们还不拉你了呢!”冷冷地,另一个甩过来这么一句。

车掉了头,像来时一样,急匆匆地走了。我在门前淅沥的小雨中默默站了一会,恍然大悟。便如同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头一回觉得这幢隐没在夜幕和雨雾中的红砖楼房,非常非常的可爱和温柔。

然而事情却没有就此了结。我心情愉快地走上楼梯欲进家门时,发现自己根本没带钥匙。

出门忘带钥匙是我常犯的一个错。糟糕的是,此刻我的丈夫还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这就是说,我得坐在楼梯上等他回来。

于是我坐在水泥的楼梯上,百无聊赖。表的指针突然变得懒洋洋的。我一会儿就失去了耐心,便跑到楼下去等。雨已停了,我意外地发现有一位熟悉的邻居家还亮着灯,我想我何不进去同他们聊会儿天呢,这样时间就会过得快些。

他们很友好地接待我,我们谈得很热烈。等我想起来该回家的时候,时针已指着十二点一刻。

我咚咚敲门。门里有大声嚷嚷的声音,过一会门才开。他愣了愣,一把拽住我,莫名其妙地说:“警察,这么快就、就找到你了?我,正在、正在报警呢!”

你说什么呀?报什么警呀?我也糊涂了。

几点了你不看看?刚才你上车的时候,我看见了车里有两个男的,没追上,只好安慰自己不会有事。可你一直没到家,我越想越可疑,越想越不对头,肯定是那辆车的问题。这不,我刚打完电话,警察还让我回忆车号呢……

我哭笑不得地打断他说,嗨,你怕那两个司机,人家还怕乘客呢。如今一到晚上,“的士”里都带着保镖,是两个司机“联防”,防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大个儿。人家说了,要是你上车,他们还不敢拉呢,懂不懂?

他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到我写这篇文章时,“的士”里的驾驶座和乘客席之间,早已装上了防盗安全网。有人说这样就井水不犯河水了。也有人说,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可每次我“打的”,坐在被铁栏隔开的座位上,望着神色茫然的司机,我总会想:也许我们都是守法之人,然而我们无权彼此信任。我们相互构成了对方的暴力威胁。为了我们双方的生命安全,我们必须互相戒备互相防范。

也许这样很公平。

恐惧虽然暂时平衡。但由于这种平衡,是因许许多多次不能平衡的恐怖事件造成的,所以我们或许还将经常地经历恐惧。

§一个南方人眼中的哈尔滨

有一年妹妹从杭州到哈尔滨住了几日。

临走时我问她对哈尔滨印象如何。满心希望她会给我一个惊奇的赞叹。

她撇了撇嘴,说:“我真难以想象,你怎么在这种地方住了那么多年。”

评价只此一句,再无下文。她做编辑,喜欢简练和含蓄。

惊奇留给了自己。惊奇地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刚到哈尔滨时,也对那些先于我们来到这儿的南方人说过同样的话,然而那时就有人回答我:哈尔滨这个城市的奥妙,看你怎么去品味和理解。如真在这儿住下来,没准儿就不想走了呢。

一晃就在哈尔滨断断续续地住了十几年。我不敢说我已了解了哈尔滨。但我想写以下的文字,寄给我妹妹以及其他来过或没来过哈尔滨的人。

都说哈尔滨的姑娘漂亮,作为南方人便有些说不出的嫉妒。

确实名不虚传。也许是松花江的水养人,哈尔滨姑娘的个儿高挑,皮肤粉白;随便在街上走,瞧哪个都惹眼。即使偶尔肤色有所欠缺些的,也定是用时下广告中最引人注目的面霜,将面孔抹得白雪公主一般。那白里透红、粗而不糙的丰腴,令黑黄单薄的南方姑娘望尘莫及。哈尔滨小伙便更“帅”,似乎未出娘胎就已规划过尺寸,又像是输入了篮球或滑冰运动员的基因,个个挺拔健壮,白脸再加上两撇黑黑的小胡子,风流潇洒中添了几分野性,绝对的北方男子气概。

刚到哈尔滨时,夏天去松花江沿,眼睛就缭乱起来。江堤沙滩游船满世界的五彩缤纷。还是20世纪80年代初,哈尔滨姑娘的“布拉吉”就在江沿悄悄摆动了。后来眼见着一年年的“泛滥”,一任是香港广州最新式最时髦的服装,坐着飞机就直奔哈尔滨而来。长裙短裙马海毛镶珠子的大毛衣配裙子的短毛衣牛仔裤加T恤衫……即使是价钱昂贵,哈尔滨人连舌头也不会咂一下的。如想知道今年服装的流行趋势,只需在哈尔滨的大街上遛一趟,再赶着模仿,也还是领导新潮流。

所以哈尔滨的服装销售业挺发达。广州有什么哈尔滨就有什么。而广州没有的,哈尔滨也有。哈尔滨北靠俄罗斯,东临日本、韩国,再加上满族赫哲族的民族特色,这四通八达的优势,别的城市就只好相形见绌。

都说哈尔滨人穿衣服“洋气”。可有衣服还看你会不会穿。冰天雪地之中,哈尔滨姑娘照俏不误。呢短裙筒靴,加一件鲜艳的长大衣,那个窈窕细巧,竟比南方还南方。寒风飞雪中挤车上班,风姿绰约却绝不感冒。那围巾系得也是别具一格,四四方方的一块绸巾,就能变着法子围出花样来:一边罩住头发,两个角斜着交叉,在颈子一侧打上一个结——这种围法在别的城市敢说找不着一个,是哈尔滨人的专利。

年轻人追求时尚,因而美中不足的是缺少哈尔滨人的服装风格。要想从服装中了解哈尔滨的文化和历史,眼光就得投向中年以上。

哈尔滨中年以上的女人爱穿旗袍。这个地方应是旗袍的策源地,所以无论是绸缎是呢子是布料是长袖低开衩还是无袖高开衩,只要是哈尔滨女人穿在身上,看着就顺溜就自然就正宗就生辉。好像旗袍就属于哈尔滨。这个感觉确立之后,即使在别的城市,若是有一件旗袍鲜艳地从街角移过来,恍惚就以为自己是在哈尔滨。

哈尔滨男人的骄傲主要表现在头顶上,享有天下一绝:帽子。既然身在寒带,帽子讲究些很顺理成章。前些年流行贝雷帽,毛纺编织的、各种面料裁剪的——女人们很为男人的脑袋费了一番心思。于是,每当开大会时,台下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竞相争艳,式样之丰富别致亦如展销会。那帽子很得男人珍爱,一冬轻易不摘,总说冷,一直戴到春,忍一夏,秋风乍起,便早早地又戴上了。这几年流行或者说“复辟”俄罗斯大礼帽,优质呢面料、宽边,镶有各色缎带,再配上一件厚呢子长大衣,果然就绅士风度起来,很翩翩的,像是早年翻译片中的某个角色。冬天下大雪的日子,台阶上走来这么一位,轻轻掸着帽子上的雪花,微微喷着酒气——嗬,绝对的俄罗斯风味。

从马斯洛健康人格的五个需要层次出发来看哈尔滨人对服装的爱好,是否可见其中重要的一层:荣誉感的需求。

一般来说,南方人对于北方,最不敢恭维的,便是食物。日常的饭菜之粗糙和匮乏,随意和简便,常常是南方人宣泄不满的话题。

在哈尔滨住得久了,渐渐地,就觉得口味有了变化。变化自然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诸如炒菜不放葱炝锅,就觉得菜不香;吃饺子没有蒜泥,就不算是吃饺子;喝酒若是没拌凉菜,那酒也没滋没味儿。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口味“南腔北调”起来,就不得不郑重其事地对南方人声明说:其实,北方菜有北方菜的味道!

哈尔滨红肠,是哈尔滨家庭餐桌上常见的一道冷盘。那红肠外面皱皱地有如树皮,切开却是鲜嫩的粉红色,缀着一星半点雪白的凝脂,肥而不腻,吃着有熏肉的香味;干肠细如手指,极长,因而卖时便将其盘成一卷或切成段,吃时无须蒸热,切片就可入口,全没有广东香肠的甜俗,也不知用何配方制作,香味极怪,含义颇深,又韧又硬,可嚼性较强,费时琢磨,却余香满口,回味无穷。

哈尔滨的酸黄瓜是极地道的,罐头瓶里必有洋葱芥末和几片不知什么树皮,咬一口酸脆。有过比较,非哈尔滨出的酸黄瓜决不可买。烧鸡也是极入味的,且外观焦黄油亮,形象颇佳。还有配餐面包,正宗的俄罗斯“大列巴”,枕头般大小,一个足有五斤重。

由此总结,哈尔滨人十分重视冷盘凉菜,多从俄罗斯引进,系舶来品。地理条件所决定,不可算作本地特产。但后来发现,冷盘中有一种中式凉菜,竟成为我最喜欢的东北菜。那凉菜冬天用新鲜的大白菜丝萝卜丝干豆腐丝,夏天用黄瓜粉丝青椒,煽好细细的肉丝,再加上葱姜蒜末香菜辣椒末酱油醋,最后大刀阔斧地搅和一阵,即成。鲜凉爽口,价廉物美,吃得满头冒汗,却爱不释嘴,欲罢不能。试着给家中南来北往的客人显露过几次,手艺比老哈差得远,却也是杯盘狼藉,一抢而空。

哈尔滨热菜的特色比凉菜稍逊。名声在外的是猪肉炖粉条,即使再升一格也是一锅烩之类。其实一锅烩,也是大有可为——比如酸菜汆白肉,就烩得不同凡响。酸菜丝儿必须是“蹁”过几层的,刀功须极细,肉必须是肥瘦搭配的五花,还必须有筋筋道道的冻豆腐宽粉条辅助,炖出满满一沙锅,寒冬腊月的,腾腾直冒热气,那是个什么气氛!我至今只要在冬天回到哈尔滨,总是死乞白赖对我的老邻居说:“我要吃酸菜汆白肉。”

近几年哈尔滨的涮羊肉也逐渐盛行。哈尔滨称为“吃锅子”。那锅子也与别处不同,锅里是必须有一只螃蟹垫底的,至于远道而来的螃蟹是否新鲜且另当别论。然后是羊肉猪肉牛肉统统一锅端上,如有鱿鱼猪肝蛤蜊什么天南海北的新鲜玩意儿则多多益善来者不拒,餐桌上必得如往常待客冷盘炒几十道摞成个宝塔状才算甘心作罢。其汤味道之复杂或者多元,可谓独创的“哈尔滨浓汤”,充分体现哈尔滨人兼收并蓄,融会贯通的口味与宽容胸怀。

如是在一家专营锅子的餐馆,客人只需往桌边一坐,两个彪形大汉就会抬着一只煤气罐咚咚直奔你的座位,然后将煤气罐塞进桌下,拉出一根管线,接通桌上的煤气盘,哧地划一根火柴,火苗轰然而起,锅里的水旋即沸腾,便有系着白色三角头巾的姑娘排成一队送上大盘大盘的生肉蔬菜——那情形何等壮观。那个时刻我总是为哈尔滨人蓬蓬勃勃的生命热情所感动所鼓舞,哈尔滨人活得多么洒脱多么痛快呵!

所以哈尔滨人买卖,不用篮子而用筐。冬天的大白菜土豆自不用说,就是夏天的黄瓜西红柿豆角,也成堆成堆地摊在街上菜站,主妇们便成筐成筐地往家买。我有一次在集市买菜,因是偶尔做饭,又没有冰箱,只能各样买一点儿,弄得小贩大为不解。顺便买一小块姜,那卖菜的瞪了我一眼,说:就这么点儿,咋卖呀?给你得了!

还在哈尔滨念书的时候,我就在星期天或是节假日,自己一个人,徒步走过大街小巷的许多地方。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无论是那些赭红色的“洋葱头”大圆屋顶建筑、拜占庭式的东正教教堂,还是太阳岛上形状各异的玩具似的别墅,中央大街光滑的石子路,都使我深深入迷。

我曾久久地徘徊于大直街与中山路交叉的那个巨大的转盘路口,寻找那座今天已永远地留在哈尔滨人的记忆和遗憾中的美丽的教堂遗迹,在我的想象和憧憬中完成它昔日的灿烂与辉煌。

然而更吸引我的,是街边道旁那一座座普通的俄式民居——绿色的木围栏,一棵矮矮的丁香或是樱桃树,隐隐地露出雕花的木屋檐、刷着油漆的门斗和阳台……那房子的一角总有一个宽大的玻璃房间,几乎是三面透亮迎光,里面摆满过冬的花草,据说称为花房。

这些精致的小楼许多年来大概已是物易其主,而哈尔滨的大部分市民都已住了公寓楼房。虽然住房的外观与其相距甚远,但室内的装修和陈设,却保留了苏俄文化的影响。我在搬进作协分配给我的单元房时,房间的墙壁都已按照哈尔滨人的习惯,分别贴上了浅蓝、淡绿和银灰的壁纸。在接近天花板的画径线上方,每个房间都印有不同的几种的图案。或如水波、或如树叶、或如花卉,勾出一种古典的雅致与宁静,如置身于一个小小的宫殿,一抬眼便能享受艺术的情趣。我留神观察了几家的墙,竟然没有一家的图案是重复或雷同的。这在南方的城市,定是一个时髦的新事物。在哈尔滨,却是一个连“文化大革命”中都没有被破坏的传统。

由于寒冷,门窗都是双层的。在两层玻璃之间,撒上些干燥的锯末。过冬前在窗缝上仔细地糊好纸条以免透风,那纸条为免被室内的热气洇湿,必得贴在外面的,相传为东北三大怪之一。然而开了春却有了麻烦,将门窗一一拆封,因是双层,我需擦洗的玻璃无以计数。

家家的地板都是极干净的,进门必换鞋,无论街上怎样的泥泞,家里总是温馨又舒适。一般卧室小小的,有一张大大的铁床。那铁床的床栏镀“金”包铜,晶光铮亮的还饰有精美的鸟形或天使的铜雕,让人觉得哈尔滨人睡觉,很庄严。

家具也和南方有很多不同,哈尔滨人重视喝酒,所以那只厚重的酒柜必占一席之地。最不可缺少的是家家必备的一张大拉桌——椭圆形,黑或烟色,架着六根粗壮的桌腿,待客或合家团聚时,将桌子中央活动的长板拉开,便是一张其大无比、气派非凡的长餐桌了。任是吃锅子吃饺子还是喝老白干,都可痛痛快快地铺张。那桌子平日不用时,盖上绣花或是钩花的台布,蹲在屋角,如一头大象。

哈尔滨的冬季长久,于是家家都爱养花。下雪的日子,从窗玻璃朦胧的冰凌中,隐隐透出一枝鲜红的绣球,一朵明艳的扶桑,那情景何等动人。到了夏天,满城的波斯菊瓜叶菊花迎风摇曳,还有从白色的门廊上垂挂下来的啤酒花绿色的瀑布,颇令人心荡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