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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远近人生(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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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在远方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

几十年来,我漂泊无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穿过城市,我到过许多许多地方。

我从哪里来?哪儿是我的故园我的家乡?

我不知道。

19岁那年我离开了杭州城。水光潋滟、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离杭州100里水路的江南小镇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个过客,我的祖籍是广东新会。我长到30岁时,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过广东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静的榕树岛,夕阳西下时,我看见大翅长脖的白鹤灰鹤急急盘旋回巢,巨大的榕树林上空遮天蔽日,鸟声盈盈,那就是闻名于世的小鸟天堂。新会县世为葵乡,小河碧绿的水波上,一串串细长的小船满载清香弥漫的葵叶,沉甸甸贴水而行,悠悠远去……

但老家于我,却已无故园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并不真正认识一个人。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乡方言。我和我早年离家的父亲,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陌生的乡音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

梦中常常出现的是江南的荷池莲塘,春天嫩绿的桑树地里透紫酸甜的桑葚儿,秋天金黄璀璨的柚子,冬天过年时挂满厅堂的酱肉粽子、鱼干,还有一锅喷香喷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坐小火轮去洛舍镇外婆家。镇东头有一座大石桥,夏天时许多光屁股的孩子,从桥墩上往河里跳水,那河连着烟波浩渺的洛舍漾,我曾经在桥下淘米,竹编的淘箩湿淋淋从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扑扑蹦跳着一条小鱼儿……

而外婆早已过世了。外婆走时就带走了故乡。其实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听说外婆的祖上是江苏丹阳人,不知何年移来德清洛舍。又听说洛舍是因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来自洛阳,洛阳人之舍,谓之洛舍。由此看来,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难以考证,我魂牵梦萦的江南小镇,又何为我的故乡?

所以对于我从小出生长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欢西湖的柔美和淡泊、喜欢植物园的绿草地和春天时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欢冬天时满山的翠竹和苍郁的香樟树……但它们只是我摇篮上的饰带和点缀,我欣赏它们赞美它们,但它们不属于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杂喧闹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种从遥远的异地带来的“生人味”,总使我觉得同这里的温馨和湿润格格不入……

我究竟来自何方?

更多的时候,我会凝神默想着那遥远的冰雪之地,想起笼罩在雾霭中的幽蓝色的小兴安岭群山。踏着没膝深的雪地进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冻的山泉一路叮咚欢歌,偶有暖泉顺坡溢流,便把低洼地的塔头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窥见冰层下碧玉般的青草。山里无风的日子,静谧的柞树林中轻轻漫漫地飘着小清雪,落在头巾上不化,一会儿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礼物。如闭上眼睛,能听见雪花亲吻着树叶的声音。那是我21岁的生命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落雪有声,如桑蚕啜叶、婴童吮乳,声声有情。

那时住帐篷,炉筒一夜夜燃着粗壮的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车、如塄场的牵引拖拉机轰响。时时还夹着山脚下传来的咔咔冰崩声……山林里的早晨宁静而妩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红,淡紫色的炊烟缠绵缭绕,门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来过的不知名的小动物一条条丝带般的脚印儿,细细辨认,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个个问号,清晰又杂乱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处……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给予我无比的亲切感,曾使我怀疑自己是否会留在这里。

小小的脚印沉浮于无边的雪野之上,恰如我们漂泊动荡的青春年华。

我19岁便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遥远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时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园在温暖的南方。但现在我知道,我已没有了故乡。我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定,四海为家。我们像一群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流浪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

然而在城市闷热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时时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进了我们青春血汗的土地。那里的一切粗犷而质朴。20年的日月就把我这样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磨砺得柔韧而坚实起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精神的家园。

§红领巾、蓝领巾的故事

夏的一日,阳光亮得晃眼,热风干爽。突发地就有了勤快的念头,决定翻晒衣箱。那箱子已有很多年不曾理会,掀开箱盖,杂乱的旧物扑来一股霉味。

旧物已很有些年头,都是百无一用却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我把它们一一摊开,晾在窗台外沿的阳光里——如我记忆的长卷一点一点铺展。我看见幼儿园老师的评语、小学的成绩报告单、中学的周记本、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章,还有北大荒的羊绒帽子狗皮护膝绑腿布家信……面对这些仅仅只属于我个人的历史文物,我确信自己已活得不算太短。

它忽然就从那堆东西里滑脱下来。几乎悄没声儿,如一片蓝色的云,飘过天际,荡过长风,擦过窗台,散发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童稚气息,落在我的脚边。

那是一条浅蓝色的三角形领巾。质地薄而透明,像是丝绸又像是府绸还像是尼龙绸,总之三十多年以前我就没弄清楚它到底用什么做成,直到三十多年以后我仍然弄不清楚。不过由此至少可以证明它是个比较少见的稀罕物,来自另一个友好国家。它似乎比我们的少先队红领巾要大得多,尤其是两边的三角,细细长长的,围着脖子系上一个扣,领角两端便重重地垂下来,胸口如飞起一只蓝色的大海鸥,两只翅膀呼扇呼扇的,飘飘逸逸地拂出一片早晨的天空。

轻轻将它捡起,亦拣起多年前第一次系上它时的兴奋与神气。自然是只有学校的优等生才有资格被选送去参加社会主义阵营的少先队国际大联欢。蓝领巾即是那次的礼物和纪念。很远的60年代初,也许更早。那个年代世界上有许多像我们一样刚刚新生的少年先锋队。

——老师,课文里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它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染的呢?我的一件白衬衣染上了鼻血,妈妈没时间洗,才几天工夫,血就变成黑色的了,像墨汁一样。可是红领巾染了血怎么会是红的……

——这是一个比喻。

——不,课文里没说这是比喻,它说“是用”,那么,战场上烈士牺牲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拎着一只桶在旁边等着接血呢?

——同你说不明白,你这孩子爱钻牛角尖……

我又问过父母问过同学问过同学的哥哥姐姐最后问过自己。我从没有得到过满意的回答。于是这个极其深奥的问题困扰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有关红色的神秘来历曾经那么强烈地唤起过我的求知欲,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固执地认定红色是世上的领巾惟一的颜色。所以直到30多年以后我从脚边拾起那块略略有些褪色的蓝领巾的时候,最先涌入我脑海的便是这样一个令今天的我哭笑不得的记忆。

但记忆中的蓝领巾却依然鲜亮如初。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那一刻,惊愕地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合拢。我从来没有见过蓝领巾。我从来没有想过“红领巾”可以是蓝的。那天联欢活动结束的时候,大队辅导员拿来一大把各色各样的领巾让我挑,那一大堆领巾中除了蓝色,竟然还有粉红色和淡黄色。五彩缤纷如一群彩鸟飞舞。我眼花缭乱手足无措满脸放光,终于清醒过来时便毫不犹豫地挑了一条浅蓝色的。我至今并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蓝色;后来这些蓝色粉色满校园飘扬,一时间竟掀起了一场五彩风暴,弄得全校不得安宁,——也是饶有趣味的回忆之一。

事实上,首先是因为妈妈为我那天的活动准备了一条绸子的红领巾。我佩戴它走进学校时大概是昂首挺胸,难以掩饰自己的,洋洋得意。这样非同寻常的骄傲吸引了老师的目光,没等我的红绸巾在我的脖子上出够风头,大队辅导员便用一条布的新红领巾将它换走了。我甚至来不及伤心联欢就已开始。联欢的其中一项活动是各国的小朋友互相交换领巾——

那个时刻有一个面色黧黑、高颧骨厚嘴唇的小女孩向我走来。她踮起脚尖,细细黑黑的手臂环上我的颈子。我垂下眼睑,眼角的余光扫过胸前。我看见一条同我赠送给她的红领巾几乎一模一样的红领巾,有些发硬的布角往一边翘开去。我想我当时一定非常失望。因为就在我的旁边,一个高年级的女孩儿,在互相交换了红领巾以后,她竟然把自己衬衫口袋上别着的一支钢笔,摘下来送给了对方。于是,就发生了以下叫人简直不敢相信的事情——站在她对面的那个高个儿男孩,竟连眼睛也不眨,就把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只小小的手表解下来送给了她。这个恰恰让我亲眼目睹的场面在日后的许多天里一直使我羡慕得坐立不安。那个有着一头金发、白皙的面孔上散落着芝麻似的雀斑的小男孩第一次使我学会了关于“痛苦”的造句。这种与生俱来的人之嫉妒的恶劣天性,很快在所有参加了那天联欢活动的好学生中蔓延扩散,所有的好学生都一致为那只手表忿忿不平。这种愤怒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校长终于下令将全部礼物都收归交公为止。

同我旁边的幸运女孩相比,我自然有了强烈的受委屈感。尽管后来在大队辅导员把蓝领巾换给我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厚嘴唇的女孩送给我的布红领巾——在背后的领角那儿,居然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行弯弯曲曲的字母。这行无人能解的字母所带来的神秘欢欣顿时极大地提高了礼物的价值。大家纷纷猜测它来自与我国南方疆土相邻的那个兄弟国家。我把这条绣字的红领巾在手心里攥出了汗,但我最后还是把它还给了老师。

也许是为了我“赞助”的那条红绸领巾,也许是为了安慰我——那天的结局很辉煌,我得到了一条漂洋过海而来的,这儿从没人戴过的蓝领巾。

其实那时候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我还从没有标新立异的愿望,但是我喜欢这条蓝领巾。许多年以后,我站在窗外的阳台上,手捧着薄如蝉翼、蓝似远天的三角绸巾,恍然明白自己对于大海和蓝天的向往,早已源于我的少年时代。

然而那个五颜六色的领巾在校园里神采飞扬的日子,却结束得过于仓促。很快就发生了一连串因这些“远方来客”而招惹的“风波”。先是课间操时许多人围着拥有这些蓝色粉色的“红领巾”的同学,好像进了动物园,以至于对哨声铃声都置若罔闻。发展到后来,竟有高年级的大同学在放学后,把戴着与自己不同颜色的领巾的人,围堵在厕所里、墙角下,蛮横地强摘下蓝领巾,抢了就跑。毕竟没有得到蓝领巾的人是大多数——我惶惶地想:原来别的人也都喜欢蓝领巾呀!

宁静的校园在那些日子里乱成一团。校长终于第二次下命令:不许在学校里佩戴除了红色的即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那种红领巾以外的“红领巾”。我本来就很担心自己的蓝领巾有一天会被人抢去,这道及时的命令便把我的蓝领巾送进了抽屉。后来最终又送进了封存的箱子。

学校在解除了蓝领巾之患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戴过蓝领巾。毕竟,我已习惯了我的红领巾和臂上的“三道杠”。

但是由于蓝领巾的出现,那个关于红领巾的红色来历,从此却越发地使我苦恼。我至今记得,我和那几个拥有蓝领巾的同学,在终于从老师那儿得知蓝领巾来自东德少先队之后,我们曾异常严肃地讨论过以下的问题:

——你们说,他们的蓝领巾是不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呢?

——当然是。他们和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呀。

——那么,他们的烈士,烈士的鲜血难道是蓝颜色的吗?

这个问题难住了所有的人。大家互相看来看去都说不出话来。

想了很久,终于有个比大家都聪明的人找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他告诉我们:

——我想,可能他们的血就是蓝颜色的。

大家都很惊奇很怀疑地看他。那个年龄的我们还没有学过生物课。

他抓着头皮,非常肯定地补充说:

“当然。你们记得他的眼睛吗?那个金黄头发的男孩,他的眼睛就是蓝颜色的。如果他们的血不是蓝的,眼睛怎么会是蓝的呢?”

再也找不到理由反驳他。我们大家都被他的重要发现“镇”住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从此都坚信蓝领巾的故乡人,血管里流着蓝色的血液。就是嘛,为什么鲜血非得是红色的呢?

世界这么大,怎么可能把每个人的血都抽出来看一看呢?

那个关于蓝领巾的故事,晾晒在夏日的阳光下,如一片蓝色的烟雾,渐渐消逝在蔚蓝色的天空里。连我也不明白,怎么会想起这些我实际上从未想起过的往事。进了中学以后,不知是不是由于我这种爱钻牛角尖的恶习,我从“三道杠”降到“二道杠”,最后到退队时已什么都不是了。

但我依然珍藏着我的红领巾,还有散发着阳光香味儿的蓝领巾。

§地上有字

一个和暖的春日下午,我骑着自行车经过望湖宾馆楼后的一处拐角。

那儿有一块小小的空地。

我刚从北方回到这座家乡的城市,这几年杭州的街道经历了太多的改造,已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庆春路拓宽以后,竟然在以往十分拥挤的这个小街口,留下了一块形状显得很优美的自然三角地。

然而,那一刻,吸引了我视线的却不是那块空地,而是空地上的人。

黑压压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人墙,后面的人踮起了脚尖,仰着脖子,密集的目光都极力想从人缝中穿过,往人圈子中央的那块空地上抛射。

人群鸦雀无声,静悄悄没有一点儿响动,像是在瞻仰着一尊神圣的塑像。

人们屏息静气,彬彬有礼地默立着,更像是在向那块空地致意。

这样的情形在我们今天居住的任何城市都是罕见的。我由此生出了几分好奇和疑惑。如今那些喧闹的街市,凡是围满了人的地方,不是出了车祸就是卖假药或是销售奖券再不就是打架斗殴什么的。所以此刻这一块人头攒动的三角地上空,弥漫着如此庄严的气氛,这种在城市似乎已濒于绝迹的宁静,便十分的叫人纳闷叫人发憷,叫人捉摸不透,叫人忍不住想要去看个究竟。

我这样想着就跳下了车子。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满满一大片覆盖着图案和花纹的水泥地。一组漂亮的白色符号,很精致地从深灰色的地面上凸显出来,就像初春刚刚泛青的草地上飞来的一群白蝴蝶,或是烂漫的野花和蒲公英。

人们的目光追踪着白蝴蝶扇动的翅膀,人们的呼吸掀动着细薄的花瓣。

我拨开人群,靠得离地面更近了些。那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些吸引了人们也吸引了我的东西,绝不是白蝴蝶也不是野白花。地面上既没有图案也没有花纹,而是许许多多的字——汉字,美术体的空心汉字。

那些白色的汉字就写在街面上,密密麻麻地占满了那块小小的三角空地。

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准确地说,在我面前的,是一些用白粉笔写成的字块。每个字都有手帕之大,笔笔画画一丝不苟,虽然很难辨别那字体师承何人,原出何家,但线条圆熟流畅,有些龙飞凤舞的架势,字脚的笔画总是甩得很远,像是突然会一跃而起,就要飞走的样子……

从最下面那一行往上看,每一行都排列得十分整齐,好像在地上打过底线似的,看来绝非一日之功了。那些字块都像是有内容的,在整个大格局中又分成间隔的几小块,有的像诗句,有的像格言,它们悄然仰泳在温煦的阳光下,化成了一只只翩翩起舞的白色海鸥。

它们从哪里飞来,这马路地上的粉笔字?

目光向上移动,顶上是一行端庄的大字:好人一生平安。

当人们读到这最上面一行字的时候,人们便看见了他。

他其实一直安静地盘腿坐在地上,那是两条不太完整的短短一截腿。只露出光光两坨没有脚的红肿膝盖,扭曲地掩藏在他的蓝布衫角下。他的年龄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身子瘦小,脸也是清秀瘦削的,但疲倦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恬淡的神情,就像一个亲历过风暴和战争的老人,面对着和平日子里的喧嚣与繁华。

在他的臂弯里,托靠着一块一尺半宽、两尺长的小黑板,就是机关办公室墙上挂着那种用来记事的小黑板。黑板面对着人群或者说是观众们,同时便也就背对着他自己了。他那两只完好的手,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粉笔,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黑板擦,他似乎刚刚在黑板上擦去了什么,有一些干燥的粉笔灰,无声地从黑色的底版上滑落下来,如同夜空中飘落的点点雪花,很快便融化到黑暗中去了……

他在那块小黑板上轻轻吹了口气,吹净了残留的粉笔灰,然后他开始在黑板上写字。不是像常人那样面对着黑板,而是面对观众,黑板顶在他的颔下,他的手和笔伸向黑板的时候,那黑板对于他将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必须一笔写出一个完全反方向的汉字。

于是,他就这样面朝着观众、黑板背对着他,悠悠然一挥手,如同轻舟顺流而下,又像是喷气飞机划过蓝天,迅速得只是眨眼那么一个瞬间,小黑板中央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汉字,犹如一朵盛开的白菊花。

那是一个“妙”字——美妙的妙、奇妙的妙、奥妙的妙。

不仅是反手疾书,而且是双线双笔连合。如果仅仅用细描的单线,远处的观众想必不容易看清。因此他在每一笔画中,都嵌下了一块狭长的空白,好留给观众和他自己去填充想象。普通汉字倒着写已非易事,而这样的空心美术字倒着书写,恐怕也算是一门绝技了。

静寂的场地上,能听见人们由于惊诧和震撼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他仍是从容地端坐着,默默地向观众展示着他胸前黑板上的那个“妙”字。他让那个字在黑板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用左手的黑板刷,把它慢慢擦掉了。

白色的粉笔灰,又一次如雨如雪纷纷飘落。

他重新举起手,又写了一个“心”字。那“心”字袒露在众人面前,白色中似乎隐隐透出些淡红的血丝。他再一次将它擦去,又飞快写出了另一个汉字……

众人伫立着,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无声的书法艺术表演,似已被这些平日常见常用的汉字慑服。人圈已越来越大,却静寂得如入无人之境。前方离我几步之遥的小黑板,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又慢慢放大,变成一只奇大无比的鹭鸟,即将振翅飞去。它的羽毛发出一种银色的亮光,洒满了人们肃然起敬的目光。

这位写字的青年人叫什么名字?他从哪里来?还将会到哪里去?他因何而致残?他的家乡还有什么亲人?他读过几年书?他从小时候起就热爱书法艺术么?他以这种街头写字的方式为生,已经有多久了呢?当他不幸致残以后,他是怎样度过那最初的绝望,而最终选择了以游方写字来谋生?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乞丐那样哭诉哀求着去伸手乞讨去花言巧语骗钱去昧着良心卖假药,而是练就一手世人难得一见的反手绝活,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自食其力?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又偏偏喜欢和善于写字?残疾人用自己艰辛的劳动换饭吃,是否会让那些身体健康却沿街乞讨纠缠不休的无赖无地自容呢?

我这个因写不好钢笔字而早早改用电脑的写字人,面对街头这位不知名的书法表演艺术者,生出满心的惭愧,继而引发出无数的问题。

但我无法向他提问。因为场地太安静了,每一句对话都会让观赏的人们悉知。我担心那样也许会破坏了他的神秘感;况且,他始终不停地在写,那是一项近乎神圣的工作,我想他一定不希望被打扰。

我站了一小会儿,然后穿过人群,往那写满了字的空地中央的一只铁罐子走过去。铁罐子里已经放着不少钱,最上面一张是十元的人民币。看来,在我之前的观赏者们,已纷纷自愿付过了欣赏这街头书法表演的报酬。一种创造性的文化表演是需要有文化的观众捧场的。即使没有太多文化的人,心中抑或有着对文化的崇敬和向往;有对人格和意志的钦佩和景仰。人们觉得自己给予得很值,那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种获得,一种由此牵发的沉沉思绪……以后的几天里,我眼前总是翻飞着遍地的白蝴蝶和野花,在那些奇妙的图案和符号中,站立着一个失去双脚的瘦小身影。他出现在这块空地上以前,已经走过了太多的路,他一路捡拾着被如今许多年轻人摒弃的汉语文字,用近于残酷的方式几百遍几千遍地描摹它们,勾勒、磨砺、锤炼着它们,直到它们在他的手中变成超越苦难的舟楫、漫游人生的车轮……

曾与杭州的朋友们谈起此人,有人也说见过,并说这个写字的人可以称为文化乞丐。于是关于“文化乞丐”的定义和概念,在友人中发生了小小的争执;然而,那些打着文化的旗号,到企业去骗取赞助而后将钱财落入个人腰包的寄生者,比之这个用表演写字谋生的残疾青年,谁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乞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