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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远近人生(2 / 3)

我离开杭州的前一日,曾又一次经过那片空旷的三角地。车来人往,不再见那个写字人的踪影;但那些龙飞凤舞的粉笔字的残迹,依然留在那块灰色的水泥地上。频频的春雨竟然没有将它们完全洗去,可惜颜色较前几天显得暗淡了些,许多字都已是缺胳膊少腿,难以辨别了。我只是从那一大片散落的花瓣残片中,隐隐认出最后落款的小字,写着:温州永嘉罗浮。

一辆辆汽车和自行车从这静悄悄的字体上辗过,车轮上沾着残留的粉笔灰末。于是,这个残腿的温州青年,就被许多过路的眼睛,将他那些渴望飞翔的文字,连同他的不屈与自强,带向更远的地方去了。

§雪天

每年下第一场雪的日子,我总会想起多年前,一个雪天的经历。

那些日子我始终被一件事情烦恼着。烦恼的起因似乎是为了一些闲言碎语。那时我初涉文坛,尚未习惯文坛的无事生非,很容易被那些谣言困扰,情绪很波动也很激愤。当事情渐渐平息下来时,我偶尔听说某某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心里顿时对此人充满了愤愤和恼恨。

明人不做暗事——按照我一贯的脾气,我发誓要当面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我还要将那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她讲讲清楚,让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而她,却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卑劣角色……

时已深秋,树叶在寒风中一片片坠落,如我失望而悲凉的心情。

很快便有了一个机会。我出差去某地,恰要路过那人所在的城市。

我向朋友要来了她的地址,决定在那个城市作短暂的停留,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义正词严地指责、声讨她,然后同她拜拜,乘坐下一班火车拂袖而去。

从清晨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风变得湿暖,闷得人透不过气。

火车意外晚点,到达那个城市已是傍晚时分。当我走出车站时,发现空中已飘起了雪花。

那场雪似乎来得很猛,雪烟横飞,急速而强劲。我按着地址打听路线,乘坐了几站电车。下车时,只见马路边的屋顶和地面上已是厚厚一层白雪。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昏黄的路灯照着银色的雪地。四周的街道和房屋笼罩在一片暗淡迷茫的雪色中。完全陌生的街名和异样的口音,令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我有些发懵,心生胆怯和疑惑;但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去寻找那个记录在怨恨的纸条上的地址。我还得抓紧时间赶回车站,夜班火车将在零点经过这个城市往南。一旦错过,我就只好在候车室过夜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风也越发凛冽,雪片像是无数只海鸥扇动着白色的翅膀,围绕着我扑腾旋转。密集的雪沫子刮得我睁不开眼。四下皆白,分不清天上地下。

只是混混沌沌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没有伞,头巾早已湿了,肩上的背包也渐渐滞重,额头上被热气融化的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那条胡同怎么还没有出现呢?我明明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的啊。

街上几乎已没有行人,远处有人影匆匆而过,就连可以问路的人也没有。

我又试着来回走了一会儿,可是风雪中既寻不见街牌也看不见门牌号码。

那时我才发现,自己一定是迷路了。

我饥饿、疲惫、寒冷、烦躁。我的心中被积淤已久的怒气鼓胀得几乎快要炸裂。我恨透了那个惹是生非的女人。都是因为她的忌妒和偏狭,才使我徘徊流落在异乡这可憎可恶的街头,饱受风雪之苦。今晚我若是能找到她,非得狠狠地痛斥她一顿,将她训得体无完肤,让她向我赔礼道歉,才能一解我心头之恨!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街边上一间简陋的平房窗口,泄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我涨红着愤怒而疲倦的脸,敲响了那家人的房门。

门开了,灯光的暗影中,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她似乎正在和面做饭,于是将两只手甩了甩,又合拢着搓了又搓,才接过我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她眯着眼将那纸条举在灯下看了看,又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她用一只手在那面团上拍了拍,问:你不是这地方人吧?我点点头。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诉我那条胡同离这儿已经不远,但还得如何拐弯再如何拐弯之类。那口音不好懂,我听得越发地糊涂,傻傻地愣在那里。她也愣了一下,后来就索性扯下围裙,抓起一条头巾说,得,那地方太难找,跟你说不明白,还是我领你去吧!

不容我谢绝,她已经跨出门槛,踩在了雪地里。

她走得快,我闷头跟在她身后。只听见雪在脚下咔咔响,前方忽闪忽闪的雪片里,一个模糊的背影,若隐若现地导引着我。

——这大雪天儿出门,定是有要紧事吧?她回过头大声喊。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猜你是去看望病人吧?看把你累得急得!是亲戚?朋友?她放慢了脚步,一边拍掸着肩上的雪花,等着我。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亲戚?朋友?病人?读者……我沉默着,无言以对。我怎能对她实言相告:自己其实是去找一个“仇人”兴师问罪的!

似乎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意义,恍恍惚惚地发生了一丝怀疑和动摇。我不知道自己来这个城市干什么,甚至也不知道我要去寻找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个人隐没在漫天飘飞的雪花中,随风而去,只不过应和着恶劣天气中雷电偶尔的喧嚣。她也许出于无知,也许出于一时的利益之需,也许真的是一个需要救治而不是鞭笞的“病人”呢?!

脚底突然在一个雪窝里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将我拽住。

“这该死的雪,真讨厌……”我忍不住嘟哝。

“不碍事,不碍事。”她说,一边仍在搓着手指上的面粉。“就快到了,前面那个电线杆子右拐,再往前数三个门就是。”她抬起一只手,擦着脸上的雪水。

我看见她花白的头发上,落满了一粒粒珍珠般晶莹的水珠。

大娘,请回吧,这回我认得路了……我说着,声音忽然就哽噎了。

她又重复指点了一遍,便转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又回过头,大声说:

“不碍事,明儿太阳出来,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那个苍老的声音,被纷扬的雪花托起,在空荡荡的小街上蹒跚。

我在雪地上久久伫立,任雪花落满我的双肩,遮盖我的眼帘;任寒风吹打我的脸庞,掀起我的衣襟。湿重的背包、鞋和围巾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分量,连同我此前沉郁的大脑和满腹怒气的心思……

——“明儿太阳出来,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雪化一化,就有路了——那么,就把冷雪交给阳光去处理。雪地里会有迷途,却不能永远覆盖道路,因为路属于自己的脚。世上如果曾有误解和诽谤,充满阳光的心灵却能宽宥和融化一切啊。

那个风雪之夜,当我终于站在那费尽周折才到达的门牌下面时,已经全然没有了跳下火车时那种激愤的心情。我在那个破旧的大杂院门口平静地站了一会,轻轻将那张已被雪水洇湿揉皱的纸条撕碎,然后回转身,慢慢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没有春天

在北方生活了20几年,总觉得每年都找不到春天的感觉。就连北方人也说:北方没有春天。

冬末时节,早早地盼着天气转暖。眼看着天长了、风柔了,青草躲在墙角悄悄绿了,阳光也一日日燥热起来,心里便喜滋滋将厚重的冬装收起,换上了开春的毛毯和风衣。却突然袭来一场雨雪或是寒流,气温井绳般地直直落下去,弄得你好一阵手忙脚乱,只得乖乖地重新回去过冬。暖气刚停的日子,瞧着外面的阳光可人,屋里却阴湿冰冷的,外出脱衣,进门穿衣,室内室外全然两个季节。更衣感当然又把人带回冬季,不过反向而已。还有一早一晚大幅度的温差,任是白天如何地温暖和煦,夜半依旧寒意逼人。那冬老人的棉袍就像是笋壳做的,脱了一层一层还有一层。

北方的冬天,可不是过也过不完嘛。

等到猛烈的春风热辣辣刮起来的时候,满心期待着大风也许能有所作为。北方的大风倒是每年都来势凶猛,整个城市都在风中摇撼、瑟瑟颤抖。大风有时能一口气刮上三天,稍事歇息,去西伯利亚蒙古一带转个圈回头又来。春风如磨盘似的,不用驴拉,来来回回使劲地辗着北方的土地,却是螺旋式的,转着转着,偏偏就与春天擦肩而过。等到风停风消,睁眼定神看看,树绿了,草已高,缤纷的鲜花谢了,凋零的花瓣落了一地;时鲜的蔬菜已琳琅满目,大街上已是裙装翻飞——春风终于向更远的北方撤退时,这里已是骄阳当空的夏天。

北方的天气是个跳远的高手,用大风做跳板,能一家伙直接从冬蹦到夏。

所以北方没有春天。

时而会有一种让风雨和天空戏弄之感,或是被春天从头跨越的失落。

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情,在没有春天的春天里,感叹一代人的命运。

那是我们老三届整整一代人啊。

那个青春花季的年龄,10年也许更多,恰是一个人生命的春天。稚嫩的花蕾被严冬的风霜雨雪侵袭,许多本应灿烂本该绚丽一季的花朵,都没有等到春天。那冬天是过于严酷和漫长了,且固执地徘徊不去,碾磨似的一轮轮回风不止。待到终于气息奄奄地鸣金收兵,大地已是春老红残。即使偶有坚忍的花芽挺过寒冬,噩梦初醒时,只见草木葳蕤,花叶繁茂,满目是仲夏的苍翠,没有了种子的位置。

但夏的溽热燠闷,怕也是不那么容易打发的。

而一旦过了蓬勃的夏季,便是萧瑟的秋天了。

与同龄人交谈,时时有青春不再的悲凉,丝丝缕缕地浮升上来。

曾被严寒肆虐,又被春风所误,何处去寻回属于我们的日子?

只能自怜自慰地解嘲,说没有春天,也躲去了春情依依的烦恼;没有春天,陈年的老伤不易发作;没有春天,更可体察夏的轻装与轻松;没有春天,也许不种瓜而得豆——君不见,知青后代如今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个个咄咄逼人?

尽管我们可将未度的春天当做落红掩埋,但我们心底,依然眷恋春天。

就不能把秋天当做春天来过吗?

若是细细品味,再把烦杂琐碎的日子重新一一梳理,我们会发现,当夏末的暑热终于隐去,凉爽的秋风习习吹来时,和煦的艳阳之下,草木依然青葱——那些初秋的好日子里,我们心中充满春天重归的喜悦。春装在短暂的秋季重新风光一时,秋天丰硕的果实给予我们5月花蜜同质的滋养。况且,秋天晴朗少雨却无春的浮尘,能养护和修补我们曾被寒风和烈日毁坏的肌肤,使我们重新变得滋润和充实。

秋的容颜里可有春的心态。何况,当下还正是盛夏时节呢。

创造和珍惜我们自己的春天吧,朋友。心里的春天,剥夺也难,衰老更难。

§遗失的日记

我在这里记述的,是一段真实的往事。

很多年里,我一直不知道怎样来叙述这个故事,我担心会把一个真实的好故事讲假了。这也是我始终未把它写成小说的原因。

这个遗失日记的故事,同一个名叫过大江的年轻人有关。

过大江,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像舞台上的剧中人,但这确实是他的真名。故事发生那一年,1968年,他才14岁,是杭州一所中学“新初一”的学生。

那年我18岁。由于“文化大革命”的耽搁,算是老初三了。

他和我虽在同一城市,却不是同一个学校的。我和他之间犹如隔着一条大江,在拥挤而繁华的茫茫人海中,各行其岸,原本无缘相识。

那一年年初,由于“文化大革命”中一场突然的变故,我丢失了心爱的日记本。

那两个日记本,其实是被人强行抢走的。日记中记录了我刚刚萌发的一场初恋隐秘的心迹。而我那个初恋的对象,另一所中学的“老高三”学生——那所学校的一派红卫兵头头,此时已被另一派打倒,那另一派的红卫兵涌入我家翻箱倒柜,发现了我的日记,认定其中必有可置其于死地的线索和材料,在我同他们发生了争吵而又势不敌众的情况下,他们拿了我的日记本扬长而去。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日记中写过的那些话。那些人一定会利用这些所谓的“材料”大做文章对“他”攻击,他们也许会在大批判会上将我的日记公布于众,对我其中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无限上纲,说不定还会把我也同他一起打成“反动学生”,甚至殃及我的父母……

18岁的我已隐隐懂得,中国人的日记还有信件,有时甚至会让它的主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担心,一次次偷偷哭泣,惶惶不可终日。

更让我气恼的是,平日被我东藏西掖,就连妈妈也一直不让看的绝对保密的日记本,如今却落到了一群不相识的人手中。那些属于我内心深处最珍贵最秘密的个人情感,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人面前……

我羞怯又焦虑,恐慌而担忧。但我没有法子能把日记要回来。他们不会理睬我,有一次我甚至走到了那所学校的大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红袖章,我只能流着泪原路折回。

惊悸的睡梦中,我幻想突然来一场龙卷风把那两本日记掷入大海,让它在地球上永远消失。

那段日子里,几乎每一天,我都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就是在那一年,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已经坚持了十年之久的写日记的习惯,被我自己彻底放弃。

然而奇怪的是,我日夜担心的那种情形,却始终没有出现。没有什么人再来找我的麻烦。那两本日记似乎就那样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二年初夏我去了北大荒,遥远的寂寞中,我欲自此不再写日记。

然而岁月却无法抚平我曾经丢失日记的创伤。想起它们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深深的隐痛,时断时续地刺疼着我,我不知道它们最后的结局,究竟是因为那些人偶然的忽略,还是没有利用价值而将其作为垃圾丢弃了?

过大江这个人,是在我遗失了日记的12年以后,也是我终于渐渐淡漠了当年那一场日记风波以后,突然冒出来的。

那是1980年,我正在北京的中国文学讲习所学习。这是自1957年中断了二十多年后,重新恢复的第一期文学讲习班,许多报纸都报道了这个消息。

那一天,过大江这个陌生的名字,从一封来自杭州师范学院英语系的信中,忽然跳了出来。他在信中以急切的口气探问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曾经在杭州生活过的人呢?你是不是在1969年曾经丢失过两个日记本呢?你的名字很特别,天底下难道还有与你同名同姓的人吗?假如你真是那个人,假如你真的曾经丢失过日记本,那么我要告诉你,在这12年的时间里,我一直珍藏着那两本日记。如果我能确定你就是日记的主人,我愿意把它们退还给你。

那信封里,竟然还另夹了页小小的纸片,是从那日记本上小心地撕下来的。一行行密密麻麻稚嫩纤细的钢笔字,在发黄的旧纸页上晃动,令我眼熟,勾起一种遥远而痛楚的记忆。

我傻傻地愣着,目瞪口呆。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简直就像是小说里虚构的情节,但我又不能不相信这是真的——那张小纸片上的字迹,讲明它确实是我当年遗失的那本日记。

我当时就给这个叫过大江的大学生回了信。我说,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据大江后来说,我给他的那封信,显得很激动。

那两本日记究竟是怎样到了过大江手中?他又是怎样在长达12年的时间里将它们精心保存下来?——恍恍惚惚的直到现在,我似乎还是很难相信这一个曲折奇特感人的故事。

他说那一年自己还是个调皮的小鬼头,一次学校军训演习,练习钻防空洞。工宣队的师傅命令他们乖乖躲在防空洞里不许出来。而那位师傅,却在洞外面走来走去,还抽着烟。他觉得非常不公平。他终于忍不住把脑袋伸出了洞外,对那位师傅叫喊着:嗳!你自己为啥不蹲在洞里,假如有敌机飞过来,你肯定第一个炸死!

工宣队师傅很生气,就把他带到工宣队的办公室去谈话。但那会儿工宣队很忙,让他在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先等一会儿。

他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过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来找他谈话,他感到很无聊,无意之中,拉开了桌子的一只抽屉,那抽屉里塞满了大批判材料,发现里面有两个小小的本子,封面有很好看的图案。

他好奇地翻开了其中一个本子,觉得那好像是本日记。扉页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发现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日记。上面有一些关于感情的话语,朦朦胧胧地使他感到新鲜。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很想读下去。

他说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把那两个小本子很快塞进了衣服里,然后从窗户上跳出了那间办公室,一口气跑回了家。

那天夜里他读完了这个不相识的女孩子的日记。那个少年很久没有睡着,他只觉得有一行清凉的泪珠,从他脸上莫名其妙地淌下来。

他不认识那女孩子所记述的那个老高三的男生。他只是猜测那个人与他同校,是他的校友,他还太小,他从未见过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他始终没有见过那个人。他虽然无法知道两本日记为何会被人搁置于此,却怀着一种隐隐的怜悯和爱惜,将那两个小本子藏在了自己的枕下。

那些日子他长久地翻看着它们。一个像湖水那样清洁而纯净的女孩子的低声细语,忽而唤起他一种陌生而温柔的情感。

他说甚至有些震惊,在那以前的日子,除了革命日记,他从不知道还有人竟然这样写日记。那样娓娓的、悄悄的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像是在对世界上一个最知心的朋友说话。他说在那以前,他只读过雷锋日记还有革命烈士的日记什么的,都放在展览馆里,供众人参观。他说他也写过日记,那是必须要交给老师,然后“一帮一”、“一对红”,让大家来讨论评阅。在那以前,他认为日记这种东西的用处,就是写给大家看的。如果后来有一天英勇牺牲了,日记就可以登在报纸上,让大家都来学习然后大家都得来写一模一样的日记……

而那个女孩,却在一场革命的风暴中,痴痴地爱上了一个人。爱得那么专注那么纯情——爱情原来是那样美好的呵。那个少年痴迷地想。

他忽然勇敢地决定,他将要永远保存这两本日记。他从此记住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两年后,他被上山下乡的洪流裹去了内蒙古草原。临走时收拾行装,他果然把那两个日记本,放进了远行的背包。他带着这两本捡来的日记,住进了异乡的蒙古包。北国寒冷的冬夜,微弱的灯光下,他曾很多次打开它们。喧嚣与孤独的生活中,这个神秘的伴侣总好像在向他诉说什么,他的生活中由于它的存在,而悄然独自享受着一份纯真的温情。有时他想象着那个女孩的面容,呼啸的风声中,她却永远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过大江在内蒙兵团整整七年,期间多次调动搬迁,他说曾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想把那两个本子扔掉。那两个小本子在许多次的翻阅摩挲后,已渐渐变得破旧,却终究还是被他一次次留下来,终究还是舍不得扔。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1978年知青返城,过大江离开内蒙时,他偏偏又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准备处理的杂物前弯下腰去,固执地将那两个本子挑出——他不想让它们再次落入他人之手,他决不会让它们再次丢失了。

于是,他最后居然把那两本日记重新带回了杭州。

直到1979年他考上了杭州师范学院英语系。

直到1980年,有一天他在图书馆阅报时,忽然觅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那个名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稔了。许多年中,他一直以为那是他独一无二的珍藏,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他固守着那两本日记,仅仅因为那是他少年时代的一个发现,他曾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它对话,在同它无声的交谈中得到理解和满足。他与它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已成为他生命中一种不可割舍的寄托。所以那个女孩的名字实际上对他已并不重要,它也许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码。虽然他曾许多次猜测这个大女孩如今的境遇,想象着有一天把日记本交还给它主人的情景——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在11年后再度发现她的时候,这个名字已是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在报纸杂志上露面的作家。

然而在他看来,作为作家的她,对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个名字已不再属于他独有。这是过大江在欣喜之余,内心涌上的一种遗憾和失望。

于是这个离奇的故事终于在1980年暂时告一个段落。我猜想过大江并不喜欢这个结尾。但他仍然十分守信地将那两本日记,很快托人带来了北京。他决定将它们物归原主时,准备得过于严肃认真,以至于我拆开那用牛皮纸包好的信封,很费了一些力气。牛皮纸里面是一层白色的厚纸,白纸里面又是一层白纸。这个隆重的仪式进行完毕时,焦急不安的我,已是满头大汗。我的手终于从那一层层的厚纸中,触摸到了两个硬壳封面的日记本。我掏出它们时也掏出了一段被遗忘的历史。我发现它们其实是那么小又那么薄,灰蓝色的封面油漆已被磨损,露出黄色的马粪纸,在本子的左角上,有一朵淡红色的小花……

那时我长久地靠在椅子背上,眼前是一片空空的虚无。作为日记的主人,我失而复得时,却感觉着一种若有所失的怅惘。现在,是轮到我面对这两本从天而降的日记,想象着在长达12年的时间里,收留了它们又替我照料了它们的那个过大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在我们分别和轮流拥有这两本日记的不同时期,我和他恰好作了一个富于戏剧性的心理对位。

我却始终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两本日记。那个初恋的故事已成过去。

那年春节我和过大江终于在杭州见面。

他和我想象中的那个孱弱内向的少年,似乎有很大的差别。他已是一个高高个子、结结实实、有着宽大的身架、嗓音洪亮的年轻人。惟有那一双微笑而温和的眼睛,轻轻松松地洋溢着善良和诚实,眸中折射出点点纯净的闪亮,恰是在我心里无数次勾勒过确信过的,一点没错。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会看透和珍惜我日记中的那份真诚。

我无法对他说出“感谢”这样的词汇。我只能说我已在他的目光中恍悟:这位替我保存了日记的人,如若不是与当年那个女孩同样善良和单纯,在那样一个年代里,他恐怕早就把它们作为“反动日记”上交组织,或是偷偷销毁。甚至,当他获悉那个女孩成名之后,他还可用日记来敲诈她勒索她……如果我的日记不是因为遇到了过大江这样的人,何其糟糕的后果不会发生呢?

所以我只想对他说,那两本日记长达12年飞去又飞回的旅行经历绝非是一种偶然。我忽然感觉着一种难堪的惭愧。我说你曾经在日记中憧憬过的那样热烈而真挚的爱恋,当你见到我的时候,它已成为一堆无法复原的碎片。我惟愿你不会因此而对爱情失望。

他淡淡地微笑着,不,他说,只要曾经有过。

我相信他懂得。因为他曾经和我共同享有过那份纯真。

后来的许多年,日子就这样在没有日记的匆匆忙忙中,一天天流逝。过大江从大学毕业,先是在一所中学当英语教师,后又去了一家外贸公司。我许多次回杭州,他似乎忙得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我猜他基本也不读我的小说,那些编织的故事,对于一个曾经读过她最原始的“作品”的人来说,恐怕已索然无味。渐渐就听说,他的商务越做越大了,说他搞外贸很投入也很专业,如今已是一家外贸公司的经理,个人收入,也可算是一个小小的“大款”了——这所有关于过大江下海经商的消息,都曾使我十分迷惑不解。至少同我心目中,那个有一双温和善良的眼睛,迷醉于纯情和真诚的过大江,相去甚远。长长的25年,一个人的半生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包括当年的那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