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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远近人生(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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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丽的春天,我偶过杭州小住,总算用呼机将过大江找到,相约在湖堤散步。由于那无法忘却的日记,我希望解开自己心里的疑惑。

阳光和煦,远山逶迤,有凉爽的微风从湖面上吹来。一棵巨大的香樟树,葱茏蔽日,粗壮的树枝缀着轻柔的叶片,低低地向水面伸展开去。就在那一树浓荫的臂弯里,紧挨着湖边,有一条绿色的长椅。

我们已在湖堤走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有些累了。我的眼睛一次次望着那张绿椅,真希望能在那儿坐一小会儿。可惜,那张椅子上有一个人,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过大江说那是个园林清洁工人,看样子她正在这里休息,坐一会就会离开的。

我们在她不远的身后等了一会儿,她没有察觉,似乎没有走的意思。

我看了看表,我的时间不多。过大江也看了看表,他的时间也许更少。后来过大江就朝那张椅子走了过去。他很快地从衣袋里摸出了十元钱,微笑地递给那个女人。他似乎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你能让我们坐一下么?

那个女工受惊一般地站起来,推开他的手,连连摇头。她说我不要,你们坐你们坐吧,我该走了,我该去干活了……

她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那张长椅,消失在树叶中。

我们在那条宽大的绿椅上坐下。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你说她为什么不要这钱呢?过了一会,大江喃喃自语。

其实她完全可以要的,但她没有。我说。

她不是傻,不是。大江用肯定的口气说,眼睛像湖水幽幽眨动。所以我还是认为,世界上的人,不会个个都是那么惟利是图、贪得无厌的。我还是相信这个地球上,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值得我们活着。你说呢?

我无言地望着他,忽然想起大江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略略显得疲倦的面孔,比我十几年前第一次见他,显然已成熟许多。惟有那双微笑的眼睛,却依然清澈,明净如初。

不同人有不同的眼睛,即便对同一件事,所看到的东西也截然不同。我想,美的丑的恶的善的,终究在人心里,因而,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似已没有必要对大江说出我的疑惑。分手时我们都很轻松。

我永远不会再写日记了。所以我只能将这个真实的故事,作以上的笔录。

§故事以外的故事

去年早春的一日,我收到了一封从《小说月报》转来的信件。

信是从济南发出的,一个陌生的地址。看样子是一封读者来信。

信中的大意是这样的:我是济南一所大学的退休教师。最近刚读了《小说月报》1995年第二期上选载的您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系列之一《非梦》。我发现您小说中的某一段故事,与我失踪多年的二哥的经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所以冒昧地给您写信,希望能与您联系,以便得到进一步证实。

信尾还有一些感谢的话,感谢我写了这部小说,等等。

写信的人叫做贾民卿,与我作品中在抗战时期牺牲的那位青年人贾起同姓。他说他的二哥原名贾汉卿,出生在青岛,20世纪30年代末离家参加抗战,后辗转到江浙一带,曾在金华地区加入过抗日组织朝鲜义勇队,1941年左右与家里失去联系,从此音信全无。据说贾汉卿后来惨遭国民党特务杀害,在天目山地区英勇牺牲。但至今几十年过去,没有接到过有关方面的任何书面通知,更无法得知贾汉卿遇害的详细缘由和经过,贾汉卿最后的下落便成为一段无人知晓的历史疑案。最近,他和他的家人偶尔读到了我的《非梦》,深感小说中那位牺牲在天目山的爱国志士贾起,无论年龄、籍贯、身份和经历,还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时间,都同真实的贾汉卿一一重合。那么,小说中的贾起,是否就是他失踪多年的二哥贾汉卿呢?

他在信中急切地表示,若是小说中曾与贾起相恋的朱小玲,也就是作者的母亲,至今依然健在,他很希望我母亲能告诉他贾汉卿牺牲前后的真实情况,至少,他和他的妹妹贾子义,还有可能知道汉卿最后的埋骨之地,也许有生之年,还能为死去五十多年的亲人祭扫荒坟……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信纸上的字迹一片模糊。

还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山东人贾起了。他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烈士和活着的英雄进入我的生活和记忆的。

那是很多年中一直被妈妈不断重复叙述着的故事。叙述多半发生在夏日的某个夜晚,四周闷热无风、溽湿窒息,树叶静止不动,像一幅阴森而狰狞的剪影。年轻的贾起背着行李向我走来,只是那么一个缥缈的瞬间,我甚至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容貌,他便消失在天目山苍莽的丛林之中了。惟有那一声凄厉的枪响,每一次都尖锐无情地穿透贾起高大的身躯,然后重重地坠落在我的心上。

那是真的,是真的吗?

这样的问题虽已重复多次,妈妈的回答也毋庸置疑。但多年前牺牲在浙西大山里的贾起,对于我仍是一个疑虑重重、神秘而虚无的谜。

那个被妈妈以悲壮的敬意和至爱的情怀,无数次讲述的故事,从一开始就萦绕着徘徊不去的悲恸和忏悔。妈妈坦言的悔恨和内疚,使我深感贾起之死在她一生中留下的伤痕和阴影。由于那种错失无法挽回,她的伤痛确是无以排解和无从解脱。于是除了父亲之外,一遍遍地向她尚未成年的女儿复述这个故事,诉说她在贾起死后的若干年中,由于一直无法找到贾起家人的歉疚和不安,便成为她赎罪和寄情的某种方式。

多年以后,终于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我离家北上前那些少女和青年的岁月里,妈妈无法忘却的贾起,每一次从夏夜里若隐若现、飘忽走来的那些日子,恰是贾起牺牲的祭日前后。

故事其实并不十分复杂,1943年,朝鲜义勇队在江西上饶被迫解散时,妈妈决定跟着贾起一同到东北去寻找抗日联军。北上遥远的路途需要一笔盘缠,妈妈说可以回德清老家去筹集。而去德清的惟一路线,必须经过国民党势力盘踞的浙西天目山。对此贾起曾表示过犹豫,但他最后仍是陪同妈妈去了浙西。到达于潜后,被相识的熟人认出告密,两人突然同时被捕关押。妈妈的家人闻讯赶来,欲用重金将妈妈保释出狱,但遭妈妈拒绝,坚持要家人将贾起同时保释。就在家人回去筹钱的几天中,风云突变,日军扬言进攻天目山,国民党中统特务机构调查室奉命将犯人分别转移至深山。由于途中行动不便,遂仓促将一份黑名单上的人,秘密枪杀于深山之中。待母亲的家人携款前来,妈妈方知贾起已从容就义,遗体无踪。她哀恸欲绝,却已无法挽救贾起的生命。直至贾起死后,妈妈才知道贾起原来是浙西行署早已通缉在案的中共党员。

妈妈不能原谅自己。贾起从此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当我成年以后,我想我曾对妈妈说过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况且贾起之死,妈妈只是一个因素,而不是后果和责任。

但妈妈固执地摇头。后来她说你难道不懂得贾起之死,与你生命的某种联系吗?如果贾起不死,我也许会嫁给他。那么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我无言。

贾起之死,就这样成为我生命的一种缘由,并且是后果和责任。

贾起的亡灵从此不仅在他每年的祭日来访,而且开始突袭式地降临,时时刻刻与我同处。他一次次闯入我的思维,与我娓娓交谈,向我切切发问。

于是有一天,我决定要写出这个故事。为妈妈也为我自己。

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之外还有故事。我只是觉得这个真实的故事中,潜藏着一些尚未被人透视的更深层的意思。历史已成为过去,但人对于历史的认识与感受,却常省常新。

我在199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第三章(曾作为中篇小说《非梦》的一节发表于《收获》杂志)结尾处关于贾起之死,曾有这样一段感慨:

然而对于这场悲剧,我却持有与我妈妈很不相同的看法……我心里的答案很清楚:因为他爱她。是爱情促使他敢以生命去冒险。他把他的生命同时献给了革命和爱情。而死神却比爱神抢先了一步到达。事实上,我们所无限景仰的爱情和革命,彼此从没有和睦相处过。革命摧残着爱情,而爱情又折磨着革命。这个爱与死的话题,留给我们后人的,是一个永远的困惑。

我把那封济南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首先想到的是杭州的妈妈。我拿起电话,却又放下。我不敢立即在电话中向妈妈报告这件奇事。我担心这位乘坐着白色信封,来自长空天际的贾民卿先生,会让妈妈脆弱的心脏一时无法承受。

于是把贾老先生的信,郑重其事地装入信封转去杭州家中。再给妹妹打了电话,让她婉言向妈妈陈述。我无法想象妈妈收到信会是什么样子。当泪水湿透了信纸的时候,50年的沧桑人生已是一片空白。半个世纪之后历史余音微弱的回响,会在妈妈心里激起何等强烈的震撼呢?那是一个痛楚又欣喜的时刻——真实的故事变成了小说之后,小说竟又繁衍出真实的新故事。

那以后的事情,作为小说的作者已无所作为。我只知道贾民卿先生已被妈妈绝对地肯定为贾起的哥哥。想必贾起当年活着的时候,是曾经详细地向他的女友介绍过自己的家人的。妈妈很快给贾民卿老先生回了信。据妹妹报告,妈妈写那封信时,一边写一边哭,信纸撕了一页又一页,从早上一直写到夜里,忧喜交加。令她欣慰的当然是贾起的家人至今依然健在;忧的是当年贾起被秘密杀害以后,她始终未曾得知贾起遗体真实的埋葬地,几十年来,连她都无法为贾起祭扫墓冢,如今更到何处寻觅莽莽大山之中的孤魂呢?

但故事外的故事,却开始在我小说以外真实的人世间延续和发展。

济南的贾民卿先生收到我妈妈的复信之后,将原信转到青岛老家,那里有他们的小妹贾子义。贾家兄妹关于追认贾起为革命烈士的申请报告,很快送呈青岛市民政部门。报告被批准立案以后,查证小组的三位同志即赴杭州取证。小说中至今依然健在着的人物,变成了贾起一案的证人。历史事实证明,贾起于1940年在浙江遂昌参加中国共产党。牺牲前,一直在党的领导下从事抗日救亡进步文化活动。他的入党介绍人,一位在南京,一位在北京,他当年从事进步活动中的五六位战友和狱中难友,都义不容辞地对贾起的革命历史作出了证明。1943年贾起牺牲前后,与他同关一处牢房的杭州大学关非蒙教授,对前来查证的青岛同志说:“我就是一位死里逃生的见证人。当时我在牢房里目送贾起被持枪的士兵押走,过了一阵,听到间断的枪声从山里传来,我明白敌人对贾起下了毒手。”还有一位知情者俞某作证说:“当年,贾起上了国民党党部的黑名单。解放以后,国民党于潜县党部书记长曹某被镇压时,人民法院贴出判决书,上头列举的第一条罪名,就是杀害共产党员贾起……”

经过多方面的核查,从有关人员的回忆、公安部门档案、地方党史的资料记载,对贾起1943年牺牲前后的情况基本查清。一个活生生的青年革命者贾起的形象,50年以后,终于在干涸的血泊中,重新站了起来。

至今年5月,贾起的妹妹贾子义女士,为贾起一事专程来到杭州,就住在我父母家中。贾起牺牲了半个世纪以后,两位从未谋面的老人,被一部小说牵引着互相走近,在贾起付出了生命的旧地重续前缘,共同凭吊和纪念她们的亲人和友人贾起。至此,我妈妈才知道,贾家在革命胜利前和革命胜利后,先后献出两个儿子:贾子义的二哥贾起,牺牲于白色恐怖时期;而三哥贾超,1957年“反右”时,因为一幅漫画而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崂山月子口水库工地劳动改造,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不幸“失踪”。究竟是“自行失足落水”,还是别有原因,现已无从查考。到宣布“右派”“摘帽”时,根本已找不到贾超其人。家属向有关方面要人,最终仍是不了了之。

贾家老母为盼两个儿子归来,从20世纪40年代等到60年代末,眼泪流尽,郁郁而终。

曾经收到过贾民卿先生寄来的一张贾起年轻时的照片,委托我转寄给妈妈。

照片上的贾起,面膛宽阔,五官端正,眼神凝重而深沉,嘴唇的棱角线很是分明,有一种英气逼人的感觉。一头浓密的黑发,用清晰的中线分开,留下了20世纪40年代的标记。

我很惊讶,这个贾起,就像我们无数次在电影中看到过的那些英雄人物,或是领袖形象——真的是一脸正气。

我与他默默相视。他那坚毅而悲壮的眼神,飞过荒郊野岭,穿过时间隧道,在路上整整走了50年。

妈妈几十年遥望默念的贾起,就在这一瞬间里复活了。

贾起的复活,是因为他从未在他的亲友们心中真正死去过。

妈妈把一个消失的贾起交给了我。于是我用文字盖了一座永久的房子,用以供奉他漂泊无踪的亡魂,以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但我没有想到,贾起真的会在那些无声的文字中苏醒。

在小说中苏醒的贾起,记起了他50年前被猛然斩断的生命,和还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

或者说,贾起就是为那些未能了断的亲情而苏醒的。

事后想起来,这个故事外的故事,确有些不可思议的奇妙和蹊跷之处——

为什么他的小妹贾子义的大女婿赵传康先生,去日本出差回国,在上海机场候机厅等候转机飞回青岛时,想找一本杂志消磨时间,偏偏就读到了1995年第二期《小说月报》呢?

赵传康怎么就恰恰注意到了书中人物贾起,与他妻子姜盈的二舅舅经历相似,回到青岛以后,便急急禀告给岳母大人了呢?

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诱导着、牵拉着他们,将他们悄悄领到了那本杂志面前。

是谁呢?还会有谁?

惟有贾起的幽灵,知道自从自己失踪之后,父母兄妹的焦虑和渴盼。

惟有贾起本人,九泉之下仍然放不下尘世间的亲缘。

但已成为浙西天目山孤魂野鬼的贾起,又能如何向远在山东的家人,准确地传递自己最后的噩耗和信息呢?

这一等便是50年。

贾起一定曾无数次向妈妈托梦。期待他信赖的女友,去完成这庄严的嘱托。贾起的托付是有前提的,他希望有朝一日,让朱小玲的女儿用笔来写下他们以鲜血奉献的真诚与抗争,也借此能给予他的家人一份文字的凭据。

那是一份没有契约的协议,而我签了字,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便是后来刊登在《收获》杂志,又经《小说月报》转载的《赤彤丹朱》系列之一《非梦》。

于是他的游魂从天目山的某个地穴里悠荡出来,飞过崇山峻岭,越过长江黄河,徘徊在西子湖畔,降落在青年时代求学的大上海,把那本刊载着他下落的杂志,借风借雨,最后辗转交到了自己家族的后人手里。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对自己曾经献身的理想,作出一个理性的交待。

冥冥之中,其实贾起一直在试图引领着我。只是我的彻悟来得太晚。

那不是神灵也不是信仰,而是一种长存于世的生命信息。

有时候,我凝视着《赤彤丹朱》赭红色的封面,觉得那其中也有贾起的鲜血,一直渗入到华夏大地的深处。可惜,它残留在地表的颜色,已经同红色革命的主题无关,只沉淀下来种种有关人性本质的思考。

§雾天目

去西天目,是心里积存已久的一个念想。不是为观光,是为了那些大树。

几十年里,只要说到树,天目山就从父亲的眼神里巍然升起,像一次骤然发生的地壳运动。稀疏的白发在那一刻变成了茂密的森林,落满了雪。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壮观的大树,他一遍遍说,假如你没去过天目山,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树。

其实不全是为了树。我知道,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已经逝去半个世纪的人。

几十年来,若是提起他的名字,母亲的眼神就会倏然暗淡下去,像被海潮淹没的沙滩。夕阳已没入山后,苍茫的暮色托出波涛中模糊的山影。你即使哪儿都不去也该去西天目,你会看见他就在那里。她喃喃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去西天目,就这样变成一种夙愿和仪式,无论为了树还是为了人。

只是,我没有想到,登天目山那一日,会遇上那样一场弥天大雾。

冬尽了,山下的树一天天发芽泛青,漾出了些许春意。而眼前的天目山,满眼都是绿,绿得苍郁而沉稳,似乎千年万年就一直那样绿着,没有交替和衰荣,没有落叶和枯枝。那是一种墨汁般深潭样的绿色,把所有草叶的嫩绿都覆盖了。

车从盘山公路上掠过那个叫南庵的拐角时,我感觉到紧挨着我的母亲的身子突然战栗了一下。在牙齿轻微的磕碰声中,我分明听见了那一声尖锐的枪响。

雾气就在那会儿,悄悄地从四面弥漫上来。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呼啸而过,远山近树忽而望不见了。山中古老的禅源寺,隐匿在苍白的雾气里。下车寻路,林间的青石板小径如雨泼过湿漉漉地腻滑,只几步便消失在浓烟样的水雾中。空气变得潮重,斗篷似的裹在身上,人被悬浮在白茫茫的云层里,每一步都像要迈入万丈深渊。

母亲默默走在前面,像一个游荡的幽灵。白色的纱幕被她的脚步豁开一个缺口,影子穿过去,纱帘瞬间又闭合了。

山路通往林深处。头顶的天空突然变暗变低了,浓白的纱雾忽地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绿网,悬浮的雾珠在树枝上闪着绿莹莹的光泽,空中飘来松针和树叶清凉的气息。在那深不可测的绿巷中,我隐约看见了一排排巨大的树干,昂然立于路旁,几乎同我迎头相撞。

它们竟是那样地粗壮,每一棵都需几人合围,才能将它抱在怀里;它们竟是那样地高大,浓密的云雾遮去了树梢,树尖伸到望不见尽头的天上去了;最令人惊叹的是树干之直,刀削般笔挺,像一根根气度轩昂的罗马石柱,支撑着绿屋的穹顶。褐色的树皮一片片如鳄鱼的鳞甲,已被千年的风霜锤磨成坚韧的岩石。

他究竟倒在哪一棵树下了呢?鲜血从他年轻的胸膛里流淌下来的时候,他或许就靠在了那棵大树的树干上。他依托了大树,所以他牺牲的那一刻仍像树一样站立。龙爪般的树根上至今还留着他的血迹,只是被蒙蒙的雾气暂时稀释了。

那个无风无雨的春日,那些被父亲无数次赞颂和崇仰的天目山大树,就这样从漫山飘忽的浓雾中,和那个叫贾起的故人一起,若隐若现地走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见他脚上沉重的铁链,像伐木人锐利的锯,一声声从森林尽头传来。

我不知道他在匆匆离去前,是否还有心情观赏这些西天目的稀世大树。57年前的树叶早已零落成泥,但我清晰地看见他灼热的目光仍在枝条上缠绕。还有他抚摸着树干留下的湿掌印,那手纹一寸寸已嵌入老树的树皮,与树合为一体。

半个世纪过去,而西天目的树,依然是当年他曾见过的那些树。如今我所见的,早已被他熟读过多次了——陡峭的石阶两旁,是被称为“仪仗队”的巨大柳杉,活活的武士样雄伟,胸径可达一米,百十棵大柳杉顺坡排列,阵势逼人。据说天目山的大柳杉有一千三百余棵,像是天下的柳杉精英都来此聚会了。再抬眼,奇高的金钱松破雾而出,穿云摩天,婀娜多姿,模特般窈窕轻盈,目不斜视,傲气十足,人称“冲天树”。若不是弥天大雾遮挡了视线,可望见悬崖峭壁的林莽中,挤挤撞撞拥塞着的那几百棵千年银杏,等到秋天,山谷里定是黄叶灿烂一片金光四射。据说早在宋代,便有人将西天目这片偌大的森林冠以“千秋树”之美称。莫非他也生性爱树,才舍弃了故乡青岛温暖的海滩,将西天目做了自己永久的栖息地?

九里亭、七里亭、五里亭……几十里山路,不是在走,是在仰望,始终是扬着脸,瞻仰那些永远的树。当那一排枪声在冰冷的山谷里响起来的时候,惟有这些树,是沉默的目击者。后来那些离乱梦魇的岁月,仍是这些树,在荒野莽丛中陪伴他。他年轻的生命终止在27岁那个年纪,大树却已千年。

母亲仍然独自走在前面,75岁的高龄,脚步依旧矫健有力。从上山那一刻起,她的双目就被山峦雾气染得湿润。林深处不知名的鸟鸣啁啾,声声如歌,让人想起遥远的青春季节:一群女生欢笑着从禅源寺的临时课堂上跑出来,手拉手围着寺前的老银杏树,雄壮的抗日军歌惊飞了树上的小鸟……待她几年后重回西天目,却是被押解着,一步步踩着前头他沉稳的脚印。直到今日,她一抬眼仍能看见他坦然的目光,如阳光下流淌的山涧小溪,从石缝里透出乌亮的光泽。

母亲站住了,站在一棵巨大的柳杉树下。树身奇粗,三人合抱仅围大半圈。奇怪的是那树皮已被剥得精光,露出枯涩的树干,瘢痕累累,深藏的皱褶中写满沧桑。枝条上没有一片绿叶,惟有躯干依然屹立,像一尊古老的石像。

在我的惊叹中,母亲轻声说,这就是真正的大树王。但它死了,是被游人剥树皮做药,活活弄死的。五十多年前,我曾见过它活着的样子,树冠就像一把巨大的伞,整个开山老殿都被它遮住了。

一阵山风袭来,薄淡的雾气旋转着,雪花般从它粗糙的枯枝中穿过,如山妖林怪的舞蹈。刹那间,油绿的树叶似一树繁花,缀满了它坚韧的枝干,青枝摇曳,生机盎然,满山坡都是杉叶林涛的哗响。大树王在我的想象中复活,抑或说它从未死去。

雾越发地浓了,下山的路还长。雾气如雨,洇湿了母亲的头发。我挽起她走,身前身后都是大树黑黝黝的剪影。父亲说,近年来他们已是第三次到西天目了,但没有人知道那个57年前被枪杀的革命者,究竟葬在哪里。

我说,你找不到他,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一棵树。

世事变迁,惟有西天目的森林,是永远的。为着他们那一代人关于自由平等的理想,半个世纪之后我们依旧对他深怀敬意。然而,无数生命和太多的鲜血,使理想的代价变得过于昂贵,缥缈的雾中我们甚至看不见理想的内容。抚摸着西天目的老树,我想也许只有这些大树,才真正拥有了自由空气和丰沛的雨露。

我们走在雾里,我们朝大雾弥天的南庵方向走去。我的汗已变成了蒸腾的雾,将我自己团团笼罩。那是一个雾日,在西天目,我穿行在那种被称为历史迷雾的情景中,真实变得越发令人疑惑。人说东西天目两峰之巅,各有一池,池水清冽,冬夏不涸,颇似双目仰望苍穹,故得名“天目山”。我不能也不敢去山巅了,我想象那清澈的池水,像是他不瞑的双目在诘问苍穹。

若是以那池水洗眼濯足,会有人“开天目”吗?

山林寂静,水气迷茫。雾中影影绰绰的大树无言,没有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