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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命运说:“不!”(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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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知道她那条腿是怎么回事。10年来,她从未提起过它,就好像那只是因为鞋子不合脚似的。因此我也就从未建立起有一个残疾朋友的概念。有一年她到杭州,我居然领她爬上了宝俶山,为她拍照,选择最佳镜头,我说:“蹲下。”她说:“这里不好。”我回答说:“蹲下。”她终于红了脸,说:“我蹲不下。”我吓了一跳,脸顿时也红了,满心歉意,决心把她照顾好。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又多次忘记了她的腿疾。我只记住她影集里中学时代滑冰的照片上,苗条秀美的身材和脸庞……似乎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全家被扫地出门。也许在干校,也许在农村。马车、拖拉机?一场永远留在记忆深处的厄运……

珊珊是独养女,便要换煤气、接站、买车票、挤车……于是她竟然学会了骑车。珊珊上大学学的是中医,毕业后成为一名称职的中医师。工作几年后,成为中医研究院的硕士研究生,后又出国留学……

我终于注意到她的腿,也才注意到她的顽强和自立。可是以前我为什么总记不住她的腿呢?这倒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同一个残疾的珊珊交谈,我的朋友在心灵上同我如此平等,在精神上她是一个健全的人。于是在这里,身体的残疾与否早已变得无足轻重,我们的忧患困惑休戚相关。我还记得我在一个下雪天的晚上去告诉她,我想出了一个小说题目叫《爱的权利》,我躲在她的小屋里改完了我的中篇《淡淡的晨雾》……她给予我的总好像比我给予她的多些。她一向更看重自己心灵的健康。如今她远在美国马里兰州,开了中医诊所独立行医,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中国医生。

《绿宝石的眼睛》中的马雷克的苦恼,似乎已经涉及以上这样一个思想层次。他总是同自己过不去,愤世嫉俗、怀才不遇。我想这个人物对于中国的青年读者同样很有意义。遗憾的是,作者对这种痛苦的挖掘浅尝辄止了。自从认识珊珊以后,我渐渐悟到:以一个残疾人对于生存的顽强抗争精神,去感染、启发一个陷于精神苦闷中的健康人,实在是缺乏思想力量的。如果他们不能在精神世界的同一层面对话,面对共同的人生课题,那么心灵的交流很可能是浅近、表层的。所以,伊娜的绿宝石眼睛所能照亮的黑暗也就非常有限了。

女人写女人,既可从当代女作家的小说中窥探当代女人的生活,也可从女作家笔下的当代女人生活,来发现女作家自己。这一组小说如果说给我留下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东西,那就是我又一次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听见她们不幸又不屈地对命运说:“不!”——也许我们会因此变得更苦,但我们只能如此。

我最后读的是那个剧本《女强人》。

也许它比以上的作品更富现代感,我一口气读完了它。读完之后便有长久的怅惘,进而转为疑虑。一个闪念十分无情地从脑际掠过:这个作品会出于一个女作家之手?

我才想起来去寻题目下作者的名字——阿尔布卓夫。我相信这绝不会是女作家。女作家笔下的女强人绝不会是这样一个玛雅。我绝不想标榜自己也属于女强人之列,因为我根本缺乏那种男性的魄力。但我开始怀疑高莽先生饿着肚子亲自来找我约稿,会不会是他一个小小的错误——他牢记我是女作家,却忘记了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大概不会像阿尔布卓夫先生那样看待玛雅。尽管这是一部有分量的作品,揭示了现代社会中妇女解放与自然、社会要求的深刻矛盾;在戏剧形式上也有新的试验和创造。尽管我并不认为玛雅的生活合乎人性,我却在玛雅扭曲的人性中看到了代表着一部分社会舆论和习惯势力的伴音与艰难挣扎以求自立的女人之间的分歧。这种基本立足点的差异使我无法对这一剧本有更多的赞美。对此我只能表示抱歉了。

几千年来,男人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荣誉和幸福、事业和爱情,对于成功的男子永远是一个良性循环。而女人——为什么雄心勃勃、富有心计的玛雅得到了莫斯科郊外的科学工作者别墅,却要付出高于男人几倍、几乎失去全部女人的欢乐的代价?为什么?玛雅又为什么会变得不像女人?玛雅之所以失去自我,是女人的悲哀,还是社会的悲哀?仅仅问一个为什么就够了。

玛雅说过:“我不会在任何东西面前退却。我还要为这个姑娘复仇——向所有的人!我一步也不后退,不!不!”

而面对着为新时代的知识妇女的真正解放作出牺牲的“女强人”,一些铁石心肠的男人会冷冷地笑着说:“活该!”一些温和的男人也许会摸摸你的头发,说:“回来吧,还是回来的好。”

为着《女强人》的大幕落下之后,留给男人和女人们更多的甚至是反面的思考,我们将由衷地感谢阿尔布卓夫先生。

我回到了自己的国土和自己的位置。

我相信我们的女作家们在读到以上的作品之后,会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微笑。如果我们能够确有更多的自由来描写我们这个时代女人的生活,我们用黑色的方块字垒成的陆地会更加坚实丰富。如果我们能够越过女人自身的心理障碍,我们的作品将会更多地漂洋过海!

我们将永远对命运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