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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他们(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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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花朵川流

引子

这几年出差,回来爱跟跑步的朋友说见闻。我一露面,这帮因流汗而皮肤发亮的跑步人就围过来,听我白话。一天,跑步人散了,树生从树后跑过来,羞涩地——他六十五岁了,还羞涩呢——说,给你拿点儿东西。我说啥东西?他不好意思。我把东西——一个早年的铝饭盒从他衣服里掏出来,打开,里边是酱焖小土豆。我问送这干啥,树生说,求你个事。

他说老父亲九十九岁,今年9月10日过百岁生日,让我出差捎回点儿当地的水。我说飞机不让带水,他说你把水快递回来,他老父亲过生日那天用各地的水浇一盆长寿花,吉利。他拿出一个防雨绸兜子,里面装着十多个白色的小塑料瓶,瓶口系着两米多的渔线,瓶底粘了一个螺丝帽。他说有线在河里取水就方便了。树生是车辆厂退休工人,办事真细致。我说妥了,你就等着祖国各地的水上你们家汇合吧,你们家就是水库。

万亩梨花

我见到好的地名比见到好的书名更羡慕,觉得人活在好地名里是一种幸福。神木、仙游、福鼎,这些地名多好。丰县也好,它是我今年出游的第一站。繁体字的丰字(豐)上头站满麦穗,下面有豆撑腰,看着就富足。人来丰县,咸称其丰。丰子恺如果活着,肯定一年来一回。当年有人问他姓哪个fēng,他答丰收的丰,对方不解;丰子恺说汇丰银行的丰,人始悟。子恺辛辣,天下哪有比丰收更丰的事情呢?

在江苏省丰县,我看到最丰美的景物是万亩梨花。入4月,我老家的凹地还有积雪,而大沙河畔的梨花园已成花海。如此宽广的大地,竟被梨花开满。枝头似雪,树下却青草离离,蜜蜂在枝头缭绕。梨树怀抱大,枝条平伸,把花开到别的树上了。花瓣在枝上奔跑,金色花蕊是它们的接力棒。在梨花下行走,走走就泄气了,梨园太大,走到太阳西沉也走不出去梨花的天下。这个县宋楼镇的梨园有六百六十八棵百年梨树,最大的一棵梨树王胸径八十多厘米,每年挂果四千多斤,厉害吧?吉林省梨树县也未见有这么大的梨树,丰县有,丰字真没白叫。丰县耕地面积一百一十四万亩,其中果树面积五十多万亩,栽种红富士苹果二十八万亩,白酥梨十万亩,它是全国水果十强县。丰县的蔬菜种植面积达六十万亩,牛蒡、芦笋等的产区已成为江苏省出口创汇基地,这个县完成了由粮食大县到果蔬大县的转变,丰!

县城有护城河,开挖于战国时期。我拿树生的小瓶取水,这些小瓶特好用,瓶底有螺丝帽,嗖地入水,咕嘟咕嘟灌满了。我拎上瓶子,拧盖,心想,丰县把战国时期的护城河水献给了树生他爸。

陕南行

我南行的第二站是陕西省汉阴县。这里的凤堰梯田最好看。清晨,梯田从白雾中露出曲线,柔和秀美,大地犹如盛满黄金稻穗的盘盏。苍鹭穿过梯田上方,飞到汉江边上。淡蓝的炊烟从村庄孤直升起,大地一片晶莹。

凤堰梯田位于秦巴山脉的凤凰山上,临汉江,连片面积达一万二千多亩。据记载,梯田于清代同治年间由长沙移民吴氏家族创建,集山、水、田、屋、村于一体,梯田在河流交汇处渐次升高,引山涧水从上而下自流灌溉。山坡上梯田罗布,有的坡几十级梯田,有的坡上千级梯田。水漫过上一级梯田的石头围沿,浸润稻秧,流到更下一级梯田,一直流下去。

梯田用石头围沿抱着金黄的稻子,如怀抱子孙。在崇山峻岭围垦万亩梯田需要多少石头啊!想象不出这里的先民肩扛石头垒田的情景,不知垒了多少年,这里无异于梯田的长城。而这一切的辛劳,只为了修田。人不来此地,不知耕地珍贵。世间万物,最珍贵的莫过于粮食。粮食哪里是用钱衡量的物品?在这里,粮食是天地大美的结晶,谁浪费粮食,谁不是人。

我在梯田的围沿上行走,若从天空看,如走在玛雅彩石壁画上的一只蚂蚁。如果我会开飞机,会常常来凤堰梯田上空飞行,俯瞰这幅巨大的艺术品。说话间,几对苍鹭飞过梯田。好地方会有天使,这里的天使是高洁的苍鹭。它们展开灰色与黑色的翅膀,巡视如梦如幻的梯田。

在村里,见两个小孩做游戏。男孩用铲子垒泥修成梯田,灌水,拿青草插秧。女孩挎小筐,在小梯田的水里假装摸螺蛳。我看了感动,问男孩姓什么,男孩说姓吴。女孩也抢着说姓吴。我手摸吴氏子孙的小脑袋,心想他们都是长沙府吴氏的后人。在此地姓吴让人羡慕,他们祖先是建造梯田的农家圣贤,连我都想改姓三天吴。

洋县离汉阴县不远,同属陕南。早上我在乡间跑步,灰白的水泥路分开竹林稻田。这里左手秦岭,右手巴山,汉江自西而东分开大山的南麓北麓。我看了半天,分不清哪座山姓秦,哪座山姓巴。松柏杂木分开山峦的深浅层次,雄浑莽苍。

过桥时,桥下流水清澈,鹅卵石像包在玻璃里,水声似更清脆。我想起忘带瓶了,跑回去取瓶,此时见到一对雪白的朱鹮掠空而过,飞得不高。它们翅膀的白羽透过阳光微微橘红,颈羽如流苏般随风飘逸。虽是一瞬,我看到朱鹮的颜面比一坨印泥还红,它长而弯的喙尖上还有一点红。我觉得相当幸运,四外看看,就我一个人,看到了两只朱鹮,这比包场还阔绰。

20世纪60年代,苏联境内最后一只朱鹮在哈桑湖灭绝。70年代,朱鹮在朝鲜板门店消失。中国科学院刘荫增教授和他的团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于1981年5月在陕西省洋县姚家湾发现了当时世上仅存的两只野生朱鹮。三十年来,朱鹮数量已增加到两千多只,野外生存范围涉及二市七县,面积达六千平方公里。

朱鹮多数生活在洋县,这意味着洋县的老百姓种粮种菜不使用化肥农药,保证朱鹮食物的存活。大凡如朱鹮这么脆弱的鸟类可以生存的地方,均可命名为人间天堂,这里的水质、植被、气候和民风一定臻于优胜。朱鹮真正是好山好水的代言人。

跑完,我在稻田里取一瓶水。这水养的黄鳝、泥鳅是朱鹮的食物,浇花肯定好。

明月照白塘

我出行的第四站是徐州的睢宁县。因为不认识“睢”字查了《辞海》,得知这个县出土的汉画像石《牛耕图》被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并印在门票上。1996年,国家文化部命名睢宁县为“儿童画之乡”,一万五千多幅作品被送往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展出,获金奖二百二十三次。

睢宁让我钟情的是白塘河湿地公园。想不到历史上战乱频仍,而今人口众多的徐州大地有一处湿地公园。

人们常把湿地归于人烟稀少的沼泽地,仿佛建是建不出来的。白塘湿地公园却是建出来的湿地,占地约四平方公里,有水面一千多亩。这里有五处百亩林园——竹林园、柿林园、海棠园、山楂园、板栗园,还有梅花岛、桃花岛、樱花岛。登一座山即入一片林,幅员百亩。我看到无边的山楂树站满山坡,心想这片山全归山楂了,春的白花和秋的红果是这座山的骄傲。以往没见过的海棠山和柿林山,这回都见到了。不同的树的姿态比建筑物更美,它们高低俯仰,疏密错落,塑造别样的景观,树们四季呈现变化的美,比呆板的房子更灵慧。树在风里飒飒,包藏花果,它们是微笑沉默的高士。

登山望水。水边聚集的仙鹤,如同白石铺设的岸。水鸟起飞,影子被微澜摇碎,树影模糊。

睢宁的“睢”,指睢水。以往十年九涝,把老百姓害苦了。如今湿地形成自然生态系统,水系安宁,为徐州大地储备了一个清新吐纳的绿肺。在园区走,我发现游人大部分是农民,这让我很惊奇。人们太多时候看到农民在田边劳作,或在集市卖菜,仿佛那里才是他们站立的地方。在白塘湿地公园,质朴农人手抚柳枝向对岸伫望,拿手机与桃花合影,我觉得这才是国家图景。以往崔莺莺和张生观花赏月的风雅印记被我从脑中删除。国泰民安的宏愿从“民安”体现,此地可做见证。

夜游湿地,水面收纳了夜空白茫茫的光带,月亮愈发皎洁。走走看看,来到公园内的水月禅寺。这是一处方正简约的现代建筑,没有飞檐斗拱,体现大道至简的禅宗美学。清风徐来,水面澄净,树木亲密偎依,罗列至远方。我抛瓶取得白塘湿地之水。

金子奔跑

小时候,我在母亲的集邮册上看到三枚“世界文化名人”邮票,线描人物,古装,画的是屈原、关汉卿和汤显祖。我惊异,咱们这么大国家,世界文化名人才仨啊。后来向家属院小孩巡回展示这三位名人,丢了两枚,只剩汤显祖。

这一次来到浙江省的遂昌县,拜访了汤显祖纪念馆,馆内悬挂汤显祖画像,与邮票上一模一样,只觉得下方应有“中国人民邮政”才好。捎带我还回忆起家属院的向日葵和鸡冠花,它们高矮红黄,如对晤。

汤显祖是明代伟大的戏剧家,在遂昌出任五年县令,他笔下的“临川四梦”之《牡丹亭》就诞生于遂昌。《牡丹亭》的戏文高蹈绝美,我疑心与这里的山水关涉,悲剧与美如筋与肉,是长在一起的。

遂昌山水不小气,清秀蕴藏沉雄,或者说它在江南山水的架构里潜藏野性。千佛山,距县城三十公里,远看林木苍郁,走进去身旁悉为山泉,水流细小轻缓,徐徐出声。可以状写此地山泉的形容词太少,所谓“淙淙”“潺潺”均隔靴搔痒,水声比形容词更复杂与美妙,它不是一个音,而是复合的和声,如远又近,似轻还重。步行十余里,山泉始终迎送,或山瀑,或小潭,或山涧。我在潭里取水一瓶,坐石上闭目听水,听出水声之外还有鸟鸣,来自头顶。当辨识鸟语之单音节与多音节时,水声消失了。走上石阶,又闻水声。

遂昌有金矿。我们坐小火车进入矿里,参观了明代开采的矿洞。人在金矿的洞窟里行走,目光一定是贪婪的。我看同伴的眼神,非但不贪婪,反而迷惘,他们谁也没在石壁上见到金子。行家说,肉眼看不到矿石里的金子。我想也是,人眼能在石头里看见金子,世界更乱了。我觉得金子会在矿石里看到我们——一帮肉眼凡胎的人且走且望。金子也猜出了我们想念金子的心情,在岩石里笑。

过去听说,金子藏在贫瘠的土地下面。我老家好几处金矿的地表啥都不长,大自然补偿给它们一些金脉。遂昌的金子会挑地方,长在青山绿水之间。这里的人说,金子的矿脉会在地底下奔跑,明明勘查到一处矿脉,过些天却没了。我在新疆和西伯利亚也听过这个传说,相信金子有这个能力,说走就走。要不怎么能叫金子呢?《牡丹亭》里曾有一折,说杜丽娘于花园里凭几而眠,梦中与柳梦梅相会,二人惊诧:“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这如同说外地来的金子们相见,都眼熟。

遂昌拥有许多国家级的称号——中国竹炭之乡、中国菊米之乡、全国旅游标准化示范县等等。这里“九山半水半分田”,若要过得好,他们一定会爱手中的一切。在爱的心田里面,一切都是财富,这在汤显祖笔下表现得刻骨铭心。山水赋予人的,是心机之外的大智慧。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诵唐诗宜来襄阳,这里留下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一大批著名诗人的足迹。《唐诗三百首》有二十七首涉及襄阳。读《三国》宜来襄阳,诸葛亮在这里十载躬耕,留下《隆中对》。学书法宜来襄阳,此地养育米芾,人称“米襄阳”。中国魅力城市的颁奖词说,这座城市“凭山之峻,据江之险,外揽山水之秀,内得人文之胜”。习家池、古隆中、米公祠等名胜古迹多达一千多处。

我来襄阳,没带唐诗,只带一双跑步鞋。襄阳有保存非常好的古城墙,在下面跑步十分高古。边跑边看城墙斑驳的砖石,包括箭镞的射痕,心生庄重。我不通晓历史,但我爱这里诞生的一位大诗人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李白这两句诗简直道出了我的心声。孟浩然诗歌冲淡、平缓、简易、深情,合到一起便造就大道风流。我年轻时一度拼命背孟浩然的诗,登老家的南山背诵。孟浩然爱写登高,于是我登高背诵。如今我在襄阳,一面是古城墙,另一面是护城河,边跑步边回忆孟浩然的诗,算是默默献给襄阳的小礼物。整首的诗已背不下来,仍记得一些句子。“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每次登高,看飞鸟在视野消失,我都会想起这两句诗。那小鸟在飞行中翻翻身子就变成小黑点,倏尔,小黑点也没了,但心还沿着小鸟的轨迹寻找。“雪罢冰复开,春潭千丈绿”,写早春。“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写襄阳。“我家襄水上,遥隔梦云端”,也是写襄阳。《全唐诗》收录孟浩然诗两百多首,其中三十首写襄阳。

跑了一小时,记起这些诗句,倍感倾心。李白毫不掩饰对孟浩然的景仰,称“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而李白写孟浩然最著名的一首,当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鹿门山是孟浩然隐居处,距襄阳城南十五公里。在唐代,鹿门山与孟浩然一样有名,或因孟而获名。李白、杜甫、白居易、王昌龄均赴鹿门山拜访过孟浩然。登山时,我又想起他的几句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我辈是李杜等前辈登过此山几百年后又登此山的景仰者,是想从山水里看出孟浩然哪管一点点影子的人。山峦叠翠,古木杂生。我看到绝非唐朝的鸟在树梢掠过,觉得听到了与孟浩然所闻相似的流水和鸟的悦鸣。我辈在孟浩然走过的山上行走,见一处风景,便引颈远望,想象孟浩然也这么望过。摸摸泥土,摸摸树,唐朝在哪里啊?孟夫子去了何方?我羡慕鹿门山的小鸟和小虫,它们虽不背孟浩然诗,但生活在这座孟浩然隐居十七年之久的山上,不白为虫鸟。

近黄昏,我辈吃完农家土菜下山了。我留在最后面,感到惆怅。这是潜意识作祟,因为没见到孟浩然。鹿门山虽无鹿,但涤除了孟浩然心中的尘泥,让他如此清新。那首全球华人尽知的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最能透露他心里的澄明。孟浩然懂得如何让诗与时光相搏而不溃败,他懂得平淡即是恒久。

一个城市有一座名山就够了,如鹿门山;有一位名人就够了,如孟浩然。襄阳还有汉江,有三国遗迹,有昭明台,有宋玉,素称“南船北马,七省通衢”。这样的地方让人嫉妒。我带着从鹿门寺石井里取的水,悻悻下山。这里是取水的第六站。

望绿洲

人们说,在冰冷的塞上沙原,这里却流水叮咚,河里长着鲜绿的水芹菜。人们说,盛夏的沙漠酷热难当,这里竟下起牛毛细雨。人们说,这里乌鸦不来、青蛙不叫、沙土垒墙不倒。这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大青沟。

大青沟位于我的祖籍——内蒙古科左后旗境内。小时候回老家,所见皆为白茫茫的沙海。我和小孩摔跤,倒地后身上一点儿土都没有,我还乐呢,说这地方多好,没土。是的,我老家土地少,耕地更少。小时候不知“没土”有多么沉痛。我的堂兄堂姐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因为他们的脚下没有土,只有沙漠。那时候,堂兄堂姐的脸上满是渴望,我不知他们在渴望什么。长大后,我才知堂兄堂姐渴望土地、雨水和绿洲。8月份,我回到老家——科左后旗的胡四台村。近暮,草原深绿,雾里钻出我堂兄朝克巴特尔的羊群,一只牧羊犬不必要地左右蹿跳,仿佛它为羊群操碎了心。堂兄黑如檀木,眼白和牙齿如刷了白漆。他每天早上三点出发,晚七点回来,变成了非洲人。他的羊群加上养的牛和种的玉米,每年的收入可达十几万元,日子安稳了。

我在胡四台住了几天,坐朝克巴特尔的私家车和他们一起游览了大青沟。

科左后旗的草场、庄稼和防护林长势都好,但进入大青沟别有洞天。植被茂密,古朴如史前时期的绿洲。风景区实为两条沟,一条长十一公里的大青沟,另一条长十公里,名小青沟,两沟宽三百多米,深五十多米,我们在沟里步行十公里,犹如走入西双版纳的亚热带植物保护库。大青沟有七百多种植物,分成水曲柳、蒙古栎、大果榆三个植物群落。藤缠古木,苔藓侵衣,野花如同摇摆着向远方行走。朝克巴特尔对审美没有诉求,他不断弯腰拣野果和野菜,嘴里说“稠李,欧李,山葡萄,猴头,蕨菜,金针……”,他的收获很快把提前准备好的布袋子装满了,琥珀似的黄眼睛充满笑意。我在小溪里取了最后一瓶水。

从沟里出来,登高远望,树的波涛从树梢翻滚而过,保护区面积达八千多公顷,打败了沙漠。朝克巴特尔说:“这里的黑蝴蝶有燕子那么大,飞起尾巴带两根飘带。”他这个说法在大青沟博物馆得到了验证,那是乌凤蝶。博物馆介绍,这里有梅花鹿、黑枕黄鹂等三十八种哺乳动物和鸟类,黑蝴蝶等一百三十八种昆虫,天麻等两百多种珍贵中草药。这些动植物的存在,对茫茫科尔沁沙漠来说是奇迹,但大自然无奇迹可言,所有现象均由相互依存的因果关系所决定。人觉得怪,是由于他们与大自然越来越疏远。

晚上,我们在大青沟观看一场篝火文艺表演。在火光中,旋转飞扬的蒙古袍惊醒了夜色,安代舞的红绸如火苗一样飘动。在咚咚的舞步中,似有一群精灵从地下跑过,它们是花朵、蝴蝶和树木的信使。

结语

9月10日,我受邀去了树生的家,他老父亲身穿团花红衫陷入沙发,像弥勒佛一样笑。人老了,不拘男女都像老太太,树生他爸亦如此。树生把我寄来的七瓶水冻在冰箱,化冻汇在大白碗里。我端详透明的水,分不出它们的故乡来。树生搬来一盆长寿花,肉质叶子,四角形的小红花旋转着搭成了一个圆球,像在挤着看老寿星长什么样子。老父亲端碗把水倒进花盆里,树生说:“这是祖国大地的水,浇灌长寿花,祝您越活越健康!”我说:“浇了八省水,再活一百岁。”他爸耳聋,这句话却听到了,说:“我再活一百岁,他们得累死。”树生和他媳妇笑着说:“我们愿意!”

白桦树上的诗篇

穆格敦是我在图瓦认识的猎人,他自称是诗人。他灰胡子灰眼睛,说话时眼睛看着你的一切动作,好像你是随时可以飞出笼子的小鸟。

穆格敦会说十分流利的蒙古话,他说是小时候背诵蒙古史诗《江格尔》时学会的,用词文雅体面。

他住的房子是用粗大的松木横着垛成的,在中国东北,这种房子叫“木刻楞”。

他说:“你是作家,我是诗人。我们两个相会,像天上的星星走到一起握手一样让人感动。你会向我学到许多珍贵的学问。”

“是的。”我回答。

“唉!”他叹口气,“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一首诗篇,它的题目叫《命运》。”

穆格敦从木床下面拎出一只桦树皮做的箱子,放在桌子上,刚要打开却停下来,走到窗边,指着远处一棵树说:“就是它。”

“它也是诗人吗?”我问。

“你的问话很愚蠢,但我原谅你。它是一棵树,这个桦树皮包里装着它的子孙的命运。”

那是一棵白桦树,独自长在高处,周围没有其他树,地上开着粉红色的诺门罕樱花。

“回头。”他说着,打开了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金黄的桦树叶,上面写着字。

“每片叶子上都写上了字,是我作的诗。”

我等他说下去。

“你为什么不问后来呢?”穆格敦说。

我问他:“你在桦树叶子上写满了诗,后来呢?”

“这些诗是用岩山羊的血写上去的,一百年也不会褪色。你知道我写这些诗多不容易!”

“创作是艰难的。”

“不对,我越看你越不像个作家。创作很容易,创作诗最容易,比吃蔓越橘果实还容易。”

“后来呢?”我问。

“那时候,这些叶子还长在树上。我不能为了方便我写诗就让它们掉下来。我搬了梯子,在每一片叶子上写满了诗句,我的腿站肿了,胳膊比酸浆果还要酸。”

我仿佛看到金黄的桦树叶在枝头飞舞的场景。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穆格敦很高兴我这样问他,说古代的诗人都这样。他左手握一把干枯的树叶,右手拿出一片,念:“德行就是你把喝进嘴里的酒运到身体里的各个地方。”

他抬眼看我。“好诗。”我说。

他念:

“羚羊的气味在岩石上留下花纹。”

“野果因为前生的事情而脸红。”

“人心里的诚实,好像海中的盐。”

“都是好诗。”我说。

他瞟了我一眼:“叶子背面还有字呢。这个——‘下雪前一日,在三棵榆树的脚下,离家一公里。’这个——‘已经穿皮袄了,独贵龙山顶的石缝里。’”

原来,穆格敦在白桦树的每片叶子上写诗并做了记号,秋天至,风把这些叶子吹走后,他走遍大地一一找回来。他在找回来的树叶的背面再写上地点和天气。

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你为树叶找回它们的孩子,找回来后,用树叶在树干上蹭一蹭,它就知道它回家了。”

“在霜降的大地上,你眼睛盯着草地,当你发现一片有字的桦树叶时,就知道那是我写的诗,是我要找的叶子。”

“有一片叶子飘进了水里,我游过去,10月份,水已经很凉了。但它不是我找的树叶,是楸树的树叶,但我也把它带上了岸。”

“最远的地方离这棵树有五公里,我不知道树叶带着我写的诗怎么会走了这么远的路。”

“可能有一些树叶被鹿吃掉了,有一些埋在雪里已经腐烂,我还在找它们。”

“你题诗的叶子一共多少片?”我问。

“九百八十九片,我找到了二百六十一片。”穆格敦笑着说,“如果我在死亡之前能找到七百片树叶,已经很不错了。”

胡四台的道路泥土芳香

今年夏天,我外甥阿如汗买了车,要带我父母回老家游历。阿如汗对我爸说出这个计划,准备接受姥爷的盛大表扬,我爸没言语,看窗外的柳树。第二天和第三天,阿如汗向我爸热烈地重复这个计划,我爸沉默着,在屋里走走站站,想事。

我知道,我爸的返乡之旅在心里已经启程。

我老家在通辽市科左后旗朝鲁吐镇胡四台村,我爸十七岁当兵离开那里,之后的思念就从未停歇。他认为人的良知就在于爱故乡。春天到了,他在窗前注视良久,说:“我老家的柳树也是这么绿的。”原来,他看柳树是回忆老家。人老之后得到许多特权,之一是说话不需要倾听对象和前后铺垫。下雪天,我爸盘腿坐床上,手拿报纸笑了,说:“兔子倒霉了,傻半鸡也完蛋了。”

我妈问兔子怎么了。我爸兴高采烈地讲述他在老家雪天抓兔子和傻半鸡的故事。我妈不满:“你看《参考消息》说兔子倒霉,我以为国际出事了呢!”

我在房间艾灸,我爸从外边进来问:“这是什么味?跟我老家的艾蒿味一样,好像到了夏天。”我爸在屋里转来转去。我妈问:“干啥呢?”我爸说:“闻这个味呢。”说着,坐沙发上晃着身子唱起歌来。我爸在家唱歌是太平常的事情,无人惊奇。他唱《达古拉》《诺恩吉雅》《万丽花》,歌名是蒙古族姑娘的名字,是爱情歌曲。科尔沁人世世代代唱这些歌,不为搞对象,在唱故乡。

科左后旗离赤峰不远,坐火车要换大客,不方便。自驾游就方便了,只有四小时车程。我对阿如汗的计划给予充分肯定,夸到他脸上乐开花。之后帮我妈准备回老家的礼物,红茶呀,酒呀,等等,并给予阿如汗必要的经费保障。

这是今年8月10日左右的事情。我本想从赤峰跟他们一起回胡四台,但有事去了南方。8月16日,我在深圳接到电话,被邀去通辽参加一个会。我的事刚好办完了,飞通辽。飞机在通辽机场降落后,我的内心地图跟我爸一样展开在胡四台的沙漠、晒蔫的杨树叶子和白岩石一样露出草地的羊群上。我心头也冒出蒙古歌的旋律——《金珠尔玛》《云良》《维胡隋玲》,这些由蒙古族女人名字命名的歌曲把人带进一条亲情隧道,歌声委婉、摇曳、悲伤,像火堆背后的夜空挂满了祖先的脸庞,静默的蒙古面孔排列到远方。

通辽的会是蒙古族文学改稿班,作者是来自内蒙古、新疆和青海等地的蒙古族作家。18日上午,我们去大青沟景区采风,进入科左后旗境内。我爸我妈这天早上从赤峰出发,我觉得他们到了,离这儿不远。我想直奔胡四台,但会没散,不好意思请假。中午吃饭,几位当地干部作陪。坐在我身边的一位五十多岁,浓眉大眼,他落座问我:“家哪的?”

我说:“就在科左后旗。”

“哪个镇?”

“朝鲁吐。”

“哪个村?”

“胡四台东村。”

“家里还有啥人?”

我说出堂兄和嫂子的名字。

他侧身端详我,露出笑容,说:“你长得太像你哥了。我叫布仁吉日格勒,在朝鲁吐镇当过镇委书记,现在是旗民族宗教局长。你想回家看看不?”

我说:“想啊,刚才还想呢。”

他问:“啥时候去?”

我说:“吃完饭就去呗。”

他哈哈大笑,说:“一会儿坐我车走。我认识你哥,把你送到家门口。”

上了车,我感到幸运,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如果我座位不挨着布仁吉日格勒,就没这好事。他简直是上帝派来送我还乡的人,我几乎想问他:上帝好吗?上帝最近在忙啥?车窗外,白茫茫的沙带和灰绿的治沙植物如大地衣衫的条纹,和我老家的风景一样。

要到家了。我爸这会儿应该坐在堂兄家里说话呢。我想象他正用手掌抹去长着老年斑的脸上的热泪。他流泪的时候拉直嘴角,使劲吞咽流进嗓子里的泪水,眼球血红。他回忆我曾祖母努恩吉亚、我爷爷彭申苏瓦、我大伯布和德力格尔的时候常常如此。沙梁上洁白的、晒得滚烫的沙子招呼他回到童年,羊粪、酸奶和玉米(米左查右)子粥混合的气味就是天堂的味道。“我老家呀,没比的,太美了!”这句话我爸说了几十年,至少我听他说了五十多年。他说胡四台的道路都有奶香。在老家,我爸看见白马,会想起他的战马——沙日拉咩绕(蒙古语:带点儿杂花的白马)——和他一起参加过开国大典阅兵式,他身在内蒙古骑兵二师白马团。故乡的马从草地抬起头,缓缓转过头,鬃发遮挡的眼睛温和明亮,我爸会抱住马脖子,他最熟悉马的汗味。

公路边的房子在我看来一模一样。汽车嗖嗖开着,也不知往哪儿开呢。我堂兄是普通牧民,司机知道他家在哪儿吗?我正想着,车拐进一个院子停下。我爸、我妈和我姐他们正从阿如汗的白车上下来,被晒得黝黑的人们围着,有我哥、我姐和一帮满地乱跑的孩崽子。当我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全体人的话语和动作都冻结了,表情凝固。半转身和手里拿东西的人静止在刚才的动作里。我爸正往头上戴草编礼帽,穿红跨栏背心的堂兄朝克巴特尔大张着嘴,堂姐阿拉它举起双手摸着脸颊。我不知咋办,眼泪先于话语落在沙土地上。朝克巴特尔第一个醒悟,大喊:“原野!”他紧紧抱住我,堂嫂和堂姐从两边抓住我的胳膊。我爸我妈复活表情,顿时喜笑颜开,说:“哎呀,你从哪儿来的?咋回事啊?”我的到来如同精心炒作,我姐塔娜笑得前仰后合。她觉得太滑稽了,我突兀而来抱着朝克巴特尔哭,堂兄把眼泪抹进雪白的鬓发里。“你俩像周星驰电影里的人。”塔娜说。哥嫂越发对我刮目相看,嫂子灯笼假装捏捏我胳膊,看我是人还是神。

原来,我外甥开车迷路,晚到了,他们刚刚进院。冥冥中这一番安排让我们肃然起敬。我爸说:“这不是一般的巧合啊。”说话进屋,上炕喝茶吃奶豆腐。我忽然想起把布仁局长给忘了,同行的还有朝鲁吐镇的书记和镇长,他们给堂兄带来了礼物。我把他们请上桌,一起喝茶。牧区干部朴实,没挑礼。

我爸回家了,他今年八十六岁,离乡将近七十年,中间回来多次。他眼前是公路、釉面砖的房屋和农用车,黑绿的玉米叶子在风中翻卷,远处有一溜树林的梢头。我说这和你小时候不一样了,我爸说一样。我不知道什么一样。我爸沉默了,他不再激烈地讲述往昔。他老了,他手扶窗台长久地向外看——这是老年人瞭望世界的独有姿态。窗外有阳光下晃眼的沙漠和停在天边飞不动的云。七十年前,他从这里投身军旅,这辈子历经劫难,九死一生,支撑他活下来的能量来自民族和故乡。三十年前,我爸创立了一个民间非营利机构——昭乌达译书社,集合同道收集整理十二卷、几百万字的蒙古文学典籍译成汉文出版,是历史首创,他本人获得内蒙古文学艺术突出贡献奖金质奖章。对我爸而言,文化不是一个民族的花边,而是它的筋骨血肉,是土地和呐喊,是奔流的大河与马的目光。我爸觉得蒙古族所有的诗歌、赞颂词、音乐与史诗都在描绘他那个小小的胡四台村,“没比的,太美了!”这个地方恒久如一,永远都“一样”。堂兄为我爸请来一位谈伴,是他岳父也是我爸小时候的朋友猫儒,他和我爸同岁。那几天,他俩头朝里躺在炕上唠嗑,面颊枕着自己手掌,唠到吃饭坐起来,然后又躺下唠。猫儒耳聋,我奇怪他怎么能听到我爸的声音呢?

傍晚,我们看草原上的落日,看朝克巴特尔赶着羊群回家,看天上星星亮如敷了一层薄冰。中午高温的胡四台,入夜凉意深重。我们回屋,听到我爸和猫儒在黑暗里谈话,声音像蝴蝶在夜里扇动翅膀寻找落脚的灌木。他们说马有多少种颜色和名称,说野浆果的滋味,说庙会。我爸说攻打长春时候士兵的尸体垛成了工事,猫儒说苏联人在通辽把鼠疫患者装进麻袋里拉走。他们不开灯,小声说话,好像怕历史重演。过一会儿,我爸唱起歌——估计他们说到了一首歌,猫儒跟着唱,但他音不准,抢拍。我不知道,此刻世界上哪个地方还有两位八十六岁的老人躺在枕头上轻声唱故乡的歌曲,唱《小黄马》《嘎达梅林》,像他们小时候在河边唱过的一样。

我爸想出去走走但走不动了。他在院子里散步,用手指肚摸摸桃形的豆角叶子,摸摸开裂的马鞍的鞍桥,进屋,用胳膊支着窗台远眺。阿如汗诧异,无比健谈的姥爷咋不说话了?他不懂,他老了就懂了——人的语言在心爱的事物面前会谦卑地收拢翅膀。我爸心里有一幅胡四台的画,他画了八十多年还在画,添加他想象中的野花和飞鸟,加上一群长得稀奇古怪的他的重孙子辈的孩子们的面孔,还有马……他要一直画下去。

黑天使在他唇上安眠

敖鲁古雅乡鄂温克族居民的定居点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费入住。这些尖顶房子由粗拙的木料盖成,既简约又洋气。在这里,你说自己来到了北欧也不算胡思乱想。6月,长着小圆叶子的山杨树环绕着黑色调的民居和博物馆,像一群穿浅绿裙子的小孩围着棕熊跳舞。冬天这里会更好看,四五个月不化的白雪簇拥着这些笨拙的房子过冬,天空天天蓝。

我去一家访问,主人姓涂。他家的厅堂里面的瓷砖、电视洗衣机与城里无异,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猎枪上山打来的,是政府发放的。老涂客厅供着一盏灯,摆放水果香烛。我对灯盏躬身施礼,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好!”

回头看,一位五十岁或九十岁的男人从长沙发上爬起来,身上挂着好几件衣服,这些衣服刚才他当单子盖在身上睡觉。面对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山民,我看不准他们多大年龄,他们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树一样老,就像我看不出树的年龄。

“我爸。”老涂指老汉。

他爸牙床瘪了,皱纹像沟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脸上,会顺利流进他嘴里。他的眼睛与这些皱纹不相干,天真纯净,有棕色瞳孔。“以后你遇到的好处,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别人的甜,都是因为你刚才祭拜了雷击火。”

“谢谢。”我欣慰地说,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边等我。

同行的人立刻对灯盏点头,点了十几次。我说:“够了,香瓜太多,你吃不了。”

涂爸爸说:“以后,你还会有珊瑚戒指戴。”

“谁呀?”同行者问。

“不是你,是他。”涂爸爸指我。我不能太贪财,说:“我有香瓜就够了,戒指给他。”

涂爸爸说:“这个火是雷击火,我从森林里取来的。”

喔,天火。我向火再施礼,同行者连施六个。“您取雷火做什么呢?”我问涂爸爸。

老汉非常惊讶,他走过来看我(涂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关节炎)。他看我的面孔,看一会儿,又把脸横过来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问。

我摇头。

同行人乐了,说:“香瓜没了。”

“你的父母和老师没告诉你吗?”

我摇头。

同行人说:“吻没了。”

“唉,”涂爸爸叹一口气,“世界上尽是像你这样的可怜人。唉,我们靠什么生活?火。火用来煮肉、烧茶、取暖。但这只是火的一万个作用中的一个作用。火让人心里是亮的,男人把火种送进女人肚子里,女人把火种放在孩子血里。人活着,身上是热的,他爸给他的一点点火种始终在燃烧,他死之前再传给他的孩子。这个火种藏在人的肚脐里。跟你们说这个就像对蚂蚁唱歌一样,你们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