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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他们(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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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恭敬点头,表示真没听懂。

“这是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说,“比不上我这个火。”他闭目念诵一段祷文,睁眼说:“前年6月14日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钻进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们不让去但拦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哗哗地抢着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灯浸好柴油,放在桦木扁盒里,用绳挂在脖子上,正好让皮衫大襟护着。我找雷击火来了。”

涂爸爸从桦皮烟盒取一撮含烟放在下唇的齿根处。鄂温克人爱森林由此可见一斑——嗜烟人不使用明火,他们把烟草、炭灰和红糖搅拌在一起,放在嘴里含食。

“我盼着落地雷打下来,最好落在我身边。它会烧焦一棵树,但烧不了整个林子,有雨嘛。被雷烧焦的树都是被天神选中的树,“唰——”一股火贯穿树干,它成了白珊瑚树。但闪电在远方入地,它怕落到我身边吓到我。这怎么会?我掰断过狼的腿,怎么会怕闪电呢?”

这时候一只滚瓜溜圆的大黄狗跑进屋,钻进床下,躺在冰凉带蓝花纹的地砖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钻进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着钻进床下。三条尾巴在地上拍,但节奏不齐。

“我不怕闪电,喜欢的正是它。”涂爸爸站起身,指着屋顶说,“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我躺在地上,雨水流进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这儿来干什么?是谁把我抬到了这里?可能是孟广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当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油壶时,嘿嘿,我是上山取天火来了。这时候看到,我眼前一棵兴安落叶松烧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变成了炭。我爬过去摸这棵树,摸到一个地方烫手,我扒开树皮,见到了暗红的炭火。我用它点燃了我的油灯。油灯的火苗半红半黄,像个婴儿眨着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三只狗中的一只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温克语训斥它一通。

“我带着火苗下山了,这是天火。谁家里有过天火?方圆一百里也没听说过,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兴呢,大雨还是哗哗下,脑袋撞到树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团嘛。雷声闪电东一下西一下地弄着呢。正走着,一下掉进一个坑里,直着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听到呦呦的声音,声很小,你们肯定听不到,因为打雷。我弯下腰摸地上,一张皮子,又软又热乎,不是狐狸,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驯鹿。一只小驯鹿掉进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得一点儿也不错——它的腿被夹子打伤了,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上山取雷击火,是为了让我救这只小驯鹿。它腿受伤了,跳不出这个坑,大雨下一宿就会把坑淹没,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来,用皮衫蒙着脑袋,一手夹着小驯鹿,一手端着油灯,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过一跤,差点儿跟油灯贴脸,火苗把我嘴唇烧了一个大泡,总觉着有一片羽毛贴在我嘴唇上。这就是雷击火的来历,驯鹿你们看不到了,它们在山上。”涂爸爸说完躺在床上,盖上好几件衣服,他闭上眼睛,嘴唇有一块白斑。我想起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的几句诗:

石头闭上眼睛,鸽子在青冈树上呻吟,那黑天使总是在他唇上安眠。

说的正是他。

湖水漂着红苹果

古丽仙四十多岁,瓜子脸,端庄秀丽,神情里饱含着维吾尔女人的羞涩和热情。把羞涩和热情放一起形容一个人好像不妥帖,但你看到古丽仙的眼睛就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她专注地观察每一个人,眼里流露出友善与好奇。更多时候,她好像在心里编织词语,准备把欢迎客人的心意表达出来。

桌上的几位客人唱了几首歌,是各地的民歌,气氛到达一个温暖的色阶上。古丽仙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给大家唱一个爱情歌曲吧。”脸上又浮出羞涩。

她唱:

苹果丢到湖水里啊,熟透的苹果漂上来。爱情的火焰向上燃烧,一直烧在我心怀。

大家鼓掌,因为爱情,也因为古丽仙是喀什市的副市长,一位漂亮的、大方的、羞涩的官员。如今找一位尚且羞涩的官员不太容易了。

古丽仙唱完歌,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我们喀什噶尔,是丝绸之路的经过地,是十二木卡姆的故乡。在喀什,从天山下来的雪水浇灌着春小麦和白杨树。沙枣花开的时候,满城全是香的。维吾尔族是聪明、友善和载歌载舞的民族,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没错,爱情让雪水千里迢迢寻找白杨树,让一个民族友善聪明。

在莎车县,我们进入一位维吾尔农民的院子。门外陆陆续续进来几位身穿长袍、头戴黑绿花帽、手拿乐器的艺人。手鼓一响,都塔尔、热瓦甫弹起来,这是十二木卡姆的音乐。这几位乐手简直像坐在烧红的烙铁上,他们闭着眼睛,狂热地演奏与歌唱。他们全都变了模样,脸上有火燃烧。音乐能让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他们是这个村的农民,突然从落着巴旦木花瓣的泥土上跨入天堂。已经不能叫他们农民,他们是坐在天庭碧绿石阶上演唱的音乐家。艺人们的额头血管隆起,脖颈通红。显然,他们身体里换了一种名为十二木卡姆的新血,血的主要成分是爱情。一位维吾尔老汉迟钝地跳起舞。他有八十岁了吧,花白的胡子从下巴向上翘起来,眼里深邃中含着笑意。他邀请维吾尔女作家帕蒂古丽与他共舞,两人跳起来,衣袂翩翩,老汉一往情深地望着帕蒂古丽。她事后对我说:“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我的脸都发烧了。”

我一直注视这位维吾尔老汉的眼睛和他的舞,他的眼里飞逸着热辣辣的爱情,虽然腿和肩关节有些僵硬了,可是爱情一定要跟关节和年龄有关系吗?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没人阻挡爱情的火苗从八十岁的人的胸膛向上烧起来。老汉的眼睛纯真,这是许多人在二十多岁有过一阵就跑掉的纯真,还在他八十多岁的眼睛里闪耀。这位老汉的爱情之火可能没熄灭过,如长明灯一直燃烧。尽管他起舞的双手是握坎土曼的手,他的长袍已经破旧。

田野上,大片的巴旦木树叶露出新绿,花瓣撒落在树下深绿的春小麦里面,落在金黄的油菜花里。我低头看油菜花里的巴旦木花瓣时,耳边传来雷鸣——如果蜜蜂的嗡嗡也可称为雷鸣的话。弯腰看,油菜花地不知有多少蜜蜂在忙碌,比喀什人口多得多,我的耳畔不胜其鸣。这时,我想起古丽仙的话——这一切是因为爱情。

入夜的喀什街头,矫健的维吾尔小伙子和包头巾的维吾尔姑娘在喀什街头大步行走,脸上飘过甜蜜。他们的心情与蜜蜂在油菜花地里的心情一模一样。我住在铁匠街,看到从上面一条街涌来人流,一群维吾尔男人穿着西服和发亮的黑皮鞋,脸上喜气洋洋。我以为是做礼拜的人。一位中学生告诉我,他们来参加婚礼。接着,街上出现来参加婚礼的维吾尔女人,衣装庄重。喜庆的气氛灌满了铁匠街,铁匠们停下工作,朝他们张望。

我参观莎车县一座敬老院,这是上海援建的县福利中心的一部分,福利中心还包括孤儿院和特殊教育学校。它的楼房、绿地以及内部设施,放在沿海城市也是一流水准。在敬老院里,我看到了最老的一位老人,背驼得厉害。我问,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吗?工作人员回答:是的,他上个月才结婚。

我惊讶了,请他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为他们照一张相。在镜头里,这两位维吾尔老人安详宁静。妻子七十六岁,坐着输液。丈夫八十二岁,他眼里分明透出享受爱情的喜悦。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流下眼泪,为见到八十多岁人的眼里还充满爱意而流泪。一个人能活到八十岁已经不易,而八十岁之人的眼里葆有纯真的爱情近乎奇迹,这比获得诺贝尔奖还要难。在这样的爱和这样的眼神面前,什么钱、什么阴谋诡计全都不值一提。

我到新疆来,是看新疆的大地,并非寻找爱情,但我处处遇到了爱情。古丽仙说的爱情,包含了大自然的和谐和各民族的相互交往与尊重,这些爱像红红的苹果在清澈的湖水里漂着。苹果藏了一肚子的甜蜜,这些甜蜜从苹果的肚子转入了我的肚子,让我见证到爱情——雪水与白杨树、巴旦木花与油菜花,还有人与人相爱。这里还有数不清的我们没见到的爱情的花与果。我觉得我也快变成了演唱十二木卡姆的艺人,疯狂地歌唱,如蜜蜂一样雷鸣。这一切都因为爱情。

泪水庆幸自己是水

在牧区,牧民杰日嘎拉向我讲述他的生活。

春天,从2月到4月,雪一直在下,这在牧区被称为“白灾”。大雪覆盖草原,牲畜吃不到返青的鲜草,而过冬的干草已经吃光了。道路被雪封闭,没办法运进来草料,牲畜一头接一头死去。牧民在春天遭受到这样的打击,生计没着落了。比这更大的打击是春羔冻死了——母羊在春天产羔,这是牧民的主要生活来源——极寒天气让羊羔没法存活,羔皮二十元一张都没人买。牧民赔进去所有的牲畜,家产光了。说到这里,杰日嘎拉转过身擦眼泪。他起身到柜子下面拎出半瓶白酒,倒进一个小酒盅,用手指抹脸上的泪珠,弹进酒盅里。酒里掺进了杰日嘎拉的泪水,他端着喝下去。

我没敢问这是什么仪式,但我很震惊。酒掺进泪,仿佛可以治疗什么病,又像记录什么事情。杰日嘎拉喝进了泪酒,泪水更多了,流淌在面颊。他用手捂着脸,泪水从他指缝流在手背上。我看到这些泪茫然流淌,仿佛它们应该流进杰日嘎拉的肚子里。

我没想到泪水还有这样的用处。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流泪,为各种缘由。如果把泪抹在青草上,它会长出悲伤的叶子吗?我想象,把泪抹在红山茶的花蕾上,花绽放也许变成白色,它承担不了热烈。谁说悲伤不是力量,这种力量咬啮人心的根、草木的根。因此,悲是伤,跟刀伤枪伤一样。即使坚贞如松柏,假如有人天天把泪水抹在树上,松柏也会凋落。人心足以摧毁万物。

我要把我的泪水滴在一株玉米下。玉米夏天秀穗,它身上白金与紫色的玉米穗里暗藏着泪的盐分,里面有忧伤。我可能忘记了这些忧伤,但玉米忘不了,和忧伤一起成长。玉米穗把泪的成分传输给玉米粒。那些小小的玉米胚胎只有瓜子那么大,它的沙子般的米粒已遇到了这些泪并收藏了这些泪,泪水和玉米一起生长。当玉米粒长大的时候,泪的结晶在缩小,然后,泪晶随玉米一起晒太阳,一起听大雨喧哗,一起听蛙鸣并听玉米叶子讲述星空的故事,这足以洗刷忧伤。秋天,高粱红了然后没了,它们被农人收割运到村里。玉米棒等待听到咔嚓,那是它从母体被掰下来的声音,这声音的含义是成熟。玉米里的泪和玉米一起坐拖拉机、坐马车进村,挂在农人的屋檐下,堆在场院,最后脱成粒进入加工厂,成为玉米粉。谁也不知,玉米粉里偷藏一滴泪。这些玉米粉制成酒精,制成做药的淀粉或烙成玉米饼,谁都尝不出泪的滋味,但里面确实有泪的成分。

这只是世间的秘密之一。泪也罢,玉米也罢,无时不走在轮回的路上。它时时刻刻在变成别样的东西,体会别样的际遇。它仿佛没了,其实并没消失,只是变成他物,变得你认不出来。正如我吃一口玉米饼或吃一片药,想不到这里面曾有我或别人的泪。

而泪不过是水。人喝了大地的水,进入血液的叫作血。血从自己的液体里分出一点点放入泪囊,让人流泪的时候有东西流淌。血知道人会流泪,他们有欲望,必然有悲伤。泪水多多少少能够清洗悲伤,西方医学说泪水正在排出毒素。流泪并不为人类所专擅。牛走向屠宰厂也在流泪,泪水没让它停下来,它还在走。狗下了一窝崽子,主人把崽子送人后,狗也在流泪,徒劳悲鸣。

把泪洒进河里,泪将要走很多路。这些泪乘着河水去了许多城市和乡村,这些地方连泪的主人都没去过。泪在河里见到大鱼和小鱼,大鱼像陆地的猎豹一样凶猛,它的牙如钢铁的齿轮,凹兜的下巴十分傲慢。泪在急流里飞旋时,以为自己上了天堂。它被举起,被摔下,被狠狠地甩在礁石上四分五裂。泪水才知道它不是悲伤,它不过是一滴水,可以浮沉蒸发,可以奔走。泪水知道它的生活不仅是流在人面颊那一小段路,它的归宿也不是手背和手绢。它庆幸自己是水,然后融入大河,奔流的时候,谁都没有悲伤。

鹿甲勺

维拉索姨妈见过很多人。很多人从不知什么地方来到鄂温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维拉索姨妈不知这些人是来看她还是来看驯鹿。

她已经八十二岁,这是官方给她规定的岁数。维拉索姨妈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龄。许多鄂温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她也不是皇帝,记忆自己的年龄有什么用处呢?人应该忘记许多事情,最该忘记的首先是年龄。维拉索姨妈眼睛藏在长着岩石纹路一样的前额下面,牙床萎缩了。她从床上撑起身子需要很长时间,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称职的合作。她的眼睛仍然锐利,饱含着在山林里得来的清澈的光亮。

乡里的干部领人来参观,并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干部说出她已经多大年龄,并送她野战色彩的户外衣服。现在她正穿在身上。

维拉索姨妈见到了许多人,没发现哪个人比驯鹿更好看。她这辈子,眼睛里只有驯鹿。她在心里腾出一块很大很干净的地方,用来想念驯鹿。

5月份,山下的积雪融化了。维拉索姨妈领着驯鹿上山。一些大胆的花朵在冰的缝隙开花,像一颗颗粉色的儿童衣襟上的纽扣。驯鹿不吃这些花,它只吃新鲜的苔藓,驯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维拉索用手给驯鹿搔背,这些驼色的绒很快像破毡片一样脱落,进入夏天了。驯鹿惊奇地看维拉索,用窄窄的面颊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层皮包着骨头和静脉。驯鹿吃过苔藓、喝过刺骨的泉水后,抬头向四周看。维拉索知道它心里高兴呢。驯鹿微张着嘴唇、眼睛看远方的样子好像在唱歌。维拉索真的认为驯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听不到。她曾经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驯鹿的嘴巴边上,听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没听到,维拉索认为这是人的耳朵失灵了。人的耳朵听过谎言之后,就不灵了,从此听不到驯鹿的歌声、松鼠的歌声,更听不到蓝莓开花时唱出的歌声。

维拉索姨妈总看驯鹿,见到人反而不习惯。两条腿走路的人走过来,问各种各样愚蠢的问题——比如鹿茸多少钱一斤等等。人穿得太奇怪,裙摆拖地却要把胸口露出来,打手机时莫名其妙地笑。但维拉索姨妈没办法不让他们来。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待在自己家里呢?

维拉索姨妈有一个宝盒。这个盒也不算什么宝,是军用压缩饼干的绿色铁皮盒。不知道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给她的东西,压缩饼干早吃没了,剩下这个空盒。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东西装进去丢不掉。这个绿铁皮盒里装过许多好东西,模范证书、海拉尔公园的门票和孩子小时候的作业本。后来,维拉索把这些东西都烧掉了。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喝酒死掉了,作业本留下有什么用?证书和门票更是没用处。维拉索的宝盒里只剩下一样东西,从床底下搬盒子时,它在里面叮当响。这是一个勺子,配银柄。勺子是驯鹿蹄甲做的,像山杏那么大,给驯鹿喂盐用。勺子的银柄刻着东正教的圣母和圣子像。维拉索不知道这个勺子在世上待了多少年,反正比她年龄大的多得多。这是她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留下的东西,年头可能比这还要多。她父亲说,祖先们从俄罗斯的勒拿河边来到这里时,就带着这个勺子。维拉索只知道勒拿河是一条大河,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没见过她的祖先。有个旅游者说列宁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乌里扬诺夫。维拉索的父亲说勒拿是古鄂温克语,意思是大河。它发源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贝加尔山脉,那里是鄂温克人最早的故乡。

维拉索常常拿起这个勺子发呆。驯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式的花纹,当年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过苔藓、岩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说话,虽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维拉索把勺子揣进怀里,上山看驯鹿。她拿勺子舀纸包里的盐喂驯鹿,看驯鹿舔这个勺子。维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呵呵,驯鹿在舔自己的脚趾。

一天,维拉索姨妈的木头房子里来了一位俄罗斯旅游者。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分得很宽的眉毛眼睛像鄂温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浓胡楂像俄罗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递上了送给维拉索的礼物,是木套娃和锡制小珠宝盒。维拉索回赠他一双桦树皮做的婴儿鞋。

雅德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维拉索吓了一跳,她连忙从床下搬出绿铁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鹿甲勺。维拉索姨妈以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从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发现他拿的是另一个。雅德看到维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动,像演话剧一样说了很长一段独白,眼里含着泪水,连俄语翻译也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雅德指给她看——这两个勺子背后都刻着年代——1783,它们是同一时代的产物。

雅德说,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标记,他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这种鹿甲喂盐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着发现家族河流的经过地。他拜访过不少鄂温克和鄂伦春家庭,拿出这个勺子,对方却没反应。今天在呼伦贝尔发现了这个勺子,他太激动了。雅德说,维拉索姨妈的勺子是他在世上发现的第四个喂盐勺。他手里有一个,白令海峡对面的印第安人手里有一个,莫斯科民间博物馆里有一个,还有维拉索这只。

“让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给你吗?”维拉索问雅德。

雅德脸红了,说:“不会,那怎么会?您自己好好保存吧。我邀请您去我的故乡也是您的故乡勒拿河流域去访问。”

“去不了,我老得已经记不住岁数了。”维拉索说。她要为雅德唱一首歌,说这是跟驯鹿学的歌。

“驯鹿会唱歌吗?”雅德非常惊讶。

“会的。”维拉索说。她唱道:

如果春天不回家,鲜花就把窗台挡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挡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驯鹿孩子。

歌声好像驯鹿在山谷里鸣叫的回音,雅德一边录音一边擦眼泪。维拉索姨妈越来越老了,她坐在门口,永远凝望着远方。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在《秋思》里写道:

人们凝望着,继续凝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厌。除了爱,他们的凝望没有其他理由。

马灯

那年我到坝后,干什么去已经忘了,但脑子里挂记着那盏马灯。我们住在大车店的一铺大炕上,睡着二十多人,都是马车夫。白天,我和主车夫老杜套上我们的马车,拉东西,把东西从这个地方拉到那个地方,好像拉过羊圈里的粪。那羊圈真是世上最好的羊圈,起出二十多厘米厚的羊粪,下面还有粪,黑羊粪蛋子一层一层地偷偷发酵,甚至发烫,像一片一片的毡子。我简直爱不释手,并沉醉于羊粪发酵发出的奇特气味中。晚上,我们住大车店。

大车店没拉电,客房挂一盏马灯,马厩挂一盏马灯。晚上,车夫们掰脚丫子,亮肚子,讲猥亵笑话。马灯的光芒没等照到车夫脸上就缩在半空中,他们的脸埋在黑暗中,但露着白牙。不刷牙的车夫,这时也被马灯照出洁白的牙齿。苇子编的炕席已经黄了,炕席的窟窿里露出炕的黑土,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全在马灯的光晕之外。房梁上,悬挂着一尺左右、像暖瓶一样的马灯。灯的玻璃罩里面的灯芯燃烧煤油。花生米大小的火苗发出刺目的白光,马灯周围融洽一团橘黄的光芒,仿佛它是个放射黄光的灯。马灯的玻璃罩像电吹风的风筒,罩子四周是交叉的铁丝护具。装煤油的铁盒是灯的底座,可装二两油。

蛾子在屋顶缭绕,它们靠近灯,但灯罩喷出的热气流把它们拒之灯外。不久,车夫们响起鼾声,这声音好像是故意发出的极为奇怪的声音。你让一个清醒的人打鼾,他发不出梦境里的声音,他忘记了梦中的发声方法。有人像唱呼麦一样同时发出两三个声音,有低音、泛音和琶音,有许多休止符使之断断续续。有人在豪放地呼出噜之后,吸气却是纤细的弱音,好像他嗓子里勒着一根欲断的琴弦,而且是琵琶的弦,仿佛弹出最后一响就断了,但始终没断。打呼噜的人大都张着嘴,但闭着眼。他们张嘴的样子如同渴望被解救出来。我半夜解手回屋,背手踱步,在马灯的光亮下视察过这些打鼾的车夫,洞开的嘴还可以寓意失望、吃惊和无知。他们是够无知的,把这个村的羊粪拉到另一个村的地里,其实,我看到那个村也有羊圈。那时候,农村里的一切都归公社所有,拉哪个羊圈的粪都一样,就像一家人,把这个碗里的饭拨到那个碗里一样。车夫们睡姿奇特,如果在他们脸上和身上喷上一些道具血,这就是个大屠杀现场或“廿先烈就义图”:有人仰卧,此乃胸口中弹;有人趴着,背后中弹;有人侧卧并保留攀登的姿势,证明他气绝最晚,想从死人堆爬出去报信但没成功。

即使不解手,我也希望半夜醒来到外面看看夜景。夏夜的风带着故乡性,它从虫鸣、树林、河面吹来。昆虫在夜里大摇大摆地爬,爬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月亮瘫痪在一堆云的烂棉花套子里。我看到夜越深天色越清亮,接壤黑黢黢的土地的天际发白。可见“天黑”一词不准,天在夜里不算黑,有星星互相照亮,是“地黑”了。被树林和草叶遮盖的地更黑,这正是昆虫和动物盼望的情景,在黑黑的土地上,它们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彼此大笑。夜风裹着庄稼、青草和树林里腐殖质散发的气味,既潮湿、又丰富。我回屋,见马厩里的马灯照着马,木马槽好像成了黑石槽,离马灯最近那匹马大张着眼睛往夜色里看,灯光照亮它狭长的半面脸颊,光晕在它鼻梁上铺了一条平直的路。马在夜色里看到了什么?风吹了一夜却没有吹淡夜色。那些踉跄着接连村庄的星星就像马灯。喝醉了的大车店老板手拎马灯,如同拎一瓶酒,他走两步路,站下想一想,打一个嗝。青蛙拼命喊叫,告诉他回家的路,但他听不懂。夏夜,马灯是村庄开放的花,彻夜不熄。马灯的提梁使它像一个壶,但没有茶水,只有光明。马灯聚合了半工业化社会的制作工艺,在电到来之前,它是有性格、有故事的照明体,它是移来移去的火,是用玻璃罩子防风的火苗之灯。它比蜡烛更接近工业化,但很快又变成了文物。马灯照过的模糊的房间,现在被电灯照得一览无余,上厕所也不必出门了。

磨刀人

水让刀成了磨石的臣民。

我在边上的市场见到磨刀人,觉得离童年又近了一步。我第一次见到磨刀人围着脏帆布的围裙、戴着老花镜在四脚长凳上磨刀,是在昭乌达盟公署家属院。

我看到他扛着四脚板凳奔走,边走边吆喝,太乐人了。人扛着板凳走?他是磨刀人。

他把板凳放下,骑上面,磨一把刀。

磨刀人磨过盟公署家属院所有人家的刀。豁齿的刀,不再找他磨,剁喂鸡的萝卜缨子。磨刀人把菜刀平按在磨石上,只三个手指就把刀按得无法翻身。霍霍霍,磨刀声像一首小曲。我盼他把我家的菜刀磨得雪亮,拎在手里挥舞如银链,夜里也放白光。

磨刀人在意的是刀刃快不快,他不管亮不亮,磨一会儿,用拇指肚试试刀口。他应该用自己的白胡子试刃,胡子割下一绺,证明此刀快得很。

磨刀人不想让刀太锋利,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最锋利的刀适合刮胡子——一般的刀、一般的钢都刮不动胡子。胡子很顽固,其柔其韧让刀茫然——刮完胡子就得再磨。次锋利的是手术刀,割肉要快(不快太缺德)。又锋利的是切菜刀。

盟公署家属院的菜刀于我之童年不刮胡子、不做手术,连切肉都罕见,没肉。家属院解嘲的话叫“想吃肉往自己腮帮子上咬”。街上无肉卖,干部不许养鸡鸭猪狗,没肉挨刀。

我们的刀是切菜的,大白菜唰唰唰,苤蓝疙瘩唰唰唰,玉米面发糕切成三角形。最奢华的时刻来到了——春节,公家供应每户三斤白面,除夕各家包白面饺子,刀切面剂子、切面条。刀在湿面上一下一下切下去,面剂子满案翻滚,遍身薄粉。没等吃饺子,见到面剂子已感幸福。刀切面条如造工艺品,面饼叠成四五沓被切成条,手拎起来似乱蛇挂树,这就是面条,现谓手擀面。彼时面条皆手擀,只有北京人才吃机制挂面。挂面为何名之为“挂”,不清楚。或许机器压出的面条要挂一下见风,以免纠结。

面是刀切的。刀的钢刃在面坨上一咬一段,看出它比白面厉害。白面在那时的中国已经很厉害,不是所谓干部,过八个春节也吃不上白面。农民看别人吃白面都看不到,村里没人表演这么奢侈的节目。刀把白面切成条,切成面剂子,之后,刀傲慢地到一边躺着歇着去了。擀面杖到面案上表演前滚翻和后滚翻,把剂子压成饺子皮。在其余的岁月,刀接着切白菜、切角瓜和倭瓜。刀想切肉切鱼,但无肉无鱼。

刀在我们家属院其实不须年年磨,我妈出于虚荣心,每年在过年前都请磨刀人磨一下刀,暗示吾家在逝去的一年或曾切过肉。刀切白菜萝卜甚至面条,都用不着磨,刀刃钝不了。但我们家的刀切过奶豆腐,比切白菜费刀。

磨刀人站在我家红松木板的栅栏前,放下板凳,倒骑其上,唰唰磨刀。他手蘸茶缸里的水,滴洒刀上,唰唰磨。灰色的水流从磨石淌下,带走了一部分钢和铁。我妈梳两根大辫子,攥着一毛钱看他磨刀。不一会儿,围观的人渐多,有人手里拎着自家的菜刀。他们像我妈一样虚荣或不虚荣,要在春节之前磨一磨刀,像扫一扫房子、擦一擦玻璃。

刀咬住磨石的肉不松口,磨石用谦让削薄了刀的刃。磨好的刀在一韭叶宽的窄条上闪着精光,这是刃。其余部分是刀的后背和腰。我妈接过磨好的刀,用手掂了掂,其实刀磨得快不快用手掂不出来。她把一毛钱付给磨刀人,他把钱揣进胸兜,用眼睛扫其他拎刀的人。那时刻,磨刀人是个人物。

磨烂鞋子,路才寂静

从朋友的墓地走出来,我突然感到路的虚假。

来的时候,我们在路上走,走到墓地,肃穆起来。想到逝者,而逝者在脑海里的印象并不坚实,是片断和一些影子。对逝者来说,是一群人站在高处低头看他,当然什么也没看到。

我们看到了草。草长在除河流之外的一切地方,它们出现,似乎只为遮住土壤。雨后的草格外茁壮,腰全拔了起来,叶子绿油油的,像有人用布擦过。草地上的水杉树的树干带着水痕,阴面结着青苔。小鸟在飞行中鸣唱,它的歌声从不同的树上发出来,只有一只鸟唱。在这样充满生机的地方建造墓地似不合适。是的,所有的墓地与大自然都不谐洽,因为树、草和小鸟死后都没有墓。云没有墓,说散就散了。

我们走过来的这条小路在朋友的墓前停住了。路还会停吗?我平时似乎忽略了哪些路还在走、哪些路已经停顿。这里是乡下,是一处山野,路如果不停就无处可去。回来的时候,我们还走这条路,心情则出现前面说的异样。

这条路通向哪里呢?通向生活吗?

生活是活着的人的生存之地。这条通向生活的路看上去有点儿破败,不像通向墓地的那一段青草萋萋。走向墓地时,小路毫无掩饰,如同通向游乐场。虽然草木在尽力生长,但还为逝者保留着安静。一个人死了,被埋在地下,虽然不太深,但他永远无法站起来返回地面。转回来,看到路,如同看到人的脚步和其他痕迹,他们在生,在走,最终走到一条安静的小路的尽头。而那条路又有人走来,站立,再转回去。

离开墓地的时候,我无由地回头看了看。其实,逝者如果不能复生,是无须回头看的。我竟看到草里有白花开放,不知什么草,花像水仙一样单薄无力。刚才怎么没看到这些花呢?我转回去看,又看到墓前有一片蚂蚁奔跑搬家。蚂蚁们合伙抬一只昆虫的翅膀,翅膀已经漏风了。小鸟比刚才唱得更欢,它藏在树的叶子里,期望人们以为是树叶在唱歌。小鸟用长短音、滑音和琶音说它们心头的一切。每只鸟固执地说一件事,不换话头。

禅宗把话欲说未说之际称为话头,说出来它就成了话尾。参话头参的是前后无念的一念,像把一座山安放在针尖上,而我找不到话头。友人聚谈时,我听他们说,心想:我要说什么呢?直到结束也没说出啥。这时想起我单位一人,他平生只运用两个字表达人生,连成片用——对对对、是是是,和鸟鸣差不多,都是单音节。

墓地在安静之中仍暗藏着这些忙碌,不光鸟和蚂蚁忙。风潜入,草叶摇摆万千。从云层钻出的阳光泼在每株草上,如洒水车一般。鸟、蚂蚁、青苔、阳光和我的朋友在这里各安其位,我只好走了,去走路。

空荡荡的路上仿佛装满了生活,走过去,就走到两种以上的选择之中,然而你只能选其中之一,你往前走或者退回来寻找别的路。每人每天要做的事其实就是走路,包括走家里通向餐桌、厕所和床的路。人醒过来下床,先低头看自己的鞋,要走路。从鞋里解脱的人,已经从人生的大部分事情上解脱了。

从墓地出来,我觉得眼前的路特别陌生,好像路不该是这样,而应有新式样。中医称这个状态为“怔忡”,电脑维修商管这叫“死机”,需重启。一旦走上人来车往的大路,什么都忘了,有可能整理思绪的机会已经没了。人和人到了一起之后,相互给予麻木的苟活力。而路,用它无限的延伸给人期望,也给人虚妄。人磨破了无数双鞋子之后,路才显示寂静。

燃灯人

那些铜碗亮了,从里面亮,像菩萨手拢一朵莲花。莲花扑扑跳,涌出红的花、橘黄的花。铜碗对着灯芯笑,转圈看火苗的头顶和火苗的腰。一念长于千古,佛灯融化了时光。

燃灯人缓缓走过来,点亮灯,一盏一盏。酥油捻子遇火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它见到了熟悉的燃灯人。燃灯人的皱纹也像莲花瓣,额头三道纹代表水,智慧海上莲花渐次开。他的瞳孔回映两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与灯对视。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无。佛超越了苦,自然无所谓乐与不乐。乐比苦更短暂,短暂就不要执着了,执也着不到手里。人手心的皱纹比脸上更多,手心从小就有皱纹,它抓东抓西,什么也抓不住。摊开手,是让上天看到你什么也没有,天给你一些宁静。

紫檀木的香味像骨头的香,钻进鼻孔里还往里钻,一直趴到骨头上。酥油也有香,它在燃烧中混合了空气,似昙花开放在木鱼的敲击中。雪白的大昙花开在夜里,密集的花瓣挤出一张张脸看世界。世界不结实,转瞬变幻。昙花比时间走得更早,刚绽放就召回了花瓣,它们对周遭只看了一眼。一眼就够了,万物越看越虚幻,第一眼最真实,后来所见,早已不是它了。所谓六根,眼最欺人。

燃灯的人早晚各走几百步,走走停停,停下就有一盏灯亮。他的脸被佛灯照亮一万遍,如同过了生生世世。海潮声传过来,那是螺号伴随诵经之音。你感觉声音真是一道波,没见到风,波却扑到脸上,从汗毛孔钻进心里,到心里又去什么地方,就不清楚了。梵语和巴利语的经文像听过,记不住多少年前听过,也许是在一千年前。经所说非“意”,而为“义”。而“义”也不可详解,顶算从耳朵往心里放一块玉,让热辣的心凉快一下。喇嘛闭目诵经,他们诵一模一样的经文,为什么呢?盏盏酥油灯在佛前开成一个花池,夜色是无边的海,露出灯盏的岛。灯的岛把花开出来,照亮一张张宁静的脸。脸们本来追求物质,可是物质不坚固乃至不存在,转而求安慰,安慰也是对来世的铺垫。此世之人谁都没见过来世,证明不了来世,来世未必比此世好。盼来世没有农药和谎言,没有PM2.5和隐瞒,没有户口和拆迁,有没有钱都算好世道。油灯照不干脸上的泪痕,油灯让心驻在一小朵跳动的火苗上。火苗像开口说话,欲言又止,像不说了。众所周知,佛灯跟谁都没说过话。

灯慢慢跳着舞,酥油反射白亮的灯影。灯芯爆出一朵花,像宣布一个消息。佛灯开的花,蒙古语叫“zhuo la”——卓拉,多好的词语。走到灯前,跟卓拉相见是幸运的事情,好像佛跟你笑了一下。灯花一爆,是你跟佛照的一张合影。

沙日拉咩绕,我的马

我父亲那顺德力格尔第一次来到沈阳是在1948年11月2日。他们从塔湾进入,这里是沈阳的西北角。地上铺着一尺多厚的雪,马奋力抬蹄,再踏进去,跑不起来。国军的黑飞机从树梢那么低掠过,倾撒机枪子弹,像泼水似的。马跑不动,骑兵们活下来全靠运气。我爸现在说国民党的黑飞机,还咬着牙不松开:“它们横着飞、斜着飞,人和马都害怕。机枪子弹沿一趟线突突下来,地全开花了。人马中弹,血化开炕席那么大一片雪,地上出来一个血窟窿,马的血比人多。”

马累出汗,脖子上的毛聚成小绺,骑兵们冻得打哆嗦。11月份,他们穿单衣单裤,这是黄炸药染的土布军装,但炸药不扛冷。他们进城没遇到抵抗的国军,十几里外的城中心传来密密麻麻的枪声。我爸属于四野骑兵二师十三团,他们刚刚从长春赶过来,和四野主力一起解放沈阳。

我爸骑一匹白马,蒙古语叫“沙日拉(略带杂毛的白色的)咩绕(马)”,他的马像一个细心的战士,和他一起走过战火。黑飞机过来扫射,战马要有足够的意志力隐忍不动。马如果毛了,疯一样蹿出去,就成了敌机第二轮扫射的目标。这些,战马都懂。马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死人,见过人趴在死人身上痛哭,见过人拖着五六米的青色肠子在地上爬。从长春开始,骑兵二师和四野一个朝鲜人的步兵师穿插行军。骑兵目标大,夜里行军,朝鲜步兵师白天走。那时候,八路军(四野官兵习惯自称八路军)占领了东北的土地,但天空还属于国军,天天狂轰滥炸,天到夜里才歇着。进城是在早晨五点钟,连长罗保传令:“整理军容风纪,显示八路军的威风。”骑兵们夜里行军,身裹日本人的军毯和土匪的羊皮袄,接到命令,他们全都挺起胸脯,显露出四野的胸章。“要不然,”罗保说,“老百姓以为咱们是土匪呢。”城里是一片荒凉的平房,无人瞻视他们挺胸的丰姿,老百姓都跑光了。

骑兵二师全由蒙古人组成,每连一百个战士、一百匹马、一百杆三八大盖(苏军收缴日军装备转配四野)、一百把哈尔滨产马刀。我爸说哈尔滨的马刀照日本军刀差远了。好马刀不是好菜刀,它的刃有五分钱硬币那么厚,刃不能开。好刀接连马的冲力与骑兵的臂力,一刀下去可削掉半边人身,它哪是刀,是一下砍断五六根骨头的薄钢板。刀下去砍不到人,骑兵会一头栽到地下,这是多大的力量。我爸他们挺着胸脯走在街上,路边立着电线杆子,这是大城市的标志。塔湾之无垢舍利塔立在前方几十米处,雪落在一层层的飞檐上像撑着白伞。“咣——咣——”,一阵爆炸响起,声音静下来。他们接着往前走,电线上、树上挂着人和马的碎肉、炸药染的军服碎片。

“尖兵班全没了,十二个人,他们全骑着白马。”我爸说,“不知道是什么炸了,炮弹,也可能是地雷。”

战争的仇恨是一点点积累的。我爸所在的十三团一连官兵是乡亲,有亲戚关系。我爸的战友中有他的叔叔、伯伯和舅舅,一起出来当兵却不能一起回家,让活人悲伤。战马是骑兵从自己家里带出来的坐骑,我爸的沙日拉咩绕是我爷爷彭申苏瓦参加内蒙古自治军的马。我爷爷在飞驰的马上用步枪左右开弓,打碎东西两侧二百米外的四块青砖。他的枪技离不开马的配合,马跑得稳,枪打得才准。我爷爷回家养伤,我爸骑这匹马入伍,编入骑兵二师。那年我爸十八岁,马六岁。

马跑到最快时四个蹄子像攒在一块儿又撒开,像一块风里的云彩。天下没有战虎、战狼、战猪,却有战马。马把自己的命搭在人的命里,他们是死党。骑兵们进了沈阳,一厢待命,步兵在每一条街上打巷战。“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爸说,“步兵跟他们干,我们等着。”在攻城的战斗里,骑兵像老鹰一样待在城市外围,阻击敌方援兵或从步兵防线逃出的溃敌。马要有马棚,我爸他们团进驻铁西一家面粉厂。他们找来找去发现面粉厂有大棚,里边垛着一袋袋白面。“马住棚里,我们吃烙饼。白面就是白面,没油烙出来也好吃。”他们卷着饼往嘴里塞,手里抓另一张。枪声停了,零星的枪声也没了,他们举着烙饼欢呼胜利。骑兵们爬上房顶,看见缴械的国军排长队走过来,被解放军战士押解,蜿蜒十几里。国军的军装有两种,一种土包子样,比八路军好不到哪去,另一种是美式哔叽夹克。“漂亮!”我爸说,“被我们的人押着,全套美式装备。”

骑兵的烙饼只吃了一天,沈阳解放了,他们领命追击另一股土匪,匪首叫胡图林嘎。土匪边逃边散,追到开鲁之后,土匪没了。国军和土匪都怕四野骑兵,但骑兵怕老百姓。四野军纪严明,老百姓一告状,违犯纪律的人就要倒霉,最轻也是连长一顿拳脚伺候。土匪进村,上门抢粮食草料,八路军哪敢抢?抢老百姓会被军法官枪毙。骑兵们不会说汉语,兜里没有钱,他们向老百姓作揖赔笑脸,像要饭一样为马讨要谷草。八路军有一奇技——写借条,写上借谷草多少斤、粮食多少斤,全国解放之日偿还。我爸读过私塾,通蒙古文满文日文。他写了无数借条,一挥而就。汉族老百姓不懂蒙古文满文日文,连汉文也不认识,笑笑,把粮食草料送给骑兵。马有吃的就好了。马爱吃铡得细碎的谷草秸秆。“唰唰唰,像吃水果一样。”我爸替马说,“这是冬天。到夏天更好,有青草了。”

夏天,若无战事,骑兵们把鞍子、笼头从战马身上卸下来,领马到草甸子上玩。我爸上河边给白马洗澡,用刷子刷马。马舒服,用鼻子蹭人胳膊。我爸在草甸子上跑,白马在后面追,人躺在草地上,马低头闻他的头发。“可好啦,马呀!”我爸说,“像小猫小狗一样,它知道这是玩呢。”他骑在马上最爱唱一首歌,是从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的:

蒙古人战胜多少苦痛完成的大基业,蒙古骏马立下了大功。像蒙古人有天那么高的志气,蒙古马的力气啊真是无穷。

蒙古族有许多赞美马的歌曲。《巴音杭盖》唱道:

可汗的行宫边上,带嚼子的骏马神气地披着黑缎子。云彩似的马啊,追赶前边的云彩……用黑豆喂得滚瓜溜圆,用绿豆喂得滚瓜溜圆。我的花白头发的爸爸留给我最好的马……最有名的北京城啊,城里吉祥还繁荣,手捧一堆现大洋,也买不来一匹大走马。最有名的南京城啊,城里文明还繁荣,从怀里掏出来八十五两银子,也买不到一匹好走马。我的马呀人人都喜欢,它的额上有一块月牙斑。

唱到这儿,我爸每每发表不同意见。骑兵认为带月牙斑的马不吉利,没人骑这样的马上战场,心里硌硬。我爸说他的沙日拉咩绕是最好的马,因为它是白马,成吉思汗的坐骑就是白马。大汗养了七十匹骒马,产马奶供他饮食。我爸说他的白马睫毛也是白的,像翅膀一样呼嗒呼嗒眨么。这匹马静立如雕塑,脸上血管隆起,它的蹄子像四块大玉石,眼睛比黑水晶还要黑。白马救过我爸的命。1947年5月,骑兵行军到开鲁县保合屯一带山坡下暂休,不到十分钟,哨兵跑过来,说山后抄来五千多国军(不一定有这么多,哨兵吓坏了)。休息的骑兵,人不离枪,马不离鞍,他们上马就跑。国军见蒙古八路逃遁,放枪射击。马爬山动作大,我爸摔了下来。腿摔伤站不起来,白马围着他打转,密集的子弹打过来,石头冒火星。马恨不能扶他起来,可惜没长手。我爸拽着马镫爬上了马,追上部队。晚上宿营,我爸摸白马的前额——马喜欢人摸它的前额。“马啊,你救了我的命。”马低下头,闻他的胳膊。“可惜它不会说话,但它能听懂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