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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他们(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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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四平,骑兵驻扎在离城八里外的村子。国军黑夜白天轰炸,八里之外仍觉地面震动。四平攻下来,骑兵进城,他们看到国军钢骨水泥的碉堡连成一片。“碉堡前是什么?”我爸伸出手,手在抖,“八路军的尸体垛成垛啦,一丈多高。”骑兵从近百米长、比人还高的死人垛前走过去,我爸察觉白马浑身都在抖。血水流在壕沟里,上面落一层尘土。马闻到八路军战士血的味,不敢往前走了。骑兵下马,摘下帽子,沮丧地走过去,马垂着头。牺牲者一个人压着另一个人,摞着,血穿过尸体流进壕沟。我爸不敢看血流,但还是偷眼看。血从人垛滴答下来,汇成细小的河流。

“最难受的不是这个。”我爸说。最难受的是看马寻找牺牲的主人。1948年8月,他们在开鲁县好宝营子遭遇六十多个土匪。骑兵叮咣一顿袭击,消灭了大半土匪,匪首带几个人钻进了苇塘里。芦苇宽广好几亩,我明匪暗,八路军进去一个被打死一个。巴图、却吉、杜楞扎那、东山,一共四个人被土匪打死,都是我爸的长辈。后来,三班长青龙不知采取什么办法爬进苇塘里面,用手榴弹炸死了土匪。他们用刺刀在山坡阳面挖一个大坑,铺上柳条,掩埋战友。遗体撒上一层柳树叶,盖土,用马踩过去。这时候,巴图叔叔的白马、却吉大爷的枣红马、杜楞扎那舅舅的白马、东山叔叔的黄马像疯了一样找它们的主人。这些马在队伍里钻来钻去,见到人就闻腿闻胳膊。骑兵们哭了,我爸手扶鞍子放声大哭。马还在找,慌慌张张地钻来钻去,鬃毛如乱发撒在脖子上。

骑兵们骑着战马踏遍东北的冰天雪地,看过漫山遍野的山杏的白花、长在石头里的杜鹃的粉红花。他们唱着成吉思汗时代的战歌前进,脖子上挂着在庙里请的护身符。子弹不长眼睛,上战场谁不怕死?有了佛爷的护身符,心里踏实点儿。我爸头一回参加战斗,枪一响,白马的身体一阵阵激灵,他身体跟着激灵。“枪声大了就好了,”他说,“谁也不害怕了。”他原来有他奶奶努恩吉雅给的观音菩萨护身符,后来部队不让战士戴佛像,说革命军人不兴这个。我爸不敢扔菩萨像,又没地方放,急得团团转。一次,他在老乡家后院发现一处石片砌的墙,就把护身符塞进墙里,看四外没人,跪地祈祷:“菩萨呀,不是我不戴你,是指导员不让戴,要惩罚就惩罚指导员吧。菩萨,保佑我和白马别让子弹打死。”这一番祈祷的效用深远,我爸于枪林弹雨里无恙,“文革”被吊打十五天十五夜没死。这二十年中,他主编出版从古至今蒙古族文学汉译作品典籍十二卷,为蒙古文化史上第一人。菩萨一直在保佑他。

我从小对“骑兵”这个词敏感。上小学时,军分区在体育场举办阅兵式。骑兵骑马走过主席台前,马刀竖在肩膀前闪闪发光。那时候,大喇叭放一首铜管吹奏的《骑兵进行曲》——米多来米米,米多来米米,索索多来米——忒雄壮。在乐曲里,你看战马高昂着头,鬃发一抖一抖,蹄子灵巧地翻盏,那真叫威武雄壮。

赤峰体育场的主席台很小,司令脸上有麻子。我爸的白马比赤峰骑兵老十四团那些马厉害,它参加过开国大典,当然是我爸带它参加。他骑着白马和战友一起接受毛泽东和朱德的检阅。1949年,骑兵二师划归内蒙古军区,组成一个白马团、一个黑马团出席天安门广场阅兵式,我爸在白马团。8月,他们进驻清华大学边上一个叫清河的村庄。那时候,北京到处流传国民党的谣言。村里风传:共产党的鞑子兵茹毛饮血、割人耳朵。骑兵们受到歧视却不知缘由。我爸说,村里人供刺猬为神灵。刺猬满地爬行,若被马踩死,老百姓很不高兴。但战马偶尔会踩到刺猬老爷,民运干事点头哈腰跟村民道歉。团长下令,全心全意爱护刺猬,谁踩刺猬谁受处分。我爸差一点儿受处分,但不是因为刺猬。1948年5月,他们和国民党正规军在突泉县对阵,消灭国军一个连。我爸心眼多。他留在连队后面,看连队走远了,偷回战场捡洋捞。他捡到六尺白布、一条雪茄烟,然后追赶队伍。连长罗保发现此事非常生气,说:“你个兔崽子,我要处分你。”我爸把雪茄烟双手举过头(按辈分,罗保是他远房爷爷,原为日本骑兵军官)。我爸七岁已开始吸烟,不得已才把这么好的烟交出去。罗保吸雪茄烟,很入迷。我爸问:“罗保爷爷,我的处分……”罗保说:“我再吸一根。”他又吸了一根烟,说,“下回处分你,这回算了。”

“怎么处分?”我问。

“禁闭三天或七天、十五天不等,再严重送军法处。”

8月份,清河村外的草甸子正开黄花、红花、白花,战马把花朵全踩灭了。骑兵每天训练战马横竖成排,类似现今马的盛装舞步,这是非常困难的事。上级要求骑兵团走过天安门时,战马横竖成排。骑兵要把提振缰绳和双腿夹马的功夫掌握纯熟,控制行进速度。天天练,他们练了两个月,人与马达成难以言传的默契。白马在草甸子一排排走过去,迈着小碎步,非常整齐。

1949年10月1日,内蒙古军区骑兵二师白马团和黑马团凌晨五时从清河村出发,七时到达北京东单。骑兵们头一天发了棉布新军装,马在水泡子里洗了澡——每人领到半块肥皂,给马洗澡。马洗完澡,晚上用缰绳吊起来,不让它躺着睡觉,怕脏了皮毛。夜里,骑兵们领到铁盒的金鸡牌鞋油,马靴擦得油光锃亮。到了东单,团长下令给马蹄子刷上黑鞋油,白马挺神气。检阅开始,骑兵走到天安门城楼前,我爸心里默念:“白马啊,你千万别走错,好好走。”他的汗把军装都湿透了。大喇叭传出总参谋长命令:“向右——看!”右侧是城楼。我爸把脸偏向右面,但眼睛斜回来盯马头。他的战友也都向右转脸,眼盯马。谢天谢地,马走得很整齐,没出错。但骑兵们遗憾没看清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面庞。

1950年9月,骑兵二师赴通辽集结,准备赴朝参战。等了几天,中央军委说入朝作战预计伤亡很大,少数民族部队不入朝。内蒙古军区司令乌兰夫要求部队把战马捐献给志愿军。

捐出去战马,骑兵很痛苦。9月10日,我爸和另外六名战士牵着全连一百多匹马来到通辽火车站。站台上到处都是战马。我爸抱着白马的脖子,摸马的额头,马闻他胳膊。军需官下令:“一连战马上车!”几块木板搭在黑铁皮车厢上,他们把战马一匹匹牵上火车。我爸让白马待在边上,最后牵它上火车。白马上了车,回头看他。我爸心都快要碎了,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回到连队,我爸走进了空荡荡的马厩,不禁痛哭。他病了,在炕上躺了两天,脑子里全是白马的模样,一合眼睛,就见白马走过来,闻他的腿。科尔沁有一首情歌《乌尤黛》,说一个男人想念女人乌尤黛。连里有人唱这个歌,让我爸更痛苦。歌里唱:

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青马刷了一遍。我要是蝴蝶呀,落在你的领子上,天天把你瞧。可惜我不是蝴蝶呀,眼巴巴看你转身离去……

我爸喔喔哭起来,觉得他比这个男人惨,半夜起来,白马却没了。那几天,骑兵们的袖子上沾满了眼泪,想念战马。1954年,我爸的思马病再度复发。他不断写文章,写对马的思念,心情好了一些。他写了一首诗,题目叫《银色的白马》,写沙日拉咩绕——他的战马。此诗发表在蒙古文学期刊《花的原野》上面,得了奖。奖品是一支铱金尖英雄牌自来水笔。

昨晚,我爸我妈并排坐沙发上看电视,新闻播报普京当选俄联邦总统,他在群众集会上面现泪痕,我爸以手按眼窝。我妈问:“普京当总统,你哭啥?”我爸站起来,摇摇头,左手拎下坠的紫红毛裤,说“我想起了我的马”。1950年到2012年,六十二年。我爸今年八十三岁,他在想念他的马。他说:“闻呀、闻呀,可能一个人有一个味吧?马用鼻子闻你……”他的声音走样了,拿手绢擦鹰钩鼻子上的眼泪,说:“沙日拉咩绕,我的马……”

谁在水面倒立起舞

哈萨克人的身体或心灵一定与异族人有不同之处,他们——我说的是哈萨克男人和女人、老人与孩子——听到音乐,会自动地、舒缓地、大方地跳起舞来,像饥饿的人拿起面包那样自然。

褐色的伊犁河从西岸深绿的松林中奔腾流过。山坡上,三位盛装的哈萨克人弹着冬不拉走过来,这是一个仪式,欢迎外来的游客。我一直在看穿红色金丝绒裙子的哈萨克姑娘的帽子,她的帽子上插着一根漂亮的羽毛。

我们唱歌要羞涩一番,好像这是见不得人的事,要扭捏,站起,坐下,清嗓子,假装咳嗽。这一套烦琐的程序是在等待心灵解码,找钥匙把那把羞愧的锁打开才唱,唱得好听不好听两说着。哈萨克人开口就唱,歌声急着从他们肚子里跑出来。唱歌时,他们的表情那么平静,像松树和白云一样平静。河谷里长满了白桦树和松树,树的脚下是大朵的野芍药花,花像兔子贴着地皮飞跑,到处都是它们白色的影子。高山的后面还是高山,正像松树的后面还有松树。茶褐色的伊犁河打着漩儿奔流,就像右面那个四五岁的哈萨克小姑娘。她在乐声里往前跑,跑三步原地转一个圈子,如查看身后有谁站着。河水就这样转着圈流淌,也可能河水听到音乐声之后才这样旋转流淌。看到这些,哈萨克人要开口唱一唱。好在哈萨克人有足够的歌曲唱。他们的祖先早就猜出来后代爱唱歌,因为高山和草原太美好了,给他们发明创造了很多歌。发明歌其实比发明电灯电视都重要。我越来越感到电灯电视很不重要,基本上是多余的东西。它们都是电能驱动的,让电回去吧,别在人间瞎闹了。干什么不好,你点灯点电视干吗?让电回到发电厂,回到风里煤里和水里。没有电灯的夜晚不叫黑暗而叫宁静。

哈萨克人唱歌。他们长着天真的眼睛,黑粗的手和黑红的脸都不妨碍他们眼神的天真。他们像两三岁的儿童站在母亲——这自然是草原——面前唱歌,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人在高天之下唱歌,不可能挤眉弄眼,也不会使用所谓手势。这就像人在教堂里唱歌不能飞眼与乞求掌声一样。他们唱歌的时候,山坡上聚集了许多哈萨克牧民,他们等待叼羊表演。这几十个人当中有一半是儿童。哈萨克人的生育率很高,一半人能生一半人。这些儿童的手脚特别是腰没有消停过,他们一直在跳舞,跳哈萨克民族舞蹈。一个两岁多刚会走的女孩子两手掐腰,抖着肩,一动一动地弯下腰,又一动一动地抬起头,向后仰,一直仰到用眼睛看不到我们了,再抬起头。她的动作受到冬不拉节奏的控制,而且她完全没想过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停下来。假如这个弹奏三角形阿拜冬不拉的男人疯了,一直弹下去,这个女童的腰就永远弯过来,仰过去,掐腰抖肩,像一株在风中摇摆开红花的灯芯草。女童的对面是一个男童,四五岁,是她的舞伴。他跳另一种样式的舞,举起双手,像模仿鹰的飞行。看过去,这里的孩子们都在跳舞。不跳舞的矮个子生灵只有一只小白狗,它傻傻地看小孩跳舞,目光羡慕。它看一阵,转圈跑一阵,毫无道理地咬草。它在恨自己不会跳舞,尤其恨自己不会跳向前并向后弯腰的舞蹈。还是当人好啊,这是我替小白狗说的话。但人和人不一样,我比小狗更惭愧。我想了想我会啥,其实不会啥,会的一两样东西也没啥大用,不及两岁学哈萨克舞蹈,跳一辈子。

我忘不掉哈萨克儿童跳舞那一幕。青草在他们脚下生长,他们背后是灰色的浓云,阳光却明亮地洒下来,草的缝隙里透出黑黑的泥土。

几天后,我在喀纳斯的禾木河边又看到了跳舞的哈萨克孩子。他们在河岸边上跳舞,河水里倒映着孩子们跳舞的身影。我索性不看岸上的孩子,看他们在水里的身影。孩子们快乐地蹦蹦跳跳,一个戴白帽子的男孩弹奏一只椭圆形的江布尔冬不拉。孩子们的胳膊在水波里伸展,他们的身影和蓝天一同印在水面上。看水里的舞蹈者,腿最可观,一蹦一蹦像踩着天。一片树叶漂过来,足以扰乱他们的身影。水面上飞过白鸟,青山在水里只剩下清清的一线。水面静下来后,孩子们还在河面倒立舞蹈,他们掐着腰,抖着肩膀。河水用轻柔的波纹一下一下地摸他们的脸。

水碗倒映整个天空

图瓦人布云的家里没有杯子,只有碗。他家人喝酒喝茶用的是从巴基斯坦买的铜碗。布云说:“玻璃杯是不好的,像人不穿衣服一样。酒和茶的样子被人们看到了,它们会羞愧。”

“谁们羞愧?”我问。

“酒、茶、水、汽水它们,不好意思呢。”

“那你用瓷杯子吗?”我问。

“瓷杯子嘛,我在布尔津的饭馆里见过。酒在里面憋屈,那么小。你知道,酒不愿意待在小东西里,它喜欢大缸(他指了指西边,西屋的大钐刀边上放着布云酿的骆驼奶酒的酒坛子,他喜欢管它叫缸),还喜欢待在皮囊里,最小的地方也是酒瓶子里。”

我在布云的家里用巴基斯坦的哈扎拉(蒙古人支系)人制造的大铜碗喝奶和奶茶。一条小河从他家的窗户下流过去,河水泛青。我在新疆看过的河大多是青色的,如冻石一般,只有伊犁河黄浊,他们说用伊犁河水煮出来的羊肉最香。在喀纳斯——这里是图瓦人和哈萨克人的乡土——青碧的河水在戈壁石的河床流过,激起细碎的白浪花,像啤酒沫子一样。河水绕过松树,流入白桦林里面。落叶松像山坡上睁着眼睛张望的狍子。松树的阳面微红,像肉煮到五成熟那种鲜嫩的粉红色,而背阴的树干呈褐黑色。落叶松的脚下撒满去年的松针,冬天,这些松针保管在干净的积雪里。雪化后,松针一片金黄。落叶松落下这么高贵的松针,真有点儿可惜。如今松树枝头长出新叶子,像肉色的小松塔或小花蕾。山坡上,松树错落排列,似僧侣下山散步,走进布云的家喝茶。

布云听说我去过俄罗斯的图瓦共和国,喜欢听我讲这个国家的一切,特别是总统的事情。我说:“他们的总统四十多岁,笑眯眯的,背着手逛商店,或者坐在广场长椅上晒太阳。”

布云听得眼睛亮晶晶的,他把嘴角上拉,说:“是这样子吗?总统笑眯眯的?”

我说:“正是,总统右手无名指戴了一枚镶琥珀的银戒指,左手食指戴一枚镶西藏松石的银戒指。”

布云摸自己的左手和右手,说:“我也要有那样的戒指,人人都可以有银戒指。”

“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吹楚尔了。”我说。

布云从墙上摘下用芦苇做的笛子——他们叫“楚尔”,用嘴角轻轻吹。旋律轻柔而忧伤,仿佛在叙说湖水、雾和白桦林的样子。我觉得梅花鹿如果会吹笛子,吹的一定是楚尔,它的音色表达的正是动物的心情。松鼠看见露珠从松针垂直坠落,羊羔在河边看见一条小鱼卡在水底的石缝里,猫头鹰看见月牙坐在松树的枝杈上,后背让露水打湿了。布云的楚尔正在表达这些境况,简单,说幼稚亦无不可。布云本人就很简单幼稚,愿长生天保佑他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幼稚。在这里,奸诈没有一点儿用处。

我拿铜碗,舀一碗泉水喝(布云的泉水从山腰取回,放在维吾尔人的大铜壶里,他认为水和铜相互喜欢)。我走到房门外边,见绊着马绊的马两个前蹄一起往前蹦,找新草吃。黄色的山羊群急急忙忙跑过来,白云像围脖一样遮住山的胸口却露出山峰的脸。我低头喝水,看见碗里竟然有玫红的霞光和刺眼的蓝天。碗装下了这么多东西,真是比杯子好多啦。

说汉语的嘴

新疆作家刘亮程评论我的相貌,他说:“你长得不像蒙古人(我心里很不高兴),你长得像汉族人(也高兴不起来),你的鼻子是蒙古人的鼻子(五官之一官有谱了),你的脸正面窄侧面宽(有这样的脸吗?),这是马和欧洲人的脸(没听说,欧洲人是从马那儿进化来的吗?),你的嘴是汉族人的嘴。”

汉族人的嘴?人的头发与皮肤的颜色、鼻梁和眼睛常常是种族标志,嘴也分族吗?多年来,我每天都见到许许多多汉族人的嘴——在街上和各种场合。你见到一位汉族人,同时也见到了他的嘴——这些嘴一样吗?我没想过。汉族人,如果彼此没有血缘关系,自然各有各的嘴。我是说,汉族虽然特别推崇统一,但不一定有统一的嘴形以区别于其他民族。刘亮程说这话时,我迅速浏览在座人士的嘴,他们中有六位是汉族,两位是维吾尔族。我粗略判断,他们具有八种样式的嘴,其嘴长、嘴宽、唇厚和嘴唇的颜色(中医说唇色取决于脾经,而非取决于民族)各有千秋,看不出什么奥秘或门道。我的嘴呢?我借机去洗手间照镜子观看吾嘴,没看出汉族性。

嘴作为人体器官,不能抱着研究的目的去看它。世上有“嘴学”吗?没听说。你专注地盯着嘴看,越看越毛,好像不是自己的嘴了。你会想,我的嘴怎么成了这样(你想怎么样?)?噢,它是这样的(是这样)。我们每天用嘴吃饭喝水撒谎,只重功能,忽略了它的特征。汉族人的嘴——我看着我的嘴想——是什么样呢?唐诗宋词之汉族,书同文车同轨之汉族,五千年文明缔造者之汉族老大哥的嘴是什么样?有多少样呢?这真是巨大艰深的学问。刘亮程怎么说我有汉族人的嘴呢?汉族人居于山东兮山西、河南哉河北、海内其海外,海了。汉族人因为吃的东西不一样、水土不一样,嘴也该不一样吧?呵呵。

我没看出我的嘴隶属于哪一族,却想起语言学家说过:每种语言的发音,将对这个民族人员的下颚口唇的结构产生进化性的影响。我不懂法语,听法国人讲话有“空、若、帕、瑞”等音,其女人嘴唇丰润柔软,男人嘴大而宽,演员贝尔蒙多不正是这样吗?当然这也可能是由吃牡蛎、喝葡萄酒形成的。这样的嘴与喝玉米(米左查右)子粥、开口“干啥干啥,整两盅”的东北汉族人的唇态不一样。

我对刘亮程说,我嘴成了这样,跟我爸我妈的嘴确实不一样,这是说汉语说的。他们一直在讲蒙古话,嘴唇朴厚,而我讲汉语讲太多了,轮廓不鲜明了,这也是脾经薄弱的表现。以后填表,民族填蒙古,括号:嘴汉族。这个嘴喝小米粥、吃酸菜粉条、唱汉族歌曲“辣妹子辣”、读汉文报纸,进化(也许是异化)到长江流域去了。

我喜欢蒙古语,它像一个心灵花园,听与说蒙古语如同闻到带露水的青草味。这个语言对我意味着史诗和民间故事,这是我的曾祖母千百遍讲过的瑰丽情景。它是被奶茶浸泡的木碗的花纹,是牛粪的气味,是马身上的汗味,是从脚下到天边的草原。可是我跟谁说蒙古语?到哪里去倾听这种语言呢?对这种语言而言,我是一个弃儿,像身不由己的草籽,被风吹到陌生之地生根发芽,长出了异样的嘴。

嘴做的大事是吃饭喝水,但在这个事里,嘴仅仅是入口。像看电影一样,入口不放影片,影片放映在电影院的银幕上。对语言和心灵来说,嘴是出口,是发生语言的地方。心灵和口唇一同创造语言,述说关于爱和被征用的土地,清泉或大楼,花朵与工厂,露珠与水泥马路。嘴边经过了诚实与奸诈、歌声与哭喊。嘴是假话之源头,嘴也是伤害、嗔怒、烦恼的根源。嘴是甘泉,也是地狱。嘴是历史。

我带着我的嘴吃吃喝喝,游走八方。我怎样改造我的嘴使之蒙古化呢?今年入夏,我打算在牧区待到秋天。我要带一个小镜子,一边说蒙古语,一边照镜子,让它慢慢回到草原上。

微光里的蜘蛛

我妈有时会相信征兆一类神秘的提示,如果左眼或右眼跳,都让她心神不安。我十二岁时候,在夏天,我坐在炕头的被子垛上读书,头接近报纸糊的顶棚,可以俯视众生。傍晚时分,透过西边射来的微红的光线,我看到玻璃窗上爬过一只小蜘蛛。

我跳下被子垛,告诉我妈,西边爬过一只小红蜘蛛。

我妈正用豁齿的菜刀剁喂鸡的萝卜缨子,她听了一怔,问,红蜘蛛?

对,报喜蜘蛛,我说。其实这个蜘蛛只是背上有一点夕阳的微光。

我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我,从西边爬过来的吗?

我说,对,从西边窗户第一块玻璃爬到了第二块玻璃上。

我妈用围裙擦手。西边?她说,你姑姥姥要回来了?

我说,肯定是。我姑姥姥其木格住在呼和浩特,在赤峰西边。

蜘蛛爬过来是有亲戚要来吗?她问我。

对呀,这是我听家属院的人说的。

像左右眼跳这些事都是汉族人的讲究,我妈并不知道,她是听我说的。盟公署家属院百分之八十是汉族人,小孩在一起玩,获取信息。在我向我妈报告这些民俗学知识时,顺便加一些我编撰的内容,比如蜘蛛爬窗预兆有亲戚来串门就是我上礼拜创作并告诉她的。

我妈陷入沉思。那个时代,家庭没有手机和座机,靠写信沟通信息。那个时代更鲜明的特征是“文革”正在进行中,我爸已被关进监狱。我姑姥爷义都合西格是蒙古史专家,仅这一条,他也会被关进监狱。那时候,获取亲戚的生死下落是心中大事,但谁也不敢写信,所有的信都会被拆开检查。蜘蛛报信更安全一些。

我妈盯着我问,你真的听说蜘蛛爬窗户是有亲戚来串门吗?

对呀,我以坚定的信心回答她。

你没撒谎吧?她问。我妈最恨撒谎。

没有,我挺直腰杆回答。我小时候十分喜欢撒谎,没少挨我妈训斥。

我妈眼睛湿润了。如果我不在边上,她肯定撩起围裙擦泪水。她的姑姑比她大三岁,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姑姑会来看她吗?也有可能。不光蜘蛛爬过了窗玻璃,姑姥姥的老家就在赤峰的巴林右旗。

蜘蛛在哪儿呢?我妈问。

我和我妈一起上炕。从这儿爬到这儿,我指着窗上的玻璃说。

蜘蛛呢?

蜘蛛怎么会待在玻璃上等待我们发动思念呢?我假装找了找,说爬走了。

你没撒谎吧?我妈妈看我,在我脸上寻找撒谎的痕迹。

我很气恼,挺胸遥望窗外,说蜘蛛确实爬过。

我妈点点头,说,你姑姥姥好多年没回来了,该回来了。她回来,证明她家里很平安。

对,我说。

从第二天起,我妈脸上一副喜悦的神情。她从箱子底拿出一块舍不得用的新塑料布铺在炕席上。塑料布蓝地白花,发出工业的芳香气味。她找出我姐用白棉线钩的图案花帘子,蒙在红箱子、书架和收音机上,这是过年才拿出来的装饰物。

她对我和我姐说,你姑姥姥来了,你们要听话。如果她问你爸干啥去了,你们就说下乡了。

我们点头。

她却低下头,眼泪成串滴在膝盖上。我爸被定为“内人党”,关在昭乌达报社私设的监狱里,被造反派轮番吊打十五个昼夜,身上骨折七处,把他活活打疯了,患有罕见的外伤性精神分裂症。当然我们后来才知道这些。

我妈掏出手绢,在膝盖上叠成小方块,擦眼泪。她的眼泪越擦越多。

你们记住了吗?她抬头说。

我们点头。我姐说,到时候,你不能哭。

我妈点头,又流泪。

呼和浩特到赤峰的火车晚上到站,我妈每天晚上去接站。我有点儿不安,想告诉她蜘蛛的事是我瞎编的,但肯定挨打,只好挺着不说。我妈下班给我们做完饭,她不吃,急忙赶到火车站。她每天穿一身干净衣服,脸上带着期盼的表情去车站。回来后神情落寞,独自坐很长时间。我感到犯下了莫大的罪行,不敢看我妈。

我妈往火车站跑了一个多星期。一天晚上,我硬着头皮对我妈说,可能……好像蜘蛛,是从东边爬到西边玻璃上的。

东边?我妈几乎跳起来。你好好想想,是东边吗?

我伸出手,在空中从东往西、再从西往东比画,说,是的,蜘蛛从东边爬过来,爬到了西边。

噢,我妈坐在炕沿上,没说话。我大伯在东边的哲里木盟。

我妈坐炕沿上想了很长时间,临睡前,她把铺炕的蓝塑料布和白棉线钩的花帘子收起来。我大伯布和德力格尔是农民,那时也在挨斗。我曾祖母努恩吉亚原来住我家,由于我爸是“内人党”,曾祖母被撵到乡下我大伯的家里。

第二天早上,我妈说,你帖帖(蒙古语,曾祖母)可能要回咱们家了,你大爷挨斗,她住不下去了。

肯定是这么回事,我附和。

我妈点头。从那天起,她找人用玉米面换了一点儿白面,迎接我曾祖母的到来。晚上,她开始去汽车站接站。曾祖母要来的话,坐汽车从通辽来。我真盼着我帖帖来,要不然,我妈接站不知要接到什么时候。

我妈接站接到第三天,真接到了从科左后旗来的姐姐斯琴和姐夫金山,他们是我大伯的女儿女婿。在汽车站,他俩见到我妈就双双跪下,伏在地上说:婶子,帖帖过世了。

他们三人到家,眼睛都是红的。我妈做了玉米面粥,端上来,他们谁也不吃。斯琴突然抱住我妈放声大哭,声音大得吓人,金山脸上爬满眼泪。曾祖母去我大伯家之前,要求见我爸一面。我爸被单位的人押着回家,他苍白浮肿,耳朵眼和鼻孔里都是血痕,脸是新洗过的,走路踉踉跄跄。曾祖母不懂汉语,但我爸被告知不许说蒙古语。他对着他奶奶目光茫然地背毛主席语录,背了五分钟,算是对曾祖母说的话,之后被押走。

他走后,曾祖母只说了一句话:我孙子活不成了。后来她没再说话,回到哲里木盟也不说一句话,竟日卧炕,两个月后死了。

斯琴和金山来我们家告诉这个消息。我妈拿上家里的钱,给大伯大娘带点儿衣物。第二天一早,他们仨去了科左后旗,为曾祖母料理后事。

为库尔勒香梨充电

我在机场候机,见一乘客把手机充电器插进墙上的电源,另一端插在一只绿里透黄的库尔勒香梨上,然后看杂志。杂志是《商业周刊》。

这个人装束整洁,虽有白发但穿西裤。我的意思是说他并不像精神病患者。

过了一会儿,他把充电器插口从梨上拔出来,插在一只草莓上,接着看报。见此,我并没惊讶、大笑或双脚跳起来,如这样我倒像精神病。我觉得他的行为都可归到无害社会的个人自由里面,不受歧视。我觉得他也许比那些装腔作势的人更有趣,写一封表扬信偷着塞进他的口袋里未尝不可。

他把插头从草莓上拔出来,在黑帆布包里翻可以充电的东西。翻了半天,没找到东西。他拿出一瓶药,看了看,放回去,药瓶上没有充电器接口。接着,他翻出一盒奶,取吸管喝下去,把充电器插头插在空纸盒上。他一定要把国家的或者叫机场的电弄出一些来。曾有人对我说,如果总也不看电视容易把电视机憋爆;电视机里面的新闻和电视剧的信息量太大,你得让电视机把信息释放出来。眼前这个人可能怕机场的电太多了不安全,才把电输入香梨、草莓和空纸盒里,就像中医拿针扎患者的十指放血,他们说这对脑出血病人尤有急救之功。

这个人看我在注视他,从纸盒上拔下充电器的插头,对我点点头。我庄重地对他点点头。我怎么能不庄重呢?大笑或鄙视都不合适,庄重才对路。

有一次,也是在机场,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行走间从前胸的衣服下面掉下一只奶。我说的奶不是乳房,是塑料袋装的牛奶。实话说,这让我稍稍吃惊了一下,我看到她胸前一侧的乳房马上瘪了。我一直认为女人的乳房是人的乳房,没想到也可以有牛奶去上面站岗。她弯腰捡起这袋奶,恰好经过我身边,对我说:“焐一焐,热乎。”我庄重地对她点点头,她笑一下走了。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对我解释,她有权利做这件事,这件事对人对牛对机场对航空安全都没有损害。我知道,她会在心里怨恨我,因为我看到了牛奶像兔子一样从她怀里蹿出来,但我是无辜的。遇到别人的窘境,除了点头,我还有一个办法是对天花板翻白眼。我媳妇说翻白眼很像盲人,这个动作我不怎么做了,光剩下点头。

上面说的这两个人,有人会觉得他们怪,我不觉得怪,只不过与众不同而已。如今人们做事过于功利,不做一点儿无用功。人像机器一样,像齿轮和螺丝钉一样,只做“有用”的事。这样做,除了谋生的需要,并没有其他的美感。如果你觉得为香梨充电愚蠢,证明你理性且无趣。儿童们看了此景一定欢呼,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事情。儿童的可爱就在他们创造了许多无功利的行为。比如,孩子们拿奶瓶为布娃娃喂奶,把青草揪成碎末放进碗里当菜。孩子们心里明白青草不是菜,但宁愿相信它是刚炒的一盘味道绝美的佳肴,而且假装吃,很快就吃完了。他们脸上的满意比吃一盘真菜更真实,让成人羡慕不已。成人,无论吃青草末或吃真菜都没有幸福感,功利心剥夺了成人虚拟幸福的能力。如果不功利,好像更不幸福,现实生活的房子车子孩子和老人都不吃青草这一套。

我见过一人在饭桌上取出手机,打开后盖,在装电池的地方挑出一根牙签剔牙,装电池的地方整齐地排着许多截短的牙签——手机对他来说不过是牙签盒。我在图瓦共和国见到一人在燕子脚上绑一封信,后来这个燕子捎来了回信。图瓦人找了很多人辨识这封信,才知道这是一封用孟加拉文写的回信:“我们的荞麦已经熟了,你们的呢?”图瓦人的去信写的是:“我老婆已经三十岁了,她长出了第一根白发。”用俄文写的,估计种荞麦的孟加拉人没看懂。

这些“怪事”让我很开心。我知道我无趣并发现很多人像我一样无趣,我们都变成了机器。当有人不按既定的程序办事,我看到殊为欣喜,为他身上的活泼生机而高兴。我很想和那个为库尔勒香梨充电的人热烈握手,表示祝贺,但没敢实施。这些事,哲学上称之为游戏,人达到温饱之后即开始琢磨游戏。为香梨充电之类是小游戏,有些大的游戏是大人物展开的。当一些神圣的话语响起时,我知道游戏又要开始了……

用筛子筛水

我看见一个人猫腰在水库边上筛水,身后是绿中带黄的毛竹林,林梢的竹叶成团旋转,像钻进了一窝蛇。水比竹林的颜色绿,如一大块切不开的翡翠扣在地上。这地方属余杭,越过一座山就到了安吉。

银锭形的水库包住湖心的山。水面无一丝波纹,好像自古代起就没有波纹,鸟都不敢到水面落一下。

筛水的人站立在水边的大石上,手端一米多宽的大竹笸箩在水里筛。笸箩由竹篾或木篾编造,边沿包一个自行车旧轮胎,他可能在洗菜或洗草药。我走一圈回来,见笸箩里空无一物。他也可能在淘金吧。淘金千淘百漉最后可能淘到一坨二斤重的金疙瘩。然而,淘金都在河滩淘,水库里有金子吗?

我走到跟前观看。这个人身穿印英文的T恤衫,脚踏拖鞋。他用笸箩舀水,筛筛,水漏走;再舀水筛之。我忍不住问:您筛啥呢?他说筛筛水。啊?我差点儿被吓跑,筛筛水!我问筛多少了?他转身看水面。说:不到十分之一。

筛完得多长时间?我问。

他边筛边答:两年吧。

我想乐,没敢。有一位中国艺术家在英国某地路边捡了一块石子。他揣这块石子徒步行走了一百一十五天,环绕英伦走回来,把石子放在原来的地方。记者问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答:让石子看看风景。记者问:还有吗?艺术家答:让石子回到原地。

筛水比带石子旅行更深奥并东方。看穿戴,筛水的人不像行为艺术家。其实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你是吃饱撑的吗?这是第一个问题,可以不问。你是精神病患者吗?第二个问题也可以不问。你失恋了吗?也不能问。问啥呢?

我说:我帮你筛一会儿。

他乐了,说:好,我抽支烟。

我端起笸箩筛水,没等筛两下水漏没了。我把笸箩还给他。

你筛水干吗?我问。

他用白眼翻我一下,好像答案写在他的眼白里。

嗯,他是问题二,精神病。

古代所谓“愚公移山”的故事在这个柳暗花明的水库重新上演。愚公一锹一镐把山搞碎搬走,此人以笸箩要把水库的水筛一遍。他有五十岁了,能把水筛完吗?这样的问题不能问,像瞧不起人。我再次打量此人,他头发很短,少许白。面黑少肉,身架如农民。我不懂英文,不知他T恤上的英文印着什么。英文也许是:我是不像艺术家的大艺术家。

你是这个村的人吗?我问。

上个村的,他答。

他志向高远,不愿与平凡人交谈。我与他惜别,在心里祝他早日把水筛完并治好精神病。我看他的眼神、胳膊(精神病患者的胳膊伸不直),比较正常。是不是有人拿钱让他在这筛水呢?那么,拿钱的那个人有精神病吗?胳膊直吗?我年纪越大越感到凡事不可妄评,遇到一个奇怪的人,只能证明你见识少,不证明其他。

我回村里,路遇桶装水厂的老板,他是杭州人,正坐在石头上长篇大论训斥他的小黄狗。小狗先坐着,后来被训得躺在地上闭上眼睛。

我问老板,水库里有人筛水是怎么回事?他答:筛个屁,水是筛的吗?他做药引子。

药引子?不能用一水库的水做药引子吧,那得熬多少药啊?全浙江的人吃也吃不完。

他说:那个笸箩是黄杨木皮做的。他这个人有肩周炎,中医说拿黄杨树皮做个笸箩筛水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再把树皮煎水喝就好了。他做了个黄杨木皮的笸箩搞这个,搞一个月了。

我明白了,中医的部署。

过了几个月,我遇见一位中医,就此事向他请教。中医笑了,说这里边有一个关子。你非杏林之人,本不该对你说,说了也没啥事。古代医疗资源缺乏,好多医方是谋略。医家本来就跟兵家相通。这个筛水或煎水只是个幌子,黄杨木也是个幌子。大夫在用动功治他的肩周炎,明白不?筛不了九千遍,病就好了,架不住肩膀老动,筋拨开了。之后用黄杨木煎水喝,那是治好了之后的事了。这些事关键在于你信还是不信,人是不是老实。所以医家常说,傻子去病快,治聪明人的病反而慢,信则灵嘛。

照片和木梳掠走的时光

我爸在报社工作时,请摄影记者到家里来照相(但记者更愿意说他是在摄影)。我家因此比别人家多出一些黑白照片,镶在镜框里。

摄影记者名字叫杨义,他三十多岁就叼一只烟斗,细眼,脸常带笑容。被杨义摄影要具备胆略。他左手高举闪光灯:“别动!”低头看莱卡相机的取景框:“别喘气!”杨义眼睛眯得愈细,表示他真的要摄影了。啪!闪光灯爆响,炫目之光直取人面。

我们每次都吓一跳,脸可能吓白了。闪光灯爆裂的声音很大,它用短路的方法放射照相需要的一丈光芒。杨义微笑着,关上莱卡相机厚厚的皮盖,叼起烟斗,我爸划火柴替他点烟斗。

照相时,杨义让我们笑。“就像我这样。”他嘻嘻笑着。我不知道(现在也没弄明白)照相为什么要笑。我家照相之际,窗玻璃堆满向屋里张望的脸庞,大人或小孩的脸。他们严肃地惊奇地观看照相(或摄影)的全过程,而我们竟在笑,其实连哭的心都有了。闪光灯啪地爆响后,窗外趴着的人逃走一多半,我姐吓得钻进挂蓝花布帘的高桌底下,我爸用手攥住炕沿。我照相时被闪光灯吓到,留下惊魂之态。杨义说:“你看,浪费一张胶片,这是国家财产。”其实笑这个事真不是说笑就笑的,我们后来才渐渐会笑。我们对闪光灯大骇之际,杨义很满意,他不知看过多少张被闪光灯吓坏的脸。

杨义给我家留下不少照片,我妈看《人民画报》、我姐跳舞、我穿灯芯绒小褂举纸旗抗议美国出兵巴拿马都有照片,我们都在笑。但我们还是不愿照相,一来闪光灯可怕,二来笑更可怕,三来要回答家属院里小孩、老婆子的咨询:“照相疼吗?腿抽筋吗?”没办法。

我爸常常不征得我们同意就把杨义请到家里,我们略微表示不想照相,我爸立刻大发脾气,摘帽子摔在桌上,咬牙,出汗并擦汗。杨义理解我爸的心情,哄我们把相照上。那时候,照相(对不起,摄影)特别是照生活照并不容易。

回想这些照片(大多数没了),忆念最深的是我妈给我姐梳头的一幅照片。照片上,我妈身穿苏联式大翻领毛料西服(袖子挽着,衣服买大了)给我姐塔娜梳头。看上去,我姐四五岁,我妈三十岁左右。我妈梳头时表情羞涩——给女儿梳头不须羞涩,估计是穿西服或杨义讲了什么笑话让我妈不好意思了。

我不时地想起这张照片。今年过年,我妈和我姐坐着聊天,我心想你们咋不梳头了?母亲给女儿梳头是乐事,木梳顺乌黑的头发梳下来,头发像水从梳齿里流出。我妈给我姐先梳头再编辫子,最后系两个粉色的蝴蝶结,这个闺女就算打扮好了,塔娜将嗖地冲出房门跟别人跳皮筋去了。我记得我姐更喜欢给我妈梳头。我妈也留大辫子,塔娜不会编辫子,她一遍一遍梳我妈的头发,脸上带着笑容,像享受。

有时,人会无端地探究时光从哪里溜走了。想不出时,人用一些比喻说时光之逝。比如沙漏,时光像沙子一样漏走;比如钟表之针,走着走着赶尽了光阴。朱颜凋于镜里,时光何尝未从木梳齿的缝隙里溜走呢?木梳还在(当年的木梳早不在了),人的乌发被它梳没,头发和时光一道被木梳掠走。才知道,木梳是一个藏在我们身边的抢劫犯,早应抓起来。木梳之齿也是牙齿,吃掉了头发和光阴。

想到我妈和我姐互相梳头的情景,还想起我家满墙糊着报纸,我几乎读过上面的每一个字。南越的阮文绍和吴庭艳,南韩的李承晚都是在那时知道的。窗外长一排向日葵,金黄的大脸盘上蜜蜂缭绕。从屋门走出,看见窗下栽一排鸡冠花,如金丝绒一般华贵。我爱把脸贴在院子东边的电线杆子上听电流的声音——嗡,里面有电和电报与电话,这是大人告诉的。但我们听不到,特务也不一定能听到。

有一次,杨义上我家照相,这回是给我爸照。他参加八省区翻译工作会议,需要一张照片贴在会场的光荣榜上。杨义把贵重的摄影器材从包里掏出来,还没照,闪光灯就爆了,对着地上的铁炉子。我爸十分不解,他问:“先照炉子吗?”杨义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这像擦枪走火一样,显然杨义误搂扳机消灭了一个灯泡。杨义从包里翻出一个灯泡安在闪光灯上,说:“老那,就这一个灯泡了,你必须配合好,腰挺直。”我爸迅即挺直腰板,说“是”。他当过兵。杨义的照相机不知又出了什么毛病,他嘟嘟囔囔鼓捣。我记得我爸腰板笔直站立,抿着嘴,目视前方,汗流进扣着风纪扣的毛料中山装的领子里。我妈哈哈笑,拿毛巾让他擦汗。他生气了,大喊:“别碰我!”相机修好了,闪光灯对着我爸而不是炉子爆响。在闪电一般的白光里,我爸像烈士一样坚毅,随后坐在椅子上,解衣扣,闭目喘粗气。这张照片找不到了,估计当年挂在墙上相当吓人——我爸豹眼圆睁,鼻梁笔直,抿着嘴,如同目睹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