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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水(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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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要流走呢?

布尔津河像一张长方形的餐桌,碧绿色的台面等待摆上水果和面包的篮子。河水在岸边有一点儿小小的波纹,好像桌布的皱纹。

我坐在山坡上看这张餐桌,它陷在青草里,因此看不见桌子腿。这么长的餐桌,应该安装几百条腿或更多结实的橡木和花楸木腿。小鸟从餐桌上直着飞过去,检查餐桌摆没摆酒杯和筷子。其实不用摆筷子,折一段岸边的红柳就是筷子。现在是5月末,红柳开满密密的小红花,它们的花瓣比蚊子的翅膀还要小。这么小的花瓣好像没打算凋落,像不愿出嫁的女儿赖在家里。红柳的花瓣真的可以在枝上待很久,没有古人所说的飘零景象。

来会餐的鸟一拨一拨飞过了许多拨,它们什么也没吃到,失望地飞走了。有的鸟干脆一头扎进桌子里面,冒出头时,尖尖的喙已叼着一条银鱼。这就是河流的秘密,吃的东西藏在桌子底下。

青草和红柳合伙把布尔津河藏在自己怀里,从外表看,它不过是一只没摆食物的餐桌。为了防止人或动物偷走这条河,红柳背后还站着白桦树。白桦树的作用是遮挡窥视者的视线。青草、红柳和白桦树每次看到藏在这里的布尔津河干净又丰满,心里就高兴,它们竟可以藏起一条河。但它们没想到,布尔津河一直偷偷往西流。表面看,河水一点儿没减少,仍像青玉台面的长餐桌,但水流早从河床里面跑了。假如有一天青草知道了布尔津河竟然一直在偷偷流,它一定不明白河水要流到什么地方去,还有比喀纳斯更好的地方吗?

青草喜欢这里,它不愿意迁徙的理由是河谷的风湿润,青草在风中就可以洗脸。青草身上的条纹每天都洗得比花格衬衣还好看。这里花多,金莲花开起来像蒺藜一样密集。这一拨花开尽,有另一拨花开。到6月,野芍药开花,拳头大的鲜艳的野芍药花开遍大地,青草天天生活在花园里。可是,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要流走呢?

现在野芍药打骨朵了,像裂开的绿葡萄露出山楂的果肉。我用手捏了捏,花蕾的肉很结实,一颗手指肚大的花蕾能开出碗大的花。我想把山坡的野芍药的花骨朵全都捏一遍,好像说我手里捧过百万朵玫瑰(《百万朵玫瑰》——这是我昨天听华俄后裔张瓦西里唱的俄罗斯民歌),但我怎么捏得过来呢?把花捏得不开放怎么办?草地、悬崖上都有野芍药花。开在白桦树脚下的野芍药花一定最动人,它像一个人从泥土里为白桦树献花。

白桦树,你怎么看都像女的,就像松树怎么看都像男的。白桦的小碎叶子如一簇簇黄花,仔细看,这些黄花原来是带明黄色调的小绿叶子。能想象,它在阿勒泰的蓝天下有多么美,而它的树身如少女或修士身上的白纱。当晨雾包裹大地又散开后,你觉得白桦树收留了白雾。我甚至愚蠢地摸了摸树干,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肚,又用舌头舔了舔——没沾雾,白桦树就这么白。既然这样,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还要流走呢?

有一天,我爬上了对面的山。草和石头上都是露水,非常滑,但我没摔倒。我的鞋是很好的登山靴,它根本没瞧得起这些草和石头上的露水。登上山顶,看到了我住的地方的真实样子。木头房子离河边不远,像狗窝似的。黑黑的云杉树如披斗篷的剑客,从山上三三两两走下来。更黑的那块草地并不是云杉长在了一起,那是云朵落在草地上的影子。

布尔津河在视野里窄了,像一条白毛巾铺在山脚下,也有毛巾上摆着圆圆的小奶球,有一些奶球连在了一起。它们是云朵,这是蒙古山神的早餐。云,原来还可以吃的,这事第一次听说。山神那么大的食量,不吃云就要吃牛羊了,一早晨吃一群羊,还是吃云吧。雾从河上散开,一朵一朵的云摆在河上,山从雾里露出半个身子,准备伸手抓云吃。昨晚下过雨,木制的牛栏和房子像柠檬一样黄。不一会儿,天空有鹰飞过,合拢翅膀落在草地上,想要抓自己的影子。野芍药下个月就开花了,山神早上在吃云朵,偷偷流走的布尔津河把这些事情告诉给了远方的湖泊。

飞机八月窗飘雪

头些年,我坐飞机爱选靠窗位置。苍茫云海与我只有一臂之隔。我成了喀喇昆仑山顶的气象员,对云彩指指点点,颔首示意。我觉得飞机的舷窗好像小了点儿,是不是可以改成四十八吋电视机那么大呢?

我还想过一个事,舷窗实为侧窗,看不到大地,只见到云,而大地才最好看。可以在脚下开一个窗,让我们看一看大地嘛。玻璃窗上安盖子,愿意看的开盖观赏,不愿意看的关盖子睡觉。有人说飞机客舱下面是货舱,安不了玻璃窗。他说就算可以开盖,也要注明这不是痰盂,更不是马桶。

身边的舷窗也不错,早先仙人在天上看到的奇景都被乘机人看到。当然,是机长先看到。机长的窗户大,全视野,他往那儿一坐明察秋毫。飞到哪个地方,手拉哪个杆,按哪个钮,按几下,他心里全有数。我见过夕阳低于飞机,徐徐落山。地球表面的人认为它已落山了,而我看到它继续下坠,像一颗燃烧的铁球掉进海里,迸起万道金光,光芒射到离地面九千米高的飞机的铝翅膀上。所谓云朵只挡住人的视线,根本挡不住太阳。太阳落山时打开一把扇子,绘满奇幻的金光。我在飞机上俯瞰大海,海水蔚蓝无浪。如果海水颜色更浅一点儿,它就是另一个蓝天。我把海当成天不要紧,飞行员不误判就好了。海水看不到边际,把地球改为水球也很恰当。海水把云挤到了天边,它们成了不重要的泡沫。大海仿佛与天空一样大,没有东西南北,没有高山草原。海天相连处透光,覆盖弧形的穹顶。

8月的一天,我在飞机舷窗外见到了雪花。雪花大如香菜叶,落到地面可以拆分成十几片。雪的斜线虚虚飞过,落在舷窗上,急速拉成牛毛细的水线,这是8月雪。天上的雪片往哪儿落?只有云朵接着它。云上能积成茫茫的雪野吗?云兜点儿小雪还成,雪多就驮不住了。它落下去,落到地面之前被风吹成雨丝。我们的飞机像一头白熊在雪花里穿行,身旁全是白蝴蝶,我觉得把飞机拍下来蛮雄浑,它看上去非常勇敢。

天上有什么?只有云。雨和雪都来自云。滚滚云朵如白牦牛渡河,不见首尾。云朵缠绕飞机的肚子、翅膀和脖子,摸摸这只钢铁大鸟是不是真材实料。飞机的翅膀如两把大镰刀收割天上的白云,割下的白云像麦子一样倒在天上却掉不到地面。飞机把一层白云割为两层。但留不下大理石一般整齐的云的广场。

去德国那次,飞越一千多公里长的兴都库什山脉。它是青藏高原的印度河和帕米尔高原的阿姆河的分水岭。山岭荒凉崎岖,我觉得这些峰峦之间正回荡着塔吉克人的乐曲。山头黑色的肩上披着白雪,如羊皮坎肩。那也美,荒凉崎岖之美。

天上看到的农田最美,小巧玲珑,匠心十足。从天上看工厂与开发区都不好看,一片疮痍。大地原本生长庄稼,畜养众生。工业化有什么好?得利的是人,而非自然。我猜想世界经历过许多次工业化,每一次都以毁灭世界而告终。世界耐心地从头再来,在荒砾上育出细菌和蕨类植物,生出水和植物,然后有人(不管是猴变的还是啥变的)直立行走。人掌握工具之后,开始发展。他们的发展插上科学的翅膀之后就刹不住闸了,地球启动自毁装置,像小孩推倒了火柴棍搭的房子。地球上,单单是土已有多么珍贵,这是地球生物运化多少年积攒的可以长粮食的根基。单单是水就有多么珍贵,没人能造出一滴水。祸害耕地和河流的到底是一些什么人呢?刑法上不设立毁地毁水的罪名,是一个大漏洞。把这两种劣迹从国土资源法和水利法中抽出来列入刑法定罪,人才老实。毁地毁水的后果比贪污受贿严重得多。

6月落雪、7月落雪、8月落雪,天空对大地多么温情,不忍看河水断流,不忍看草原上矿坑密布。天空洒下雪花,是想为干涸的河床添点儿水,覆盖大地的疮疤。天等不及了,8月就开始落雪。

风景一寸一寸敞开

我住在酒店八楼。楼下每天传来循环往复的女声广播——“黑龙江是我国第三大河流,俄罗斯人叫它阿穆尔河,蒙古人叫它哈拉木伦河,赶快上船吧!”

我想下楼告诉这个女人,阿穆尔河是蒙古语,不是俄语。西伯利亚的许多地名是蒙古语,如贝加尔、乌兰乌德、阿巴甘等。但我不想跟这个女人争论,她言说的核心是“赶快上船吧”,声音在风中缥缈,听上去像“赶快上床吧”,催人早睡早起。

“黑龙江是我国第三大河流……”从窗外传来时,我可能在睡觉(凌晨)或准备睡觉(夜晚),闻此言马上蹿至窗台观望我国第三大河流,一日无数次。大江丰满,大江从来不会急急忙忙。以黑龙江的宽阔而言,天际的云朵似乎只是它的陪衬。我看到,凌晨三点半开始,云朵就站立黑龙江两厢的天空,为它让道。黑龙江这时分应该叫白龙江,俄罗斯人应该叫它白穆尔河。江面如鲫鱼肚子一样银白。五点钟,这条肚子透出一些玉石般的微青。天上潦草的云朵挂上一些微红,如染色时代的照片那样浅而艳。我住八楼,江水不让我看到波浪,它也没什么波浪。成千上万吨的水流淌在平缓的河床里,要浪干什么?江的对面是我们的邻居俄罗斯。他们把中国原有的城市海兰泡改名为布拉格维申斯克(报喜城)。当年,他们在城里的东正教堂放置了一座报喜圣母像,而后改了城市的名字。这些人把中国原住民的辫子系在一起往江里赶,不从者被哥萨克用长柄斧子砍死。

如今,对面的城市有了繁忙的码头,七八座吊车日夜忙碌。夜里,这座城市最高最亮的楼房是中国人建造的五星级饭店,号称远东第一高楼。黑龙江是一条界河,收集着两岸不同的文化和历史。早上,从高楼上一眼望到对岸的国土,感到很近,近里又透着陌生。我早上、中午、晚上和夜里从我的窗户为江照相。画面上有这边的沿江公园、母亲塑像。在不同光线下,江水青碧、灰白、宝蓝,还有一种洋铁皮色。深夜里,黑龙江和它的名字最为吻合,江水完全漆黑。江里如果有龙也一定是黑龙而非黄龙。江上过船,船头两盏大灯亮起,好似我家黑猫飞龙的大黄眼睛。

黑河的江边公园是我在此地的最爱。自天亮开始,江边公园就布满人群,散步的、跑步的、打拳的、踢毽的,花花绿绿的衣装把江边打扮得比花圃还鲜艳。人们欢愉的表情仿佛说黑河是最幸福的地方。我想,如果哪个地方在江边建城市,如果江堤足够高,不妨把所有房子全建在江边,绵延一百里,让老百姓家家都高兴。我跑步,从港务局码头跑起,经过母亲塑像和十几座纯铜的狗熊雕像,一直跑到高架桥,全长三公里,往返六公里。跑步中,一边是江,一边是绿地,心旷神怡。人在跑,江水在身旁默默地流,如同你的脚步与时光被江水流走了。想到人跑步不过区区六公里,而江水日夜倾流,不知疲倦,人显得太软弱无力了。中苏交恶时,一天夜里,两岸边防军开亮探照灯,机枪嗒嗒扫射结冰的江面。双方都以为对方有人偷渡。事实上,是一只狗在冰上追一只狐狸。如今两岸祥和了,连江流的样子看上去都祥和,不疾不徐。跑完步,我一边落汗,一边看四外风景,有趣的是泳人。

黑河人管游泳叫洗澡。早晨,江边走来如海豹一般浑圆光着膀子的泳人。“洗去?”别人打招呼。“洗去!”海豹晃晃手里的毛巾。这些泳人三五个一堆,衣服脱在一起,下江。在黑龙江游泳,无论怎么游都被江水推着走。他们下江后,从几百米外的下游上岸,走回原地再下江。人在江里,只露个小脑瓜,实在比海鸥还渺小。上岸后,男人用毛巾被裹腰脱泳裤。有个女人,解泳衣,露出乳房,再裹毛巾被脱下面衣装,自然大方。跟晒黑的胳膊比,乳房雪白。

一天早上,我遭到暴风雨。我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叫《夜空里栽满闪电的森林》,放在那天早上才恰当。天色忽暗,闪电从天空伸脚到江中。江水起了波涛。北面的天空却露出半片蓝天,照得杨树叶子明晃晃地翠绿。江边栽种的小花簌簌发抖,花瓣如同不会飞的小鸟扇动翅膀。雷声从俄罗斯传到中国,又从中国传到对岸报喜去了。突然,江面像撒石子一样砸下一片雨点,像追着波涛砸。雷雨的闹腾刚开始,却突然休止,头顶迅速换上了蓝天,好像刚才的雷雨跟这块天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比话剧团换布景道具都快。我接着跑步,想起美国诗人查尔斯·赖特的诗:

从蓝岭的另一侧

九月的猛雷布下了预攻的炮火

云黑下来,一层暗似一层

闪电炮口的火焰

灼烧乌云的心脏

风景一寸一寸地

敞开

赖特描写的与刚才发生的景色十分相像,好像他也来过黑河或者狗娘养的“报喜斯克”。

逛大明湖

这是早上五点半,轻纱般的白雾在湖上飘移,好似幕帘,拉开露一方美景,旋即合上,告诉你对美要珍惜。在白雾消散处,荷花宛似仙子坐在圆圆的莲叶降临水面。她们下凡的通道当然是那片柔漫的白雾。人说菩萨打坐就坐在荷花上,实在因为荷花太美,如同一座玲珑宝龛。而露珠凝立莲叶之上,立得滚圆。莲茎高高举起欲开又拢的红莲,让人忍不住想在这里的石桥栏杆上题一句诗:此处有仙境。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清代诗人刘凤诰这两句诗是咏济南的诗章中最殊胜的诗眼,当年由山东巡抚、大书法家铁保书写刻在条石上,嵌于大明湖边的铁公祠西圆门侧。济南风光好,而济南人的自豪感全被此诗说尽。“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此处不是仙境,仙境在何处?荷柳湖山,写的是济南,更是大明湖。

清风徐至,为我拭汗。风从荷叶吹来,带着晶莹的清气。我想起一位日本唯美派小说家的名字——永井荷风,这名字起得多好——荷风。人们来大明湖走走、转转、跑跑,都想把名字改成荷风,张荷风、李荷风,情致婉转。荷风自柳边来,柳丝依依,似与湖水倾诉万般心语。

在大明湖,荷花与柳枝为绝配。此景如同黄山的峭壁与青松是绝配,秦淮河上桨声与灯影为绝配,牛肉和大葱包饺子为绝配道理相通。天下事往往有绝配,人与人、物与物,有缘遇到一起,便成佳话。在大明湖边上,鹊山与华山也是绝配。登上汇波楼远望,鹊山在西,华山在东,遥遥相对。烟雨之日,两山脉脉含情。古时济南八景有此“鹊华烟雨”,元画家、书家赵孟(兆做页右)曾有《鹊华秋色图》,记录美景。大明湖以往曾有鹊华桥,建于北宋诗人曾巩任齐州太守时。

曾巩主政齐州时,疏通了大明湖水,在北城墙修建了北水门。他用疏浚湖水挖出的泥沙筑了一道百花堤,栽花种柳。湖水分为东湖西湖,画舫云集,仕人往来。曾巩专门赋《百花堤》一首,记录欢愉心情。

逛大明湖不能不提千佛山。我小时候读刘鹗的《老残游记》,读过好多遍,一些写景的章节隐约可以背下来。刘鹗写千佛山称:“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得如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

刘鹗这一段描写,那才叫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有对色彩的敏感和大鼓书的韵致。说话间,走到大明湖西岸,荷柳依旧,雾散之后的湖面更显空阔明净。在这里走走、看风景是美事,看晨练的人则是趣事。

济南人热情豪爽,晨练时也表现鲜明。穿白绸衣舞红扇的女士列队起舞,似与荷花争艳。这里习武的人明显比其他城市多。练太极的、练七节鞭的、练剑的人正在昭示此地不仅崇文,兼以宣武。我还见一伙练摔跤的人,举石锁增添臂力,这种练法庶几近于古人。晨练之人相互感染,我是跑步者,也被舞者与武者感染。湖水波光潋滟,衬以荷花柳丝,运动者难免心旷神怡。我看到湖上水鸟翔飞,向人请教。身旁一位练石锁的壮汉说,这些年野鸭子多了,一种叫水鸡子,比家鸭个小,羽毛灰褐。另一种个头比水鸡子还小,头顶红羽,叫红冠子。一早一晚,常见到野鸭子戏水,成双游弋。

我见这位壮汉健谈,接着向他请教:大明湖的历下亭为什么叫历下啊?他答:历下指的是历山之下啊。我又问,历山在哪儿啊?我怎么没听说?

他反问:你不是济南人吧?我答不是。他说不是济南人也应该知道,历山就是千佛山啊!

哎哟!历山就是千佛山,我真乃孤陋寡闻,历山就是刘鹗写过的千佛山倒影之山。我谢过壮汉,转身就走。我光会跑步,却不懂风物常识,让人笑话。回家查了查书,得知舜帝为民时,曾在历山之下躬耕。《墨子》记载:“昔者,舜耕于历山。”《史记》记载:“秦兵次于历下。”春秋时,历山属齐国,秦代称历下邑,汉至清代都称历城县。此事除了我不知道,看来人人都知道。

海的月光大道

晚上,我在房间里站桩。面前是南中国海(中间隔着玻璃窗)。半个月亮被乌云包裹,软红,如煮五分熟的蛋黄。有人说面对月亮站桩好,但没说面对红蛋黄月亮站桩会发生什么。站吧,我们只有一个月亮,对它还能挑剔吗?站。“呜——”这声音别人听不到,是我对气血在我身体内冲激回荡的精辟概括。四十分钟“呜”完了,我睁眼——啊?我以为站桩站入了幻境或天堂,这么简单就步入天堂真的万万没想到——大海整齐地铺在窗外,刚才模糊的浊浪消失了,变得细碎深蓝。才一会儿,大海就换水了。更高级的是月亮,它以前所未有的新鲜悬于海上,金黄如兽,售价最贵的脐橙也比不上它的黄与圆,与刚才那半轮完全不是一个月亮,甚至不是它的兄弟。新月亮随新海水配套而来,刚刚打开包装。夜空澄澈,海面铺了一条月光大道,前宽后窄,从窗前通向月亮。道路上铺满了金瓦(拱形汉瓦),缝隙略波动,基本算严实。让人想光脚跑上去,一直跑到尽头,即使跑到黄岩岛也没什么要紧。

海有万千面孔,我第一次看到海的容颜如此纯美,比电影明星还美。月亮上升,海面的月光大道渐渐收窄,但金光并没因此减少。我下楼到海边。浪一层一层往上涌,像我胃里涌酸水,也像要把金色的月光运上岸。对海来说,月光太多了,用不完,海要把月光挪到岸上储存起来。这是海的幼稚之处,连我都不这么想问题。富兰克林当年想把宝贵的电能储存起来,跟海的想法一样。月亮尚不吝惜自己的光,海为什么吝惜呢?在海边,风打在左脸和右脸上,我知道我的头发像烧着了一样向上舞蹈。风从上到下搜查了我的全身,却没发现它想要的任何东西。风仿佛要吹走我脸上那一小片月光。月光落在我脸上白瞎了,我的脸不会反光,也做不成一道宽广的大道,皱纹里埋没了如此年轻的光芒。站在海边看月光大道,仿佛站在了天堂的入口,这是唯一的入口,在我脚下。这条道路是水做的,尽头有白沫的蕾丝边儿,白沫下面是浪退之后转为紧实的沙滩。我想,不管是谁,这时候都想走过去,走到月亮下面仰望月亮,就像在葡萄架下看葡萄。

脱掉鞋子,发现我的脚在月亮下竟很白,像两条肚皮朝上的鱼,脚跟是鱼头,脚趾是它们的尾鳍。我在沙滩走,才抬脚,海水急忙灌满脚印,仿佛我没来过这里。月光大道真诱人啊,金光在微微动荡的海面上摇晃,如喝醉了的人们不断干杯。海水把月亮揉碎、扯平,每一个小波浪顶端都顶着一小块金黄,转瞬即逝。大海是一位健壮的金匠,把月亮锤打成金箔,铺这条大道,而金箔不够。大海修修补补,漂着支离破碎的月光碎片。

小时候,我想象的天堂是用糖果垒成的大房子。糖果的墙壁曲曲弯弯组成好多房间。把墙掏一个洞掏出糖果来,天堂也不会塌。这个梦想不知在何时结束了,好多年没再想过天堂。海南的海边,我想天堂可能会有——如果能够走过这片海的月光大道。天堂上,它的础石均为透明深蓝的玉石,宫殿下面是更蓝的海水。天堂在海底的地基是白色与红色的珊瑚,珊瑚的事,曾祖母很早就跟我说过:如果一座房子底下全是珊瑚,那就是神的房子。天堂那边清冷澈彻,李商隐所谓“碧海青天”,此之谓也。在这样的天堂里居住哪有什么忧虑?虽然无跑步的陆地但能骑鲸鱼劈波斩浪。吃什么尚不清楚,估计都是海产品,饱含ω-3的不饱和脂肪酸。也许天堂里的人压根不吃不喝。谁吃喝?这是那些腹腔折叠着十几米肠子的哺乳动物们干的事,不吃,他(它)们无法获得热量,他(它)们的体温始终要保持在零上三十六至三十七摄氏度。为了这个愚蠢的设定,他(它)们吃掉无数动物和粮食。

海上的月光大道无论多宽也走不过去。天堂只适合于观看,正如故宫也只适合观看而不能搬进去住,连毛泽东也不住在故宫。我依稀看见脚下有一串狗的爪印,狗会在晚上到海边吗?我早上跑步,好几只毛色不同的狗跟在后面跑,礼貌地不超过我。我停下时,它们假装嗅地面的石子。我接着跑,它们继续尾随。我解释不了这种现象,也不认为我的跑姿比狗好,狗在模仿我跑步,可能是人跑步时分泌一种让狗欣慰的气味。如此我也不白来海南一回,至少对狗如此。晚上,狗到海边干什么来了?它可能和我一样被月亮制造的天堂所吸引,因为走不过去而回到狗窝睡觉去了。我也要回宾馆那张床睡觉去了,天堂就是眼睛能到,脚到不了的地方。它的入口在海南的海边有狗爪子印的地方,我在岸边已经做了隐秘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