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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水(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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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灯芯草

美国作家爱伦·坡说:“他听得见夜在黄昏时刻把黑暗倾泻在大地的声音。”我忘了是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他这句话,此刻突然想起来。但我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风把草叶上的露珠倾泻在大地上的声响,那些露珠原本在柔软的叶子上站立着,可以滚向任何一个方向但哪儿也没去,等待在阳光中蒸发。我来到贝尔茨河边之后,风拿着镰刀收走了这些滚圆的露珠,好像怕我拿口袋把露珠装走。

根河这个地方有许多河,而我好奇的首先是大兴安岭山麓有许多地方以河命名。根河市北面连接黑龙江省的漠河县与塔河县。根河市内有金河镇、牛耳河镇。全市两万平方公里面积内,河长二十公里以上的河流有三十七条,河长四百多公里的根河经过这里汇入额尔古纳河。这里有金河、牛耳河、乌鲁吉气河、敖鲁古雅河与激流河。贝尔茨河是激流河原来的名字,鄂温克语。这些河不是上级划拨下来的,现在上级手里没河了。河北省基本没河,只剩下北。有河的地方必有丰富的植被,根河市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八十,居内蒙古自治区之首。大自然赋予他们这么多河流,是由于森林丰饶的原因。反过来也说得通,大自然赋予他们丰饶的河流,孕育了这么多森林。根河市介绍本市说,这些森林资源“是典型的国有林区”。我看不出这些树和每一棵树具备国有的典型特征,它们都是大自然的子孙并为人类造福。

贝尔茨河即激流河从森林的尽头流过来,黑松林与宽阔的河床之间有柳树的屏障,河水平静广阔,看不到激流。河水流近之后,水面现出一团团旋涡。这些旋涡好像锦缎长袍上的团花,如(卐)字的图案;也像剪纸作品牛身上旋转的花纹,表示牛身上有毛。旋转是大自然的一个谜,人与动物身上的毛发都沿旋转方向排列,否则长不出来。花的信子与花瓣都按旋转方向伸展与生长,太阳月亮都在旋转。阴阳鱼的太极图案抓住了这一特征——旋转。太极图还揭示了生长的另一个特征:阴中有阳,阳中寓阴;阴极阳生,反之亦然。河上的旋涡在表达水的力量。人把手伸进河水里,即知水流不是一股力量,而是千万股力量。河只在表面平静着,而它前进的每一步都是千百种力量冲突的结果。人说河水东流,但并不是每一股水都想往东流。水有自由的意志而无统一的念头,它们本意是向四外流,包括上岸逛一逛,但多种力量统合把它们变成了河流。还由于地势与月亮的吸引,它们才变成向东奔走的河流。河流未尝想流,它也可能想变成一个湖或钻进地下休眠,是各种力量推着它走,使它流动,继而灌溉农作物,把鱼群捎到远方产卵,让淤泥成为下游的沃土。

旋涡好像是河流开的花,像西瓜那么大,它绽放一秒钟即消失,身边冒出新的旋涡的花朵。河有河的想法,河羡慕河边那些花。在根河的森林和草地上,大朵的白芍药花旁若无人地盛开。外来的旅游者潜意识在这样想,这么好的花怎么没人采呢?想着并摘下一朵花。摘花人往前望,大白芍药花开到了目力所及的大片土地上,多不胜数,于是他失望地扔掉这朵不幸的花,只往眼睛里装填景色和花。河流羡慕这些花,河流急急忙忙地奔走,没时间在河水里培育一朵花,就用涡流假作花的圆形,好像是对向日葵的黑白素描画稿。做一朵不像,河流把它丢弃,再做一朵新花。就这样,河水边流边制作花朵,直到流入额尔古纳河乃至北冰洋。河流的一生竟如此短暂。如果一条小溪从山里流入北冰洋算八十岁的话,八十岁很快就到了。这一生它只流过几片草原,绕过几座山峰,做过一些记不清数量的涡流的向日葵花。

贝尔茨河岸边不光有野芍药花,在我看来,好看的要数灯芯草的花。灯芯草,又叫蔺草、龙须草。草茎像棕刷一样直立在黄泥和白色的石块间。我并没想用这些草刷我的衣服和鞋,我喜欢它的花。像一群红色白色的叶子攀爬草顶的山峰。有一种灯芯草开紫心白花,如一堆蝴蝶在草尖上开会。它们的花瓣好像是蜜蜂狭长的翅膀,五六片聚在一起开花。灯芯草长在河边,它比别的草更熟悉河流。人所看到的河流只是河流平常的样子,灯芯草看过贝尔茨河霜降时分的落日,碧草结了一层白霜,尽头是翻滚着落日的贝尔茨河。谁见过夏夜的河?星斗的数量刚好与虫鸣相对应。谁见过初雪的河流?雪片如蝴蝶飞进黑黑的河水里取暖。灯芯草在河畔度过春夏秋冬,最熟悉贝尔茨河的表情。

以《诗歌手册》传阅全美的诗人玛丽·奥利弗在《华兹华斯的山》中写道:

曙光抚过冻草的每一片叶子,叶子一片片燃烧起来,一齐烧出这片美景。那些寂静的挺立的草变成了魔杖,包裹在光的临时的衣服里。在这个清晨,我再也没看见任何别的东西,或者别的动的东西。狐狸的脚印就在我的脚印的前面,在霜地里开出一朵朵花。四下却见不到狐狸的身影。

借奥利弗的句式说,在这个清晨,我再也没见到任何别的东西,只有灯芯草,它在破晓的晨光里竖立金灯,花瓣如被灌木挂住在枝头飘舞的镀金的羊毛,贝尔茨河转着金色旋涡流向大桥的另一边。

河床开始回忆河流

大地上的河床像一个干瘪的口袋,粮食没了,口袋显出宽阔。我在各地见到许多干涸的河床,它们不是耕地,不是广场,是从天边延伸而来的河床,只是没有水。

所谓一无所有,说的正是河床。如果有,也只有一些鹅卵石。夏天,不长庄稼不长草的土地是干涸的河床。乍见白花花的河床,不免心里惊讶,它是什么?它几乎什么都不是。你能相信一条宽阔的河流竟然一滴水都没有吗?在雨后、在盛水期见到干涸的河床让人不安,无法想象当年这里曾经有过河,可以用汹涌、清澈、波浪和白帆形容的河,它竟然没了。

对大自然来说,河没了比人丢了钱更痛苦。如果河没了,鱼和水鸟的家也没了,两岸的青草没了,倒映在河里的星星也没了,因为星星不能倒映在石头上。如果河没了,连同河床一起消失是最好的。没有水,留下的河床好像是伤疤,是一条长长的干鱼的尸体。是的,干涸的河床如同尸体。是谁的尸体?是河的尸体吗?没听说河竟然还有尸体,水干了,白花花的河底只能是河的尸体。

干涸的河床好像在回忆,它抱着不应该拥有的沉寂回忆涛声和蛙鸣。河床回忆什么是水,它不知道水流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水会不会再来。当年水来的时候匆匆忙忙走过河床,带来鱼虾和泥沙。水没等站稳脚跟歇息,就被后面的水挤走了,水比车站的人流更拥挤。河床从来没想过一条叫作河的水流会干涸,这种惊讶比一个朝代的更迭更让人吃惊。

河床的悲哀是一个母亲的悲哀,她的产床上已经没有了孩子,她还在等待,并且哭干了泪水。一家外媒报道,从卫星上观察,中国境内二十年前约有五万条河流,现在这些河流中已经失去了两三万条。有两万多个河床母亲手里失去了孩子,她们怀里空荡荡的,等待人类把孩子还给她们。

人说,人是无所不能的。起初我不相信,当我看到一条又一条干涸的河床时,我相信了这一点,并为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分子而感歉疚。人把河都消灭了,还有什么做不到吗?消灭一条河比建造(请原谅我使用的“建造”这个词,这完全是人类爱用的词,而河流无法建造)一条河更容易。把河流上游的树木和竹林砍光,草原沙化,河就死了,只剩下河床这条敛尸袋。

当大街出现一个带刀痕的死人时,警察会为这个人的死因搜寻原因,曰“侦查破案”,人类为此发明了一个词叫“人命关天”。如果一条河死了,没人破案,没人痛哭,更没人祭奠。所以,当中国死去两三万条河流时,人们并没觉得失去什么,因为他们不是小鸟不是青草。他们忍受气候变化并心安理得,却没一个人指认杀死河流的凶手。在所有的案件里,如果凶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社会的时候,罪行自然会被赦免,我们都不是罪人。

我们都不是罪人,我们劝自己欢乐并制造更多的欢乐。电视台从国外引进娱乐节目在媒体上操纵人们哭笑,让人保持人的正常情感。而河床敞开空荡荡的怀抱,她的孩子没有了,她以为人会惊讶会替她找回孩子。先前的人类离不开河流,人类所谓的“文明史”都诞生于河流的两岸。看地图,人类的城市多建造于河边,中国有多少城市的名字带着水字边。古时候,人祭祀河、景仰河,后来竟搞死了河。人爱说“算你狠”,搞死河者,何止于狠,是把事做绝了。

我觉得人类应该派一个人到河边告诉河床,河已辞世,水利术语叫“断流”。他们理应为河床献上一些祭品表达歉意,河的消失毕竟算是大事。或者,他们应在河边装一个高音喇叭,日夜播放河水流过的声音和鸟啼声。总之,人应该为河的陨灭略微表示一点儿态度。

井是村庄的珠宝罐。井里不光藏着水,还藏着一片锅盖大的星空和动荡的月亮。

井的石壁认识村庄的每一只水桶。桶撞在石头的帮上,像用肩膀撞一个童年的伙伴,“叮——当”,洋铁皮水桶上的凹坑是它们的年轮。

那些远方的人,见到炊烟像见到村庄的胡子,而叫作村庄的地方必定有一口井,更富庶的地方还有一条河,井的周围是人住的房子。在黑夜,房子像一群熊在看守井。没人偷井,假如井被偷走了,房子就会塌。

井为村庄积攒一汪水,在十尺之下,不算多,也不少。十尺之下的井里总有这么多水,灌溉了爷爷和孙子。人饮水,水进入人的血管,在身体上下流淌,血少了再从井里挑回来。村里的人有一种类似的相貌,这实为井的表情。

井用环形石头围拢水。水不多也不少,在清朝就这么多,现在还这么多。村里人喝走了成千上万吨的水,水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多少人喝够了井水走了,降生面貌陌生的孩子来喝井里的水。井安然,不喜不忧,在日光下只露出半个脸——井只露半个脸,另半个被井帮挡着——轻摇缓动。井里没有船,井水怎么会不断摇动?这说明井水是活的,在井里辗转。在月光下睡不着觉,井水有空就动一动。

村民每家都有财宝罐,都不大,放在隐秘的地方——箱子、墙夹层,甚至猪圈里。而全村的财宝罐只有这口井,它是白银的水罐,是传说中越吃越有的神话。水井安了全村的心。

水井看不到朝暾浮于东山梁,朝霞烧烂了山顶的灌木却烧不进井里。太阳和井水相遇是在正午时光,它和水相视,互道珍重。入夜,井用水筛子把星斗筛一遍,每天都筛一遍,前半夜筛大星,后半夜筛小星,天亮前筛那些模模糊糊的碎星。井水在锅盖大的地方看全了星座,人马座、白羊座……都没超过一口井的尺寸。

井暗喜,月亮每月之圆,是为井口而圆。最圆的月亮只是想盖在井上,金黄的圆饼刚好当井盖,但月亮一直盖不准,天太高了。倘若盖不准,白瞎了这么白嫩的一个月亮。太阳圆、月亮圆、谷粒圆、高粱米圆,大凡自然之物都圆。河床的曲线圆、鸟飞的弧线圆,自然的轨迹都圆。人做事不圆,世道用困顿迫使他圆。圆的神秘还在井口,人从这一个圆里汲水,水桶也圆。人做事倾向于方,喜欢转折顿挫,以方为正。大自然无所谓正与不正,只有迂回流畅。自然没有对错、是非、好坏。道法自然如法一口井,大也不大,小也不小,不盈不竭,甘于卑下。

大姑娘、小媳妇是井台的风景。大姑娘挑水走,人看不见水桶,只见她的腰肢。女人的细腰随小白手摆动,扁担颤颤悠悠。井边是信息集散地,冒人间烟火,孩子们围着井奔跑。村里人没有宗教信仰,井几乎成了他们的教堂。但没人在井边忏悔,井也代表不了上帝宽恕人的罪孽。但井里有水,水洁尘去污,与小米相逢化作米汤,井水可煎药除病。井一无所有,只有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说的是井与河流,土是耕地。对树和庄稼来说,井是镶在大地的钻石。鸟不知井里有什么,但见人一桶一桶舀出水来,以为奇迹。春天,井水漂浮桃花瓣。入井私奔的桃花,让幽深的水遭遇了爱情。花瓣经受了井水的凉,冰肌玉骨啊。从井里看天,天圆而蓝,云彩只有一朵。天阴也只阴一小块,下雨只下一小片。井里好,石头层层叠叠护卫这口井,井是一个城。

井是白银的水罐,井水变成人的血水。井无水,村庄就无炊烟、无喧哗、无小孩与鸡犬乱窜。庄稼也要仰仗井,井水让庄稼变成粮食。人不离乡,是舍不得这口井。家能搬,井搬不了。井太沉,十挂马车拉不走一口井,井是乡土沉静的风景。

泪水的盐

在所有的水里,唯有泪水代表情感。泪水连着心房,情动于中,思绪化为泪水,一滴滴爬上眼眶。

像喷嚏无法阻止、笑无法阻止,谁也阻止不了泪水流淌。泪流如水流,它不管你的尊严、你的难堪,径自冲下来。泪腺应该是心血管的一部分。心里有东西破裂了,涌出泪。

流过泪,人常常沉默着,泪水和语言不兼容。人在哭泣中说不成句,谈吐异常困难。泪水里有情感,而语言真假莫辨。泪不与言词为伍。

哭过的人会茫然、会醒悟、会孤独,会在心里跟自己说话。哭泣是人生大动作,你没选择它,它却选择你。被哭泣选中的人,心里有悲伤、有委屈、有失望、有软弱,但没有放弃。哭泣是哭的人不愿放弃一样好东西。

人在哭泣时拭泪,颧骨被擦得红而新鲜,故有一词——以泪洗面。以泪洗过的面庞像火里的金子,有烧不化的明亮。泪水没浇过庄稼,没养过鱼,没化过墨块,它是什么水?此水发乎悲伤,止乎平静,像雨过天晴,泪的后面是静寂。

人把流泪看成是大事,但流泪对小孩子是日常功课。小孩子为一切事情而哭泣,他们心里快乐却最多。孩子们常常“破涕为笑”,这有多么奇怪。泪水与笑中间竟然只隔一张纸,捅破了是泪水,糊上是笑声。

在好的戏剧与文学里,观众与读者含着泪水发笑,同小孩子情形相近。好作品告诉人,喜与哀原本在一起。笑发自人物的苦痛,泪缘于自己的创伤。

泪水不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它们是天风海雨,四处寻找悲伤和孤独的人。泪水见证了世上的苦难从来没有停歇。

人看不到别人暗地的泪,每个人都孤独地洒过泪,自己不一定记得清。人把“哭”列进羞耻机制里,泪水被赋予软弱的定义,故而人恐惧自己的泪水。科学说,泪水是非常好的药剂,清洗眼球、营养眼球,泪水中的几十种成分至今无法人工合成。

人拒绝并远离宝贵的眼泪,因为捧不起它的重量。人在流泪的一瞬间会弯下腰双手捂脸,会躺在床上。泪水最重,人扛不起泪。流泪时,人常常垂首。

泪里有什么?八十多种物质的化学分子式解释不清其中的情感。

泪水里有盐。

人知道血里的盐(钠)掌管细胞膜的平衡。泪水的盐从哪里来?盐的源头不是脂肪、肌肉和骨骼,它只能来自血液。

血里的盐被泪水抽走,清洗眼球、清洗破碎的心。泪水是透明的血水,流出体外,减轻压在心上的痛苦。

有人早已无泪,泪干了;有人终生洒泪,恻隐心重;有人不为他人洒一滴泪;有人看电视剧流泪却不为娘亲老子流泪;有人练会了假哭的本领。

泪有传染性。泪可以营造一个哭的场,让善良人跟着忧伤。泪引发鼻孔毛细血管充血并堵塞。泪无法收藏。

在所谓历史博物馆里,应该有收藏泪水的玻璃瓶,写上这是谁的泪,为什么而流。饥荒中垂死人流的泪、冤屈人的泪、演员的泪、伟人的泪,都放在瓶里。这是一个小小的透明之血的博物馆,它说不出一切,但记录了一切。泪里有盐,像海里和血里有盐一样,有盐的地方就有风暴。

买一亩大海

买一亩大海,就买到了一年四季日夜生长的庄稼。庄稼头上顶着白花,奔跑着、喧哗着往岸边跑,好像它们是我的孩子。对,它们是浪花,但对我来说,它们是我种的庄稼。

大海辽阔无际,而我有一亩就够了。其实我不懂一亩有多大,往东多远,往西又有多远。别人告诉我,一亩是六百点六六六七平方米。够了,太够了。六百多平方米表面积的大海,足够丰饶。买下这一小块大海,我就是一亩大海的君王。

在我的海域上,没人来建高楼,没人能抢走这些水,我的水和海水万顷相连而不可割断。再说他们抢走海水也没地方放。这里没有动迁,没车因而不堵车。如果我买下这一亩海,这片海在名义上就属于我,而这片海里的鱼、贝壳乃至小到看不清的微生物,更有权说属于它、属于它们。是的,这一小片海在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活着的时候就属于它们——包括路过此地的鲸鱼和蹒跚的海龟,以后也属于它们。我买下之后所能做的只是对着天空说:我在这儿买了一亩大海。阳光依然没有偏私地继续照耀我这一亩海和所有的海,日光的影子在海底的沙子上蠕动。

一亩大海是我最贵重的财产,我不知怎样描述它的珍奇。早上,海面的外皮像铺了一层红铁箔,却又动摇,海水好像融化了半个太阳。上午,如果没有风,我的海如一大块(六百点六六六七平方米)翡翠,缓缓地动荡,证明地球仍然在转动,没停歇。如果你愿意,可以闭眼憋气钻进翡翠里,但钻一米半就会浮上来,肺里也就这么多气体。这时候,适合于趴在一块旧门板上(买船太贵)随波逐流,六百多平方米,够了,太够了。在我的领海上,我不会用线、用桩什么的,更不会用铁丝网什么的划分这块海,被划分的海太难看了。一个人的私权意识表现在大海上,就有点儿像蚂蚁站在大象身上撒尿。海的好看就在一望无际。到了晚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两句诗连这里的螃蟹都会背,不是人教的,是海教的。金黄的月亮升起来,黑黝黝的海面滚过白茫茫的一片羊群,没到岸边就没了,也许被鲨鱼吃掉了。在海边,你才知道月亮原本庄严,跟爱情没什么关系。在星球里,唯有月亮显出一些笑意,我是说海边的月亮。

我还没说一亩大海在下午的情形。下午,这亩海有时会起浪,包括惊涛骇浪。海不会因为我买下就不起狂风巨浪,海从来没当过谁的奴隶。海按海的意思生活才是海,虽然九级大浪卷起来如同拆碎一座帝国大厦,虽然海会咆哮,但它始终是海而没变成别的东西。

谁也说不清一片海,尽管它只有六百多平方米的表面积,说不清它的神奇、奥妙和壮伟。何止早午晚,海在一年四季的每分每秒中呈现不重复的美和生机。买海的人站在海边看海,鸟飞去飞来,鱼游来游去。海假如可以买到的话,只不过买到了一个字,它的读音叫“海”。世上没有归属的事物,只有大海,它送走日月光阴,送走了所有买海和不买海的灵长类脊椎动物,他们的读音叫“人”。

没有年纪的小河

人的记忆宛如一个湖,湖水澄明,空无一物,水下面却有水中世界的一切,丰富庞杂。

我舅舅昭日格图的房子后有一条小河。小时候,我去他家三天之后才发现这条河。他的土房子由草泥垒成。一锹挖下去,方块的草泥就成了垒房的坯。泥里夹杂半尺长的草根,像葱根一样雪白密集。他们把在河边挖的草泥搬到木制的牛车上,草泥上还长着两三寸高的青草,像方头方脑的绿头发。泥坯沉重、坚固,里面有草根交织,永远不会松散。牧民把草泥拉回来,选好一个地方垒房子。阳光照在他们黑红的胳膊上,胳膊薄薄的皮里有肉瓜灵活地窜动,像煮熟的牛小腿的腱子肉,由此我想到了酱油。他们七上八下搬运胶皮似的草泥垒墙,有人站在墙上拎着鹅卵石的坠吊线。肉瓜们忙碌半天时间,垒成房框子。牧民们砍几棵杨树架在房框上当梁。梁上铺红柳的苫笆,糊上泥,房子就盖好了。垒墙时我希望看到把长草的一面朝外,他们却不这样办,草面朝上。房子矗起后,泥块上带着铁锹的挖痕,那是钢铁切开泥土留下的光滑痕迹,比用泥抹子抹得紧实。泥块与泥块之间露出一层青草,像绿油漆在黑泥上画的粗线。

说这个,是因为我最近又回到那里——巴林右旗白音尔登苏木。我舅舅搬到了城里住,乡下还有草场。那间土房子还没有坍塌,它像老人一样个头矮了一些,不知是前墙矮了还是后墙矮了。我量身高比年轻时矮了一厘米,医生说是脊椎间隙磨薄了。土房子上画绿格子的青草早没了,不是枯黄,是没了,我离开那里已经四十多年了。房子拆掉了窗户,露出黑洞,屋里装工具。它成了一幅黑白照片,衬着灰绿的草原、紫红色的摩托车和似转非转的风力发电机的乳白色风扇。然而房后的小河还在那里,哪儿也没去,没褪色成为黑白照片。小时候,我和我姐姐塔娜到达白音尔登是一个上午,大舅昭日格图和过继给别人家的二舅江格尔正在旧房子边上搭建刚才说的新房子。江格尔驾驭着全村唯一的胶皮轱辘马车,他时刻用手摩挲竹枝鞭杆上的皮鞭红缨。红缨比玉米穗子更红,像适合松鼠穿的短裙子。新房子还没垒,他们用手指在空气里比画,像瘸子那样拖着一条腿在草地上画线,这都是造屋所需要的动作。旧房子后面有齐腰高的柳条,我们不知道它是河边才长的柳条。我们喜欢从旧屋子水缸旁边一口气跑到对面的沙丘顶上,大概一百米。地势升高,草的绿毯子铺到沙丘前不够用了,露出沙丘的白色肩膀。在沙丘顶上,我们闭紧眼睛,团身往下滚。本想滚回旧房子的水缸边上,睁眼看,房子还在远处,像牛皮纸糊的盒子。

塔娜、我还有昭日格图舅舅的女儿查干参丹、宝若参丹一起玩捉迷藏。宝若参丹穿一件刚能穿进去的绿绸子小褂,短襟在风里飘,跑到哪里都会被人找到。查干参丹故意让她趴在鲜红的倭瓜或金黄的玉米堆边上。宝若参丹三岁,黑得像一个烙铁。我们藏来藏去,藏遍了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鸡窝后面、羊圈里、筐里、红躺柜底下,盖单子躺被垛上面假装是叠好的被子。塔娜在房后的柳条里发出尖叫——啊!我们以为塔娜被狼叼走了,跑过去看,塔娜掉进小河里,她拎着白底红花的裙摆,一边咽眼泪一边笑。草原上的柳条当中竟然藏着一条河,它满足于自己的小与安静,悄无声息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