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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水(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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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佩塔娜,是她发现了这条河。她凉鞋陷进泥里,回头找出来,用拎凉鞋的手擦眼泪,吓着了。查干参丹和宝若参丹也向塔娜放射敬佩目光,塔娜藏猫猫还敢藏在河里,厉害。这条河一米宽,半尺深,河底的淤泥刚刚吞没脚脖子。河水澄清后,露出与这条河相配的火柴棍似的小鱼。河水好像没流,但草在水里倒向一边,如风中的长发。小河两岸(一米宽的河也有岸)的红柳条在风中交集,挡住河的身影,天上的云彩在柳叶的缝隙里露出窟窿的白,成了棉花套子。我们摘下野花丢进河里,看它们漂多远。塔娜捉到一条鱼,像馅饼一样扁圆。鱼被塔娜捧着,尾巴轻轻拍打她的手心。昭日格图舅舅说,这个河呢,下了雨,水这么多,不下雨,水也这么多。

多年之后,我又见到了这条河,它一点儿都没老。河还是一米多宽,红柳条在风中交集,河里窜动火柴棍似的土色的小鱼,草在水里漂向西边。河不会老吗?河流原来没有年纪。昭日格图舅舅比他父亲当年还要老,哮喘病让他浑身上下都发出咝咝声。当年他一身肉瓜,手持套马杆和烈马厮拼,像鹰一般。我觉得这条小河的记忆储存在我的大脑深处一个冰冻的罐子里,见到小河,记忆的罐子解冻化成水。这只是一条河的记忆,不知有多少往事在脑子里还没有解冻,冻就冻着吧。

南方的河流

南方的河流平缓饱满,小雨像丝网一样漂在河的表面,河把它们运到不下雨的地方。

南方灰白色的河流驶过吃水线很高的运沙船,沉重的船体移动,仿佛时刻在爬坡,河水的表情愈加灰白。谁都能看出河水比船更疲惫。

远眺南方的河流,它如同刚刚解下围裙,拾完柴草、喂过猪、做熟了饭的母亲。疲惫的南方河流,每每驶过货轮和运沙船。

南方河流众多。在多山的南方,河流自古已是道路。马蹄虽未踏过,拥挤的船舶磨白了河流。它们没时间看天,也抓不住河底的水草,唯有沉默流淌。

南方的河流一如蚌壳色的大地悄悄移动,这块地不长稻子和杂草,只有瓦楞似的波纹和船的村落。

船开往天际。南方的天际融化了地平线,仿佛河水在天际走散了,河流成了天际的尾巴。南方的鸟名字叫鸥,叫鹭,长着长长的脚,随着河流游荡。

南方的河流子女众多。多如牛毛的小溪从山里渗透大河。溪水在山里像儿童一样清澈,进入河流就老了。它们过早投身劳作,肩扛货船,手挑鱼虾。溪流进入河流之后开始寡言,它们听不懂彼此的方言,南方的方言比树上的枝杈还多。

南方人在陆地上仗没打够,把仗打到江上,草船借箭,火烧连营。人类脖子两根筋,河流脖子一根筋。河流没办法抬头辨识打仗的人和船头的旌旗。后来听到战鼓息了,呐喊息了,落入水下的箭镞长出绿毛。

河跟鸟兽一样在夜晚休息。南方的河流用月光洗自己的布衫。千里月光洗千里河衣,万里月光洗万里身体。南方河流的手足上全是泥巴,脊背长满老茧。月光倾水,一摇一顿,河流白一点儿又白了一点儿,松开皱纹,而后休息,一梦出了洞庭。

渔舟唱晚唱南方河流之晚。唱歌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南方的方言音调繁复,融汇了水车、江鸟、猿与山鬼的音调,咿咿呀呀。渔歌更像鱼歌,渊深幽远,如水草漂荡河面。

南方的河流为五谷奉献奶水,南方种两季和三季稻谷,河和河的子孙哺育稻和稻的子孙。稻子开花了,稻田滚过南方河流的浪花。两湖两广的大米里藏着南方江河的气味。白帆其实不白,河水缓缓而流,云母色的南方天空下面只有油菜花鲜明晃眼。

南方多雨的河流培植的竹子吹出玲珑的笛曲,南方多鸟的河流倒映海螺似的青山,南方鱼虾丰盛的河流把村庄哺育成水乡,南方驮着竹筏的河流淘洗白腴的月亮。南方的河流古代叫水,如今叫江。在长江和珠江的出海口,南方的河流汇入大海,我替它们庆幸,它们终于可以歇歇了。

沙漠里的流水

勃隆克沙漠如山丘一般有峰有谷,有沙坡和悬崖,全是沙。站在沙的悬崖上,人可以往下跳,甚至头朝下鱼跃冲下,身体毫发无伤。沙子比人的身体还软,用它的软接住你,缓冲力量,人跳了悬崖之后还是人。人摔在比身体坚硬的物体上,身体迸而物体不迸,人落沙子上是沙迸,人还是完人。仔细看,沙粒实为坚硬的半透明的晶石,不规则的晶石之间的空气与间隙缓解了力。

行走在沙漠的峰峦,像走在鲤鱼的脊背上。沙丘顶峰有一道曲折鲜明的分界线,如同阴阳界。风把沙曲折地堆在顶端,沙子显出金黄的着光面和阴影。站在沙峰上看,左右峰峦线条柔和,没有树,一只鸟飞过,在沙漠上拖下鸡蛋大的阴影。在沙漠待着,耳朵有点儿闷,如飞机落地前那种闷,耳朵不适应太静。在有泉鸟的山里,人感觉寂静,耳底实有泉流和鸟鸣的低回,只是人注意不到。沙漠真是空寂,什么声音都没有,耳朵反而嗡嗡响。静,原本以喧闹为根基。不喧闹耳朵自己闹,它变成自鸣钟。

沙丘的谷底有一条溪流,边上一溜金红色的柳条,流水在柳条的生长路线断断续续露出身影。

沙漠里有流水?这好像是大自然撒的一个谎。走到水边,用手捧起水,清亮,凉,才知道水的真实。沙漠里怎么会存水呢?所有的水不都会在沙漠上迅速漏下去吗?这里怎么会有流水呢?河床用坚硬的淤泥和石头兜住了流水,沙子能吗?我用手掏溪流的底部,仍然是沙子,但坚硬。我觉得不能再掏了,再掏就漏了。

水在沙漠上比金子还贵重。柳条用枝条隐蔽水的身影,如果不遮挡,会有人上这儿偷水吗?这些水以微微颤动代替流淌,一尺多宽,有的地方只剩两指宽。水的底部铺着大沙粒,还有躺直的草。

我顺着河走,踩坍的沙子堵住一些水流,如破坏者。再走,这道水钻进地下没了。怎么会没了呢?我以掌做挖掘机,掏出一堆湿润的沙子,却不见水流。或者说,水流着,一头栽进了地心。它到地心去干什么?好像不符合流水的常态。水惯于在地表流淌,并不会突然失踪。

在谷底走,约走出五十米,水抬头冒出地面。地面又长出零零星星的柳条。宋代有传说: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柳乃柳永柳三变。此话在这里可改为:凡有柳条处皆涌流水,水乃沙漠流水地下水。

我觉得它们不是一般的水。对,它们肯定不是平凡的水。庸常之水在这里早漏下去了,怎么可能往前流呢?我捧水尝尝,还是水味,没尝出河味;再尝,有一点儿柳树的苦味。喝过此水,必也延年矣。可是,刚才断流入地的水,为何会挑头冒上来呢?似乎不受重力定律的约束。对大自然,人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我跟着流水走,又见到惊喜。在一巴掌宽的溪流中,游着两条小鱼,火柴那么长。小鱼像沙子那样黄,半透明,露着骨骼,但没刺。鱼甩一下尾巴动一下,眼睛是两个黑点。除了飞过的那只鸟,小鱼是沙漠里唯一的生物。当然我也是生物,眼睛比鱼眼大,不会飞。我把小鱼团到手心,像个坏人那样想:它长到餐桌上的红烧鱼那么大要多长时间?把鱼放回水里,另一条急忙趋近它,像询问它受伤没有。

沙漠有水流过,像大自然的谎言。大自然偶现诡异,但不撒谎。它让沙漠里有水,有鱼和柳树,这是一个生态系统。再往前走,我见到了壁虎似的蜥蜴。再往前,水面宽了,游着不一样的鱼,水边出现几朵野花,有一只野蜂飞过,一条蜥蜴跳进水里……

铁皮屋顶上的雨

雨的脚步不齐,永远先后落在铁皮屋顶上。铁皮屋顶是我家窗下的一百多米长的自行车棚的棚顶,里面有二十多辆自行车,一半没了鞍座与轱辘。

自行车棚顶上的铁皮涂绿漆,感觉它特招雨,也许云彩下雨正是因为相中了这个铁皮车棚。

听雨声,雨滴的体积不一样,声音就不一样。大雨滴穿着皮靴,小雨滴连袜子都没有,人字形的铁皮上的雨滴打滑梯滑到边缘,变成水溜。

雨滴落在芭蕉叶、茄子叶、石子和鸡窝上的声音不一样。有一年,我在太行山顶峰的下石壕村住过一宿。开门睡觉,雨声响了一夜。我听到从瓦上流进猪食槽里的雨水如撒尿。而雨落在南窗下的豆角叶和北窗下的烟草叶子上的声音完全不同,像两场雨水。豆角叶上的雨声是流行乐队的沙锤,沙啦沙啦莎拉曼,成了背景。烟草叶上的雨滴噗噗响,像手击鼓。或许说,烟草里有尼古丁,雨滴的声音就沉闷?没准儿。再细辨,雨落石板是更加短暂的清脆声,几乎听不到。我听一会儿南窗,听一会儿北窗,忽然想,主人为什么不把豆角和烟草种在一起呢?就为了让人来回跑吗?

从家里的窗户向自行车棚瞭望,雨小而大,缓而急。离铁皮屋顶一尺的地方,雨露出白亮的身影,转而急骤,成了白鞭,一尺多长,落地迸碎。瞧一会儿,觉得这些雨像里屋顶长出来的白箭。这块不知什么年头铺盖、什么年头刷绿油漆的铁皮屋顶清洁鲜艳,像铺好地毯等待贵宾。贵宾是谁呢?是后面更大的雨。小雨的雨柱细小,落在屋顶上,像撒沙子。不常吃六味地黄丸的人的耳朵听不出这么细腻的雨声。雨大之后,什么丸也不必吃了,满耳哗哗。雨滴落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金石之音。自行车棚这个共鸣箱太大了,比钢琴大几千倍,比小提琴大一万倍,它本来可以装一千辆自行车但只装了二十多辆,其中一半是没有盗窃价值的废车。里面的好自行车也就值二十元钱,在销赃市场卖十元钱,现被车主用码头用的粗铁链子锁着。豪雨见到这一块发声的屋顶喜不自胜,它们跺脚、蹦高、劈叉。雨没想到它竟可以发出这么大的金属声音。以前下过的雨,下在别处特别是沙漠上的雨全白瞎了,是哑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应该是“发声”吧,古代雕版工是不是把字刻错了?

风吹来,风像扫帚把空中的雨截住甩在地上。铁皮屋顶的响声轻重不一,重的如泼水。泼一桶水,“哗——”地流下来。自行车棚里的老鼠可能躲在角落里诅咒这场雨。雨在屋顶上没完没了,让酷爱安静的老鼠没法耐受。我想象它们拖着尾巴从东到西,寻找声音小点儿的区域,没有。

我听一会儿雨,忍不住向外面瞧一会儿,铁皮屋顶如此鲜艳,不能比它更鲜艳了。都说计划经济时的中国贫穷,这要看什么事。拿援助阿尔巴尼亚和往我家楼下铁皮屋顶刷油漆这两件事来说,很阔绰。如果“阔绰”这个词不高雅,可改为“放达”。哪个富裕国家往公用自行车棚的铁皮上刷过油漆?没有的,况且里边只有二十多辆车和三十多只老鼠。铁皮值不少钱,制成炉筒子、小撮子能卖多少钱?计划经济并非一无是处,让人在雨中目睹鲜艳的绿和听取不一样的雨声。

如果把铁皮屋顶的雨声收录下来,做成一首歌的背景也蛮好。它是混杂的、无序以及无边际的声音,能听出声源中心的雨声和从远处传来的雨声,层次感依次展开。我考虑,这一段录音可以当作念诵佛经的背景,可以做一小段竹笛独奏的背景。拍电影的话,可以考虑一人拎刀找仇人雪恨,他在鹅卵石路上疾走,人乱发,刀雪亮,铁皮屋顶的雨声表达他复仇的心情有多么急切,七上八下,心律不齐。

雨还在下,天暗下来,绿棚顶变黑。铁皮屋顶上的小雨妖们在继续跳舞。我忽然想听到雹子打到屋顶上是什么音效,飞沙走石,多好。可惜没听过。有一回天下雹子,我在外面,没听到雹子落在铁皮屋顶上的轰鸣,雹子白下了。

雪落在雪里

雪落在雪里,算是回到了故乡。

雪从几百或几千米的空中旋转、飞扬,降落到它一无所知的地方,因为身边有雪,它觉得回到了故乡。

雪本来是水,它的前生与后生都是水。风把它变成了雪,披上盔甲和角翼,在天空慢慢飞行。雪比水蓬松,留不住雨水的悬崖峭壁也挂着毛茸茸的雪花。雪喜欢与松针结伴,那是扎帐篷的好地方,松针让雪变成大朵的棉花。天暖时分,松针上的雪化为冰凌,透明的冰碴里针叶青葱,宛如琉璃。天再暖,冰吝惜地化为水,一滴一滴从松枝流下,流进松树灰红色鱼鳞般的树皮里,与松香汇合。雪落在松树上,极尽享乐。

白狗背上落了雪,白狗回头舔这些白来的雪花,沾一舌头凉水。雪落多了,狗身多了一层毛。白狗觉得这是走运的开始,老天可以为白狗下一场白雪,世上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雪花落在白马身上,使它的黑瞳更像水晶。没有哪匹白马比雪还白,雪在白马背上像撒了盐。雪使白猫流露肮脏的气质,雪让乌鸦啼声嘹亮。乌鸦站在树桩上看雪,以为雪是大地冒出的气泡,或许要地震。乌鸦受不了在雪地上行走踩空的失落感,它觉得这是欺骗。每一个在雪地上行走的生灵都觉得受到了欺骗,一脚踩一个窟窿,脚印深不可测。

雪填满了树洞,这些树洞张着白色的大嘴,填满雪。灌木戴上白色的绒帽。雪落在河床的卵石上,凹凸不平。石头们——砾石和山岩——盖上了被子,雪堆在它们的鼻尖。雪从树梢划过,树梢眼花缭乱,伸出枝杈却抓不到一片雪。雪习惯于下下停停,雪迟疑,不知是否继续下。雪让乡村的屋脊变得浑圆,草垛变成巨大的刺猬。老天爷下雪比下雨累,道理像打太极拳比做广播体操累。下雨是做操,下雪要用内力,使之不疾而徐、纷纷扬扬。老天不懂野马分鬃、白鹤晾翅根本下不了雪,最多下点儿霜。

雪花死心眼。前面的雪花落在什么地方,它一定追着这片雪也落在哪个地方,或许比前一朵雪花还早一点儿落在了那里。那里有什么?咱们看不出所以然,看不清雪片和雪片的区别在哪里,雪知道雪和雪长得不一样。雪花千片万片穿过窗户,落在窗下。它们争先恐后降落,就是为了落在我的窗前吗?下雪的夜晚,我愿意眺望夜空,希望看到星星,但每次都看不到。雪花遮挡了视线,直接说,大雪让人睁不开眼睛。当然,你可以认为是星星化为雪的碎屑飘落而下,仿佛天空有人拿一把钢锉,锉星星的毛刺,雪花因此飘下来。我在雪霁的次夜观星,见到的星星都变得小了一些,且圆润。我想不能再锉了,再锉咱们就没星星了。星星虽然对咱们没有直接的用途,但毕竟陪伴咱们过了一生,星星使黑而虚无的夜空有了灵性。

雪让夜里有了更多的光,大地仿佛照亮了天空。月光洒下来,雪地把光成倍地反射给月亮,让月亮吃惊。雪地使星星黯然,少了而且远了。如果站在其他星球观望雪后的地球,它通体晶莹,可能比月亮还亮,外星人可以管咱们叫“地亮”。有人借着雪的反光读书,我不清楚能不能看清字,首先他不能是花眼。但雪夜可以看清一只兔子笨拙地奔跑,把雪粉踢到空中。雪在夜里静卧,使它的白更加矜持。这时候,觉出月亮与雪静静对视,彼此目光清凉。

雪让空气清新,雪的身上有千里迢迢的、清冽的气味,这气味仿佛用双手捧住了你的脸。雪的气息如白桦树一样干净。跟雨比,雪的气息更纯洁。人在雪地里咳嗽,是震荡肺腑,让雪的清新进入血液深处。雪的气息比雨更令人富于幻想,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是圣诞老人要来了吗?

雪落在雪里。雪和雪挤在一起仰望星空,它们的衣裙窸窣作响。雪的冰翼支起一座小宫殿,宫殿下面还是宫殿。雪轻灵,压不破其他雪的房子。空中,雪伸手抓不到其他的雪,终于在陆地连结为一体。水滴或雨滴没想到风把它们变成雪之后,竟有了宫殿。它们看着自己的衣服不禁惊讶,这是从哪儿来的衣服?银光闪闪。

阳光照过来,上层的雪化为水滴流入下面的宫殿。透过冰翼,雪看到阳光橘红。雪在树枝上融化,湿漉漉的树枝比铁块还黑。雪在屋檐结出冰凌,它们抓着上面冰凌的手,不愿滴下。雪在屋顶看到了山的风景,披雪的山峦矮胖美,覆雪的鸟巢好像大鸟蛋。雪水从屋檐滑下,结成冰凌。冰凌像一排木梳,梳理春风。雪在雪的眼睛里越化越少,它们不知道那些雪去了哪里。雪看到树枝芽苞尖变硬,风从南方吹来。“因为雪,抱回的柴火滴落水珠。”(博纳富瓦语)

雨的灵巧的手

雪是客人,安坐地下枝上。它给麦子盖上一床棉被,甚至给宫殿前的小石狮子戴一顶棉毛帽子,雪到世间来串门。

而雨是世间的伙计,它们忙,它们比钟点工还忙,降落地面就忙着擦洗东西。雨有洁癖,它们看“这个名字叫地球的小星星”(阿赫玛托娃语)太脏了,到处是尘土。雨在阴沉天气里挽起袖子擦一切东西。裂痕斑驳的榆树里藏着尘土,雨用灵巧的小手擦榆树的老皮,擦每一片树叶,包括树叶的锯齿,让榆树像被榆树的妈刚生出来时那么新鲜。不光一棵榆树,雨擦洗了所有的榆树。假如地球上长满了榆树,雨就累坏了,要下十二个月的雨才能把所有的榆树洗成婴儿。

雨把马车擦干净,让马车上驾辕的两根圆木显出花纹,轼板像刚刚安上去的。雨耐心,把车轱辘的大螺丝擦出纹路。马车虽然不像马车它妈新生出来的,但拉新嫁娘去婆家没问题。

雨擦亮了泥土间的小石子。看,小石子也有花纹,青色的、像鸽子蛋似的小石子竟然有褐色的云纹。大自然无一样东西不美。它们降生之初都美,后被尘埃湮没,雨把它们的美交还给它们。雨在擦拭花朵的时候,手格外轻。尽管如此,花朵脸上还是留下委屈的泪。花朵太娇嫩了,况且雨的手有点儿凉。

雨水跑步来到世间,它们怕太阳出来之前还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阳光如一位检察官,会显露一切污垢。雨去过的地方,为什么还有污垢呢?比如说,雨没把絮鸟窝的细树枝擦干净,鸟还能在这里下蛋吗?——雨的多动症越发强烈,它们下了一遍又一遍。雨后,没有哪一块泥土是干的,它们下了又下,查看前一拨雨走过的每一行脚印。当泥土吐出湿润的呼吸时,雨说这回下透了。

雨不偏私,土地上每一种生灵都需要水分和清洁。谁也不知道在哪里长着一株草,它可能长在沟渠里,长在屋脊上,长在没人经过的废井里。雨走遍大地,找到每株草、每颗石子和沙粒,让它们沐浴并灌溉它们。石子虽然长不出绿叶子,但也需灌溉一下,没准儿能长出两片绿叶,这样的石子分外好看。

雨有多么灵巧的小手,它们擦干净路灯,把柳条编的簸箕洗得如一个工艺品;井台的青石像一块块皮冻;老柳树被雨洗黑了,像黑檀木那么黑,一抱粗的树干抽出嫩绿的细枝。

小鸟对雨水沉默着。虽然鸟的羽毛防水,但它们不愿在雨里飞翔,身子太沉。鸟看到雨水珠从这片叶子上翻身滚到另一片叶子上,觉得很好笑。这么多树叶,你滚得过来吗?就在鸟打个盹的时候,树叶都被洗干净了,络纹清晰。

雨可能惹祸了,它把落叶松落下的松针洗成了褐色,远看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翠绿的松针不让雨洗,它们把雨水导到指尖,变成摇摇欲坠的雨滴。嫌雨多事的还有蜘蛛,它的网上挂满了雨的钻石,但没法果腹。蛛网用不着清扫,蜘蛛认为雨水没文化。

砖房的红砖像刚出炉一样新鲜,砖的孔眼里吸满了水。这间房子如果过一下秤,肯定比原来沉了。牛栏新鲜,被洗过的牛粪露出没消化的草叶子。雨不懂,牛粪也不用擦洗。

雨所做的最可爱的事情是清洗小河,雨降下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扩展就被河水冲走了。雨看到雨后的小河不清澈,执意去洗一洗河水,但河水像怕胳肢一样不让雨洗它的身体。河水按住雨的小手,把这些手按到水里,雨伸过来更多的手。灰白的空气里,雨伸过来密密麻麻的小手。

雨落大海

我终于明白,水化为雨是为了投身大海。水有水的愿景,最自由的领地莫过于海。雨落海里,才伸手就有海的千万只手抓住它,一起荡漾。谁说荡漾不是自由?自由正在随波逐流,“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雨在海里见到了无边的兄弟姐妹,它们被称为海水,可以绿、可以蓝、可以灰,夜晚变成半透明的琉璃黑。雨落进海里就开始周游世界的旅程,从不担心干涸。

我在泰国南部皮皮岛潜泳,才知道海底有比陆上更美的景物。红色如盆景的珊瑚遍地都是,白珊瑚像不透明的冰糖。绚丽的热带鱼游来游去,一鱼眼神天真,一鱼唇如梦露。它们幼稚地、梦幻地游动,并不问自己往哪里游,就像鸟飞也不知自己往哪飞。

人到了海底却成了怪物,胳膊腿太长,没有美丽的鳞而只有裤衩,脑袋戴着泳镜和长鼻子呼吸器。可怜的鱼和贝类以为人就长这德行,这真是误会。我巴不得卸下呼吸器给它们展示嘴脸,但不行,还没修炼到那个份上,还得呼吸压缩氧气,还没掌握用鳃分解水里氧气的要领。海底美啊,比九寨沟和西湖都美。假如我有机会当上一个军阀,就把军阀府邸修在海底,找我办事的人要穿潜水服游过来。海里的细砂雪白柔软,海葵像花摇摆,连章鱼也把自己开成了一朵花。

上帝造海底之时分外用心,发挥了美术家全部的匠心。石头、草、贝壳和鱼的色彩都那么鲜明,像鹦鹉满天飞。上帝造人为什么留一手,没让人像鸟和鱼那么漂亮?人,无论黄人、黑人、白人,色调都挺闷,除了眼睛和须发,其余的皮肤都是单色,要靠衣服胡穿乱戴,表示自己不单调。海里一片斑斓,上帝造海底世界的时候,手边的色彩富裕。

雨水跳进海里游泳,它们没有淹死的恐惧。雨水最怕落在黄土高坡,啪,一半蒸发,一半被土吸走,雨就是这么死的,就义。雨在海里见到城墙般的巨浪,它不知道水还可以造出城墙又转瞬垮塌,变成浪的碉堡、浪的山峰。雨点从浪尖往下看,谷底深不可测,雨冲下去依然是水。浪用怀抱兜着所有的水,摔不死也砸不扁。雨在浪里东奔西走,四海为家。

雨在云里遨游时,往下看海如万顷碧玉,它不知那是海,但知道不是树也不是土。雨接近了海,感受到透明的风的拨弄。风把雨混合编队,像撒黄豆一样撒进海里。海的脸溅出一层麻子,被风抚平。海鸥在浪尖叼着鱼飞,涛冲到最高,卷起纷乱的白边。俯瞰海,看不清它的图案。大海没有耐心把一张画画完,画一半就抹去另画,象形的图案转为抽象的图案。雨钻进海里,舒服啊。海水清凉,雨抱着鲸鱼的身体潜入海水最深处,鱼群的腹侧如闪闪的刀光,海草头发飞旋似女巫。往上看,太阳融化了,像蛋黄摊在海的外层,晃晃悠悠。海里不需要视力,不需要躲藏。水是水的枕头和被褥,不怕蒸发,雨水进入大海之后不再想念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