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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辑 它们(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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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天一夜,狗爪子完全陷进了雪里。被大雪伪装的街道好像很整洁,狗知道这是假的,用不了几天,街道就会浸透脏泥汤子。但雪地里见不到什么垃圾。人,加了衣帽看不出谁是谁。人只露出他身体的二十分之一,一点点脸,狗愈发分不清谁是主人。如果没有雪,狗记得在卖熟食的铁皮车下面、在回民熟食的露天柜台下面有一些碎骨头,但雪覆盖了一切,雪真是一个伪君子。狗在雪里吃力地跑,它看到别的狗在雪里的溲迹,那是黄色的洞孔。无论黑狗黄狗,雪地上的狗尿都呈黄色,好像它们喝过啤酒。麻雀也没有食物了。原来,卖粮食的摊床边上的树顶落满了麻雀,人一走,麻雀就落地啄地上撒落的粮食。大雪盖住了这些粮食。狗已经几天没吃东西,除了雪,没有东西可吃。它越来越不扛冷,因为胃里没有食物。这只狗跑的时候三条腿落地,另一条被汽车轧瘸了。它跑起来不快。它觉得用不着快,可能就在下一刻,它的主人像上帝一样降临在它面前,蹲下,抱起它。狗用脸在主人衣服上蹭,泪水沾满了主人的脏衣服。

它不知道,它的主人因为它腿瘸,永远遗弃了它。

马群在傍晚飞翔

群马聚到一起飞奔的时候变成了鹰,变成气势汹汹的洪水,幻化为杂色的流云。

马群跑过去,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拦它们,四蹄践踏卷起的旋风让大地发抖,震动从远处传过来,如同敲击大地的心脏。大地因为马蹄的敲击找回了古代的记忆,被深雪和鲜血覆盖的大地得到了马群的问候,如同春雷的问候,而后青草茂盛。

原来,我以为马就是马,而马群跑过,我才知它们是大群的鹰从天际贴着地皮飞来。鹰可以不用翅膀而代之以铁铸的四蹄降临草原。马群跑过来,是旋风扫地,是低回在泥土上的鹰群。

马群带来了太多飞舞的东西。马鬃纷飞,仿佛从火炭般的马身上烧起了火苗。马在奔跑中骨骼隆突,肌肉在汗流光亮的皮毛后面窜动。马群上空尘土飞扬,仿佛龙卷风在移动。奔跑的马进入极速时,它们的蹄子好像前伸的枪或铁戟,这就是它们的翅膀。它们贴着地面飞翔,比鸟还快。置身于马群里的单匹马欲罢不能,被裹挟着飞行,长戟的阵列撕裂晨雾。

马群纷飞,它们在那么快的速度中相互穿插、避让,从不冲撞,更没有马在马群中跌倒。鸟群在天空也没有鸟被撞到地上。动物的智慧——动物身体里神经学意义的智慧——比人高明,它们有力量、灵巧,还美。动物不用灯光、道具、服装、化妆和配乐照样创造震慑人心的美。

马群飞过,对人来说不过是几十秒的时间,人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它们已经跑远或者说飞走了。

马群去了哪里?以马的力量、马的速度、马的耐力来说,它们好像一直跑到南方的海边才会停下来。我见过埋头吃草的马群,但没见过奔跑的马群是怎样停下来的。是谁让它们停下来?是什么让它们停下来?

马群在草原徜徉吃草,十分安静。马安静的时候,能看清它一下一下眨眼。吃草的马安静,马群在奔跑时如同一片云。云也奔跑,云峥嵘,云甚至发出雷鸣,但云也是安静的,这和马相同。云更多时候穿着阿拉伯式的丝制长衫在天边漫步,悠然禅意,与吃草的马群相同。

草原辽阔,晴空如澄明的玻璃盅扣在长满鲜花的青草盘子上,它叫作大地,又叫草原。羊群、牛群和马群虽然成群,在草原上也只是星散的点缀。马低头吃草,好像闻到了自己蹄子上的草香,风吹开马颈上的鬃毛。马的安静不妨碍它飞奔,马的雄心在天边。

在草原,每天都见到几次马群的飞翔,它们从山冈飞到河边。恍惚间,它们好像从白云边上飞过来,要飞越西拉木伦河。它们可能被《嘎达梅林》的歌词感动了:“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马群要变成鸿雁,排成阵在天空飞翔,它们渴望从高空俯瞰大地。马想知道大地是什么,为什么生长青草和鲜花,为什么流过河水,为什么跑不到尽头。

马站在山坡上吃草,马群飞翔。它们背上的积雪融化了,马的眼睛张大在雪幕里。马群在傍晚飞翔,掠走了夕阳。它们最后总是停在河岸,鸟群也如此。它们并未饮水,而是瞭望天地间的苍茫。

蜜的秘密

我们在花里看到的是花瓣,是美人意态和飘零。蜜蜂在花里看到了蜜。

蜜在哪里?

娇嫩的花蕊生在花的中心,像蛇芯子、像微型豆芽、像海洋生物的手足。哪里有蜜?花蕊的冠上有一点点花粉,这是蜜源。世上所有的蜜都来自如此稀少的花粉,蜜蜂把它们酿成蜜。

人在世上浑浑噩噩几十年,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曾经吃过蜜,却说不清什么是蜜。

蜜何止于甜?它是成分复杂的能量,也是生物体。蜜纯净如琥珀。我宁愿把琥珀看作是远古蜂蜜的结晶,我希望它是蜜的化石。切成一个戒指面戴在手上,蜜抱着手指睡觉,手隔着银子甜。

蜜的汉语发音轻柔甜美,吵架时用不上这个词。“你蜜”,听上去不狠。

蜜是世间最神秘的东西之一,它不同于纯朴的粮食,要去壳碾轧,要煮熟果腹。蜜从蜜蜂(嘴里、肚子里,哪里不清楚)那里到人口中,融化了一个甜的秘密。它和舌头如同情人一般相遇并相爱,缠绵不已。蜜在前生前世就知道人想蜜,知道舌爱蜜,最神奇的是蜜蜂知道蜜在哪里。只有蜜蜂知道花里有蜜。

花多干净。我们以为花仅仅负责人间的美,人把花的图案印在布上,雕成花放在房檐上,故宫影壁墙上刻着琉璃的荷花。花迎风摇摆,一如有情。花临水揽照,一如幽怨。花不语,人却从花容里分明看出了笑容。而花竟是蜜蜂的粮仓。蜂没吃掉花、没嚼碎花却采到了蜜,蜂从美里找到了粮食。

对人来说,蜂蜜提供热量、愈合创面、止痒、解毒、甜。对蜂来说,所谓蜜是它一生的事业和负累。除了采蜜,蜜蜂什么也不会干,不会打猎,不会吃草。可是,会采蜜的生物什么也不需要干了,采蜜已近于天使,无须会其他技能。

在蜜蜂面前,我每每自惭形秽,我会的手艺虽多,肚子里却没有一滴蜜。我也没见过其他肚子里有蜜的人。所谓甜言蜜语都是干坏事之前的铺垫,肚子里也没蜜。即使蜜蜂像法国地铁工人一样罢工,不再酿蜜,它的形态也令人敬重。金黄色带黑条纹的肚子有一些豹的不羁,又生出透明的翅膀,上有河流般的网格。翅膀是蜜蜂的代步工具。它如此辛劳,上帝让它再辛劳一些,给它安了对翅膀。众所周知,长翅膀的生物没有哪个懒惰,不停地飞啊飞。人的懒,原因之一是没翅膀。人若插翅,会加速户籍制度的灭亡,不亡也无用,人已飞了。海关的设立,边检站的设立,护照、飞机、汽车乃至婚姻制度的存在,皆因人无翅膀。有翅之人还坐什么飞机?办什么护照?结什么婚?打一圈麻将的时光,人已飞出好几个县,就算胖人,也飞出好几个村子了。借别人钱的人,永远不用还,一飞了之。人长了翅膀,无须买房,谁家房子好,上他家房檐住去。唯人心念太多太杂,上帝不让人长翅膀,让人膜拜车和房,让他们认为刘翔跑得很快。

蜜蜂像手脚沾着面粉的女人,沾的却是花粉。它们说不出话,用翅膀代替嗓子,“嗡——”蜜蜂一辈子只发这一个音:嗡。别人以为它还接着发——嘛、呢、叭、咪、吽。蜜蜂止语,只嗡,嗡的意思是热闹,热热闹闹,办采蜜这么大一件事,不可能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蜜蜂带着它的花肚子,藏着它的暗刺,翅膀扇出人之视网膜识别不出的频率,在花丛蹀躞徘徊。

人在槐花里待一天能让香味熏死,蜜蜂却清醒。那些枣花、荞麦花、苹果花、黑莓的花,是蜜蜂一生的工作车间。它在花里度过匆匆忙忙的一生,它知道花瓣的质地、花蕊的弹力、露水的深度,它手脚并用搬回来蜜。蜜蜂用太阳光照的夹角计算自己的路程,它从带白茸的叶子上听到植物的呼吸。

蜜的秘密无人知晓,人们吃掉蜜忘记蜜的味道。除了吃喝玩乐,人会忘记一切。蜜蜂在劳动中、飞翔中、睡梦中忘不了蜜,它把蜜安放在蜜的位置。它继续飞,风告诉它花的位置,太阳与它复眼的夹角告诉它返程的路线,蜜蜂嗡遍了天涯海角。

资讯说,农药,特别是除草剂,已让蜜蜂越来越少,蜂类无法抵御化学制剂的杀伤力。资讯说,移动电话的基站让蜜蜂的导航系统失灵,蜜蜂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死在尘土里。

人说,蜜蜂死了,人就吃不到蜂蜜了。实际上,现在没几个人吃过真正的蜂蜜。蜜蜂并不为让人吃到蜂蜜而活着,正如它们没想到会因为农药和移动电话基站而死。连续三年,我家门口小花园的蜜蜂一年比一年少,世间将失去这样一种美丽的、无害的、会制造甜蜜的小精灵了。孩子们将在课本里像认知恐龙一样认知蜜蜂,好像它是三国人物。

男孩女孩的燕子

纳博科夫说自己的小说《礼物》中有两个人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站在桥上,夕阳落在水里,低飞的燕子越过桥头。男孩转身对女孩说:告诉我,你会记住那只燕子吗?不是随便什么燕子,不是那儿所有的燕子,而是刚刚飞过那只。女孩说:当然,我会永远记住它。”

是的,是刚刚飞过桥头的那只燕子。它飞远了,肚子几乎贴在河水上,仰头飞向天空。他们也许再也见不到这只燕子了,也许见得到,那是以后的事。

为失去那只燕子惆怅,比为失去一个面包更值得。人说眼泪是珍惜的液体。事后算一下,人的大部分泪水是为不值得的事情而流,流出便收不回来,不如为燕子洒下一滴泪。泪水洒在青草里,燕子的身影还在河边徘徊。青草雪白的根须尝到泪水里的盐,它们第一次遇到咸的水,吮到人间的惆怅。燕子再度飞回来,在空气中优美地画出弧线,但这已经不是刚才那只燕子。

燕子没有名字,就算有名字也不会在呼唤中飞回来。它急于访问的地方太多。柳枝等着它,石柱子花的红头巾在河边飘舞。燕子想数一数河水的涟漪,山丁子从树上掉下来,河上扩充一片涟漪,冒出五个或六个圆圈,燕子一直没数清楚。金盏花开了半坡,像晾晒无边的唐卡,野蜂用翅膀模糊了花蕊的模样。

人生所有的经历都可用“错过”二字来定义。人错过了多少春天?不是所有的春天,是刚刚逝去的那个春天。连春天都错过了,还有什么没错过吗?错过的不仅是柳枝的苞芽,还有春夜和草芽拱翻石子的声音,错过幼雏对母鸟的呼唤,错过从花瓣滑落土里的那颗露水,露水钻入泥土同样永不再来。一切于刹那中寂灭,再来的已经不是他与它。

纳博科夫的男孩为什么让女孩记住那只燕子呢?她说已经记住了。人怎么能记得住一只飞鸟?这是怎样的记忆力?就像去记忆河里的一朵浪花、记住天上的一朵云。男孩和女孩所知道的事情别人不知道,燕子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飞远了。燕子飞到河的对岸,见到新的城堡。男孩和女孩来到森林里,采浆果和蘑菇。他们谈笑,拉着手往前走。如果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大海边上。一个地方无论离大海多远,它的边界一定是海,不管叫什么海。但没人从内地步行走到海边,海一直在寂寞,以浪柱雕塑大树和树叶。后来,男孩与女孩分手。春天,他们见到了新的燕子,和那只燕子一模一样。是的,所有的燕子都一模一样,就像所有的夜晚都一样、所有的杏花都一样。人在一模一样的时光里换了相貌。对大多数人来说,知道世上有燕子,但没留意过燕子。他们知道燕子是一种鸟,知道这是纸上的两个字,叫“燕子”。

燕子在纳博科夫的男孩和女孩的时间里飞行,在城里见到了新的男孩和女孩,以为他们进城了。燕子不知道他们并不是“他们”,燕子没时间辨析这些事,繁密的树叶等它穿越。它要去教堂院子里啄粉红色的胖虫子,燕子还没吃饱,天已晚了,它急着捉虫填饱肚子。雨云低垂,燕子越飞越低。街道的长椅上坐着老年人,他们紧握手杖,仿佛那是金手杖。老先生和老妇人动也不动,成了长椅的一部分。燕子以为他们在等待自己表演,它在空气中画出优美的弧线之后飞走,留给他们去回味。行人匆匆走过,老人的眼睛看着远处,远方还有燕子,但他们眼睛昏花了,看不到。

蚯蚓

蚯蚓多么温和,一生待在土里蠕动。它一辈子走过的路程也超不过一百米,大地是蚯蚓的家。土,说起来是坚硬的东西,用铁锹挖一锹土,土上带着切痕。但蚯蚓能在土里行走,这又算一个柔软胜刚强的例子。有人说蚯蚓食土为生,如果这样就太好了,它永远不愁吃的东西。土虽多,蚯蚓却不见长胖,它懂得节制。或者,土吃起来很慢,蚯蚓沙沙地咀嚼,一天吃不了多少就饱了。

蚯蚓身体粉红,跟人的肉色接近。它的身体干净。这样的身体表明土地原本不脏,即使吃土也可以长出人肉的颜色。而人需要吃粮食和肉才长出人色。光吃菜,人脸偏绿,人身上的血红细胞减少,转为血绿细胞,接近于螳螂的气色。20世纪60年代初,满街都是这种颜色的人,走路东倒西歪。

我见到蚯蚓先想到蛇。蚯蚓跟蛇有多少亲缘关系?它们相似但蚯蚓比蛇少一层皮。蛇皮,中药称蛇蜕,它是蛇的盔甲,而蚯蚓没有。上帝为什么不让蚯蚓长一层甲虫的甲呢?蚯蚓一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上帝。它藏在地里不出头也可能是怕被上帝发现。上帝惩罚谁,一般用两种方法,一是让它基因缺陷,二是让它干一些自不量力的事。然而基因有缺陷的生物大都本分,譬如羊不想吃狼肉并且远离狼。人的神经系统不敌毒品,这是基因缺陷,但有人尝试吸毒挡都挡不住。

蚯蚓没见过蛇,蛇只是一个传说。蚯蚓觉得下辈子变成蛇也不迟。这辈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蚯蚓已经够好。它的天敌,比如鹰或鸡,轻易吃不到蚯蚓。泥土的堡垒让蚯蚓十分安全,而蚯蚓也没想出去抓鸡或吃人。蚯蚓吃土的口感好像吃饼干,沙沙响。蚯蚓觅食无须像牛羊那样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坡,它抬头就有吃的,食品同时是被子、褥子,还是房子和床,总称土。蚯蚓喜欢土地的黑暗,静谧安详。土用臂膀护住蚯蚓,因为它没盔甲。蚯蚓偶尔也到地面上走一走,它觉得没什么意思,一来阳光晃眼,二来道路不平。蚯蚓在地面辗转不安,不如回到土里舒服。蚯蚓学不会蛇的灵巧。蛇哆嗦一下钻进草丛,再哆嗦一下钻进石缝。蚯蚓觉得蛇如果不吃药根本做不出这样的动作,这类似于麻痹震颤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