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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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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时辰,如今未初快过了。三人结了酒钱,匆匆朝金明门赶去。上一次是招福寺招待卫国公观龙霞,被李善德撞见,这次金明门附近应该也有什么活动,与他密切相关。

韩洄与杜甫左右各一打听,发现这里今日居然有观民之仪。

所谓“观民”,是说圣人每月都会登上勤政务本楼与花萼相辉楼,向下俯观,取个体恤庶民、与民同乐之意。而聚在楼下的百姓,虽然要保持叩拜,但趁身子抬起的瞬间,也能偷偷瞻仰一下龙颜。

今日轮到圣人登花萼相辉楼,百姓都在金明门前聚齐,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千人之数。可三人仍是不解,“冯元一”的意思难道是直接叩阍面圣?怎么可能?观民之时,禁卫戒备最为森严,根本连墙垣都无法靠近。何况圣人高居楼顶,你在下面喊什么,也难及圣听。

未正时分很快就到了,禁卫开始出面维持秩序。他们三个人都是有官身的,自然不会同百姓挤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最前面一排,跟其他小官员聚在一块。放眼望去,一片青绿袍衫。

六品以上的官员,有的是机会近睹龙颜,不必跑到这里来。只有七品以下的,才会借这个机会博一博存在感,说不定圣人独具慧眼,就把自己挑中了呢。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花萼相辉楼上开始有人影出现。禁军的呼喝连成一片,在场百姓纷纷跪伏,以额贴地。禁军对官员们的要求稍微松一些,这里不是朝会,只要立行大礼即可。

李善德行罢了礼,仰起头来,看到花萼相辉楼的最高一层,有一男一女凭栏而立。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和周围侍者的态度来看,应该就是圣人和贵妃。

他的心脏跳得比刚才快了一些。这是李善德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对全天下最著名的伉俪。

圣人与贵妃恩爱得很,两人并肩俯瞰,不时朝下面指指点点,意趣颇足。这时有第三个人影靠近,身材有些肥胖,手里还持一柄拂尘,肯定是个宦官。这宦官到了两人面前,朝下面一指,李善德突然发现,他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这里,而贵妃的视线,也随之看过来。

他连忙垂下头,不敢以目光相接。

楼上三人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过不多时,忽然有使者从楼上奔至城头,用嘹亮的嗓门喊道:“赏嘉庆坊绿李一篮!”

百姓和官员的队伍一时有些混乱。嘉庆坊远在洛阳,那里出产的绿李极为鲜嫩。虽不及荔枝出名,京中能吃到的人,也不算多。圣人居然在观民时发下赏赐,不知是哪个幸运儿能拿到。

使者将篮子从城头垂吊下来,由禁军小校径直送到李善德面前。周围的官员无不面露羡慕与嫉妒,还有人在打听这人到底是谁,竟蒙圣人御赐水果。

一直到观民之礼结束,众人散去之后,再没发生过其他怪事。李善德站在街头提着果篮,有点哭笑不得,那冯元一就为了给他发点水果?可他看向韩十四,却发现对方双目放光,连连拍着自己肩膀。

“怎么回事?”

“良元兄,这次你可以放心了!”

“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杜甫比李善德还急切。

“嘿嘿,我竟忘了是他。”韩洄不肯当众打破这盘中哑谜,扯着两人到了一处僻静的茶棚下。他丢出三枚铜钱,唤老妪用井水把李子洗净,拿起来咔嚓一咬,绵软酸甜,极解暑气。

其他两个人哪有心思吃李子,都望着他。韩洄笑道:“我来问你们,这个冯元一之前让良元兄去招福寺,目的是什么?”

“阻止鱼朝恩抢功,保下荔枝转运的差遣。”

“良元兄与他素昧平生,他却出手指点,为的是什么?或者说,他能从中得到什么?”

两人陷入沉思,李善德迟疑道:“让鱼朝恩吃瘪?”韩洄一拍茶案:“不错!鱼朝恩近年来蹿升很快,颇得青睐,你看这次贵妃诞辰,正是由他出任宫市副使,难免会有人看着不顺眼。”

“可宫里那么多……”

“你们别忘了,这人只用一个名字,就让杨国忠迫使自己的副使吐出功劳,面子极大。这样的人,在宫里能有几个?”

李善德回想起今日在花萼相辉楼上看到的第三人,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竟是他?高力士?杜甫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可仍是不解:“他就为了拦一下鱼朝恩?”

“荔枝转运这个功劳,右相自己都要忍不住拿过去,遑论别人……”韩洄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细思片刻,神情一变。

“不对!荔枝这事,也许最早就是从高力士那里来的!”

李善德与杜甫对视一眼,都很迷惑。韩洄懊恼地猛拍自己脑袋,说:“真是的,我怎么连这么大的事都忘了!早想起来,良元兄便不必吃这么多苦了!”

“到底怎么了?”

“高力士本来可不姓高,而是姓冯,籍贯是岭南潘州,入宫后才改的名字。”

这一下子,惊醒了其他两人。高力士名气太大,反而很少有人知道这段过往,只有韩洄这种人才会感兴趣。原来,他竟也是岭南人。

难怪圣人特别言明一定要岭南出产的荔枝,源头竟在这里。大概是高力士向贵妃夸口家乡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后面这一堆麻烦。

李善德随即把花萼相辉楼上的情形描述了一番,韩洄忍不住击节赞叹:“高明!真是高明!”

“我听说他名声很是忠厚。把良元叫来金明门前,大概是念在良元如此拼命的分上,略做回护吧?”杜甫猜测。

“也对,也不对。”韩洄又拿起一枚李子,“他把良元兄叫过来,只为了能在贵妃耳畔点一句:楼下那人,就是把新鲜荔枝办来长安的小官。如此一来,圣人和贵妃便知道了,哦,原来这人竟是他安排的。”

说到这里,韩洄满脸笑容地冲李善德一拱手:“但无论如何,良元兄的量刑一定会被削薄数层,不必担心有斧钺之危了。御赐的这一篮子水果,虽不是什么紫衣金绶,可也比大唐律厉害多了。”

“为什么?”

“圣人刚打赏过的官员,你们转头就说他该判斩刑?是暗讽圣人识人不明吗?”

李善德震惊得半天没说话,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真是比荔枝转运还复杂。高力士的手段好高明,两次模糊不清的传话,一次远远地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况下揽走一部分功劳,又打压了鱼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过是顺手而为。用招之高妙,当真如羚羊挂角,全无痕迹。

能在圣人身边服侍这么久仍圣眷无衰,果然是有理由的。

李善德心中略感轻松,可又“嘿”了一声。当初贵妃要吃新鲜荔枝,所有人都装聋作哑,一推二让,一直到自己豁出性命试出转运之法,各路神仙这才纷纷下凡,也真是现实得很。

他奔忙一场,那些人若心存歹意,他已死无葬身之地;若尚念一份人情,抬手也便救了。生死与否,皆操于那些神仙,自己可是没有半点掌握,直如柳絮浮萍。

这种极其荒谬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生出比奔走驿路更深的疲惫。此事起于贵妃的一句无心感叹,终于贵妃的一声轻笑。自始至终,大家都在围着贵妃极力兜转,眼中不及其余。至于朝廷法度,就像是个蹩脚的龟兹乐班,远远地隔着一层薄纱,为这盛大的胡旋舞做着伴奏。

李善德摇了摇头,拿起一枚李子奋力咬下去。他运气不太好,篮中这一枚还没熟透,满嘴都是酸涩味道。

三日之后,朝廷终于宣布了对他的判决:“贪赃上林署公廨本钱三十贯,杖二十,全家长流岭南。”

明眼人能看出来,这个判决实在颇具匠心。所有涉及荔枝转运的弹劾罪状,一概不提,只拿一个贪赃差旅钱的罪名出来。若依唐律,贪赃区区三十贯竟要全家长流,判决明显偏重;若依右相心情,判决又明显偏轻,可见是经过了一番博弈,各有妥协。

一个因从岭南运荔枝而犯事的官员,居然被判处长流岭南。招福寺的大师在一次法会上说此系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唯有恭勤敬佛,方可跳出轮回云云。

李善德一家,就这样彻底告别长安城的似锦繁华。这在上林署那些同僚的眼里,只怕比死还痛苦。“那个蠢狍子,放着京城的清福不享,去了那种瘴气弥漫的鬼地方,明年他就会后悔的。”刘署令恨恨地评论道。

李善德自己倒是淡定得很,能避开杀头就算很幸运了,不必奢求更多。他把归义坊那所还没机会住的宅子卖掉,买了一辆二手牛车,还换了一批耐放的酒。在六月底的一个清晨,他带着夫人孩子平静地从延兴门离开。全城没人知道这一家人的离去,只有韩十四和杜甫前去灞桥告别。

“子美,你的诗助我良多,要继续这样写下去啊,未来说不定能有大成。”李善德谆谆叮嘱道。杜甫泣不成声,挽起袖子要给他写一首送别诗,李善德却把他拦住了。

“我不懂诗,给我浪费了。下次韩十四回老家时,你给他写好了。”

“莫咒人啊。长安城这么舒服,我可不要离开。”韩洄笑道。

辞别二人,李善德一家坐着牛车缓缓上路。从京城到岭南的这条路,他实在是熟极而流。但这一次,他还是第一次有闲暇慢慢欣赏沿途的景致。一家人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四个月时间,才算是抵达了岭南。

岭南这个地方流放的官员实在太多,没人关注这个从九品下的落魄小官。赵辛民把他判去了石门山幽居,并暗示说这是朝里某位大人物的授意。

一转眼,就是一年过去。

“李家大嫂,来喝荔枝酒啦。”

阿僮甜甜地喊了一声,把肩上的竹筒往田头一放。李夫人取出两个木碗,旋开筒盖,汩汩的醇液很快便与碗边平齐。

阿僮又从怀里取出两个黄皮,递给李夫人身旁的小女孩。小女孩不去接黄皮,却过去一把抱住阿僮肩上的花狸,揉它的肚皮。花狸有些不太情愿,但也没伸出爪子,只是嘴里哼哼了几声。

远处的田里,一个人正挥汗如雨地搅拌着沤好的粪肥,虽然他一条腿是瘸的,却干劲十足。他正要把肥料壅培到每一根插在地上的荔枝树枝下。这些枝上皆有一处臃肿,好似人的瘤子一样,还用黄泥裹得严严实实的,隐隐已生出白根毛。如果培育得法,枝条很快就能扎下根去。

阿僮朝那边眺望了一眼,转身要走。李夫人笑道:“都一年了,你还生他的气呢?既是朋友,何必这么计较?”

“哼,等他把答应我的荔枝树一棵不少地补种完,生出叶子来再说吧!”阿僮哼了一声,又好奇地问道,“你们从那么好的地方跑来这里,你难道一点都不怪那个城人?”

李夫人撩起额发,面色平静:“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我也是因为这个当初才嫁了他。”

“啊?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好多年前了,我们一群华阴郡的少男少女去登华山,爬到中途我的脚踝崴了,一个人下不去,需要人背。你知道华山那个地方的险峻,这样背着一个人下山,极可能摔下万丈深渊。那些愿为我粉身碎骨的小伙子都不吭声了,因为这次真的可能粉身碎骨。只有他一言不发,闷头把我背起来,然后一路走下山去。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我一个人留在山上没命。”李夫人说着说着,不由得笑起来,“他这个人哪,笨拙,胆小,窝囊,可一定会豁出命去守护他所珍视的东西。”

阿僮挑挑眉毛,城人居然还干过这样的事,看来无论什么烂人都有优点。

“其实他去找杨国忠之前,跟我袒露过心声。这一次摊牌,一家人注定在长安城待不下去。只要我反对,他便绝不会去跟右相摊牌。可这么多年夫妻了,我一眼就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他是真的痛苦,不是为了仕途,也不是为了家人,仅仅是为了一个道理,却愁得头发全都白了。十八年了,他在长安为了生计奔走,其实并不开心。如果这么做能让他念头通达,那便做好了。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长安。”

李夫人看向李善德的背影,嘴角露出少女般的羞涩。

阿僮歪了歪脑袋,对她的话不是很明白。她还想细问,忽然看到李善德手持木铲从田里朝这边走过来,赶紧一甩辫子,迅速跑开了。过不多时,李善德满头大汗地走过来,接过夫人递来的酒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好酒!

这可不是米酒兑荔枝浆,而是扎扎实实发酵了三个月的荔枝果酒。

李善德放下碗,靠着田埂旁的一块石碑缓缓坐下。虽然小臂酸痛,浑身出了一层透汗,却畅快得很。他把碗里的残酒倒在碑下的土里,似是邀人来喝。

这石碑只刻了“义仆”二字,其他装饰文字还没来得及刻,经略府便取消了立碑的打算。李善德索性把它扛回来,立在园旁做个伴。

他给石碑倒完酒,凝望着即将成形的荔枝园,黝黑的脸膛浮现出几丝感慨。

在这一年里,李善德在石门山下选了一块地,挽起袖子从一个刀笔吏变成一个荔枝老农,照料阿僮的果园,顺便补种荔枝树赎罪。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叩石垦壤,完全不去理睬世事。唯一一次去广州城,只是请港口的胡商给不知身在何处的苏谅捎去一封信。

“有点奇怪啊!”

李善德暗自嘟哝了一句。他虽然不问世事,但官员的敏感性还在。荔枝在去年成功运抵京城之后,变成了常贡,转运法也很成熟,按道理今年朝廷从五月份开始就该催办新鲜荔枝了。可今天都七月中了,怎么没见城吏下乡过问呢?

这时他听见一阵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示意夫人和女儿抱着花狸躲去林中,然后站起身来。

只见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赵辛民带着一大队骑兵,正匆匆沿着官道朝北方而去。他注意到路边这个荔枝农有点脸熟,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勒住缰绳,愕然问道:

“李善德?”

“赵书记。”李善德拱手施礼。

“你现在居然变成这样……呵呵。”赵辛民干笑了两声,不知是鄙夷还是同情。

“赵书记若是不忙,不妨到田舍一叙。新酿的荔枝酒委实不错。”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陶渊明了啊……外头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怎么?”

赵辛民手执缰绳,面色凝重:“去年年底,安禄山突然在范阳起兵叛变,一路东进,朝廷兵马溃不成军。半年多,洛阳、潼关相继失陷。经略府刚刚接到消息,如今就连长安也沦陷了!”

“啊?”酒碗从李善德的手里坠到地上,“何至于,长安……怎么会沦陷?那圣人何在?”

“不知道。朝集使最后传来的消息,说圣人带着太子、贵妃、右相弃城而走,如今应该到蜀中了吧?”

李善德僵在原地,像被丢进了上林署的冰窖里。长安就这么丢了?圣人走了,阖城百姓如何?杜子美呢?韩十四呢?他咽了咽唾沫,还要拉着赵辛民询问详情。赵辛民却不耐烦地一夹双镫,催马前行。刚跑出去几步,他忽又勒住缰绳,回过头看向这个乡野村夫,神情复杂:

“你若不作那一回死,怕是如今还在长安做荔枝使——真是走了狗屎运呢。”

赵辛民一甩马鞭,再次匆匆上路。天下将变,所有的节度使、经略使都忙起来了,他可没时间跟一个农夫浪费口舌。

李善德一瘸一拐回到荔枝林中,从腰间取出小刀,在树上切下一枚无比硕大的丹荔,这是这园中今年结出的最大的一枚,硕大圆润,鳞皮紫红。他把这枚荔枝剥出瓤来,递给女儿。

“阿爷不是说,这个要留着做贡品,不能碰吗?”女儿好奇地问。

李善德摸摸她的头,没有回答。女儿开心地一口吞下,甜得两眼放光。他继续把树上的荔枝都摘了下来,堆在田头。这都是上好的荔枝,不比阿僮种的差,本作为贡品留在枝头的。他缓缓蹲下,一枚接着一枚地剥开,一口气吃下三十多枚,直到实在吃不下去,才停下来。

当天晚上,他病倒在了床上。家人赶紧请来医生诊了一回,说是心火过旺,问他可有什么心事,李善德侧过头去,看向北方,摆了摆手:

“没有,没有,只是荔枝吃得实在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