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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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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奥勃朗斯基家里,一切全都乱了。妻子得知丈夫与他们家原来的法国女家庭教师发生了关系,便向丈夫宣布自己再也没法和他在一个家庭里生活了。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到了第三天。夫妇俩本人及家里所有的人,都痛苦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共同生活已经毫无意义,即便是任何一家旅馆里偶然碰在一起的人,关系都要比他们之间来得亲密。妻子不出自己的房门,丈夫则已经第三天不在家了;孩子们失去了管教,在家里到处乱跑;英国女佣与女管家争吵了一场,给女友写了张便条请她给自己另找个雇主;厨师在昨天傍晚用餐时就走了;老板着面孔的厨娘和马车夫也要求主人给他们结账。

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奥勃朗斯基公爵——公众场合人们都叫他斯吉瓦——和通常一样,早上八点醒来了,但不是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在自己书房一张长沙发的精制山羊皮上。他在弹簧沙发床上转过自己保养得很好的肥胖的身子,紧紧抱住枕头另一端并把脸贴在上面,似乎还想再好好睡一会儿;但他突然跳起来坐在沙发上,睁开了眼睛。

“啊——啊,怎么来着?”他一边回忆着做过的梦一边想,“啊,怎么来着?对!是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请客吃饭;不,不是达姆施塔特,是在美国的一个什么地方。对,但当时达姆施塔特在美国。对,阿拉宾在玻璃桌上请客吃饭,而且——满桌子的人都唱着:Il mio tesoro2,不,不是Il mio tesoro,而是更美好的曲子,还有一些小巧的长颈玻璃瓶,它们是些女人。”他在回想。

奥勃朗斯基的双眼高兴得闪闪发亮起来,脸上不禁泛出微笑。“是啊,当时真好,很好。那里还有许多非常美妙的玩意儿,令人无法用言语形容,醒了后甚至无法用思想表达。”他发觉穿过呢料窗帘的一侧照进来一片亮光,便从沙发床上垂下双腿,伸脚寻找着妻子为他绣上花边的精制山羊皮金色便鞋(去年送的生日礼物);按照几年来的老习惯,他没有站起来,只把一只手伸到卧室里挂晨衣的那个地方。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并没有睡在妻子的卧室,而是睡在书房里,以及为什么会这样。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皱起了前额。

“啊呀,啊呀,啊呀!啊!……”回想到发生的一切,他叹息起来。与妻子争吵的全部细节,他的整个无可奈何的处境,以及最使他痛苦的自己的过错,又都浮现在他脑海里。

“是啊!她不会原谅我的,也不可能原谅。而最最可怕的是,全部过错都在我——我的过错,但我是无辜的。全部问题正在于此。啊呀,啊呀,啊呀!”回顾这场争吵中对自己而言最沉重的印象,他绝望地这样认为。

最不愉快的是开头一瞬间。当时他高高兴兴地从剧院回来,手里拿着个给妻子的大梨,妻子却不在客厅里;奇怪的是书房里也找不到她,结果是在卧室里,发现她手里正拿着那张暴露全部真相的纸条。

这个总是担心、忙碌、在他眼中十分平庸的陀丽,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呆呆地坐着,带着可怕、绝望和愤怒的表情看着他。

“这是什么?这个?”她指着纸条问道。

每当回忆这一场景,使奥勃朗斯基感到痛苦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回答妻子问题时的蠢相。

这一瞬间,他的感觉就像出乎意料地突然被卷进某种太过难堪的事件一样。他没法面不改色地面对这种情况。他并不感到委屈,也没有否认、辩解和请求原谅,反而继续保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任何另一种表现都比他这副样子强!他的脸完全不由自主地(“头部大脑的反射”,爱好生理学的奥勃朗斯基想),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露出通常那种善良而愚蠢的微笑。

他不能原谅自己这种愚蠢的微笑。见到这种微笑,陀丽好像生理上出现疼痛似的颤抖了一下,以她特有的暴怒愤愤地说了一大堆很刻薄的话,便跑出了房间。她从此再不想见到丈夫。

“全都是因为这愚蠢的微笑。”奥勃朗斯基想。

“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他绝望地问自己,但没有找出答案。

2

在对待自己方面,奥勃朗斯基是个真实的人。他不能欺骗自己,不能装作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他,现今三十四岁,风流倜傥,潇洒多情;他的结发妻子只比自己小一岁,却有着五个活着的、两个夭折的孩子。他不再爱她了,对这一点他并不觉得后悔。他后悔的是,自己没有能更好地瞒过她。不过,他倒是感觉到了自己处境的全部难处,也替妻子、孩子及自己可怜。要是预料到这个消息对妻子有这么大的影响,他也许会更好地设法隐瞒自己的过错。他从来没有清楚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妻子早已猜到他对她不忠,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他甚至觉得,她,一个憔悴、衰老的女人,风采尽失,魅力全无,完全成为个家庭的贤妻良母,平心而论,应当宽宏大度些才是。结果,竟完全相反。

“哎呀,可怕!啊,啊,啊!可怕!”奥勃朗斯基自言自语,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在此之前,一切是那么美好,我们和和睦睦地活着!她为孩子们感到满意、幸福,我也从不妨碍她,由她随意管教孩子和料理家务。对,坏就坏在她曾经是我们家的一位女家庭教师。这不好!追求自己家的女家庭教师,的确显得有那么点儿庸俗、下流!(他回想起罗兰小姐那双狡黠的黑眼睛及她的微笑。)可是只要她在我们家里,我从没有纵容过自己。而最糟糕的是,她已经……好像这一切是成心和我过不去似的!哎呀,哎呀,哎呀!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在生活中遇到各种最复杂难解的问题时,他通常会主动忘却,聊以过活。目前他也别无他法。但此刻他不能靠睡梦来忘忧,至少在晚上前是不行了,也就无法回到那种有长颈玻璃瓶式的女人唱歌的音乐中去了;他只好靠生活之梦将其忘却。

“听其自然吧。”奥勃朗斯基自言自语。他站立起来,穿上浅蓝色丝绸里子的灰色晨衣,拉起璎珞打了个结。他挺直宽阔的胸膛,深深吸了口气,轻松地迈开载着他肥胖身子的双脚,像通常一样健步走到窗户边上,拉开窗帘,按了按铃。他的贴身仆人马特维听到铃声,立刻拿着他的衣服、鞋子和一份电报走了进来。跟着马特维进来的,还有带着理发用具的理发师。

“机关里有公文来吗?”奥勃朗斯基问道,接过电报在镜子面前坐下来。

“在桌子上,”马特维用关切的目光疑惑地看了一眼老爷,稍等了一会儿,又带着狡黠的微笑补充说,“出租马车处来过人。”

奥勃朗斯基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镜子里瞥了马特维一眼;从他们在镜子里相遇的目光中,看得出两人是彼此理解的。奥勃朗斯基的目光仿佛在问:“你干吗说这个?难道你不知道?”

马特维双手放进自己单排扣的短外套口袋里,伸开一只脚,脸上微微浮出笑容,善良地默默看了老爷一眼。

“我叫他们下个星期天来,在这之前别来打扰您,来也是白跑一趟。”显然这是事先想好的话。

奥勃朗斯基明白了,马特维是想开个玩笑,引起对他的注意。他拆开电报看了一遍,猜测着弄清了电报里常有的不连贯句子,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明天到。”他说着,要理发师那只油光肥胖的小手停一会儿。理发师正在他长长的卷曲络腮大胡子间拨出一条粉红色的道道。

“感谢上帝。”马特维回答道,表明自己和老爷一样明白客人这次来的意义;这客人就是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奥勃朗斯基心爱的妹妹,她或许能帮助哥嫂重归于好。

“一个人来,还是和丈夫一起?”马特维问。

奥勃朗斯基没法说话,因为理发师正在给他修剪上嘴唇的部位。他就竖起一根手指。马特维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一个人来。那就给准备楼上的房间吧?”

“告诉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她会吩咐的。”

“是告诉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吗?”马特维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对,告诉她。喏,把电报拿去,交给她,照那边说的办。”

“您是想让我试探一下,”马特维心里明白,但他嘴里只说了一句,“是,老爷。”

马特维一只手拿着电报回来,两只靴子咯吱咯吱响地跨进房间时,奥勃朗斯基已经洗过脸、梳好头发,正准备穿衣服。理发师已经离开了。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要我禀报说,她要走了。她说:随他——也就是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马特维眼里含着笑意说,同时把双手塞进口袋里,向一边侧过脑袋,注视着老爷。

奥勃朗斯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那漂亮的脸上露出几分善良而可怜的苦笑。

“啊?马特维?”他摇摇头说。

“不碍事儿,老爷,会解决的。”马特维说。

“会解决的?”

“是的,老爷。”

“你这样想吗?谁在那边?”听到门外有女人裙子的沙沙声,奥勃朗斯基问。

“是我,老爷。”一个坚定而令人愉快的女人声音响起,接着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严峻的麻脸从门外探了进来。

“怎么了,玛特连娜?”奥勃朗斯基迎着她向门口走去,问道。

尽管在妻子面前全是奥勃朗斯基的错,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但家里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他一边。甚至眼前这位保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心腹,也不例外。

“怎么了?”他沮丧地问。

“您过去,老爷,再去认个错吧。或许上帝会帮忙的。她太痛苦了,让人看着都觉得可怜。再说家里一切都乱套了。该可怜可怜孩子们,老爷。认个错吧,老爷。有什么法子!爱坐雪橇……3”

“可是她不会接受的……”

“您得尽力啊。上帝是仁慈的,向上帝祷告吧,老爷,向上帝祷告。”

“那好,你走吧。”奥勃朗斯基说着,突然一阵脸红。“来,给穿好衣服。”他果断地脱掉晨衣,对马特维说。

马特维已经举起事先准备好的像套具似的衬衣,吹去上面一点儿几乎看不见的东西,带着明显满意的神情,把它套在老爷娇惯的身上。

3

奥勃朗斯基穿好衣服,在自己身上洒了香水,把衬衣袖子拉拉直,用习惯的动作把卷烟、皮夹子、火柴、带双链坠子的怀表放进各个口袋里,抖了抖双臂。虽然自己不那么幸运,但他感到自己还是清洁芳香、身体健康,精神抖擞。他一步步轻轻抖动着走进餐厅,那里已经摆好咖啡等着他了;咖啡的旁边,放着信件和机关里送来的公文。

他看完了信。有一封信让他很不愉快——是一个要买他妻子领地的森林商写来的。这森林必须卖掉;可眼下,直到与妻子和好以前,这件事根本没法谈。其中最不愉快的,在于这种金钱利益,竟会牵涉到目前他与妻子的和好。想到自己为这种利益,为出卖这片森林谋求与妻子和好,他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

奥勃朗斯基看完信,把机关里送来的公文拿到自己面前,很快翻阅了两个案卷,用很粗的铅笔做了些记号,然后把案卷推开,喝起咖啡来;喝过咖啡,他打开新到的晨报,看了起来。

奥勃朗斯基订阅的,是一种并不极端而属于多数人支持的自由派报纸。尽管他其实对无论科学、艺术、政治都毫无兴趣,但坚决支持多数人及他的报纸支持的对所有问题的观点;只有当多数人的观点改变时,他的观点才发生改变,或者说得好听点儿,不是他改变了观点,而是观点本身在他身上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奥勃朗斯基并不选择什么倾向、观点,而是这些倾向、观点自己来到他身上,就像他并不挑选礼帽和常礼服的样式,而是人家穿戴什么他也就穿戴什么一样。由于出入上流社会,再加上成年人通常思想活跃,观点就如同一顶礼帽一样必不可少。至于说为什么宁肯选择自由派倾向,而不是他那个圈子里许多人支持的保守派倾向,这并不是由于他认为自由派倾向更合理,而是它更接近他的生活方式。自由派说俄罗斯一切都很糟,的确,奥勃朗斯基欠了很多债,钱绝对地不够用。自由派说婚姻是一种过时的制度,必须加以改革,的确,家庭生活很少使奥勃朗斯基满足,还迫使他完全违背本性,开始撒谎和作假。自由派说——或者说好听点儿,是暗示——宗教不过是加在不开化居民身上的枷锁,的确,奥勃朗斯基甚至在做简短的祷告时都无不感到自己腿脚剧痛,而且没法理解既然现世的生活这么欢乐,还干吗叨叨这些关于来世的可怕而缥缈的词句。与此同时,奥勃朗斯基喜欢开玩笑逗乐,有时候还以取笑人为乐,说如果拿种族引以为自豪,就不应该停留在罗立克4上而拒绝承认最早的祖先——是猴子。就这样,自由派倾向成了奥勃朗斯基习以为常的玩意儿。他喜欢读自己订的报纸,就像饭后抽一支烟,在头脑里弥漫起一层薄薄的烟雾。他读了社论,其中说在我们这时代毫无必要鼓噪什么激进主义要吃掉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也毫无必要鼓噪什么政府必须采取措施镇压革命的祸患,相反,“我们认为,危险不在于假想出的革命这一祸患,而在于阻止进步的传统势力的顽固性”,如此等等。他还读了另一篇财政方面的文章,其中提到边沁和密勒5,并对财政部进行了讽刺。他以自己特有的敏捷的想象,明白了所有讽刺的意义:谁对谁,以及为何而发。这种分析通常情况下都能给他带来某种满足。可是今天,这种满足被破坏了,因为他回想起了玛特连娜的劝告及家里的不和。他还在报上看到,贝依斯特伯爵已经到了维斯巴顿,以及消除白头发、出售轻便轿式马车和某青年征婚等广告,但这些消息都没有像以前那样让他平静、轻蔑又心怀满足。

奥勃朗斯基看完报纸,喝了第二杯咖啡,吃过抹着黄油的白面包后,站起身来,抖掉西装背心上的面包屑,挺起宽阔的胸脯,高兴地笑了笑。这倒不是因为心里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儿——纯粹是由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可是这种快乐的微笑立刻勾起他的回忆,他又沉思起来。

门外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奥勃朗斯基听出是小儿子格里夏和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他们在搬什么东西,而且掉了。

“我说了,车顶上不能坐乘客,”小姑娘用英语嚷道,“你收拾吧!”

“全乱套了,”奥勃朗斯基心想,“怎么能让孩子们到处乱跑呢。”他随即向门口走去,叫住他们。孩子们扔下当火车玩的匣子,向父亲走过来。

小姑娘是父亲的宝贝,她大胆地跑过来,拥抱他,边笑边挂到他脖子上。和通常一样,她闻到他络腮胡子里散发出的熟悉的香水味儿,感到心情舒畅。最后,小姑娘吻了吻他那因为弯腰而涨得通红、越发柔情洋溢的脸,终于松开双手,想往回跑,但被父亲拉住了。

“妈妈怎么了?”他一只手抚摸着女儿光滑细嫩的脖子问。“你好。”他转过头,微微笑着对向他请安的儿子说。

他意识到自己不太喜欢小男孩,可总是力图做到一视同仁;但儿子感觉到了这一点,对父亲冷淡的笑容并没有报以微笑。

“妈妈?起来了。”小姑娘回答。

奥勃朗斯基叹了口气。“就是说,又是一整夜没有睡。”他想。

“那么,她高兴吗?”

小姑娘知道,父亲和母亲吵架了,母亲没法高兴,而父亲对这一点应当是知道的,他这么若无其事地问,显然是在装假。她为父亲脸红了。他立刻明白了这一点,也脸红了。

“我不知道,”她说,“她没有叫我们学习,而是叫库尔小姐带我们上外婆家去玩。”

“那就去吧,我的小塔尼娅。啊,对了,等一下。”他再次拉住她,抚摸着她一只柔嫩的小手说。

他从壁炉上取下昨天放在那儿的一盒糖果,挑了两块她爱吃的给她,一块巧克力和一块水果软糖。

“给格里夏吗?”小姑娘指着巧克力问。

“对,对。”他又摸了摸她的小肩膀,吻了吻她的发根和脖子,才放她走。

“轿式马车备好了,”马特维说,“对,有个女的求见。”他补充道。

“来了很久了吗?”奥勃朗斯基问。

“半个来钟头了。”

“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有人来要马上通报!”

“总得让您喝完咖啡吧。”马特维用一种使人无法生气的友善而粗鲁的语气说。

“那就快请吧。”奥勃朗斯基懊恼地皱着眉头说。

求见者是参谋部大尉加里宁的遗孀,她请求办一件不可能和毫无头绪的事儿。但奥勃朗斯基还是照例让她坐下,仔细听她把话说完,还给她提了详细的建议,告诉她该去找谁,怎么找法,甚至用自己粗犷、奔放、优美而清楚的笔迹,果断而流畅地给一个可能帮上她忙的人写了封信。奥勃朗斯基打发走参谋部大尉遗孀,拿起礼帽又停下来,想想是否忘了什么。结果发现,除了想要忘了的——妻子,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啊,对了!”他垂下头,漂亮的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过去,还是不过去?”他对自己说。内心的声音告诉他,没有必要过去,这里除了虚伪不可能有任何别的,他们的关系已不可能补救,因为她无法再恢复青春美貌,激发爱情,而他,也无法变成对爱情心如止水的老头子。除了虚伪和欺骗,现在不会有别的结果;而虚伪和欺骗则与他的本性不相符。

“但早晚还是得去,总不能老这样僵着。”他努力鼓起勇气说。他挺直胸脯,点着一支香烟抽了两口,就把它扔进珠母贝壳烟灰缸里,快步穿过黑洞洞的客厅,打开另一道通向妻子卧室的门。

4

陀丽穿着短上衣,站在打开的小衣柜前找东西。她原先那头浓密的秀发,而今已经变得稀疏,用发针别在脑后。她面容憔悴,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睛,因脸部干瘪而显得眼眶深陷。房间里到处撒满东西。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下来,眼睛盯着门,竭力使脸上露出严厉而轻蔑的表情,却只是徒劳。她感到害怕,害怕即将发生的会见。她刚才试图做的,这三天来已经试了十来次:找出她准备带到娘家去的孩子们和自己的东西——却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就连现在,也和前几次一样,她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得想法惩罚、羞辱他,就算只让他稍微品尝下他对她施加的痛苦,也算是报了点儿仇。她老说要离开他,却又感到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因为自己无法抛弃他是她丈夫的想法,也无法抛弃爱他的习惯。此外,她觉得如果在自己家里都照看不好五个孩子,离家在外就只会更糟。事实上,三天来最小的一个因为吃了不新鲜的鸡汤生病了,其他几个昨天几乎没有吃上午饭。她感到离开是不可能的。可是,她还在欺骗自己,还在找东西,装做要离开的样子。

一看到丈夫,她就把双手伸进小衣柜抽屉里,好像在寻找什么。等他走到自己身边很近的时候,才瞅了他一眼。然而,她原想做出一副严厉而坚决的表情,脸上流露出的却是怅惘和痛苦。

“陀丽!”他用轻轻的羞怯声音说,边说边把脑袋缩到肩膀里,努力装出一副可怜而顺从的样子,可还是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陀丽迅速地把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模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对,他倒是幸福又满足!”她想,“可是我呢?……大家都喜欢他这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还夸奖他,这真叫人厌恶;我就是憎恨他这副样子。”她抿紧嘴唇,苍白的神经质的脸上,右半拉筋肉开始抽搐起来。

“您要干什么?”她用急促、不自然和深沉的声音说。

“陀丽!”他颤抖着声音又叫了一下,“安娜今天就要来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能见她!”她嚷嚷说。

“可是总得,可是,陀丽……”

“您走,走,走!”她嚷嚷着,眼睛并不看他,仿佛这叫嚷是身上什么地方正痛得厉害。

奥勃朗斯基在想妻子的时候还能保持平静,指望一切照马特维说的那样会顺利解决,还能平静地看报、喝咖啡;可是当他看到她那痛苦憔悴的脸,听到这种听天由命的绝望声音时,就感觉呼吸困难,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眼睛里也开始闪耀出泪花。

“我的上帝,我干了什么!陀丽!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要知道……”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号哭堵住了他的喉咙。

她啪的一声关上衣柜的门,瞪了他一眼。

“陀丽,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一句话:请求你原谅,请求你原谅……你想想,难道九年的生活还抵不了那一时,一时……”

她垂下双眼听着,听他说些什么,好像在恳求他说服自己不要相信那件事。

“一时的冲动……”他说出来了,并想继续往下说;但听到这句话,陀丽又像身上哪儿开始疼痛一样,嘴唇紧闭,右边脸颊的筋肉又抽搐起来。

“您走,走开!”她嚷得更刺耳了,“别再对我说您的那些冲动和下流勾当!”

她想走开,但身子摇晃了一下,便伸手扶住椅子靠背,免得倒下。他的脸胀大了,嘴唇鼓起来,两眼直淌泪水。

“陀丽!”他抽泣着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想想孩子吧,他们是无辜的。是我的过错,惩罚我吧,让我为自己赎罪。只要办得到的,我决心全部照办!是我的过错,千真万确,是我错了!可是,陀丽,原谅我吧!”

她坐下了。他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对她产生了无法形容的怜悯。她几次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等待着。

“你想到孩子们,就是为了逗他们玩;而我想到他们,知道他们现在全都毁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看来,这些话三天来她对自己说过不止一次了。

她说话时对他以“你”相称6,他感激地看着她,挪动身子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厌恶地避开了。

“我想着孩子们,为了救他们我什么都愿意;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们:是带他们离开父亲好呢,还是把他们留给放荡的父亲——对,放荡的父亲……您倒说说,在发生……那种事情以后,我们难道还能在一起生活?这难道可能吗?您说呀,这难道可能吗?”她提高嗓门,重复说,“当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亲,与自己孩子的女家庭教师发生关系之后……”

“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他可怜巴巴地说着,头越来越往下耷拉,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觉得您下流,让人厌恶!”她大声叫嚷起来,火气越来越大,“您的眼泪像水一样不值钱!您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您没有心肝,不知廉耻!您卑鄙、下流,是个陌生人,是的,完全的陌生人!”她怀着痛苦和愤怒说出“陌生人”这个连自己都感到可怕的词儿。

他瞅了她一眼,她脸上那种愤怒的表情使他惊恐不已。她在他身上只看到了对她的怜悯,而不是爱情。“唉,她憎恨我,不会原谅我的。”他想。

“这真可怕!真可怕!”他说。

这时,隔壁房间里有个孩子大概是跌倒了,在大声叫喊;陀丽留神一听,脸色立刻变得温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接着迅速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可见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她听到小孩子叫喊时的变化,心想,“她爱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恨我呢?”

“陀丽,你听我再说一句话。”他跟在她后边说。

“如果您跟着我,我可要叫大家,叫孩子们了!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个无赖!我现在就走,您和您那位情妇就住在这里好了!”

她啪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奥勃朗斯基叹了口气,擦了把脸,轻轻地走出了房间。“马特维说:会解决的,可怎么解决?我看甚至连可能性都没有。哎呀,哎呀,多可怕!她嚷嚷得多难听,”他回想起她的叫嚷和“无赖”“情妇”这些词,自言自语说,“女佣们也许都听到了!难听得可怕,可怕!”奥勃朗斯基独自站了几秒钟,擦了擦眼睛,喘了口气,便挺直胸脯,出了房间。

这天是星期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厅里上钟。奥勃朗斯基想起自己对这个规矩的秃顶钟表匠开过的一个玩笑,说这个德国人“把自己的一生安排得像上钟一样”,于是露出了微笑。奥勃朗斯基喜欢开好听的玩笑。“说不定事情还真会解决呢!一个好听的词儿:解决,”他想,“应该这样说。”

“马特维!”他叫了一声,“和玛丽娅一起去把安娜用的那间黄沙发的休息室收拾好了。”他对应声来到的马特维说。

“是,老爷。”

奥勃朗斯基穿好皮袄,走到台阶上。

“您不在家用餐?”马特维送他到门口,问。

“看情况吧。这是给家里用的,”他边说边从皮夹子里取出十个卢布,“够吗?”

“够不够,看对付着用吧。”马特维说着,把马车门关上,退回到台阶上。

这时,陀丽哄孩子安静下来后,听马车声知道他已经走了,就又回到卧室里。这是她避开家庭事务的唯一去处;她一出卧室,家庭事务就将她团团包围。就是刚才她到孩子们房里这短短一会儿工夫,英国女佣和玛特连娜就向她提出了几个刻不容缓、只有她一个人能做主的问题:孩子们出去散步时穿什么?他们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个新厨师?

“哎呀,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她说着回到卧室里,坐在刚才与丈夫说话的地方,捏紧瘦得连戒指都要从指头上滑下来的皮包骨似的双手,重温起刚刚那场谈话的全部内容。“他走了!可是他要怎样才会与她分手呢?”她想,“难道他还在与她勾搭?我怎么没有问问他?不,不,和好是不可能的。就算我们仍生活在一个家庭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远成了陌生人!”她带着特殊的含意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可怕的词儿,“我本来有多爱他,上帝啊,我多爱他,……我多爱他!难道现在我不爱他了?我是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可怕,主要的,是那……”她刚想到这里,玛特连娜从门缝里伸进头来,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您让我兄弟过来吧,”她说,“他饭菜做得好;要不然像昨天那样,孩子们到六点钟还没有东西吃。”

“那好吧,我这就去安排。对了,派人去取鲜牛奶了吗?”

就这样,陀丽又忙碌起日常事务来,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痛苦。

5

奥勃朗斯基凭着自己良好的天资,在学校里成绩不错,但他懒惰又贪玩,所以毕业时属于末流;不过,尽管他一贯生活放荡,级别不高,年纪也不大,却在莫斯科机关里担任了一个体面而薪俸丰厚的主管职务。他得到这个职务是靠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卡列宁的关系,此人在机关所属的部里担任要职。不过,即使卡列宁不任命自己的内兄担任此职,奥勃朗斯基通过兄弟、姐妹、表亲堂亲、叔伯和姑姑姨妈等上百人的亲属关系,也能弄到这个或类似的职位,每年约有六千卢布薪俸;他需要这些钱,因为尽管妻子有足够的财产,他自己的事业却屡屡落败。

奥勃朗斯基的亲戚朋友很多,莫斯科和彼得堡几乎有一半人认识他。他出生于权势显赫的官宦世家。官场老人中,三分之一是他父亲的朋友,从他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得他;另外三分之一和他以“你”相称;还有三分之一则是他的相识。因此,那些地位、房产和租赁权等世俗利益的支配者,都是他的朋友,分配时也就不会没有他的份儿。所以,奥勃朗斯基无须特别费劲就能得到有利可图的职位,只要不拒绝、不妒忌、不争吵、不生气就行,而凡此种种,出于自己特有的善良,倒还从来没有过。如果人家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要的薪俸的职位,他会觉得可笑,再说他的要求并不怎么过分;他想要的只是和同龄人一样的东西,而他担任这职务干得不会比任何人差。

所有熟悉奥勃朗斯基的人都喜欢他,不只是因为他具有善良快活的秉性和不容置疑的真诚,还因为在他身上,在他潇洒开朗的外表,在他闪亮的眼睛、乌黑的眉毛头发和白里透红的面孔上,有着某种能使人生理上产生友好和愉快的东西。“啊哈!斯捷潘·奥勃朗斯基!这不是他吗!”大家见到他时几乎总是这么高兴地笑着说。即使有时和他谈话并不特别有趣——但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见到他还是同样开心。

这是奥勃朗斯基主管莫斯科那个机关的第三年,他除了受到同事、下属、上司及所有与他打过交道的人的喜爱,还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奥勃朗斯基在公务上受到这种一致的尊敬,其主要品质在于:第一,由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缺点,对别人就特别宽容;第二,融入他血液里的那种自由主义,由于不是从报上生硬搬来的,因此十分彻底,这就使他不论财富和官阶,对所有人都能做到平等相待,一视同仁;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点——他对所承担的工作完全漠不关心,结果因为他从不热心,也就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奥勃朗斯基来到供职的地方,在毕恭毕敬的看守陪同下,夹着公文包走进自己的小房间,穿上制服,然后进入办公大厅。文书和职员都站立起来,愉快而恭敬地向他鞠躬。奥勃朗斯基照例急忙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握过同事们的手,坐了下来。他恰到好处地讲了几句笑话,聊了会儿天,便开始办公。办公时应遵守的自由、随便和礼仪间的那种界限,没有人比奥勃朗斯基更能准确把握,他也总能使气氛愉快。秘书与办公室里其他人一样,愉快而恭敬地拿着公文走过来,用奥勃朗斯基倡导的亲昵随便的自由派语调说:

“我们总算想办法得到了奔萨省政府的材料,对此您是否……”

“终于收到了?”奥勃朗斯基用一根手指压住公文说,“那,先生们……”办公就开始了。

“他们不知道,”他低着脑袋,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听着报告,同时心里在想,“半小时前他们的主管还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呢!”他的眼睛在笑。这公务得不间断地进行到两点钟,之后才能休息和吃饭。

还不到两点,办公大厅的大玻璃门突然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坐在沙皇肖像画和守法镜下办公的官员,看到这意外的消遣都很高兴,纷纷向门口望去;但门卫立刻把进来的人赶走了,随后关上了玻璃门。

等秘书宣读完案卷,奥勃朗斯基懒洋洋地欠身起来,按照自由主义做派,当场拿出一支烟,往自己的小房间里走去。他的两位同事,老官吏尼基津和行伍出身的格里涅维奇,也同他一起走了出来。

“饭后我们还来得及办完。”奥勃朗斯基说。

“怎么也来得及的!”尼基津说。

“可这福明该是个大骗子。”格里涅维奇指一个与他们正处理的案子有关的人。

奥勃朗斯基对格里涅维奇的话皱了皱眉头,表示事先下判断有失体面,此外没有作任何回答。

“刚才进来的人是谁?”他问门卫。

“大人,一个什么人未经许可,趁我一转身就蹿进来了。他打听您。我说:等官员们都出来时……”

“他在哪儿?”

“大概到门厅去了,刚才还一直在这里走来走去的。哦,就是那人。”门卫指着一个身体结实、肩膀宽阔、一脸卷曲胡子的人说。那人的羊皮帽还没有脱,便迅速敏捷地顺着石级磨损的台阶跑上来。一名夹着公文包正往下走的瘦个子官员停住脚,不高兴地瞥了一眼跑上来的那人的双脚,然后疑惑地瞅了瞅奥勃朗斯基。

奥勃朗斯基在楼梯上边站着。当他认出跑上来的人时,他那张从制服金丝领子上露出的和颜悦色的脸,就更加容光焕发了。

“原来是你!列文,你怎么来了!”奥勃朗斯基一边带着和善、戏谑的微笑说,一边打量着走近自己的列文,“你怎么会屈驾到这个鬼地方来找我呢?”他不满足于握手,又吻了吻自己的朋友,“早就来了?”

“我刚到,很想看看你。”列文一边回答,一边不好意思又生气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围。

“啊,我们进去吧。”奥勃朗斯基了解自己这位朋友的自尊和愤愤不平的羞怯,于是说道。他抓起列文的一只手,像通过危险地段般,拉着他跟自己走。

奥勃朗斯基与所有相识的人几乎都以“你”相称:不管是六十岁的老人还是二十岁的青年,是演员还是大臣,是商人还是将军副官,处于社会阶梯两个极端上的人都有。这些人要是知道他们通过奥勃朗斯基而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时,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会跟随便什么人一起喝香槟酒,而与这些一起喝过香槟酒的人,他都会以“你”相称。所以每次当着下属的面,遇到他那些“不体面的朋友”(如他戏谑地称呼过的许多朋友那样)时,他总善于以他特有的机智冲淡这在下属心目中留下的不快印象。列文不在“不体面的朋友”之列,但奥勃朗斯基机敏地感觉到,列文以为他也许不愿在下属面前表现出他们俩的亲密关系,所以才拉他进自己的房间。

列文与奥勃朗斯基的年龄几乎相同,奥勃朗斯基与他以“你”相称并不是因为一起喝过香槟酒,而是因为列文从少年时候起就是他的同学和伙伴。尽管两人的性格和趣味不同,他们却是从小相亲相爱的朋友。虽然如此,就像选择了不同活动领域的人们之间那样,他们议论时虽然为对方的活动辩护,内心里却是蔑视的。每个人都觉得仿佛自己进行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朋友进行的——只不过是一种主观幻想。看到列文的模样,奥勃朗斯基就忍不住露出几分讥讽的微笑。他已经多少次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列文在乡下究竟干点儿什么,奥勃朗斯基从来没有能好好了解过,他也不感兴趣。列文每次来莫斯科总是一副激动、匆忙的样子,而且对事物大都有完全新的出人意料的看法。奥勃朗斯基嘲笑他,又喜欢他。列文也完全一样,他打心眼里既蔑视自己这位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又蔑视他的公务,认为它毫无意思,经常加以嘲笑。不同的是,奥勃朗斯基干着大家所干的事情,笑起来自信又和善,而列文笑时却缺乏自信,有时候还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我们早就等着你了。”奥勃朗斯基说着走进自己的房间,放开列文的手,仿佛以此表示不再有危险了。“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他接着说,“啊,你怎么样?还好吗?什么时候到的?”

列文不做声,瞧着奥勃朗斯基那两位陌生同事的脸,特别注意到了气质优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这双手的手指又白又长,弯起的指甲颜色发黄,衬衣上的袖扣大而闪亮,这些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使他无法自由思考。奥勃朗斯基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微微笑了。

“啊,对了,请允许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内奇·尼基津,米哈依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然后转向列文:“地方自治活动家,地方自治局里的新派人物,一只手能举起五普特7的体育家、畜牧家、猎手和我的朋友,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柯兹内舍夫的弟弟。”

“很高兴认识你。”老头子说。

“在下有幸认得令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格里涅维奇边说边伸过一只指甲长长的瘦手。

列文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冷冷地握了握,便马上转向奥勃朗斯基。尽管他很尊敬驰誉全俄罗斯的异父同母的作家哥哥,但他不能忍受人家不是作为康士坦丁·列文而是作为著名作家柯兹内舍夫的弟弟来接待他。

“不,我已经不是地方自治局成员了。我和所有的人都吵过架,再不去参加会议了。”他转身对奥勃朗斯基说。

“真快呀!”奥勃朗斯基脸带微笑说,“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列文说,但立刻开始讲起来,“是这样,简单地说,是我坚信地方自治局根本没有事干,也不可能有事干,”他这时好像受到谁的侮辱似的激愤起来,“一方面,它是个玩物,他们玩弄议会那一套,而要我搞这些玩意儿,既不够年轻又不够年老;另一(他停顿了一会儿)方面,这——是县里的coterie8加紧捞钱的一种手段。原先有监护、法庭,现在是地方自治局,只不过不是受贿,而是拿不劳而得的薪俸罢了。”他说得很激动,好像在场的人有谁反驳他的意见似的。

“嘿嘿!我发现,你呀,又有了新变化,一个保守派,”奥勃朗斯基说,“不过,这事以后再说。”

“对,以后。现在我有事找你。”列文厌恶地凝神注视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奥勃朗斯基几乎不着痕迹地微笑了一下。

“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穿欧式服装了吗?”他边说边打量列文一身显然是法国裁缝做的服装,“是这样!新变化嘛!”

列文突然脸红了,但不像通常成年人那样稍稍有点儿红——他自己并不知道——而是像孩子一样满脸通红。他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可笑,因而更加害臊,脸也就红得更厉害,几乎要哭出来。这张聪明的男子汉的脸竟变得这般孩子气,看上去非常怪异,以至于奥勃朗斯基都不再朝它看了。

“那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谈谈。”列文说。

奥勃朗斯基好像开始沉思起来。

“这样吧:我们到古林去吃饭,就在那儿谈。我三点以前有空。”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说,“我还得到另一个地方去。”

“那好,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说两句话,打听一下,以后我们再详谈。”

“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就把这两句话说了,等晚饭时我们再详谈。”

“这两句话是这样的……”列文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的脸突然因为竭力克制自己的害臊而产生了恼怒的表情。

“舍尔巴茨基一家怎么样?全是老样子吧?”他说。

奥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小姨子吉蒂,他露出几乎看不出的微笑,两只眼睛高兴得闪闪发亮。

“你说了两句话,我却无法两句话就回答清楚,因为……对不起,等一下……”

秘书进来了。像所有秘书那样,他带着一种谦逊、随便而又恭敬的神情,并自信在职务知识方面比上司强,于是拿着公文来到奥勃朗斯基跟前,说是请示,其实是说明为难处。奥勃朗斯基没有听完,便把手亲切地放在秘书的袖口上。

“不,你就按我说的办。”他说着,用微笑缓和自己的口气。接着,他简要解释了一下对这件事情的理解,推开公文说,“就请这么办吧,扎哈尔·尼基齐奇。”

秘书尴尬地走了出去。列文趁奥勃朗斯基与秘书交谈的工夫,完全从自己的不安中恢复过来了。他双手支在椅子上靠着,脸上带着讥讽的关注。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他说。

“你不明白什么?”奥勃朗斯基还是那么高兴地微笑着,取出一支香烟说。他等待着列文会有什么古怪的表现。

“我不明白你们在干什么,”列文耸了耸肩膀说,“这种事儿你怎么还会干得这样认真?”

“为什么不呢?”

“因为无聊。”

“那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得要命。”

“忙着写公文。不过是啊,你有这方面的才干。”列文补充说。

“就是说,你认为我有什么缺点?”

“也许吧,”列文说,“不过我还是欣赏你的气派,并为自己的朋友是这么个大人物感到骄傲。可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接着说,同时直愣愣地注视着奥勃朗斯基的眼睛。

“那好,好。你等着吧,你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好在你在卡拉津斯基县有三千俄亩9地,你又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身体健壮,充满青春活力——可有朝一日你也会到我们这里来的。对,关于你问的那事儿:没有变化,不过可惜你这么久不来了。”

“出什么事了?”列文慌忙问。

“也没有什么,”奥勃朗斯基回答,“我们再聊吧。不过,老实说,你干吗来了?”

“啊,这个问题,也以后再谈吧。”列文再一次脸红到了耳根。

“那好。我明白了。”奥勃朗斯基说,“你知道吗?我本来该请你到家里去,可是妻子身体不太好。不过这样吧:如果你想见见,可以到动物园去,他们大概四五点钟在那里。吉蒂在那里滑冰。你先去吧,回头我去找你,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

“好极了,那就再见吧。”

“当心别忘了。我知道你,搞不好又会忘记的,或者突然回乡下去了!”奥勃朗斯基边笑边嚷嚷道。

“不会的。”

直到列文走出房门,他才想起自己刚才忘了给奥勃朗斯基的同事们告别鞠躬了。

“这位先生看上去精力很充沛啊。”列文走后,格里涅维奇说。

“是啊,老兄,”奥勃朗斯基摇了摇头说,“一个幸福的人!在卡拉津斯基县有三千俄亩地,前途无量啊,而且多么朝气蓬勃!不像我们哥们儿。”

“您有什么可抱怨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

“糟得很,不好。”奥勃朗斯基说着,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6

奥勃朗斯基问列文老实说他干吗来的时候,列文脸红了,并为自己脸红而感到生气,因为他不能回答:“我是来向你小姨子求婚的。”虽然这是他这次来的唯一目的。

列文和舍尔巴茨基两家都是莫斯科的贵族世家,而且一直保持着亲密友好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列文上大学的时候进一步加深了。列文与陀丽和吉蒂的兄弟、年轻的舍尔巴茨基公爵一起准备应考,一起进了大学。当时列文常到舍尔巴茨基家里去,并喜欢上了这个家庭。不管看起来多么奇怪,但列文正是爱上了舍尔巴茨基一家,特别是占这个家庭半数的女性。对自己的母亲,列文已经不记得了,仅有的一位姐姐又比他大好多,在舍尔巴茨基家里,他头一次看到了那种有教养和真诚的贵族世家的生活环境,而这种生活,自己因为双亲过世,早已经失去了。这个家庭的全体成员,特别是女性,他觉得仿佛都披覆着一重诗意盎然的神秘帷幕,他不但没有看到她们身上的任何缺点,反倒是设想在这重帷幕的遮盖下,有着最崇高的感情和完美无瑕的光彩。为什么这三位小姐得轮流着一天说法语一天说英语呢?为什么她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轮着弹钢琴,却让琴声传到楼上有两个大学生做功课的房间里呢?为什么这些教法国文学、音乐、绘画和舞蹈的老师经常来?为什么她们要在规定的时间和莉侬小姐一起,乘坐弹簧马车到特维尔斯卡娅林荫道上去,她们穿着自己的缎子皮袄——陀丽穿长的,娜塔丽娅穿半长的,而吉蒂则穿完全短的,短到她那双红丝袜绷得紧紧的标致小腿完全露在了外面?为什么她们要在有金蝴蝶图案的帽子的仆人陪伴下,到特维尔斯卡娅林荫道上散步呢?——所有这一切和其他许多在她们那个神秘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他都无法理解,但他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美妙的,而他爱上的正是这种神秘性。

在大学时代,他差点儿爱上老大陀丽,可是她不久嫁给了奥勃朗斯基。然后,他开始爱上老二。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该爱上三姐妹中的一位,只是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位。但是,娜塔丽娅也是在社交界一露面就嫁给了外交官里沃夫。列文大学毕业时,吉蒂还是个孩子。年轻的舍尔巴茨基参加海军后,在波罗的海淹死了,因此列文与舍尔巴茨基一家的交往,虽然有同奥勃朗斯基的友谊维系着,也是越来越少了。列文在乡下过了一年,今年初冬又到莫斯科来,见到了舍尔巴茨基一家人,这时他才明白,三姐妹中哪一位才是自己注定会爱上的。

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出身名门、三十二岁的富家子弟来说,原本向舍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了,从各个方面看,他都会被立刻认为是一位完美的配偶。不过列文是在恋爱中,他觉得吉蒂简直十全十美,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一头,而他自己则是个尘世俗物,所以甚至都不敢想象别人及她本人会属意于他。

他神魂颠倒地待在莫斯科,为了见到吉蒂,几乎天天混迹于交际场所。两个月后,他突然认定这事儿不可能,就回乡下去了。

列文认定这事情不可能,是因为在吉蒂亲属们看来,他配不上迷人的吉蒂,而吉蒂本人也不会爱上他。在亲属们眼里,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却还没有任何固定的事业和社会地位,而他的同辈人,有的已经成了上校和侍从武官,有的当上教授,有的是银行或铁路的经理,或者像奥勃朗斯基那样在机关里担任个主管职务;他却是(他很清楚在别人看来自己是什么人)个地主,搞些繁殖奶牛、狩猎鸟兽和建筑施工的事情,也就是没有才能的小玩意儿,没有什么出息,做些按照社会观念是蠢材才会干的事儿。

至于神秘而迷人的吉蒂本人呢,也不会爱上他这么个长相不起眼又才具凡庸的人。此外,以前他对吉蒂——出于与她哥哥的友谊,一直是成年人对孩子的态度——这是爱情的又一个新的障碍。他认为像他这样长相不起眼而心地善良的人,只能得到她的友谊,而要获得像自己对她那样的爱情,则须是个美男子才行,主要的——该是个出众的人。

他听说女人往往喜欢其貌不扬的普通人,可他不相信会是这样,因为换位思考,他自己钟爱的也只能是漂亮、神秘和独特的女人。

然而孤零零一个人在乡下待了两个月以后,他确信这不是自己最初青春年代所经历过的那种爱情。这种感情使他一分钟也不得安宁;她能否成为他妻子——这个问题不决定下来,他简直没法活下去。他的失望只是他的想象,并没有他一定会被拒绝的任何根据。于是他下定决心到莫斯科来求婚。如果对方接受了,马上就结婚;不然……他无法想象,如果遭拒绝自己会怎么样。

7

列文乘早班火车到达莫斯科后,住在同母异父的哥哥柯兹内舍夫家。他换好衣服走进哥哥的书房,想立刻告诉他自己的来意,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可是哥哥不是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一位哈尔科夫来的著名哲学教授,专程来解释他们之间在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上的误会。这位教授正在同唯物主义者展开激烈辩论,而柯兹内舍夫很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场争论。柯兹内舍夫读了教授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给他写了封信进行批驳,指责他对唯物主义者的让步太大。教授于是立刻赶来解释。他们讨论的是个时髦的问题:一个人的心理现象与生理现象之间有没有界线?如果有,它又在哪里?

柯兹内舍夫迎接弟弟时,露出他那种对所有人一贯如此的亲切而冷淡的微笑。他为二人作过介绍后,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这位教授前额狭窄,脸色暗黄,身材矮小,戴着一副眼镜。他稍稍停下讨论,同列文打了个招呼,又继续说下去,不再注意他。列文坐下来,想等教授走,但是很快就对他们讨论的问题产生了兴趣。

列文在杂志上常常看到他们正在讨论的那些文章。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自然科学,所以对这些文章饶有兴致,认为它们发展了自己所熟悉的科学原理。不过,他从来没有把作为动物的人类的起源以及反射作用、生物学和社会学的科学结论,与他对生死意义问题的思考联系起来。这些问题最近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听着哥哥与教授的交谈,发现他们把科学问题与心灵问题联系起来,有几次甚至要专门探讨心灵问题,但每一次他们接近这个他认为的主要问题时,似乎又急忙回避开去,转入细微的分类、保留条件、引文、暗示及引据权威等方面,他也就很难明白他们的话题了。

“我不能承认,”柯兹内舍夫以他通常那种明确优雅的措辞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凯依斯,认为我关于外部世界的所有观念都出自知觉。我得出存在这个最主要的概念不是通过感觉,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传达这个概念的专门器官。”

“对,可是沃尔斯特、克诺斯特和普里帕索夫都会回答您,说您的存在意识是您全部感觉的总和,这种存在意识是感觉的结果。沃尔斯特甚至直截了当地说,要是没有感觉,也就没有存在的概念。”

“我要说的,恰恰相反。”柯兹内舍夫又开口了……

这时列文仿佛觉得,他们正要接触到核心问题时,却又绕开了,于是他下决心向教授问个问题。

“可见,如果我的感觉被消灭了,如果我的肉体死亡了,也就不会有任何存在了?”他问。

教授很失望,好像因被这插话打断而感到精神痛苦般地瞧了瞧这位古怪的提问者——一个不像哲学家而更像纤夫的人,然后把目光转移到柯兹内舍夫身上,仿佛在问:这有什么可说的?但是,柯兹内舍夫说话远不像教授那样激动和偏颇,他说了一句有深意的话,既能回答教授的观点,又能理解列文提出这一问题时简单而自然的想法。他微微笑了笑说:

“这个问题,我们还无权解决……”

“我们没有材料,”教授赞同说,继续申述自己的理由,“不,我指的是,假如普里帕索夫直截了当说,感觉是以印象为基础的,那么我们应该严格地区分这两种概念。”

列文再也没有听下去,一心只等教授离开。

8

教授走了后,柯兹内舍夫转过身来对弟弟说:“很高兴你来了。准备待多久?田庄经营得怎么样?”

列文知道哥哥对田庄经营不大感兴趣,他这样问只是一种客套,因此只说了关于出售小麦和钱的事情。

列文原想把自己决定结婚的事儿告诉哥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甚至下了决心;可是见到哥哥,听了他与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哥哥问起田庄经营(他们母亲留下的家产还没有分,两人的产业全由列文管着)时那种无意中以老大自居的口气,不知怎的,列文感觉自己没法把结婚的决定告诉哥哥。他仿佛觉得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待这件事情。

“那你们的地方自治局怎么样啊?”柯兹内舍夫问道。他对地方自治局很感兴趣,认为它意义重大。

“啊,说实在的,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是机构成员吗?”

“不,已经不是了,我辞职了,”列文回答,“再也不去出席会议了。”

“可惜!”柯兹内舍夫皱起眉头,低声说。

辩解时,列文讲述了他们县里开会时都干些什么。

“总是这样!”柯兹内舍夫打断他说,“我们俄国人从来都是这样。也许,能发现自己的不是,这是我们的一个优点——不过我们往往夸大其词,张口闭口就是讽刺、挖苦,聊以自慰。我跟你说,要是把像我们地方自治机关那样的权利交给另一个欧洲国家的人——比如德国人或英国人,他们准会把这种权利变为自由,可是我们自己呢,瞧,只会嘲笑。”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列文惭愧地说,“这是我最近的感受。我还真全心全意努力过了。我毫无办法。我无能为力。”

“不是无能为力,”柯兹内舍夫说,“而是你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

“也许吧。”列文沮丧地说。

“你知道吗,尼古拉弟弟又到这里来了。”

尼古拉是列文的同胞哥哥,柯兹内舍夫的异父同母弟弟。他自甘堕落,挥霍了自己的大部分家产,一直在糟糕的坏人堆里鬼混,和兄弟们都闹翻了。

“真的吗?”列文可怕地叫嚷起来,“你怎么知道?”

“普罗科菲在马路上见着他了。”

“他在这里,在莫斯科吗?他在哪里?你知道吗?”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去找他。

“我后悔把这事告诉了你,”柯兹内舍夫对激动的弟弟摇摇头说,“我派人打听到了他的住处,替他还清了欠特鲁宾的债,把借据寄给了他。可是你瞧,这是他给我的回复。”

柯兹内舍夫接着把压在纸板底下的一张纸条递给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字迹熟悉而古怪的纸条:“恳请你们让我安静点儿。这是我对自己亲爱的兄弟们的唯一要求。尼古拉·列文。”

列文看完后,双手拿着纸条,头也不抬地站在柯兹内舍夫面前。

他心里斗争着:想立刻忘了这个不幸的哥哥,又意识到这将是不道德的。

“他显然是要侮辱我,”柯兹内舍夫接着说,“可是要侮辱我他又办不到。我原来倒确实是一心一意想帮助他,可现在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

“是啊,是啊,”列文连声说,“我理解并珍视你对他的态度;不过,我还是要去看看他。”

“你想去就去吧,可我不是很赞成,”柯兹内舍夫继续说,“对我来说,我倒无所谓,他不会叫你和我吵架的;但对你来说,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去。帮不了他的。不过,随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

“也许是真的帮不了他,可我觉得自己无法坐视不理,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当然这是另一回事——”

“这点我可不明白,”柯兹内舍夫说,“不过有一点我知道,”他补充说,“这是谦和的一种教训。不然我也会对那种所谓的下流宽容些,但自从尼古拉弟弟成了现在这种样子以后……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啊,这真可怕,可怕!”列文重复说。

列文从柯兹内舍夫那里拿到了尼古拉的地址,本打算立刻去看他,但是仔细想了想,决定推迟到傍晚去。首先,为了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得解决促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件事儿。列文从哥哥那里出来,便到奥勃朗斯基的机关里,打听清楚舍尔巴茨基一家的情况后,就到人家告诉他能见到吉蒂的地方去了。

9

四点钟的时候,列文心脏怦怦跳地在动物园旁边下了马车,顺着一条小道向山上溜冰场走去。他估计能在那里找到她,因为舍尔巴茨基家的轿式马车停在大门口。

这是一个寒冷的晴天。大门口停着一排排轿式马车、雪橇、万卡10和宪兵。在装饰着浮雕的俄式小屋之间,打扫干净的小路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们,他们的帽子在晴朗的太阳光下闪闪发亮。公园里的老桦树,枝头被厚厚的积雪压得低垂弯曲,看上去好像披上了一件新的庄重的祭祀法衣。

他顺着小路向溜冰场走去,一路上自言自语:“不要激动,要镇定。你乱想些什么呀?你怎么了?够了,蠢东西。”他在心中默念不已。但是他越是竭力想使自己平静,就越是呼吸困难。一个熟人碰到了叫他,他居然没认出那是谁。他向冰山走去,那里传来小雪橇上下滑动时的叮当声和哗啦声,还有欢乐的人声。他又走了几步,看见溜冰场就在前边,并立刻在所有的溜冰者中间认出了她。

他知道了她在这里,惊喜和恐惧同时揪住了他的心。她站在溜冰场另一端,正在和一位夫人交谈。她的衣着,她的姿态,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列文这么容易就认出了她,就像在荨麻丛中找到一朵玫瑰花一样。有了她,一切都熠熠生辉。她是一种微笑,使周围的一切容光焕发。“我能进溜冰场到她身边去吗?”他想。在他心目中,她站着的那个地方成了高不可攀的圣地,有一瞬间,他甚至差点儿离开:他是那么害怕。他得竭力设法控制自己,想到既然各式各样的人都从她身边来来去去,因此他也可以到那里去滑冰。他走进去了,像躲避太阳似的久久不去看她,但即使不去看她,也还是看得见她。

溜冰场上,每周的这一天这个时候,一个圈子里互相认识的人们就都会聚集到一起。这里既有以技术大出风头的溜冰高手,也有怯生生扶着椅背刚学会动作的笨拙新手,有小孩,也有单纯练练身子骨儿的老人。列文觉得他们都是受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因为他们在这里,离她那么近。所有溜冰的人看上去都若无其事地绕过她,赶上她,甚至与她谈话,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只是趁这极佳冰场和艳阳天气而神采奕奕,纵情欢乐。

吉蒂的堂兄弟尼古拉·舍尔巴茨基,穿着短上衣和紧身裤,脚上穿着冰鞋坐在小板凳上,他看到了列文,便向他嚷嚷:“啊,首屈一指的俄罗斯溜冰手!早来了吧?冰好极了,快穿上冰鞋啊。”

“我没有带冰鞋。”列文回答说,为自己当着她的面所表现出的勇气和轻松感到吃惊。尽管他没有直接瞅她,目光却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他感到太阳渐渐靠近自己了。她在一个旮旯里,伸着穿高筒靴的瘦腿向他滑过来,看样子显得有点儿羞怯。一个穿俄式服装的小孩放肆地挥动双手,身子往地上一弯,赶上了她。她滑得不很稳当,便从绳子拴着的小暖手筒里伸出双手,以防摔倒,接着看到了列文。她认出了他,朝他微微笑着,同时也因为自己的胆怯而略显羞涩。她转了个弯,一只脚富有弹性地在冰面上一蹬,便直滑到舍尔巴茨基身边,一把抓住他。她微笑着向列文点了点头。她比他想象中还要美。

他在想到她的时候,脑子里会生动地浮现出她的整个形象,特别是那种带着孩子般明朗和善良的表情;那长在少女标致肩膀上的飘逸着浅色头发的可爱脑袋,显得那么的灵动和迷人。脸部的纯净表情和苗条身段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然而,使他尤为惊讶的,是她一双温柔、平静和真诚的眼睛。而最让人难忘的是她的微笑,它每次都把列文带到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让他眷恋难舍,情意绵绵,就像他能记起的童年时代难得的快乐日子一般。

“您早就在这里了?”她边说边向他伸过一只手。列文捡起从她暖手筒里掉下的小手绢时,她又说了声:“谢谢您。”

“我,我不早,我昨天……也就是刚才……才来。”列文回答说,因为激动,没有立刻明白她的问题。“我想到你们家里去的,”他说着,立刻想起自己找她的目的,便感到不好意思并脸红了,“我不知道您在滑冰,您滑得很好。”

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好像是要弄清楚他拘束的原因。

“我应当重视您的夸奖。这里一直传说您是最优秀的溜冰高手。”她说着,用戴黑手套的小手掸掉沾在暖手筒上的冰屑。

“对,我曾经非常喜欢溜冰,我想达到完美的程度。”

“您好像干什么都充满激情,”她微笑着说,“我真想看您是怎么滑的。穿上冰鞋,我们一起滑吧。”

“一起滑!这是真的吗?”列文瞅着她心里想。

“我这就穿好。”他说。

他随即去穿冰鞋。

“您好久没有到我们这里来了,老爷,”溜冰场管理员边说边扶住他的一只脚,把鞋跟往上拧,“自您之后,还没有过一位高手呢。这样行了吗?”他拉紧皮带问。

“行,行,请快点儿。”列文回答时,脸上忍不住露出幸福的微笑。“对,”他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福!一起,她说,我们一起滑吧。现在就告诉她吗?可是我很怕,因为我现在很幸福,至少是一种充满希望的幸福……但是应该的!应该,应该!让害怕见鬼去吧!”

列文站住脚,脱掉大衣,在小屋边沙沙响的冰地上奔跑起来。一跑到平整的冰面上,就毫不费劲地滑开去,随心所欲地加快速度,变换方向。他羞怯地来到她旁边,但她的微笑重新使他平静下来。

她把一只手递给他,两个人边滑边加快速度,而且越快她的手就抓得他越紧。

“和您一起滑我会更快学会的,我不知怎么就信任您。”她对他说。

“当您靠着我的时候,我也信任自己。”他说,但立刻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害怕,于是涨红了脸。确实,他一说出这句话,突然她的脸就像太阳躲进云里似的,全部的亲密表情都消失了。列文熟悉她这种脸部变化,知道她在紧张思索,同时,她那平整的前额上也现出了皱纹。

“您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过,我没有权利问。”他赶快说。

“为什么呀?……没有,我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冷冷地回答,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您没有见到莉侬小姐吗?”

“还没有。”

“去看看她吧,她是那么喜欢您呢。”

“这是怎么了?我使她伤心了。上帝,帮帮我吧!”列文心想,于是向坐在小长凳子上的白鬈发法国老妇跑过去。她像对一个老朋友似的欢迎他,微微笑着,露出一嘴假牙。

“是啊,我们的孩子都长大了,”她对他用目光指指吉蒂说,“可我们也老了。Tiny bear11已经变成大熊了!”法国老妇人笑着继续说,提醒他开过的一个玩笑,把三位小姐称做英国童话里的三头熊,“您记得当时这么说过的吗?”

他完全不记得这事儿了,可她却对这个笑话笑了十来年,而且喜欢这笑话。

“好了,去,溜冰去吧。咱们的吉蒂滑得不错了,对吗?”

当列文重新回到吉蒂旁边时,她的脸已经不那么严肃了,眼神也变得真诚而亲切,但列文觉得她的亲切中有一种特别的故作镇定的味道。因此,他显得心事重重。吉蒂说了一会儿自己的老女家庭教师及她的种种怪癖后,便问起他的生活来。

“冬天在乡下,您难道不觉得烦闷吗?”她说。

“不,不烦闷,我很忙。”他说,同时感到她在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引导他,使他无法从中摆脱,就像初冬那次一样。

“您这次来要待得久些吗?”吉蒂问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心里想的是,假如自己这次还是顺着她这种平静友谊的调子,那势必又会空手而归,于是决心打破它。

“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知道。这取决于您。”他说,但立刻被自己的话吓坏了。

是她没有听清他的话呢,还是不想听,不过她好像给磕住了,用一只脚敲了两下,便急忙从他身边滑开去了。她滑到莉侬小姐那边,对她说了点儿什么,然后到了小屋边女人脱冰鞋的地方。

“上帝,我干了什么!我的上帝!帮帮我,指引下我吧。”他祷告着,感到需要激烈运动一下,便往里往外地画着圈滑跑起来。

这时,新来的溜冰者中滑得最好的一位年轻人,嘴上叼着支香烟,穿着冰鞋从咖啡厅出来,快步一跳一跳咔嚓嚓响地下了台阶。他甚至没有改变两只手的自然姿势,就往溜冰场滑开去了。

“啊,这是新花样!”列文说着,立刻就跑上去做这新花样。

“别摔坏了,这可是得练熟了的!”尼古拉·舍尔巴茨基对他叫嚷说。

列文上了小台阶,从上面一个劲地直冲下来,因为动作不熟练,所以用双手保持着平衡。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他给卡住了,一只手几乎触到冰面,做了个激烈的动作才恢复过来,笑着滑远了。

“非常好,真可爱,”这时,吉蒂和莉侬小姐一起从小屋出来,带着对亲爱的兄弟那般文静的微笑瞧着他,心里想,“难道是我错了,做得有什么不对?他们说我卖弄风情。我知道自己爱的不是他;但我和他在一起毕竟很愉快,他人那么好。只不过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列文一个剧烈动作后正满脸通红,看到吉蒂要走,她的母亲在台阶上等着她,便停下来,沉思了一下。他迅速脱了冰鞋,在动物园门口追上了母女俩。

“很高兴见到您,”公爵夫人说,“我们照例每星期四接待客人。”

“那就是说,今天了?”

“您要是能来,我们将万分荣幸。”公爵夫人干巴巴地说。

这种干巴巴的态度使吉蒂感到伤心,她忍不住想要缓和一下母亲的冷淡,就转过头来,微微笑着说:

“再见。”

这时,奥勃朗斯基歪戴着礼帽,容光焕发,眼神明亮,像个胜利者似的兴高采烈地走进动物园。但是他一走到岳母身边,就露出满脸忧愁和负疚的神情,回答她关于陀丽健康的问题。他平静、忧郁地与岳母交谈了几句后,便挺起胸脯,抓住列文的一只手。

“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去吗?”他问,“我一直在想你,为你的到来感到非常非常高兴。”他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瞅着列文的眼睛。

“我们走,我们走。”幸福的列文回答说,那声“再见”一直在他耳边鸣响,而她说话时的那种微笑也一直浮现在他眼前。

“到英国饭店还是艾尔密塔什饭店?”

“我都无所谓。”

“那就去英国饭店吧。”奥勃朗斯基说,他选择英国饭店是因为自己欠英国饭店的账比欠艾尔密塔什饭店多,他认为不到这家饭店去不好。“你租了马车吧?那就好极了,我已经让我那辆走了。”

两位朋友一路上沉默不语。列文在想吉蒂脸部表情的变化是什么意思。他一会儿相信有希望,一会儿又沉浸到绝望之中,并清楚地发现自己的希望是不理智的;同时他感到自己在那声“再见”和那丝微笑之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奥勃朗斯基则一路上都在考虑菜单。

“你可是喜欢比目鱼的吧?”快到时,他问列文。

“什么?”列文反问道,“比目鱼?对,我非常喜欢比目鱼。”

10

列文和奥勃朗斯基走进饭店时,他不能不注意到奥勃朗斯基整个身上及脸部像有意克制的某种特殊的表情。奥勃朗斯基脱了大衣,歪戴着帽子来到餐厅,同时吩咐了一下迎上来的身穿燕尾服和手拿餐巾的鞑靼侍者。他在这里也高兴地向见到的熟人点头致意。他到小吃部就着鱼喝了杯伏特加酒,对柜台后面那个涂脂抹粉,用丝带、花边和鬈发装扮起来的法国女人说了几句什么话,引得她天真地笑了起来。这位整个好像由假发、poudre de riz和vinaigre de toilette12做成的法国女人让列文感到受了侮辱,只因为这样他没有喝伏特加酒。他像离开一个脏地方似的赶快从她身边走开了。他的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对吉蒂的回忆中,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成功和幸福的微笑。

“这边请,大人,这里没有人来打扰,大人。”一名白发鞑靼老人大献殷勤地说。他的臀部宽大,使得他燕尾服的两片后襟分得很开。“请,大人。”他对列文说,表示出于对奥勃朗斯基的恭敬,对他的客人也格外殷勤。

转眼间,他已经给青铜灯座下已有垫布的圆桌上迅速铺上了一块新台布,再推过一把天鹅绒面椅子,手拿餐巾和菜单站在奥勃朗斯基面前,听候吩咐。

“要是您喜欢单间,大人,马上就有一间要空出来了,戈里岑和一位太太就要走了。有刚到的鲜牡蛎。”

“啊!牡蛎。”

奥勃朗斯基考虑起来。

“是否改变一下计划,列文?”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菜单说,脸上露出很犹豫不决的神情,“牡蛎好吗?你当心!”

“弗伦斯堡的,大人。没有奥斯坦德的。”

“弗伦斯堡的就弗伦斯堡的,可是新鲜吗?”

“昨天刚到的。”

“那就先来个牡蛎,然后再把全部计划改变一下,啊,列文?”

“我全无所谓。对我来说,最好的就是肉菜汤和粥,可是这里当然没有这些。”

“吩咐要大米粥吗?”鞑靼人像保姆对孩子似的弯过身来对列文说。

“不,别开玩笑了,你点的真不错。我刚溜过冰,想吃点儿东西。你不要以为,”他注意到奥勃朗斯基脸上不高兴的表情,补充说,“不要以为我不尊重你点的菜。我吃起来肯定心满意足。”

“当然!不管怎么说,吃是人生一大乐趣。”奥勃朗斯基说,“那好,伙计,你就给我们来两份牡蛎——是不是少了——来三份,一份菜根汤……”

“普列坦耶尔13。”鞑靼人连忙说。但是,看来奥勃朗斯基不喜欢他用法语报菜名。

“菜根汤,懂吗?再来份加浓浓调味汁的比目鱼,然后……来份烤牛肉。当心,得要好的。还有阉鸡什么的,再加罐头。”

鞑靼人想起奥勃朗斯基不按法文菜单点菜的习惯,不去重复他的叫法,兀自得意地用法文重复着所点的食品名称:

“疏普—普列坦耶尔,丘尔包—索思—博马舍,普拉尔特—阿—列斯特拉贡,马西杜安—德—弗留依14。”并立刻像上了弹簧似的把带封皮的菜单放下,拿过另一份酒水单呈给奥勃朗斯基。

“我们喝点儿什么?”

“我随便,只要一点点,那就香槟吧。”列文说。

“怎么,一开始就喝这?好吧,你喜欢带白封的?”

“卡舍勃朗15。”鞑靼人随即重复说。

“那就先来这种酒和牡蛎,然后再说。”

“好的,大人。下菜酒需要来什么吗?”

“来纽依酒吧。不,最好还是沙白利白葡萄酒。”

“好的,大人。您的奶酪呢?”

“啊,对,帕尔马奶酪。你也许要来点儿别的吧?”

“不,我无所谓。”列文忍不住微笑着说。

鞑靼人随即飘起燕尾服的后襟跑去了,五分钟后又端着一盘珠母色贝壳都打开了的牡蛎,手指间夹着一瓶酒飞奔着进来。

奥勃朗斯基把浆过的餐巾揉揉软,挂在自己胸前的西装背心上,双手摆开架势,吃起牡蛎来。

“还不错。”他用银叉子把水淋淋的牡蛎肉从珠母色贝壳里掏出来,一个接一个地吞吃着。“不错。”他重复说,湿润晶亮的目光一会儿瞅瞅列文,一会儿瞅瞅鞑靼人。

列文虽然更喜欢白面包夹奶酪,但也吃了牡蛎。他欣赏着奥勃朗斯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这时,鞑靼人正拧开酒瓶,把起泡的葡萄酒倒进上宽下窄的精致玻璃杯里;他也带着明显满意的微笑,拉拉他的白领结,不时瞅瞅奥勃朗斯基。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牡蛎?”奥勃朗斯基一边喝着自己杯子里的酒,一边说,“还是你有什么心事,啊?”

他想让列文高兴。但列文不仅不高兴,还感到拘束不安。在这个饭店里,在男人带着太太们一起用餐的雅座和熙熙攘攘喧闹的人们之间,他感到难受和不自在;这里的青铜器、镜子、煤气灯和鞑靼侍者——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他怕自己心里正洋溢的感情沾上污点。

“我?是的,我有心事;但除此之外,这一切都使我感到不自在,”他说,“你无法想象,对我这样一个乡巴佬来说,所有这一切都那么古怪,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的那位先生的指甲一样……”

“对,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很招你注意。”奥勃朗斯基笑着说。

“我受不了,”列文说,“你不妨像我一样,从一个乡巴佬的观点看看吧。我们乡下人要尽量使自己的双手便于干活,为此,我们总是把指甲剪短,有时还卷起袖子。而这里,人们故意留起指甲,留得越长越好,还有那些大得像碟子似的纽扣,弄得一双手什么也干不了。”

奥勃朗斯基高兴地笑笑。

“是的,这是他不用干粗活的标志。他是脑力劳动……”

“也许吧。但我还是觉得古怪,就好比在吃饭这件事上觉得古怪一样。我们乡下人总是尽量快点儿吃饱饭,好去干自己的活儿,而你我却尽量拖长吃饭的时间,为此我们在吃牡蛎……”

“那自然,”奥勃朗斯基随和地说,“不过教育的目的也在于此:使一切成为享受。”

“啊,如果这就是目的,那我宁肯是个野蛮人。”

“你这已经是个野蛮人了。你们列文一家子都是野蛮人。”

列文叹了口气。他回想起哥哥尼古拉,感到惭愧和痛苦,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奥勃朗斯基说起另外一件事儿,立刻转变了他的注意。

“今天晚上到我们那儿,也就是到舍尔巴茨基家去,怎么样?”他一边把粗糙的空贝壳推开,一边把奶酪移到面前,意味深长地睁大双眼说。

“好,我一定去,”列文回答,“虽然我觉得公爵夫人邀请我时并不很乐意。”

“你怎么了?净瞎说!这是她的习惯……好了,老弟,喝汤!……这是她grande dame16的习惯,”奥勃朗斯基说,“我也要去,但得先去参加巴宁伯爵夫人的合唱排演。你说你还不够野蛮吗?你突然从莫斯科消失了,这怎么解释?舍尔巴茨基一家人不断向我打听你,好像我该知道似的。而我只知道一点:你的行为向来与众不同。”

“对,”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是很野蛮。不过我的野蛮不在于我走了,而在于我现在又来了。现在我来……”

“啊,你这个人真幸福!”奥勃朗斯基注视着列文的眼睛说。

“因为什么?”

“我根据足迹能识别烈马,凭对方的眼睛知道小伙子堕入情网,”奥勃朗斯基像朗诵似的说,“你前程似锦。”

“那你呢,难道都已经过去了?”

“不,虽然不是都过去了,但你有前途,而我只有现在——也不完满。”

“怎么回事?”

“唉,不妙。算了,我不想谈自己,再说也没法完全解释清楚。”奥勃朗斯基说,“那么你到莫斯科究竟干吗来了?……喂,收钱!”他大声招呼鞑靼人。

“你猜,来干吗?”列文反问道,一双深邃闪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奥勃朗斯基。

“我猜到了,但这事我不好先开口。就凭这一点,你就看得出我猜得对不对了。”奥勃朗斯基脸带微妙的笑容瞅着列文说。

“那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列文用颤抖的声音说,同时感到自己脸上的全部筋肉都在抽搐,“你对这事儿怎么看?”

奥勃朗斯基慢慢喝下自己杯里的沙白利白葡萄酒,目光仍没有从列文身上移开。

“我?”奥勃朗斯基说,“这是我最最希望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你确定你没有弄错吧?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列文说,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对方,“你认为这件事可能吗?”

“我想,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不,你真的以为这可能吗?不,你把你想的全都说出来!万一,万一,我遭到拒绝了呢?……我甚至相信……”

“你干吗要这么想?”奥勃朗斯基看到他如此激动,微微笑着说。

“我有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你知道吗,这对我对她都将是可怕的。”

“啊,对一个姑娘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没有什么好怕的。任何一位姑娘都会为有人求婚而感到骄傲。”

“是啊,任何一位,但不包括她。”

奥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列文的这种感觉,知道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姑娘分为两类:一类——世界上除她以外的所有姑娘,她们具有人类的一切弱点,平凡渺小;另一类——就她一个,没有任何缺点,可凌驾于全人类之上。

“你等等,加点儿酱油。”他拉住列文那只正推开酱油瓶的手说。

列文顺从地加了点儿酱油,但他不让奥勃朗斯基吃。

“不,你等等,等等,”列文说,“你要知道,对我来说这是个生与死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同谁谈过这事儿。同谁我都不能和你一样谈这事儿。其实我们俩从各个方面都是不同的人:趣味、观点,全都不相同;但我知道你喜欢我并了解我,而我也非常喜欢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你要完全坦率。”

“我对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奥勃朗斯基微笑着说,“但我先要告诉你的是:我妻子——是个非常怪的女人……”奥勃朗斯基回想起自己和妻子的关系,叹了口气,沉默了一分钟后继续说,“她有先见之明。她看人看得很透;这还不算——她还能未卜先知,特别是在婚姻方面。例如,她曾预言夏霍夫斯卡娅将嫁给布连登。当时谁也不愿相信,后来却果然如此。而这件事她——站在你一边。”

“啊,这话怎么说?”

“是这样,她不但喜欢你,而且——她说,吉蒂一定会成为你的妻子。”

听到这些话,列文一下子满脸笑容,感动得几乎要掉眼泪。

“她这样说!”列文叫了起来,“我总是说,你妻子她是个极好的人。好了,这事儿说够了,够了。”他说着,从座位上欠身起来。

“好,可是你先坐下。”

但列文坐不住了。他迈着坚实的步子在小单间里走了两圈,为了不流出眼泪,眯了眯眼睛后才再在桌子边上坐下来。

“你要理解,”他说,“这不是一般的爱情。我谈过恋爱,可这一次完全不同。我不是出于自己的感情,而是受到某种外部力量的控制。你知道吗,我上次离开,是因为我断定这事儿不可能,以为这样的幸福在人世间根本不存在;但我与自己进行了斗争,发现没有这种幸福我就活不下去了。因此,得解决……”

“你究竟为什么离开了呢?”

“啊,你等等!啊,真是千头万绪!很多事情需要打听清楚!你听着。你简直想象不到,你刚才说的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是这么幸福,甚至都变得让人厌烦了;我忘了一切……我今天才听说尼古拉哥哥……你知道吗,他在这里……我连他都忘了。我仿佛觉得,他也幸福。这有点儿像发疯。可是有一点儿可怕……瞧你结婚了,你一定明白这种感情……可怕的是我们——已经老了,过去经历的……不是爱情,而是罪过……突然我们接触到了纯洁无瑕的人;这是令人可恶的,因此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

“哎,你并没有什么罪过。”

“啊,毕竟,”列文说,“毕竟,‘当厌恶地回顾自己的生活时,我颤抖并诅咒,我痛苦地抱怨……’17是的。”

“有什么办法,世界是这样安排的。”奥勃朗斯基说。

“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一直喜欢的一段祷告文里所说的,不因为功勋而但凭仁慈之心宽恕我。只有这样,她才会原谅我。”

11

列文喝下一杯酒,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应当告诉你一个情况。你认识符朗斯基?”奥勃朗斯基问列文。

“不,不认识。你打听这干吗?”

“再来一瓶酒。”奥勃朗斯基对鞑靼人说。那个侍者没事也在他们身边守着,转来转去给他们斟酒。

“我干吗要认识符朗斯基?”

“你可得认识符朗斯基,因为他是你的竞争对手之一。”

“符朗斯基是谁?”列文说,他那刚才还让奥勃朗斯基欣赏赞叹的天真兴奋的脸部表情,突然变得凶恶和令人不愉快了。

“符朗斯基——是基里尔·伊万诺维奇·符朗斯基伯爵的儿子,也是彼得堡纨绔青年的出色榜样。我是在特维尔供职时认得他的,他当时到那里去招兵。腰缠万贯,英俊潇洒,有一大帮子权贵亲友,是个侍从武官,同时还——很讨人喜欢,善良可爱。比一般善良可爱的人还要迷人。我到这里后还了解到,他有教养又聪明,是个前程远大的人。”

列文皱起眉头,沉默着。

“是这样,你离开后不久他就到这里来了。据我所知,他正狂热地爱着吉蒂,而且你知道吗,她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