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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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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个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列文忧郁地皱着眉头说。他立刻回想起了尼古拉哥哥,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恶,竟把他给忘了。

“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奥勃朗斯基微笑着捅捅他的一只手,“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我再说一遍,在这件微妙和温柔的事情上,从各方面来看,我觉得优势都在你一边。”

列文往后仰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不过我倒是劝你要尽快把这事儿决定下来。”奥勃朗斯基继续说,同时给他斟酒。

“不,谢谢,我不能再喝了,”列文推开自己的杯子说,“我会喝醉的……啊,你生活得怎么样?”他接着说,显然是想换个话题。

“再说一句:无论如何,劝你尽快把事情决定下来。今天不要谈了,”奥勃朗斯基说,“明天一早你就去,像像样样地正式去求婚,上帝会保佑你的……”

“你不是总想到我那儿去打猎吗?春天来吧。”列文说。

现在,他满心为自己与奥勃朗斯基谈起这件事感到后悔。他那种特殊的感情,让一个什么彼得堡军官的竞争及奥勃朗斯基的推测和劝告亵渎了。

奥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些什么。

“到时候一定去。”他说,“对,老弟,女人——这是转动一切的螺丝杆。我的事情也不好,很不好。也都是因为女人。你坦率告诉我,”他取出一支香烟,一只手拿着酒杯,继续说,“你给我出出主意。”

“究竟怎么回事?”

“瞧怎么回事儿。比方说,你结了婚,爱着妻子,可你又迷上了另一个女人……”

“请原谅,这样的事儿我一点不懂,好像……我还是不懂,就像我现在刚吃饱饭为什么经过面包店时还去偷白面包。”

奥勃朗斯基的一双眼睛比平常更闪闪发亮了。

“为什么?白面包有时发出那样的芳香,会使你把持不住。”

Himmlisch ist\u0027s wenn ich bezwungen,

Meine irdische Begier;

Aber doch wenn\u0027s nicht gelungen,

Hatt\u0027ich auch recht hübsch Plaisir!18

说到这些时,奥勃朗斯基露出了微妙的笑容。列文也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并不是开玩笑,”奥勃朗斯基接着说,“你要明白,这女人是可爱、温顺、多情的动物,她孤独、可怜并牺牲了一切。而现在,生米都已经煮成了熟饭——你要明白——难道能把她抛弃吗?就算是为了不破坏家庭生活而离开她,但是就没有责任可怜她,让她安定,缓解她的痛苦吗?”

“啊,请原谅我。你知道,对我来说,所有的女人分为两类……也就是,不……更确切点儿:有女人,也有……那种美丽的‘堕落的女人’,我没有见到过,想也是不会有的。就像柜台后边那个涂脂抹粉的鬈发法国女人——在我看来,那是害虫,一切堕落的女人都是一样。”

“那么福音书中的那个女人19呢?”

“啊,住嘴吧!基督要是知道他的话被滥用,就永远也不会那样说的。整部福音书人们就只记住了这些话。不过我说的不是我所想的,而是我的感觉。我厌恶堕落的女人。你害怕蜘蛛,而我怕这种害虫。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因此就不了解它们的德行;我也一样。”

“这么说你倒好;这好比狄更斯小说里的那位神甫,他把所有的难题用左手经过右肩膀一推了事。但是,否认事实——不是个事儿呀。到底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妻子老了,你却仍充满精力。你还不用往周围看,就会觉得自己不管多么尊重妻子,都已经不会再爱她了。一旦这时爱情突然袭来,你就完了,完了!”奥勃朗斯基忧郁而绝望地说。

列文轻蔑地淡淡一笑。

“是的,完了,”奥勃朗斯基继续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呀?”

“别偷白面包。”

奥勃朗斯基哈哈大笑起来。

“啊,道德说教者!可是你要明白,现在有两个女人:一个只坚持自己的权利,这权利就是你不能给予她的你自己的爱情,另一个女人则为你牺牲了一切,没有任何要求。你有什么办法?怎么处理?这里包含着可怕的戏剧性。”

“要是你想听我对这事儿的心里话,那么我告诉你,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戏剧性。你瞧,为什么。依我看,爱情……你记得柏拉图在他的《会饮篇》里确定的两种爱情,它们是对人们的试金石。有些人只懂得一种,还有些人只懂得另一种。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图式的爱情的人,谈不上有什么戏剧性。在那种爱情里不可能有什么戏剧。‘十分感谢所给予的快乐,谢谢’,这就是整个戏了。而按照柏拉图式的爱情,则不可能有什么戏剧性,因为在这种爱情里,一切都清白又纯洁,因为……”

这时列文又回想起自己的罪过及他所经历的内心斗争,突然补充说:“但是,也许你是对的。很可能……不过我不知道,绝对不知道。”

“瞧,你知道吗?”奥勃朗斯基说,“你是个完整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不足之处。你自己具有完整的性格,因此希望整个生活也由完整的现象组成,但事实往往并非如此。瞧,你蔑视社会服务活动,因为你希望事情办得总与目标相符,而事实往往不是这样。你也希望一个人的活动总有个目标,以便爱情和家庭生活始终统一,但事实往往不是这样。生活的全部丰富多样性,它的全部魅力和全部美,总是阴暗和光明结合在一起的。”

列文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在考虑自己的事情,没有听奥勃朗斯基说话。

接着,两个人突然感觉到尽管他们是朋友,尽管在一起吃了饭和喝了酒,关系本该更加亲密,但各人都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互不相干。奥勃朗斯基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吃完饭他们之间不是亲密了,而是完全疏远了,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结账!”他叫了一声,走进隔壁一间屋,一进去就遇上一位认识的副官,就与他谈起一位女演员及她的老板来。在与副官的交谈中,奥勃朗斯基立刻产生出一种轻松和得到休息的感觉,因为同列文的谈话总是使他的头脑和心灵过分紧张。

鞑靼人拿着账单进来了,一共是二十六卢布几戈比,外加小费,其中列文吃的一份是十四卢布。这个乡巴佬,换成另一个时候都准会大吃一惊,这时却毫不在意,付了钱就走了。他要回家去换身衣服,到将决定自己命运的舍尔巴茨基家去。

12

吉蒂·舍尔巴茨卡娅公爵小姐十八岁了。这是她进入社交界的头一个冬天。她在社交场合获得了比两位姐姐更大的成功,甚至超出公爵夫人的预料之外。在莫斯科舞会上跳舞的青年几乎都迷上了吉蒂,这且不说,头一个冬天就来了两位重要的婚姻对象:列文,以及他离开后立刻出现的符朗斯基伯爵。

列文在初冬时的出现,他的经常来访及他对吉蒂的明显的爱情,使吉蒂父母亲之间首次严肃讨论起她的前途问题并发生了争执。公爵站在列文一边,认为他对吉蒂最理想不过了。公爵夫人则以一个女人特有的回避问题的手法,说吉蒂还年轻,列文丝毫没有表现出认真的意思,吉蒂对他也无爱恋之情,诸如此类;却没有说出主要的意思,那就是她期待女儿有更好的对象,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也不了解他。所以列文突然从莫斯科离开时,公爵夫人倒很高兴,得意地对丈夫说:“瞧,被我说中了吧。”后来符朗斯基一出现,她就更高兴了,确信自己的意见正确,认为吉蒂该得到一个不是一般好的,而是非常好的对象。

对吉蒂母亲来说,列文是怎么都没法和符朗斯基比的。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古怪、激烈的言论,不喜欢他在社交场合的窘态——照她看这是因为骄傲才有的,不喜欢他那种在乡下养牲口及和庄稼佬一起干活的她认为的粗野生活。尤其让她不喜欢的是,他,一个爱上她女儿的人,频繁造访她家也有一个半月了,却好像在等待什么,观察什么,仿佛担心自己提出求婚会让对方受宠若惊。本来经常出入有未婚姑娘的人家里是该说个明白的。他呢,什么也没有说,又突然走了。“好在他是那么不起眼,吉蒂没有爱上他。”母亲想。

符朗斯基则相反,各方面都让吉蒂母亲称心如意。他富裕,聪明,有名望,还是个宫廷武官,仕途令人赞叹。没法想象还有更好的了。

符朗斯基在舞会上明显地向吉蒂献殷勤,请她跳舞,常上她家,可见他有不容置疑的诚意。不过虽然如此,这一整个冬天,吉蒂母亲都处于可怕的不安和激动之中。

公爵夫人自己是三十年前由姑妈做媒结的婚。对未婚夫的一切,事先都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他上门来相亲,大家互相见了见。做媒的姑妈事后及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印象不错,便选定日子由男方向女方父母求婚,被接受了。一切都很顺利和简单。至少,在公爵夫人看来是这样。但是,嫁女儿这件似乎平平常常的事情,她却感到不那么顺利和简单。为了嫁达丽娅和娜塔丽娅两个大女儿,她担了多少忧,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与丈夫争吵过多少次!现在小女儿要进入社交界了,她又经历着同样的担心,同样的疑虑,而且与丈夫争吵得比前两次更厉害。老公爵与所有做父亲的一样,特别在意自己女儿的名誉和贞洁;他狂热地守护着女儿,特别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吉蒂,每每与公爵夫人闹别扭,说她损害了女儿的名誉。公爵夫人对此从头两个女儿那儿已经习惯了,不过现在她感觉公爵的讲究还是有些道理的。她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来社会交际方面的变化很大,做母亲的责任更加重了。她发现吉蒂的同龄姑娘们都在组织什么社团,她们去上什么讲习班,自由地与男人交往,单独地乘车上街,许多人不行屈膝礼,最主要的是,大家都坚信选择丈夫是她们自己的事,与父母亲无关。“现在嫁人与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年轻的姑娘,甚至所有的老人都这么想,这么干。可是究竟现在怎么嫁人,公爵夫人从谁那儿也没打听到。法国人的习俗——父母决定孩子的命运——是不行的,受谴责的。英国人的习俗——姑娘完全自主——在俄国社会也行不通。说媒求亲的俄罗斯习俗则被认为不开明,遭到大家的嘲笑,包括公爵夫人在内。但是,到底该怎么看待和出嫁女儿,谁也不知道。公爵夫人与别人谈起这件事儿,大家都这么对她说:“算了吧,现在该抛弃这老一套了。要知道,是年轻人结婚,而不是他们的父母,还是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主吧。”但是,那些没女儿的人这么说当然轻松,公爵夫人知道,女孩子一与男人接触就可能会堕入爱河,甚至会爱上某个不打算结婚或不适合做丈夫的人。不管有多少人劝公爵夫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应该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她都还是不愿相信,就像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上了子弹的手枪是五岁孩子最好的玩具一样。正因为这样,公爵夫人对吉蒂要比对两个大女儿更不放心。

现在,她希望符朗斯基可不要只是玩玩她的女儿罢了。她看出女儿已经爱上了他,但是她安慰自己,认为他是个正派人,不至于会那样。不过她也知道,现在的自由交际很容易把一个姑娘家搞得神魂颠倒;而一般说男人们都不把这当一回事儿。上个星期,吉蒂向母亲讲述了跳玛祖卡舞时自己与符朗斯基的谈话。这次谈话使公爵夫人稍稍放心了点儿,但要完全放心,她做不到。符朗斯基告诉吉蒂,他们兄弟俩照例一切方面都听从自己的母亲,不征求母亲的意见从不作什么重要的决定。“现在我特别幸福地等待母亲从彼得堡来。”他说。

吉蒂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这句话有什么意义。但是母亲的理解却不同。她知道符朗斯基天天都在等着老太太来,老太太对儿子的选择也会感到高兴,但她奇怪的是他为了不得罪母亲而竟不来求婚。然而她是那么希望这桩婚事成功,特别是希望自己能不再担忧而安下心来,于是愿意相信事情一定是如此。公爵夫人看到大女儿陀丽遭遇这样的不幸,甚至准备离开丈夫,心里虽然十分痛苦,但她的全部感情还是集中到这件决定小女儿命运的事情上来。今天列文的出现,又给她增添了新的不安。在她看来,女儿曾一度对列文产生过感情,她害怕女儿因过分单纯而拒绝了符朗斯基,害怕因为列文的到来而把如此接近成功的事情给搅乱、耽误了。

“怎么,他早就来了?”母女俩回来时,公爵夫人这样问起列文。

“今天来的,妈咪。”

“有句话,我想对你说。”公爵夫人开始了,从她严肃而激动的脸色上,吉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妈妈,”她满脸通红,急速向她转过身去,“好了,好了,关于这件事儿,您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我全知道。”

她的愿望和母亲一样,但母亲的动机使她感到屈辱。

“我只是想说,在给了一个人希望以后……”

“妈妈,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别说。说这个是那么可怕。”

“不说,不说,”看到女儿眼睛里的泪水,她说,“可是有一点,我的心肝:你曾经答应过我,你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的。是不是?”

“永远不,妈妈,我什么都不会隐瞒,”吉蒂涨红了脸,目光直盯住母亲的面孔说,“可是我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我……就是想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怎样说……我不知道……”

“对,她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不会说假话的。”母亲心想,对她的激动和幸福露出了微笑。因为,此时此刻在她心里,正在考虑一件对自己这小可怜儿来说十分重要的事。

13

吉蒂在晚饭后到晚会开始前的表现,就如同青少年要面临搏斗般惴惴不安。她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思想无法集中到一点上。

她感觉到今天他们两个人这头一次会见,在她的命运中应该是决定性的一幕。于是她不停地暗自设想着他们,一会儿分开想,一会儿又连在一起。她怀着满足和温柔的心情回忆起了自己与列文交往的情景,对童年时代及列文和她已故兄长的回忆,赋予她与列文的交往一种特殊的、富有诗意的魅力。他爱她,她对此确信不疑,并满怀欣喜和快乐;而且,她回想起列文总会感到无比轻松。可是一想到符朗斯基,却老有一种尴尬的东西掺杂进来,尽管他是个最最文雅稳重的人;好像包含某种虚伪的成分——不是他身上,他很随和、可爱——而是在她自己——而和列文在一起时,却总感到非常平静和明朗。不过,她只要一想到将与符朗斯基在一起,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灿烂幸福的前景;与列文在一起,前景却仿佛是一片迷雾。

为参加晚会上楼换衣服,照着镜子时,她高兴地发现这是自己最美好的一天,她要充分显示出自己的全部魅力,妥善应对将要面临的局面:她觉得自己镇定自若,举止优雅。

七点半钟,她刚下到客厅,仆人就来通报:“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到。”这时公爵夫人还在自己房间里,公爵也还没有出来。“果然是这样。”吉蒂想,全部血液都涌上心头。她照了照镜子,为自己的苍白大吃一惊。

现在她确切地知道了他为什么赶早来,为的是单独见到她并向她求婚。直到这时,整个事情才头一次从一个完全不同的崭新角度呈现在她的脑海里。直到这时她才明白,问题不只涉及她一个人——即她和谁在一起才会幸福,她爱的又是谁——她将使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受到屈辱,而且是残酷地受到屈辱……为了什么?因为这个可爱的人爱她,钟情于她。可是,毫无办法,她需要这样,应当这样。

“我的上帝,难道真的要我亲口告诉他吗?”她想,“可是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难道要我对他说,我不爱他吗?这是假话。那我对他说什么好呢?告诉他,我爱上别人了?不,这可不行。我得避开,避开。”

听到他的脚步声时,她已经到了门边上。“不!这样做太不诚实。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又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什么就发生吧!我要说真话。再说,和他说真话是不会觉得尴尬的。瞧,他来了。”她对自己说着,见到了他那结实而羞怯的形象和一双注视着她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她直迎着他的脸瞅了一眼,伸过一只手,好像在恳求他的宽恕。

“我没有按时来,好像来得太早了。”他打量着空荡荡的客厅。当他感到自己的期望实现了,再没有什么妨碍他表白的时候,他的脸变得阴沉了。

“啊,不。”吉蒂说着,在桌子一边坐下来。

“不过,我正是希望和您单独见面。”他开始说,没有坐下来也没有望着她,唯恐失去勇气。

“妈妈这就出来。她昨天很累。昨天……”

她嘴里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那恳求和亲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他瞅了她一眼;她脸红了,不再说话了。

“我对您说过,不知道我来要待多久……这取决于您……”

她把头垂得越来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将要提出的事情。

“这取决于您,”他重复说,“我想说……我想说……我是为这事儿来的……做我的妻子!”他说完,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是感到最害怕的话已经说了,便停下来,瞧了她一眼。

她沉重地呼吸着,眼睛没有看他。她感到一种炽热的欣喜。她的内心充满了幸福。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吐露的爱情会对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但是,这只继续了一瞬间。她想起了符朗斯基。她抬起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看着列文,看着他那张绝望的脸,急忙回答说:

“这不行……原谅我……”

一分钟前他感到她是那么亲近,对他的生活那么重要!而现在,他又感到她是那么陌生和遥远!

“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他说,眼睛没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离开。

14

然而就在这时候,公爵夫人出来了。她发现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又看到他们那副尴尬的面孔时,脸上表现出惊恐的神色。列文向她鞠了一躬,什么也没有说。吉蒂沉默不语,没有抬起眼睛。“感谢上帝,她拒绝了。”母亲心想,脸上露出每星期四她接待客人时通常的微笑。她坐下来,向列文问起他在乡下的生活。列文只得重新坐下,等待别的客人到来,好悄悄地离开。

五分钟过后,吉蒂的女友、去年冬天出嫁的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到了。

这是个干瘦、黄脸、病态的神经质女人,长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她爱吉蒂,这种爱和已婚女人对姑娘家从来具有的爱一样,总是希望吉蒂能嫁个合乎自己幸福理想的丈夫,因此她赞成她嫁给符朗斯基。对初冬时在这个家里常常见到的列文,她从来就不喜欢。见到他时,她经常爱干的事儿就是取笑他。

“我喜欢他用那种自以为高尚的态度对待我:不是认为我傻而中断自己聪明的说话,便是屈尊宽容我。我很喜欢这一点:屈尊宽容!我很高兴他对我没法容忍!”说到他时,她笑。

她是对的,列文确实没法容忍她,还蔑视她——因为她不仅神经质,还对一切粗野和日常的事物抱有一种轻蔑和冷漠的态度,并为这些感到自豪,认为那是自己的优点。

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与列文之间形成的是社交界并不少见的那种关系:两个人表面上虽然和和气气,心底里却互相蔑视,不可能认真对待,甚至也不会生对方的气。

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立刻对列文发动攻击。

“啊!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到我们这个堕落的巴比伦20来了。”她把一只手伸给他,同时回想起初冬时他不知怎么说莫斯科是巴比伦的话来。“怎么,是巴比伦改邪归正了,还是您也腐化堕落了?”她补充说,同时带着讪笑瞧着吉蒂。

“我感到很荣幸,伯爵夫人,承您这么记得我的话,”列文回答,他已经恢复过来,照例马上对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采取开玩笑似的敌视态度,“是啊,我那句话对您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啊,可不是嘛!您的金玉良言我总是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的。哎,吉蒂,你又溜冰去了?……”

接着,她便与吉蒂聊起来。列文觉得,不管此时离开有多么尴尬,那也要比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吉蒂好受些;吉蒂这时正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又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想欠身起来,但公爵夫人发觉他沉默着,便对他说:

“您到莫斯科来要待多久?因为您好像担任着地方自治局调解员的工作,不能待很久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经不再担任地方自治局的工作了,”他说,“我就来几天。”

“他出什么事儿了?”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注视着他那张严肃、认真的脸,想,“他看上去好像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得逗他一下。我真是太想让他在吉蒂面前出丑了,我得让他出丑。”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对他说,“请您给我说说,那是什么意思——这些您全清楚——在我们卡卢加村里,所有的农民和农妇把自己的一切都喝了个精光,现在什么也不交付给我们了。这是什么意思?您不是一直夸农民吗?”

这时又进来一位太太,列文便站了起来。

“原谅我,伯爵夫人,可这事儿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无可奉告。”他说着,回头看到一位军官跟着太太走了进来。

“这一定是符朗斯基。”列文想,为了证实这一点,他瞅了吉蒂一眼。吉蒂看到了符朗斯基,又回头瞥了一眼列文。就凭这无意中闪耀的目光,列文明白了她爱这个人,就仿佛她亲口告诉他一样,明白无误。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现在——不管这是好是坏——列文都只能留下来,他需要弄清楚,她爱上的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有一种人,遇到任何方面都比自己强的对手时,会立刻否定对手身上的全部优点,只看到人家的缺点;有一种人则相反,他们更愿意在这位幸运的对手身上找出胜过自己的地方,带着心头的疼痛,全力发掘对方的优点。列文属于后一种人。不过,他要在符朗斯基身上找出优点和迷人之处并不难。他立刻就发现了这一点。符朗斯基身材不高,是个温和潇洒、面容异常坚毅平静的黑发男子。整个人,从剪得短短的黑发、刮得光光的下巴到宽大崭新的制服,全都显得朴素而优雅。符朗斯基给进来的太太让了道,便走到公爵夫人及吉蒂的跟前。

他走到吉蒂跟前时,一双美丽的眼睛特别温柔地闪闪发亮起来。他带着微微可见的幸福、谦虚而得意的笑容(列文这样感觉到),恭敬而小心翼翼地向她鞠了一躬,并向她伸出一只不大而宽厚的手。

他向所有打招呼的人点头致意并闲聊了几句后,便坐了下来,一次也没有看向列文,而列文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请允许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公爵夫人指着列文说,“这位是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这位是阿列克谢·基里洛维奇·符朗斯基伯爵。”

符朗斯基欠起身来,友好地看着列文的眼睛,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今年冬天我本来有机会和您一起吃饭的,”他露出朴实而坦率的微笑说,“可是您突然回乡下去了。”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蔑视和憎恶城市与我们这些城里人。”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

“看来我说的话对您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所以您这么记得。”列文说着,回想起自己已经说过这话,便脸红了。

符朗斯基看了一眼列文和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微微笑了。

“您一直待在乡下吗?”他问,“我想冬天闷得慌吧。”

“有活干就不闷,其实独自待在那里也不闷。”他生硬地回答说。

“我喜欢乡下。”符朗斯基注意到了列文的口气,却装做没有注意到。

“不过我想,伯爵,您不至于同意一直住在乡下吧。”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

“不知道,久住我没有试过。我经历过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继续说,“我和母亲在尼斯住过一个冬天,我从来没有那样思念过乡下,那有树皮鞋和庄稼人的俄罗斯乡村。您知道,尼斯那地方本身就很乏味。还有那不勒斯、索伦托,也只有短暂住一个时期是美好的。正是在那里会令人特别思念俄罗斯,尤其是俄罗斯乡村。它们真好像……”

他既向吉蒂也向列文说着,他那平静、友善的目光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显然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发现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想说什么时,便停下来,留神听她说。

谈话一分钟也没有停止过,因此从来都有后备的公爵夫人也就用不着把自己的两件重武器,即古今教育和普遍义务兵役制问题推出来,而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则没有机会挖苦列文。

列文想加入大家的谈话,但插不进嘴;他时刻都在对自己说:“这就走。”却一直没有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谈话转到旋转的桌子和灵魂的问题上,相信招魂术的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开始讲起一件亲眼目睹过的奇迹来。

“啊,伯爵夫人,您一定得带我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带我到他们那里去!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不寻常的玩意儿,虽然我到处在寻找。”符朗斯基微笑着说。

“好啊,下星期六去。”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答道。“那您呢,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相信吗?”她问列文。

“您干吗问我呢?您明明知道我会说什么。”

“但是我想听听您的高见。”

“我的意见只是,”列文回答,“相信这种旋转的桌子证明所谓有教养的社会并不比农民高明。他们相信眼睛,既相信损坏的地方,又相信拐弯的地方,而我们……”

“怎么,您不相信?”

“我没法相信,伯爵夫人。”

“可要是我亲眼所见呢?”

“而农民们说,他们也亲眼见到过家神。”

“这么说,您认为我说的不是真的?”

她随即令人不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的,玛莎,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是说他没法相信。”吉蒂为列文感到脸红了。列文明白了这一点,更生气了,想回击,但符朗斯基立刻带着爽朗、愉快的微笑挽救了这场面临不愉快的谈话。

“您完全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吗?”他问道,“为什么呀?我们承认电的存在,虽然我们并不了解它;那为什么不可能有一种还不知道的新的力量,它……”

“人们发现电的时候,”列文急忙说,“只是发现了它的现象,还不知道它从哪儿来,会产生什么结果,好长时间后才想到应用它。招魂术则相反,他们从小桌子会写字和灵魂显身开始,然后才说起这是一种还不知道的力量来。”

符朗斯基像他一贯的那样仔细听着列文说,显然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对,不过招魂术家说: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它在怎样的条件下起作用,但它是存在的。至于这种力量究竟怎么回事,就让学者们去研究吧。不,我看不出为什么这不可能是一种新的力量,如果它……”

“这是因为,”列文又打断他说,“当您每次用树脂擦毛皮的时候,就会产生一定的电的现象,而招魂术并非每次都那样,可见这不是自然的现象。”

符朗斯基大概感到在客厅里谈这些话显得太严肃了,便没有反驳,而是尽量改变话题。他微微一笑,转向太太们。

“让我们现在来试试吧,伯爵夫人。”符朗斯基说,但列文想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

“我在想,”列文继续说,“招魂术家把自己种种奇迹解释为某种新的力量——这是最没有成效的。他们公开谈论灵魂的力量,又想用物质的试验证实它。”

大家都等着他说完,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而我在想,您是个出色的扶乩者,”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您身上有某种非常热烈的东西。”

列文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他脸红了,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让我们试试桌子吧,公爵小姐,请,”符朗斯基说,“公爵夫人,您允许吗?”

符朗斯基于是站起来,用眼睛寻找小桌子。

吉蒂起身去搬小桌子。她从列文身边走过时,目光与列文遇在了一起。她满心为他感到可怜,尤其感到他的不幸都是由她造成的。“假如能够原谅,您就原谅我吧,”她的目光告诉他,“我实在太幸福了。”

“我憎恶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他的目光回答说。接着他拿起帽子。但命运不让他离开。大家刚围着小桌子坐好,列文刚要走时,老公爵进来了,他和太太们问过好,便转身对着列文。

“啊!”他高兴地说,“来了好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很高兴见到您。”

老公爵对列文说话有时用“你”有时用“您”。他拥抱列文,与他说话时没有注意到符朗斯基。符朗斯基已经站起来,静静地等着公爵转向他。

吉蒂感觉到经过刚刚那件事情以后,父亲的亲热使列文觉得沉重。她同时发现父亲终于冷冰冰地给符朗斯基回礼。符朗斯基友善而尴尬地望了望她父亲,试图弄明白老公爵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冷淡。吉蒂一下子脸红了。

“公爵,把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让给我们吧,”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我们想做试验。”

“什么试验?转桌子?啊,女士们和先生们,原谅我,我看玩小圆圈都要比这开心些,”老公爵说,他瞧着符朗斯基,猜想他干吗要搞这玩意儿,“玩小圆圈还更有意思。”

符朗斯基用他那坚毅的目光看了一眼公爵,立刻略带微笑地与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谈起下星期即将举行的盛大舞会来。

“我希望,您也去?”他转向吉蒂。

老公爵一转过身子,列文便悄悄走了,这次晚会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吉蒂在回答符朗斯基关于参加舞会的事儿时那张微笑着的幸福的脸。

15

晚会结束时,吉蒂对母亲讲了自己与列文的谈话。虽然她满心可怜列文,但想到人家向自己提出求婚,还是觉得高兴。她毫不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对的。但在床上,她久久睡不着。一个印象不停地追随着她,这就是列文那张双眉紧锁、善良的眼睛忧郁地望着她的脸;他就这么站着,听她父亲说话,同时瞧着她和符朗斯基。她对他充满了同情,以至于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可是她马上又想到自己用谁代替了他。她生动地回想起那张勇敢坚定的脸,那种高尚善良的完美品性,回想起她爱上的那个人对她的爱,于是心里头又变得高兴了,带着幸福的微笑倒在枕头上。“他真可怜,真可怜,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是我的错。”她对自己说,但内心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是为自己吸引他或拒绝他感到后悔了吗——她不清楚。然而她的幸福已因为怀疑而受到了损害。“求主宽恕,求主宽恕,求主宽恕!”她就这么念叨着,直到睡着。

这时,楼下公爵的小书房里,发生了一场父母亲为心爱女儿经常重复的争吵。

“什么?瞧什么!”公爵叫嚷着,挥舞着双手,把一件灰鼠皮长衫披在身上,“您没有自尊心,没有人格,您的这种低下愚蠢的求亲会使女儿丢脸,会毁了她的!”

“得了吧,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公爵,我做了什么了?”公爵夫人说着差点儿要哭出来。

她与女儿谈话后满心欢喜,和平常一样来向公爵道晚安。她并没有打算把列文求婚和吉蒂拒绝这事儿对丈夫讲,但她向丈夫暗示自以为和符朗斯基的事儿已成定局,只等他母亲一到就办。可一听这些,公爵突然暴跳如雷,开始大声嚷嚷出一些难听话来。

“您做了什么?瞧做了什么:第一,您在招揽求婚者,全莫斯科都会议论纷纷,而且有根有据。您要举办晚会,就该把大家都请来,而不是只请选定了的求婚者。该把所有那些男孩子(公爵对莫斯科年轻人的称呼)都叫来,请个钢琴师,让他们跳舞,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为了找求婚者。我看着觉得讨厌,讨厌,您可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把女儿搞得晕头转向。列文要好上一千倍。而这个穿戴入时的彼得堡家伙,是机器制造出来的,他们全一个样儿,而且都是废物,就算他有皇家血统,我的女儿也用不着!”

“可是我究竟做什么了?”

“不然的话……”公爵愤怒地嚷嚷。

“我知道,要是听你的,”公爵夫人打断他说,“那我们就永远也没法给女儿找个婆家。如果那样,还不如到乡下去。”

“那倒好些。”

“你等等。难道是我巴结人家了?我丝毫没有巴结。一个年轻人,还是很好的,爱上了她,她好像也……”

“对了,瞧您这个好像!要是她果真爱上了,而他却像我一样,根本不想结婚?……哎呀!别让我这双眼睛看见……‘啊,招魂术!啊,尼斯!啊,舞会上……’”公爵想象妻子的样子,也每说一句就屈一下膝,“可是瞧吧,吉蒂要真给迷住了,就会给她造成不幸……”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

“我不是认为,而是知道,对这事儿,我们有眼睛,但娘儿们没有。我看有个真心诚意的人,就是列文;我还看到一只鹌鹑,就像这位只图一时之欢的蹩脚的东西。”

“啊,你头脑里既然已经……”

“你倒想想,到了达丽娅那样就晚了。”

“那好,好,我们不说了。”一想起不幸的达丽娅,公爵夫人制止了他。

“好极了,晚安!”

接着,老夫妇互相画过十字,亲过吻,却感到双方都停留在原来的意见上,就走了。

公爵夫人起初还坚信今天晚上已经决定了吉蒂的命运,符朗斯基的意图也是无可怀疑的了;但是,丈夫的话把她给弄糊涂了。因此,回到自己的房里后,她也像吉蒂一样,面对未卜的前景,怀着恐惧的心理重复了几次:“求主宽恕,求主宽恕,求主宽恕!”

16

符朗斯基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家庭生活。他母亲年轻时是个交际场中红人,结婚前后都发生过许多起轰动社交界的风流艳事。他几乎不记得自己的父亲。在贵族子弟军官学校里,他完成了自己的教育。

从学校毕业的时候,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青年军官,很快又步入了彼得堡富裕军官的轨道。尽管他偶尔也在彼得堡上流社会露露脸,但所有的艳遇都发生在上流社会之外。

在奢华而粗俗的彼得堡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头一次领略到了一位迷上他的上流社会姑娘那可爱纯洁的魅力。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自己与吉蒂的关系有什么不好。舞会上,他主要是和她一起跳;他常到她家里去;他和她谈的,是交际场中通常闲聊时的各种胡扯,但他无意中为这种胡扯赋予了让她感觉特殊的含意。尽管他对她并没有说什么在大家面前不能说的东西,她却越来越听凭于他,而他越是感觉到这一点,心里也就越加快活,对她也就越发温存体贴。他不知道自己对吉蒂的行为方式有一定的说法,叫做“勾引姑娘却不打算结婚”,而这种勾引则是像他那样的出色青年通常的恶劣行为之一。他仿佛头一次发现这种满足,于是就尽情享受。

假如他能听到当晚她双亲说的话,假如他能站到家庭的立场,并认识到要是自己不和吉蒂结婚她就会不幸,他一定会觉得很奇怪,而且不愿意相信。他无法相信,那使他尤其是使她得到巨大美好满足的事,会是一种恶劣行为。他更难以相信,自己应当结婚。

对他来说,结婚是从来都不曾设想过的事情。他不但不喜欢家庭生活,而且据他生活的那个独身族群体看来,成立家庭,特别是做丈夫,是和自己格格不入的、敌对的,甚至——是可笑的名堂。但是,尽管符朗斯基没有听到她双亲所说的话,那天晚上他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时,还是感觉到了那种存在于他与吉蒂之间的精神上的隐秘联系变得更加牢固。是该想点儿办法了。可是能采取及应当采取什么办法,他想不出来。

“那也真妙,”他想,每次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他总能带着一种因为整晚没有抽烟而产生的神清气爽的感觉,还有一种被她的爱情打动而产生的心醉神迷的愉悦,“那也真妙,尽管我和她都什么也没有说,但通过那种看不见的目光和语调的交流,我们是那么互相理解,甚至比她亲口说她爱我更明白。而且是这么可爱,单纯,主要的是信任!我都感到自己变得美好、纯洁些了。我感觉到自己有一颗心,自己身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这双可爱的含情脉脉的眼睛!当她说‘而且很……’的时候……”

“那又怎么样?那也没有什么。我觉得好,她也觉得好。”接着,他便开始考虑今天晚上到什么地方去消磨剩余的时间。

他反复设想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俱乐部?玩别吉克纸牌游戏,和伊格纳托夫喝香槟酒?不,不去。Chateau des fleurs21那里可以找到奥勃朗斯基,有讽刺歌曲,cancan22。不,腻了。瞧我这是在变好,正因为这我才去舍尔巴茨基家。我得回家。”他直奔杜索宾馆自己的房间,吩咐把晚饭送来,然后脱了衣服,脑袋刚倒在枕头上,便和通常一样,扎扎实实平静地进入了梦乡。

17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符朗斯基到彼得堡火车站接母亲,在大梯子的台阶上头一个碰见的人是奥勃朗斯基,他在接同一班火车到的妹妹。

“啊!伯爵大人!”奥勃朗斯基叫道,“你来接谁?”

“我来接妈妈,”符朗斯基和所有遇见奥勃朗斯基的人一样微笑着回答,握了握他的手。接着,两人一起上了阶梯。“她今天该从彼得堡来。”

“我可是等你到两点钟。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后,你到哪里去了?”

“回家了,”符朗斯基回答,“昨天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老实说,我真愉快,哪儿都不想去了。”

“我根据足迹能识别烈马,凭对方的眼睛知道小伙子堕入情网。”奥勃朗斯基正像以前对列文一样朗诵起来。

符朗斯基微微笑着,一副并不否认的样子,但他立刻变换了话题。

“你来接谁?”他问。

“我嘛,我来接一位漂亮的女人。”奥勃朗斯基说。

“原来如此!”

“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23!安娜妹妹。”

“啊,是卡列宁夫人?”符朗斯基说。

“你大概认得她?”

“好像认得。也许不……对了,不记得。”符朗斯基漫不经心地回答。提到卡列宁这个名字时,他依稀记得某种古板而枯燥乏味的东西。

“但是我那位有名的妹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你想必知道。全社会都知道他。”

“也就知道声望和样貌。我听说他是个聪明、有学问、信点儿教的人……可是你知道,这……Not in my line24。”符朗斯基说。

“对,他是个很出色的人;稍许有点儿保守,但是个非常好的人,”奥勃朗斯基指出,“一个非常好的人。”

“啊,那太好了,”符朗斯基微笑着说。“啊,你在这里,”他转过身子,对正站在门边上的母亲的高个子老仆人说,“进来吧。”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符朗斯基和奥勃朗斯基走得很近,除了奥勃朗斯基给大家都有的同样的好感外,在符朗斯基头脑里,他是和吉蒂联系在一起的。

“怎么,我们星期天为那位著名的女演员举行一次晚宴?”

“一定的。我来发邀请。啊,你昨天和我的朋友列文认识了吗?”奥勃朗斯基问。

“当然。但他不知怎么早早就走了。”

“他是个很好很可爱的人,”奥勃朗斯基接着说,“不是吗?”

“我不知道,”符朗斯基回答,“为什么所有这些莫斯科人——当然我正在聊天的这位除外,”他开玩笑地插了一句,“都有点儿偏激。他们都有点儿气势汹汹,发火,好像要让人家感觉到点儿什么……”

“是这样,对的,是……”奥勃朗斯基开心地笑道。

“车快到了吗?”符朗斯基转过去问车站的一位职工。

“信号已经发出了。”职工回答。

站上的准备活动,搬运工人的奔跑,巡警和服务人员的挤撞以及接客者们的涌现,表明火车越来越靠近了。透过寒冷的水蒸气露出穿着短皮袄和软高筒靴的工人,他们正从弯弯曲曲的铁轨上走过去。远处铁轨上传来蒸汽机车的吼叫声和一个沉重物体在移动的声音。

“不,”奥勃朗斯基说,他很想把列文对吉蒂的意思告诉符朗斯基,“不,你对我这位列文的评价不准确。他是个很神经质的人,并且常常令人不快,是的,不过他因此有时倒很可爱。这是个非常忠厚真诚的创造物,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但昨天有特殊原因,”奥勃朗斯基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继续说,完全忘了他昨天对自己朋友那种真诚的同情,而现在他也经受着同样的感情,只不过是对符朗斯基罢了,“是啊,有一个原因会使他变得不是特别幸福就是特别不幸。”

符朗斯基停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也就是说——怎么?是不是他昨天向你的belle soeur25求婚了……”

“可能吧,”奥勃朗斯基说,“我昨天好像有点儿感觉到是这样。对,要是他早早走了,而且心情不好,那就是这样……他老早就爱上了,我为他感到很遗憾。”

“原来是这样!……我在想,她其实能指望找到一个更好的配偶,”符朗斯基说,同时挺直胸膛,又来回踱起步来,“不过,我不了解他,”他补充说,“对,是让人感到沉重!多少人正因为这就宁愿去与烟花女子们交往。在那里,不成功只证明你钱不够,而这里——是表明你人格的分量。不过,瞧,火车到了。”

确实,远处已经响起火车的汽笛声。几分钟后,站台震动起来了,车头喷出的蒸汽因严寒而往下低低地散开,中轮杠杆缓慢而平稳地一伸一屈移动着。满身白霜的司机弯着腰把机车开过来。接着是煤水车,再后面是行李车,车里一条狗正汪汪乱叫。火车滑行得越来越慢,站台的震动则越来越厉害了;最后,客车进站了,车厢震动了一下,停了下来。

一个模样能干的列车员不等列车停稳就边吹哨子边跳下来,急不可耐的乘客们也跟在后边一个接一个地跳下车:其中有挺直身子、严厉环视四面八方的近卫军军官,拎着手提包愉快微笑着的性急小商人,还有肩扛麻袋的农民。

符朗斯基与奥勃朗斯基并排站着,扫视了一遍所有车厢和下车的乘客,把母亲完全忘了。刚才他得知的吉蒂的情况,使他兴奋。他的胸膛不由自主地挺起来,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他感到自己是个胜利者。

“符朗斯基伯爵夫人在这个单间里。”模样能干的列车员来到符朗斯基跟前说。

列车员的话惊醒了他,使他想起母亲以及即将与她见面这件事。他在心里并不尊敬母亲——尽管是无意的——他也不爱她。虽然按自己生活的那个圈子及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最大限度地顺从和尊重之外,无法想象对母亲还能有另一种态度,但他越是表面上顺从和尊重母亲,心里就越不尊敬不爱她。

18

符朗斯基跟着列车员走上了车厢,在单间门口停下来给一位下车的太太让道。凭一个社交界人的眼力,符朗斯基一见这位太太的外表便断定她属于上流社会。他说了声对不起,正要再往车厢里边走,突然感到有必要再看她一眼——倒不是因为她很漂亮,也不是因为她通过全身打扮所显示出的优雅和翩翩风姿,而是因为她从他旁边走过时,可爱的脸部表情里出现了某种特别亲切和温柔的东西。他回头看时,她也转过了脑袋。她那双浓密睫毛下显得昏暗的闪闪发亮的灰眼睛,友善而关注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在辨认他似的,接着又立刻转到过来的人群里,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人。在这短暂的一瞥中,符朗斯基已经注意到她脸上有一种极力克制的活跃,却从她亮晶晶的双眼和略带微笑的弯曲红唇间一掠而过。她身上仿佛充满某种过剩的精力,不由自主地时而通过目光的闪烁,时而通过微笑表现出来。她故意使自己的目光变得暗淡,但那光辉还是违背她的旨意,流露在微微的笑容里。

符朗斯基走进车厢。他的母亲,一个黑眼睛和留着一绺绺鬈发的干瘦老太太,眯起眼睛注视着儿子,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她从软席上站起来,把一个小袋子交给女仆,然后向儿子伸出一只干瘪的小手,托起他的头来吻了吻他的脸。

“收到电报了?身体好吗?感谢上帝。”

“一路上好吗?”儿子说着,在她身边坐下来,同时不由自主地只顾听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是自己进车厢时碰上的那位太太的声音。

“我还是不同意您。”太太的声音说。

“这是彼得堡的观点,夫人。”

“不是彼得堡,而只是普通女人的。”她回答。

“好吧,请允许我吻您可爱的手。”

“再见,伊万·彼得罗维奇。对了,您看一下,我兄长在不在,让他到我这里来。”太太在门边上说,然后又回到单间里。

“怎么样,找到令兄了?”符朗斯基夫人转过来对太太说。

符朗斯基这时想起来了,这是卡列宁夫人。

“您兄长在这里,”他边说边欠起身来,“很抱歉,我没有认出您,再说我们相识的时间那么短,”符朗斯基鞠躬说,“您大概不会记得我了。”

“噢,不,”她说,“我本该认出您了,因为令堂和我一路上说的,好像全是关于您,”她说着,终于通过微笑把那种活跃舒畅地流露出来了,“可我还是没见到我那位兄长。”

“把他叫来吧,阿列克谢。”老伯爵夫人说。

符朗斯基走到站台上,大声叫喊道:

“奥勃朗斯基!在这里!”

但是安娜不等兄长过来,一见到他就迈着矫健轻捷的步伐走出了车厢。等兄长一走到她身边,她便以一种令符朗斯基吃惊的果断、优雅的动作,左手挽住兄长的脖子,迅速把他拉过来重重地吻了吻。符朗斯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想到母亲还在等着,他又重新走进车厢里。

“很迷人,不是吗?”伯爵夫人指指卡列宁夫人说,“她丈夫让她和我坐在一起,我也感到很高兴。一路上我们都聊天来着。而你,vous filez le parfait amour.Tant mieux, mon cher, tant mieux26.”

“我不知道您指的什么,妈咪,”他冷冷地回答,“我们走吧。”

安娜重新回到车厢里,向伯爵夫人告别。

“瞧,伯爵夫人,您见到了令郎,而我见到了兄长,”她高兴地说,“我的事儿也讲完了,接下去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啊,哪里,”伯爵夫人拉起她的一只手说,“我和您,就是走遍天下也不会觉得寂寞的。您是一位可爱的女人,和您在一起,不管有话无话都是愉快的。而对宝贝儿子,您呀,请别多想:总不能永远不分开吧!”

安娜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子挺得非常直,一双眼睛在微笑。

“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儿子解释,“有个八岁的宝贝儿子,她和他还从来没有分开过,因为把他留下了,所以心里总牵挂着。”

“对,我和伯爵夫人一直在说,我说我的,她说她的儿子。”安娜说,对他亲切地微笑了一下,这微笑使得她的脸容光焕发。

“这一定使您很烦恼吧?”符朗斯基立刻接住她投过的这个卖弄风情的球,说道。

但是,安娜不想往这方面继续谈下去,于是转向老伯爵夫人:“非常感谢您。我都没有发现,昨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再见,伯爵夫人。”

“再见,我的好朋友,”伯爵夫人说,“让我亲亲您可爱的脸蛋。我索性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实在喜欢上您了。”

不管这句话是多么客套,安娜看得出还真打心里相信了,并为此感到高兴。她涨红了脸,稍稍俯下身去,把自己的脸往伯爵夫人的嘴唇上一碰,又站直了身子,带着唇边和眼睛间的微笑,向符朗斯基伸过一只手。符朗斯基握住伸给他的纤手,安娜也大胆而富于精力地紧紧握着,这使符朗斯基心头涌过一种特别的喜悦。安娜快速地走出车厢。她的身材那么丰满,脚步竟那么轻盈,真是让人惊奇不已。

“很迷人。”老太太说。

她儿子心里也这么想。符朗斯基目视着她,直到那优雅的身影完全消失。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从窗子里看到她走到哥哥身边,把手放在他手上,高兴地同他说话。谈的显然是与他符朗斯基毫不相干的事儿,这令他感到苦恼。

“啊,怎么,妈咪,你们都好吗?”他又一次转向母亲说。

“全都好,很好。Alexandre27很可爱。Marie28也长得很漂亮了。她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接着便讲起她最感兴趣的那些事儿来,讲到孙子的洗礼仪式——她就是为这事特地去的彼得堡,讲到皇上对大儿子的特别宠信。

“瞧,拉弗连季来了,”符朗斯基望着窗外说,“您方便的话,现在就走吧。”

随伯爵夫人一起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禀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伯爵夫人便站起来想走。

“我们走吧,这时候人少了。”符朗斯基说。

侍女拿着手提袋,牵着狗;管家和搬运工提其他行李。符朗斯基扶着母亲的一只手。他们已经走出车厢时,突然有几个脸色惊慌的人从旁边跑过去。站长也戴着颜色不寻常的帽子跑过去了。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已经下车的乘客也纷纷往回跑。

“什么?……什么?……在哪儿?……撞火车了!……给轧死了!……”经过的人们不时发出惊呼。

奥勃朗斯基挽着妹妹一只胳膊,也脸色惊慌地走回来。他们在车厢门口站住,避开拥挤的人群。

太太们回到了车厢里,符朗斯基和奥勃朗斯基则跟随人群打听不幸事件的详细情况去了。

一个看守,不知道是因为喝醉了还是因为天气太冷衣帽裹得太紧,没有听到火车过来的声音,结果被轧死了。

不等符朗斯基和奥勃朗斯基返回来,太太们已经从管家那里得知了这些细节。

奥勃朗斯基和符朗斯基两人都看见了一具不像样子的尸体。奥勃朗斯基显得很悲痛。他皱起眉头,好像要哭出来。

“啊,多么可怕!啊,安娜,还好你没有看到!啊,多么可怕!”他连连说。

符朗斯基沉默不语,他那张漂亮的脸,表情严肃而又完全镇静。

“啊,还好您没有看到,伯爵夫人,”奥勃朗斯基说,“他的妻子也来了……看着她让人觉得可怕……她一头扑到尸体上。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真可怕!”

“能不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安娜激动地说。

符朗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车厢。

“我这就回来,妈咪。”他从门口回过头来补充说。

几分钟后他回来时,奥勃朗斯基已经在与伯爵夫人谈论新的女歌手了,而伯爵夫人则十分焦急地望望门口,等着儿子。

“现在我们走吧。”他进来时说。

他们一起往外走。符朗斯基和母亲走在前头。后面是安娜和她的兄长。到出口处时,站长追到了符朗斯基身边。

“您交给我的助手两百卢布。劳您驾明确一下,您这是给谁的?”

“给遗孀,”符朗斯基耸了耸肩膀说,“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

“您捐赠了?”奥勃朗斯基从后面叫嚷着,同时抓住妹妹的一只胳膊,补充说,“太好了,太好了!不对吗,一个大好人!幸会了,伯爵夫人。”

兄妹俩接着停下来,寻找她的侍女。

他们出站时,符朗斯基家的轿式马车已经走了。出站的人们仍在议论刚才发生的那件事。

“真是可怕的死亡!”一位先生从旁边走过说。

“我倒是认为相反,这样最省事儿,一瞬间就完了。”另一个指出。

“怎么会不设法制止呢。”第三个人说。

安娜坐在轿式马车里,奥勃朗斯基吃惊地发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强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怎么了,安娜?”他们离开有数百沙绳29时,他问道。

“不祥的预兆。”她说。

“胡扯什么!”奥勃朗斯基说,“你来了,这是最主要的。你没法想象,我对你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你早就认识符朗斯基?”她问。

“是啊。你知道吗,我们都希望他与吉蒂结婚。”

“是吗?”安娜轻轻地说,“好,现在来谈谈你,”她接着说,抖了抖脑袋,仿佛是想把某种多余和妨碍她的东西从身上驱散掉,“说说你的事儿吧。我收到了你的信,就来了。”

“是啊,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奥勃朗斯基说。

“那好,你把全部经过都讲给我听听吧。”

奥勃朗斯基便开始讲起来。

到家后,奥勃朗斯基扶妹妹下马车,喘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便到机关去了。

19

当安娜走进房间时,陀丽正和一个长得像他父亲的金发胖男孩坐在小客厅里,听他复习法语阅读课。那孩子边读边摆弄一只小手,竭力想摘下一颗快脱落的上衣纽扣。母亲几次把他的手挪开,但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又抓到纽扣上。母亲干脆扯下那颗纽扣,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手放安分些,格里夏。”她说着,再次拿起自己做了好久的床单缝了起来,每当心里烦闷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现在她也是手指一跷一跷地数着针脚,心烦意乱地做着活计。尽管昨天她已吩咐人告诉丈夫,他妹妹来不来与她无关,但她还是为她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并激动地等待着。

陀丽被自己的痛苦压垮了,完全被吞没了。可是她没有忘记,小姑子安娜是彼得堡一位显要的夫人和彼得堡的grande dame30。因为这个缘故,她没有照向丈夫声言过的那么做,也就是没有忘记小姑子要来做客这件事,并为此作了准备。“是啊,再说这事儿从哪方面看都不是安娜的错,”陀丽想,“关于她,除了最美好的印象,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而且,我看她对我也只有亲切和友谊。”不错,她能记得的对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是她不喜欢他们那个家本身;在他们家庭生活的整个气氛中有某种虚伪的东西。“可是我为什么不接待她?只要她不来规劝我就行!”陀丽想,“所有的安慰、劝解和基督式的宽恕——所有这一切,我都反复考虑过上千次了,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用。”

这几天,陀丽都是单独和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想说自己的痛苦,然而带着内心的痛苦谈论不相干的事情,她又办不到。她知道,不管怎样,自己都会把这事告诉安娜的,因此便时而为自己将向她倾吐一番感到高兴,时而又为不可避免地将和她,和他的妹妹谈论自己的屈辱,并听她说些劝解和安慰的老生常谈而生气。

她看着钟点,时刻等待着安娜的到来,像常有的情况那样,然而恰恰错过了客人到的那一瞬间,等到客人真到了,却偏偏没有听到铃声响。

听到裙子的沙沙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已经到达门口时,她环顾四周,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无意中流露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惊讶。她站起来,一下子拥抱了小姑子。

“怎么,已经到了?”她说着,便吻了她。

“陀丽,见到你我真高兴!”

“我也高兴。”她淡淡地微笑着说,竭力要从安娜的脸部表情上看出她是否已经知道了那件事。“看来,她知道,”她察觉到安娜脸上同情的表情后,这样想,“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接着说,尽可能地把解释的时刻往后拖。

“这是格里夏吗?我的上帝,他长得多快!”安娜边说边吻了吻他,一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陀丽,她站着并涨红了脸,“不,请哪儿也别去了。”

她解下头巾,脱了帽子,抓住自己的一绺缠住的黑鬈发,抖了抖脑袋,使头发散开来。

“而你,满脸幸福和健康的样子!”陀丽几乎带着妒忌说。

“我?……对,”安娜说,“我的上帝,塔尼娅!你和我的谢辽若同年,”她转向跑过来的一个小女孩说,并把她抱起来,吻了吻,“多可爱的小姑娘,真可爱!把几个孩子都让我看看。”

她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不只记得他们叫什么,而且记得他们多大、几月里生的、性格、每个孩子害过的病,陀丽不能不珍惜这一点。

“那好吧,我们到他们那边去,”她说,“可惜,瓦西亚这会儿睡着了。”

看完孩子们以后,她们坐下来,客厅里的咖啡桌前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安娜拿起托盘,再把它推开。

“陀丽,”她说,“他对我说了。”

陀丽冷冷地瞥了安娜一眼。她已经准备好了来听故作同情的客套话;但是,这样的话安娜一句也没有说。

“陀丽,亲爱的!”她说,“我不想为他说什么,也不想安慰你;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亲爱的,我只是为你感到可怜,打心底里为你感到可怜!”

她两道浓密的睫毛下闪闪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她坐得离嫂嫂更近了一点儿,并用自己一只有劲儿的纤手握住她的手。陀丽没有拒绝,不过脸上那干巴巴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她说:“安慰我是没有用的。自从发生那件事情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全完了。”

她刚说出这句话,脸突然变得温和了。安娜抓起陀丽一只干瘦、冰凉的手,吻了吻,又说:

“不过,陀丽,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遇到这样糟糕的事怎么做才好——该想想的是这个。”

“全完了,再没有什么了,”陀丽说,“最糟糕的,你明白,我不能丢掉他;孩子们把我给拴住了。而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办不到,我见到他就觉得难过。”

“陀丽,亲爱的,他对我说了,但我想听听你说,把一切都告诉我。”

陀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看得出,安娜脸上的同情和爱是真挚的。

“好吧,”她突然说,“不过我要从头说起,知道吗,我是怎么结的婚。我受妈妈的教育,不只是很天真,还很愚蠢。我什么也不懂。听人家说,我知道做丈夫的会把自己过去的生活告诉妻子,但斯吉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你不会相信,但我在那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你要理解,我不但不会去想到不忠,而且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下子,你倒想想,现在突然发现了这些可怕的丑事儿……你替我想想。原来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突然……”她忍住痛哭接着说,“忽然看到一封信……是他给自己的情妇,给我们以前的女家庭教师的一封信。不,这太可怕了!”她急忙取出一块手绢捂住了脸,“一时的迷恋我还能理解,”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处心积虑,狡猾地欺骗我……而且是和一个什么人?……一面继续做我的丈夫,一面却和她一起……这真可怕!你是没法理解的……”

“啊,不,我理解!我理解,亲爱的陀丽,我能理解。”安娜连连握住她的手说。

“可是,你以为他会理解我这种可怕的处境吗?”她接着说,“一点儿也不!他正幸福和得意着呢。”

“啊,不!”安娜连忙打断她,“他挺可怜,他正后悔莫及呢……”

“他会后悔?”陀丽打断安娜的话说,同时关切地注视着小姑子的脸。

“是的,我了解他。我没法看着却不可怜他。我们俩都了解他。他善良,但骄傲,而现在是这么丢脸。主要使我感动的是(安娜在此猜想到也使陀丽感动的是)——有两样东西折磨着他:一是觉得他给孩子们丢脸,另一件是他还爱着你……是的,是的,胜过世上一切地爱着你,”她赶紧打断想要反驳的陀丽,“却给你造成了痛苦,伤害了你。‘不,不,她不会原谅我的。’他一个劲儿地这么说。”

陀丽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别的什么地方,一面听小姑子继续说着。

“是的,我理解他的处境是可怕的;做了错事的比没有错的还要糟,”陀丽说,“如果他觉得全部的不幸都是因为他的错。但是有了她之后我还怎么做他的妻子,怎么原谅他?我和他一起生活将是一种折磨,正因为我珍惜自己过去对他的爱情……”

接着,她说不下去了,开始哭泣。

但是就像故意似的,每当她变得温和时便又开始说起使自己生气的话来激怒自己。

“要知道,她年轻,她漂亮,”她继续说,“你知道吗,安娜,我的青春、美貌,都被谁拿走了?就是他和他的孩子们。我把一切奉献给了他,而他现在,随便什么新鲜的下贱货都能让他更称心。他和她在一起时一定议论我,或者更坏,心照不宣——你知道吗?”她的一双眼睛又燃起了怒火,“而这过后,他又来对我说……哎,我还会相信他吗?永远不。不,全都结束了,原来的安慰,我忙碌、受罪的一切回报,全结束了……你会相信吗?我刚才教格里夏念书;以前这是我的快乐,现在却成了痛苦。我这么尽力、操劳,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孩子?可怕的是,如今我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我对他已经失去了爱情和温柔,而只有憎恶,对,憎恶。我真想杀了他……”

“陀丽,亲爱的,我全明白,但千万别折磨自己。你是那么委屈,那么愤怒,这样许多东西在你眼里都变了样。”

陀丽安静下来了,她们沉默了两分钟。

“怎么办呢?你替我想想,安娜,帮帮我。我全部反复考虑过了,看不出一点办法。”

安娜想不出什么办法,但她的心对嫂嫂的每句话,对她脸上的每个表情都产生了共鸣。

“我说一句,”安娜开口说,“我是他妹妹,我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健忘的性情(她在前额上做个手势),以及他易于迷恋又易于后悔的特点。他现在都不相信、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那种已经做了的事情来。”

“不,他明白,他明白的!”陀丽打断说,“但我……你忘了我……难道我好过吗?”

“你听我说:他对我说的时候,老实对你讲,我还没有理解你的全部可怕的处境。我看到的只是他和一个破裂了的家庭;我觉得他可怜,可是听你说了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看到了另外一面;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觉得自己没法对你说,我是多么替你难受!不过,陀丽,亲爱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点我不清楚:我不清楚……我不清楚你心里还爱他到什么程度。这一点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爱来原谅他。如果有,那就原谅他吧!”

“不。”陀丽开始说;但安娜打断了她,再次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见的世面多,”她说,“我了解像斯吉瓦这些人,他们怎么看待这种事情。你说斯吉瓦和她在一起议论你。没有这回事儿。这些人干着不忠的勾当,但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他们瞧不起被他们玩弄的女人,那些女人也破坏不了他们的家庭。他们在家庭与这种事情之间好像画了一条不可跨越的界线。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情况确实是这样。”

“是啊,可是他吻她……”

“陀丽,听我说,亲爱的。当年斯吉瓦跟你谈恋爱的时候,我是看见的。我记得当时他常到我那里来,边哭边说,认为你在他心目中是那么崇高和那么富有诗意,我还知道,和你生活得越久,他心目中的你就越崇高。要知道,我们常常笑话他,因为他每说一句话总要加上一句:‘陀丽是个奇妙的女人。’对他来说,你从来而且依然是个女神,而这次外遇不是他真心的……”

“可是,要是有下次呢?”

“据我所知,不会再有了……”

“好吧,要是换了你,你会原谅吗?”

“不知道,我说不上来……不,我能。”安娜想了想又说。她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这种处境,又衡量了一番后,补充道,“不,我能,我能,我能。不,换作我就原谅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是的,我会原谅,而且会像完全没有发生过那事儿一样。”

“那个自然,”陀丽像自己不止一次地考虑过似的立刻打断了她,“不然的话,这也就不叫原谅了。要原谅就完全,完全地。那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房间里去,”陀丽站起来说,还边走边拥抱安娜,“我亲爱的,你来了,我真高兴。我感觉好些了,好得多了。”

20

这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也就是待在奥勃朗斯基家里,没有接待任何人,因为她认得的人中有几位知道她来了,当天已经来看过她了。一上午安娜都和陀丽及孩子们在一起。她只给兄长送去张便条,要他一定回家吃午饭。“来吧,上帝是仁慈的。”她写道。

奥勃朗斯基在家里吃的午饭;谈话是一般性的,妻子和他说话时对他以“你”相称,这是原先没有的。夫妻间的关系依然是那样格格不入,但已经不提分手的事了,奥勃朗斯基还看到了和解的可能。

午饭刚过,吉蒂就来了。她知道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但不很熟悉,因此这次到姐姐家来,总为这位大家都夸奖的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会怎么接待她感到心神不安。但是,她博得了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好感——这一层,吉蒂立即就看了出来。安娜喜欢她,显然不是因为她的漂亮和年轻,再说吉蒂还没有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但已经受到了安娜的影响,而且像姑娘家往往喜欢已婚的和年长的太太那样爱上了她。安娜不像位上流社会的太太,也不像有个八岁儿子的母亲,从举止的灵活、模样的妩媚及脸上那时而在她的微笑、时而在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蓬勃的生气,看上去更像个二十岁的姑娘。吉蒂觉得安娜非常淳朴,又坦坦荡荡,但她心中有着另一个复杂而富有诗意的超凡脱俗的世界,那是吉蒂所无法捉摸的。

午饭后,当陀丽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安娜赶快站起来,走到正抽着雪茄烟的哥哥跟前。

“斯吉瓦,”她愉快地对他眯眯眼睛说,同时给他画十字,用眼睛指指门,“去呀,上帝保佑你。”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扔了雪茄,便走出了房间。

奥勃朗斯基出去后,安娜又回到了被孩子们团团坐着的长沙发上。不知是因为孩子们看出妈妈喜欢这位姑姑呢,还是因为他们自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美,两个大的,然后是小的,都像孩子们通常做的那样,在饭前就缠住这位新来的姑姑,而且跟她寸步不离的。他们之间好像在玩一种游戏,都想尽量靠近姑姑身边,抓着她可爱的手,亲吻她,玩她手上的戒指,或抚摸她裙子上的褶边。

“来,来,像我们原来那样坐下。”安娜坐到原位上说。

格里夏就把脑袋塞到她的一只手下,并把脑袋贴在她的裙子上,满脸幸福和自豪的样子。

“那么,什么时候举行舞会啊?”她问吉蒂。

“在下个星期,而且会是极好的舞会。这样的舞会总是挺让人开心的。”

“哦,总是挺让人开心的,有这样的舞会吗?”安娜带着温柔的讪笑说。

“听起来奇怪,但是有。在鲍勃里茨基家从来总是开心的,尼基京家也是,而在梅什科夫家则总没有意思。您难道没有发觉?”

“没有,我亲爱的,对我来说已经没有让人开心的舞会了,”安娜说,吉蒂又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自己并不理解的特别的世界,“对我来说,只有不那么令人难受和乏味那样的……”

“舞会上,您怎么会乏味呢?”

“为什么我在舞会上不会感到乏味呢?”安娜问。

吉蒂注意到,安娜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因为您总是比谁都漂亮。”

安娜生来容易脸红。她脸红了,说:“首先,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其次,如果是,对我又有什么用?”

“您去参加这次舞会吗?”吉蒂问。

“我想,不去不行吧。这个,拿着。”她对正从她白皙小巧的指头上把戒指轻轻往下拉的塔尼娅说。

“如果您去,我会很高兴的。我是那么想在舞会上见到您。”

“要是不得不去的话,我至少可以以此自慰了……格里夏,别抓我的头发,它们本来就乱七八糟的了。”她说着,理了理格里夏正玩弄的一绺掉出来的头发。

“我在想,您一身淡紫色在舞会上的情景。”

“为什么一定是淡紫色的呢?”安娜微笑着问,“好了,孩子们,走吧,走吧。听见了吗?古莉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呢。”她说着,把孩子们从自己身边拉开,让他们到餐厅里去了。

“我知道您为什么叫我去参加舞会。您对这次舞会寄予很多期望,您希望大家都在场,大家都参加。”

“您怎么知道?对呀。”

“哦!您这个年龄多么美好,”安娜接着说,“我记得这浅蓝色的雾,就像在瑞士的山上。这雾把童年快要结束的那个美妙时代的一切都掩盖起来了,从那幸福快乐的巨大圈子里显露出一条越来越狭小的道路,它愉快而又可怕地通向这个穿廊式房间,显得明亮而美好……谁没有经过它呢?”

吉蒂默默地微笑着。“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呢?我真想知道她的全部罗曼史。”吉蒂心想,同时回忆起她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那副毫无诗意的外貌来。

“我知道一点。斯吉瓦对我讲了,祝贺您,我很喜欢他,”安娜接着说,“我在火车上见到了符朗斯基。”

“啊,他到车站去了?”吉蒂涨红了脸问道,“斯吉瓦都对您说什么了?”

“斯吉瓦全讲给我听了。而且,我真高兴啊。昨天我和符朗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他母亲也不断地给我讲他的事儿;他是她的爱子;我知道,做母亲的总是偏心的,可是……”

“他母亲对您讲了些什么?”

“啊,很多!我知道他是她的宝贝,可毕竟看得出,这是个好男子……比如,她说,他想把全部财产都让给哥哥,他小时候还做过不寻常的事情,救了一个落水的女人。一句话,是个英雄。”安娜微笑着说,同时回忆起他在火车站捐献两百卢布的事儿。

然而,她没有讲这两百卢布。想起这事儿,不知怎么使她不愉快。她觉得在这件事情里有某种牵涉了她的、不该发生的东西。

“她一再请我到她那里去,”安娜继续说,“我也乐于见到老太太,而且明天就去看望她。不过,感谢上帝,斯吉瓦在陀丽的书房里待了这么久。”安娜补充说,她改变了话题并欠起身来,吉蒂觉得她好像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

“不对,是我先,不对,是我!”孩子们喝完茶,大声嚷嚷着跑来找安娜姑姑。

“大家同时!”安娜边说边笑,迎着他们跑过去,和这群乱跑乱跳高兴得大叫大闹的孩子们拥抱起来。

21

到了大人们喝茶的时候,陀丽从自己房里出来了。奥勃朗斯基没有出来。他大概是从妻子房间的后门出去了。

“我怕你住楼上会觉得冷,”陀丽对安娜说,“想让你搬到下边来,我们也可以挨得近些。”

“啊,请不要为我操心了。”安娜边回答边注视着陀丽的脸,她竭力想看出他们是否和好了。

“住在这里,你会觉得更亮一点儿。”嫂嫂回答。

“我对你说,我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睡得像头旱獭。”

“你们在谈什么呀?”从书房里走出来的奥勃朗斯基问妻子。

听他的语气,吉蒂和安娜都明白,他们和解了。

“我想让安娜搬到下边去,不过得把窗帘挂好。谁也不会做,得我自己干。”陀丽回答说。

“天知道,他们是不是完全和好了?”安娜听着她冷淡而平静的语气,心里想。

“啊,算了吧,陀丽,你老是自寻烦恼,”丈夫说,“唉,要是你愿意的话,这一切全由我来做……”

“对,该是和好了。”安娜心想。

“我知道这些事你会怎么做,”陀丽回答,“对马特维说声把事做好,而自己就走了,他又把一切都搞错,”陀丽这么说时,撅起嘴角,露出惯常带讽刺的微笑。

“完全,完全和好了,完全,”安娜心想,“感谢上帝!”她便为自己促成了这件事感到高兴,便走到陀丽面前,吻了吻她。

“保证不会,你干吗这样小看我和马特维?”奥勃朗斯基脸上露出隐约的微笑,对妻子说。

整个晚上,陀丽和往常一样以稍带讪笑的态度对待丈夫,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则满意又开心,但也尽量不露出得到原谅就忘了自己过错的样子。

晚上九点半钟,奥勃朗斯基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边进行着一场特别开心和愉快的家庭谈话:它被一个表面上看最普通的事件破坏了,而这最普通的事件不知怎么大家都觉得突兀。谈到彼得堡一些共同的熟人时,安娜迅速站起来。

“我相册里有她的照片,”她说,“顺便也让大家看看我的谢辽若。”她带着一个母亲的自豪的微笑补充说。

快十点钟了,她平时总是在这个时候和儿子道晚安,而且往往在出去参加舞会之前把儿子安顿好,她开始为自己离开儿子这么远而忧伤起来;而且不管谈论什么,她的心绪总时不时地想起自己鬈发的谢辽若。她总想看看他的照片,并谈谈他。这次有了借口,她就站起来,迈着轻巧果断的步子去取相册。通到她房门口的楼梯,是对着入口处的平台的。

当她从客厅里出来时,过道里传来一阵铃响。

“这会是谁呢?”陀丽说。

“来接我还早,而看别的人又晚了。”吉蒂说。

“大概是有公文。”奥勃朗斯基加了一句。当安娜从楼梯旁边走过时,仆人跑到楼上禀报有人来访,而来客已经站在灯光下。安娜往下瞥了一眼,立刻认出是符朗斯基,一种既满足又害怕什么的奇怪感觉突然在她的心头涌动了一下。他站着,没有脱大衣,正从口袋里掏什么。她走到楼梯正中间的一瞬间,他抬起眼睛,看见是她,他脸上立即流露出某种羞愧和惊恐的神色。她稍稍低下头,上楼去了,接着,她背后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招呼符朗斯基进去的响亮的嗓音,以及符朗斯基不很响亮的柔和平静的谢绝声。

安娜拿着相册回来时,他已经不在了,奥勃朗斯基说,他是顺便来打听一下他们明天请一位刚到的名流吃饭的事儿。

“他说什么也不肯进来。他这人多古怪。”奥勃朗斯基补充说。

吉蒂脸红了。她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来但为什么又不愿进屋。“他到我们家去,”她想,“却没有找到我,心想我在这里;然而不进来,是因为心想——晚了,再说安娜在这里。”

大家互相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接着便开始翻看安娜的相册。

一个人九点半钟到朋友家里弄清举办午宴的详情细节而没有进屋,这既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可大家都觉得这事儿怪。对这事儿最觉得奇怪和不妙的,是安娜。

22

当吉蒂和母亲踏上灯火辉煌、站满涂脂抹粉和身着红长袍仆人的宽阔阶梯时,舞会才刚开始。大厅里传出持续、均匀的像在蜂房里蜂鸣的那种窸窸窣窣声,当她们来到摆满树木的敞厅,在镜子面前整理发髻和服装时,大厅里响起第一场华尔兹舞曲的准确而清晰的小提琴声。一个在另一面镜子前梳理自己花白了的鬓发和散发出一股香水味儿的文职小老头,在梯子上和她们碰在了一起,他显然喜欢这位陌生的吉蒂,让到了一边。一个舍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为纨绔子弟的没有长胡子的社交青年,过分地敞开背心,边走边拉着自己的白领带,对她们一鞠躬,从旁边跑过去又回来,邀请吉蒂跳卡德里尔舞。第一轮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符朗斯基,所以答应这位青年跳第二轮。一个戴紧手套的军人倚门站着,他抚摸着小胡子,欣赏着像玫瑰花一般娇艳的吉蒂。

吉蒂的打扮、发髻及全部为参加舞会所作的准备,尽管费了好大心思,但这时穿在粉红色衬裙上的一身考究的网纱服装却显得那么自然和朴质,仿佛所有这些花结、花边及装饰的全部细节都不曾花费她和她家人一分一秒的心意,仿佛她生来就是这样一身网纱、花边,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一朵两片叶子往上翘的玫瑰花。

走进大厅前,老公爵夫人想把她折着的丝带拉拉直,吉蒂却稍稍避开去了。她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切本来就该是美好的和优雅的,什么也用不着纠正。

这是吉蒂最幸福的日子。裙子没有一点儿不合适,花边装饰没有一处往下掉,花结没有变形也没有脱落;带弧形高跟的粉红色鞋子也不夹脚,倒使一双秀足很舒适。密密的浅色发髻自由地竖在小脑袋上。紧紧裹着的长手套的全部三个纽扣都没有脱开,因此没有改变手臂原来的形状。脖子上特别柔软地绕着一条带镶嵌小饰物的黑色天鹅绒带子。这天鹅绒条带很美,在家里对着镜子照脖子的时候,吉蒂觉得它特别光彩照人。别的东西也许还有美中不足,但这天鹅绒条带真是完美无缺。吉蒂在舞厅里对着镜子一瞧,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两个裸露的肩膀和一双胳膊使吉蒂有一种冷彻的大理石的感觉,这是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感觉。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而因为意识到自己迷人的魅力,两片嘴唇不能不流露出笑容。她没有等进入大厅,来到等待人家邀请的满身是网状纱、条带、花边和鲜花的女人堆里(吉蒂从来不在其列)的时候,就被人邀请去跳华尔兹舞了,而且邀请她的是最好的舞伴,舞坛魁首、著名的舞会指挥和主持人,一个已婚的美男子叶戈鲁什卡·柯尔松斯基。他刚离开与自己跳完头一圈华尔兹舞的巴宁伯爵夫人,抬头看了一下队伍,也就是开始跳起来的几对,见到吉蒂进来了,便以舞会指挥特有的遛蹄牝马似的步子跑到她跟前,鞠了一躬后,甚至没有问一声她是否愿意就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她转眼看看周围,想把扇子交给谁,女主人随即笑笑,接下扇子。

“太好了,您及时到场,”他搂住她的腰说,“不然,迟到了成什么样子。”

她弯起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双穿粉红色鞋子的秀足顺着音乐的节拍在光滑的嵌木地板上快速、轻盈而敏捷地移动起来。

“和您跳华尔兹舞真是一种享受,”他迈出开始时的缓慢步子对她说,“好极了,多轻巧,prècision31。”他像对几乎所有的好舞伴那样对她说。

她对他的夸奖微微一笑,继续越过他的肩膀环视着大厅。她不是把舞会上的所有面孔都融合成一个神奇印象的初出茅庐的女子;她也不是老跑舞会,以至于所有的面孔都熟悉得感到没有意思的姑娘;她是处于两者之间——很兴奋,同时又能控制自己适可而止。在大厅左边的一个角落,她发现社会之花聚集到了一起。那里有穿戴得不能再裸露的美女、柯尔松斯基的妻子莉琪,有女主人,有上流人物到哪里他也到哪里、脑袋秃得发亮的克里文。小伙子们都往那边望,但不敢走拢过去。她还看到了斯吉瓦,然后是穿着黑色天鹅绒裙子的安娜的美丽身影。他也在这里。吉蒂从自己拒绝列文的那个晚上以来,还没有见到过他。吉蒂以一双敏锐的眼睛立刻认出了他,甚至还发觉他在瞧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