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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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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再来一圈?您累不累?”柯尔松斯基稍稍有点儿气喘地说。

“不了,谢谢您。”

“那么,把您带到哪里?”

“卡列宁夫人好像在这里……送我到她那边去吧。”

“听您的吩咐。”

柯尔松斯基随即减慢了步子,跳着华尔兹舞直往大厅左角的人堆里转,同时不断向人表示着歉意,“Pardon, mesolames, pardon, mesolames.”32在花边、网纱和条带的海洋里曲折前进,没有钩着一根羽饰,带着自己的舞伴一个急转弯,使得她那双穿透花长袜的纤瘦的腿都露了出来,而那拖地长后襟则被拉成扇形盖在了克里文的两个膝盖上。柯尔松斯基一鞠躬,把敞开的胸襟拉拉直并伸过一只手,把她带到安娜那边。吉蒂满脸通红地从克里文的膝盖上拉下拖地长后襟,她稍有点儿头晕,张望着寻找安娜。安娜并没有像吉蒂希望的那样穿着浅紫色的衣裙,而是穿了件领口开得很低的黑色天鹅绒裙子,袒露着她那象牙似的丰满的肩膀和胸部以及长着纤嫩小手的圆圆的胳膊。裙子上镶满了威尼斯凸形花边。她没有任何掺杂的一头纯净黑发上,系着个小小的三色堇蝴蝶结,白花边黑条带的当间也是这样。她的发髻不显眼。显眼的只是那些从来都自由自在地披到后脑和两鬓的一串串小圆圈似的鬈发,那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光滑结实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珍珠项链。

吉蒂每天都见到安娜,她爱慕她并心想她一定是一身浅紫色。但现在看到她一身黑色后,觉得自己还不完全了解她的全部魅力。她现在见到的她,对她来说完全是新的和出乎意料的。她明白了,安娜不可能穿浅紫色的,她的魅力恰恰在于她总是打扮得让人看不出;而且,任何打扮都不过是个框子,引人注目的是她本身,一个朴质、自然、优美又愉快和生气勃勃的女人。

她像平时一样笔直地站着,吉蒂走到这一堆人身边时,她正稍稍地把头侧向这家的主人,在和他聊天。

“不,我不指责,”她正在回答他什么问题,“虽然我不明白。”她继续说,耸了耸肩膀,便立刻带着爱护的微笑对着吉蒂。她以女人敏捷的目光一瞥,头部做了个不很明显但为吉蒂所领会的对她一身打扮及美丽表示赞赏的动作,“你们倒是跳着舞进入大厅啊。”

“这是我最忠实的舞伴之一,”柯尔松斯基向安娜一鞠躬说,他还没有见过她,“公爵小姐使这次舞会增光不少。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来一圈华尔兹。”他边说边弯下腰。

“你们认识?”主人问。

“我和谁不认识?我和我妻子像两只白狼,大家都认得我们,”柯尔松斯基回答说,“来一圈华尔兹,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

“只要能不跳,我是不跳的。”她说。

“可今天不行。”柯尔松斯基答道。

这时,符朗斯基过来了。

“那好,今天既然非跳不可,那就来吧。”她说,没有注意到符朗斯基的鞠躬,并很快把一只手搭到柯尔松斯基的肩膀上。

“为什么她对他不满意?”见安娜故意不答理符朗斯基,吉蒂心里想。符朗斯基走到吉蒂面前,他向她提起头一轮的卡德里尔舞,并为这段时间没有荣幸见到她感到遗憾。吉蒂一边赞赏地看着跳华尔兹舞的安娜,一边听他说。她在等他邀请自己跳华尔兹舞,可是他没有邀请,她于是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他脸红了,赶忙请她跳华尔兹舞,但他刚搂起她的纤腰,才迈出第一步,音乐突然停止了。吉蒂看着这张离自己这么近的脸,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望着他,而他竟没有反应。这一点,甚至过了好几年,仍使她有一种痛苦得心碎的羞耻感。

“Pardon, pardon!33华尔兹,华尔兹!”柯尔松斯基从大厅的另一边叫喊起来,同时立刻拉住一位靠自己最近的小姐跳起来。

23

符朗斯基和吉蒂跳了几轮华尔兹舞。跳完华尔兹,吉蒂来到母亲身边,刚与诺尔德斯顿说了几句话,符朗斯基便过来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在跳卡德里尔舞时,什么要紧点儿的话都没有说,断断续续一会儿谈到柯尔松斯基夫妇,他很逗乐地把他们描绘成一对可爱的四十岁的孩子,一会儿说到未来的公共剧院,只有一次触动了她的心,当时他问起列文是不是在这里,并补充说自己很喜欢他。不过,吉蒂对卡德里尔舞并没有抱多大期望。她心情十分紧张地等待着玛祖卡舞。她仿佛觉得,在跳玛祖卡舞时一切都该有个结果。在跳卡德里尔舞时她并没有接到他的邀请,但她对此并不担心。她相信自己会和他一起跳玛祖卡舞,就像以前的几次舞会一样,于是拒绝了五位请自己跳玛祖卡舞的人,说自己已经有舞伴了。直到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对吉蒂来说,整个舞会都是一场欢乐的鲜花、音响和动作的神奇梦境。只有当觉得自己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时,她才不跳。然而在与一个令她讨厌而又无法拒绝的青年跳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时,她恰恰舞在符朗斯基和安娜的vis-a-vis34。从舞会开始以来,她和安娜没有相遇过,这会儿突然又看到她换了个崭新的和出乎意料的模样。她在她身上发现自己那么熟悉的因为成功而兴奋的表情。她看到安娜正陶醉在对自己的倾倒中。她熟悉这种感觉,知道它的苗头,并在安娜身上看到了这种苗头——看到一双眼睛里颤抖、闪烁的亮光和因为幸福和激动无意中弯曲起嘴唇的微笑,以及清晰、优雅、准确和轻巧的动作。

“会是谁呢?”她问自己,“是大家,还是——一个人?”与她跳舞的尴尬的青年谈话时放过了话头后又没法接上,她也没有去帮那个青年摆脱窘态,兀自跳着舞,表面上听从柯尔松斯基高高兴兴要大家一会儿跳grand rond35,一会儿跳chaine36的大声号令,其实一直在注视着安娜,她的心却揪得越来越紧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众人的欣赏,而是一个人的赞赏使她神魂颠倒了。而这个人?难道是他?”每次他与她谈话,她的眼睛里都闪耀出欣喜的亮光,而且幸福的微笑使她绯红的嘴唇弯曲起来。她竭力在控制自己不露出这些,但它们却自然地流露在她的脸上。“而他呢?”吉蒂瞅了他一眼,心里感到一阵恐惧。吉蒂从安娜的脸上像从镜子上那样清楚地猜度出的东西,她也在他身上窥探出来了。他从来都平静、坚定的风度及脸部无忧无虑泰然的表情哪里去了?不,这会儿每次对她说话,总是会稍稍低下脑袋,就像要拜倒在她脚下,他的目光中则只有顺从和惶恐。“我不愿亵渎你,”每次他的目光仿佛在说,“我是要挽救自己,可又不知道怎么做。”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以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们说到一些共同的熟人,进行的是一些最无关紧要的谈话,但吉蒂仿佛觉得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关系到他们及她的命运。而且奇怪的是,尽管他们确实在谈论伊万·伊万诺维奇说起法语来有多么可笑,对叶列茨卡娅来说可以找个更好点儿的对象,而其实这些话对他们的意义及他们的感觉,也和吉蒂一样。在吉蒂心里,整个舞会,整个世界以及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烟雾。不过自己以往接受的严格教育支持着她,迫使她像所要求的那样去做,也就是跳舞,回答提问,交谈,甚至微笑。然而在玛祖卡舞开始之前,当人家已经开始摆椅子及有几对已经从小厅转到大厅的时候,吉蒂瞬息间还是感到绝望和恐惧。她拒绝了五个人,因此现在没有跳玛祖卡的舞伴了。甚至失去了有人邀请自己的希望,因为她在社交界获得了太大的成功,以至谁也不会想到她到这时还没有被邀请。应当告诉母亲说自己病了,然后回家,但她又没有这样做的勇气。她觉得自己彻底毁了。

她来到小客厅的尽头,坐在了圈椅上。薄纱裙子的下半部分,围着她苗条的身材,像云一样飘了起来,一只裸露的、瘦瘦的、细嫩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向下耷拉着,落在粉红色裙腰的褶皱里;她另一只手拿着扇子以急促的动作扇着自己燥热的脸。但是,和这副刚在一棵小草上歇下而准备马上又要展开彩虹般翅膀起飞的蝴蝶模样相反,可怕的绝望揪住了她的心。

“不过,也许是我错了,也许不是这么回事儿?”

于是,她重新回想起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来。

“吉蒂,这是怎么了?”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着,顺着地毯不出声地走到她身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吉蒂的下嘴唇颤抖了一下;她迅速站起来。

“吉蒂,你不跳玛祖卡舞?”

“不,不。”吉蒂含着眼泪,声音颤抖地说。

“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祖卡舞,”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她知道吉蒂明白,他和她指的都是谁,“她说了:‘难道您不和舍尔巴茨卡娅公爵小姐跳?’”

“啊呀,我反正都一样!”吉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拒绝了自己也许爱上了的人,而拒绝是因为她相信了另一个人。

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找来了和她一起跳玛祖卡舞的柯尔松斯基,并嘱咐他邀请吉蒂。

吉蒂在第一组里跳,而且幸好她不用说话,因为柯尔松斯基老跑着指挥他的队伍。符朗斯基和安娜几乎就舞在她的正对面。她以一双敏锐的眼睛看到了他们,在大家跳着聚拢来时,她还挨得近近地看到了他们,而且越看他们就越相信,自己的不幸已经发生。她发现他们在这个挤得满满的大厅里感到仿佛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而且,在符朗斯基从来都那么坚定、有主见的脸上,她发现了那种使自己吃惊的不知所措和顺从的表情,就像一条知道自己错了时的聪明的狗一样。

安娜在微笑,她的微笑也感染了他。她陷入沉思,他也变得严肃起来。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吉蒂的眼睛吸引到安娜脸上。她穿着一件普通的裙子却极富魅力,她一双戴手镯的丰满胳膊充满魅力,戴着一圈珍珠项链的结实的脖子充满魅力,一头蓬松的鬈发富有魅力,一双纤手秀足优雅轻盈的动作充满魅力,这张生气勃勃漂亮的脸蛋充满魅力;但是,在她的魅力中有某种可怕和残酷的东西。

吉蒂对她比以前更加赞叹,同时心里也越发痛苦。吉蒂觉得自己被击垮了,而且她的脸表现了这一点。符朗斯基在玛祖卡舞中与她碰在一起时,竟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她变得这么厉害。

“极好的舞会!”他没话找话地对她说。

“对。”她答道。

玛祖卡舞跳到一半时,又按照柯尔松斯基想出的复杂花样,安娜走到圆圈中心,找了两个男舞伴并把一位太太和吉蒂叫到自己身边。吉蒂走过去时,惊恐地看着她。眯起眼睛的安娜看着她,并笑眯眯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但发觉吉蒂脸上对她的微笑的回答只有绝望和吃惊这一种表情,她便转过身去高高兴兴地与那位太太交谈起来。

“对,她身上有某种陌生的、魔鬼般的、迷人的东西。”她对自己说。

安娜不想留下来吃晚饭,但主人开始挽留她了。

“好了,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柯尔松斯基把她裸露的手臂放在自己燕尾服的袖子底下劝说道,“我有个大跳一场科季里昂舞的想法!Un bijou!37”

接着,他慢慢移动步子,竭力想把安娜拉过去。主人鼓励地微微笑了笑。

“不,我不能留下来。”安娜笑眯眯地回答,不过虽然在微笑,柯尔松斯基和主人听她回答的坚决口气都明白,她不会留下了。

“不了,说实在的,在这一次舞会上跳的就已经比我在彼得堡整个冬天跳的还要多了,”她边说边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的符朗斯基,“动身以前,我得休息一会儿。”

“而您决心明天要走?”符朗斯基问。

“是的,我想。”安娜回答说,仿佛为他大胆的问题感到吃惊;但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睛和微笑时闪耀的光辉使他的心燃烧起来了。

安娜没有留下吃晚饭,就走了。

24

“是的,我身上是有讨厌的让人憎恶的东西,”列文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徒步向他哥哥家走去,心里在想,“所以,在别人看来我是不中用的。人家说我骄傲。不,我并不骄傲。要是骄傲的话,我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接着,他想起了那个符朗斯基,幸福、善良、聪明、沉着,大概从来都不曾落到他今天晚上的那种可悲境地,“对,她就该选择他。应该如此,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是我自己的错。我有什么权利去要求她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我是什么人?我又算什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个谁都不需要和对谁都没有用的人。”然后,他回想起哥哥尼古拉,并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中,“他不对吗,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坏,都丑恶?我们对尼古拉哥哥的指责,也未必公正吧。当然,从见到他穿一件破皮袄和喝得烂醉的模样的普罗科菲来看,他是个堕落的人;但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了解他的心,还知道我们俩很相像。而我,没有去找他,倒是去吃饭和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一盏路灯下,看清楚了自己抄在一个小本子上的哥哥的地址,便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在到哥哥尼古拉那里去的长途的路上,列文清清楚楚地回想起自己所知道的尼古拉生活中的各种事情。他想起哥哥上大学时及大学毕业后的一年里怎么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士般的生活,恪守宗教的一切仪式、职责、斋戒,回避任何诱惑,特别是女性;后来,他好像突然变了,结交一些下流的人,并完全放荡不羁起来。他又想起他后来虐待一个小孩子的事儿:他从乡下领养了一个小孩子,有一次在盛怒之下竟把他打成残废,以致被指控故意伤害。还想起一个使他赌博输了钱的骗子的事儿,他输给那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后来又去告发那骗子,证明那人骗了他(这就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付的那些钱)。还想起他怎么因为打架闹事在拘留所里过了一夜。想起他招惹的那场可耻的官司,控告仿佛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把母亲的遗产中属于他的那一份给他;还有最近一起案子,是他到西部地区服役时因为殴打司务长受到审判……所有这一切都糟透了,但列文觉得,也不完全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全部历史、不了解他的心灵的人所想象的那么糟糕。

列文记得当尼古拉在笃信上帝、坚持斋戒、过修士生活和履行宗教职责,在宗教里寻求帮助、寻求抑制自己放荡性格的时期,不但没有谁支持他,大家,包括他本人,都还取笑他。大家称他是挪亚38,是修士;而当他失落后变得放荡了,谁也没有帮助他,而是怕得要死地回避着他。

列文觉得,他的灵魂,他的灵魂深处,尼古拉哥哥不管生活得多么不像话,但并不比蔑视他的那些人坏多少。生来不能自制的性格及智力欠开阔,这不是他的过错。他一直想做个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要他把一切都说出来,并向他表明我爱他,因此也理解他。”十一点钟来到地址上的那家旅馆时,他暗自下了决心。

“楼上第十二、十三号房间。”对列文的问题,守门人回答说。

“在家吗?”

“应该在家。”

第十二号房间的门半开着,从里边透出一束亮光并冒出难闻的低级卷烟的浓雾,还传出一个列文不熟悉的声音;不过列文立即就知道哥哥在里边:他听出了他的咳嗽声。

他进屋时,那个陌生的声音说:“这事儿完全取决于是否合理以及认识的程度。”

康士坦丁·列文朝门里张望了一下,发现说话的是一个满头蓬发、穿紧腰长外衣的年轻人,沙发上还坐着个身穿无袖无领长毛衣的年轻麻脸女人。没有看见哥哥。想到自己的哥哥生活在这样一些不相识的人中间,他的心像被揪住似的疼。谁也没有发觉他,于是他脱下套鞋,留神听那位穿紧腰长外衣的先生说些什么。他在说一项什么活动的事情。

“真见鬼,那些特权阶级!”是哥哥的声音,他边咳嗽边说,“玛莎!给我们弄晚饭吧,拿点儿酒,如果还有剩的,没有就去买。”

女人站起来,走到隔板外边并看到了列文。

“有位老爷,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说。

“找谁?”尼古拉·列文声音生气地问。

“是我。”康士坦丁·列文回答,同时来到有亮光的地方。

“谁呀,我?”尼古拉的声音更生气地重复说。听得出他怎么迅速站起来,磕着了什么,接着列文看见自己面前如此熟悉而又粗野和病态得使人吃惊的哥哥,他那高大、消瘦和背有点儿驼的形象以及他一双大大的惊恐的眼睛。

他比三年前康士坦丁·列文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更瘦了。他身上的礼服显短了。因此,一双手和整个身架子也显得更宽大了。头发稀疏了,嘴唇上依旧留着直竖的小胡子,依旧是那双眼睛诧异而天真地打量着来客。

“啊,柯斯佳!”他认出是弟弟后突然说,一双眼睛里闪耀出喜悦的光芒。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扭头望了一眼那个青年,便以头部和脖子做了个康士坦丁如此熟悉的像被领结卡住了似的抽搐动作;他消瘦的脸上又出现了另一种粗野、痛苦和残酷的表情。

“我写信告诉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了,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怎么,您有什么事?”

他完全不像康士坦丁所想的那样。康士坦丁·列文在想到他的时候,忘了他性格中最沉重、最糟糕的那种非常难交往的东西;而现在见到了他的脸,特别是当他的头部这么抽搐摇晃的时候,他又记起了这一切。

“我不是有什么需要才来见你的,”他羞怯地回答,“我不过是来看看你。”

弟弟的羞怯显然使尼古拉软化了。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这样?”他说,“那就过来,坐吧。要吃晚饭吗?玛莎,来三份。不,你等一下。你知道这是谁吗?”他指着穿紧身长外衣的先生说,“克里茨基先生,是我在基辅时的朋友,一个很出色的人。警察好像正在追踪他,因为他不是个坏蛋。”

接着,他按自己的习惯环顾了一下房间里所有的人。看到站在门边上的女人想走动,他便对她嚷嚷:“你等一下,我说了。”然后便像康士坦丁所熟悉的那样,结结巴巴笨嘴笨舌地向弟弟讲起克里茨基的经历来:他怎么因为创办救济贫困学生基金会和星期日业余学校被开除出大学,后来他又怎么去当了一名民众学校的教师,并从那里又同样被撵走,还因为什么事儿受审判。

“您是基辅大学的?”康士坦丁·列文想打破已经出现的尴尬的沉默,问克里茨基。

“对,曾经是的。”克里茨基沉下脸来生气地说。

“而这个女人,”尼古拉·列文指着她打断说,“是我生活的伴侣,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我从窑子里把她要来的,”说到这里,他又抽搐了一下脖子,“可是我爱她并尊重她,谁要想结交我,”他提高了嗓门,皱起眉头补充说,“就请也爱她并尊重她。她就是我的妻子,就是。瞧你现在知道了吧,自己在和什么人打交道。而如果你觉得有失你的身份,那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出去。”

接着,他的一双眼睛询问似的又把大家扫视了一遍。

“为什么我会有失身份,我不明白。”

“那么来吧,玛莎,吩咐吃晚饭;三份,伏特加酒和葡萄酒……不,你等等……不,不必了……你去吧。”

25

“你知道,”尼古拉·列文继续说,同时使劲皱起前额并抽搐了一下,看得出来,对他来说,想要说什么和做什么都是艰难的,“瞧,你知道吗……”他指着房间旮旯里用绳子捆着的铁条,“你知道这个吗?这是我们正着手的一项新事业。这事业是一个生产合作社……”

康士坦丁简直没有在听他说话。他凝神注视着哥哥那张患肺结核的病态的脸,越来越替他难过,他无法强制自己去听哥哥给他讲什么合作社。他看出这合作社只不过是使他免于蔑视自己的支柱。

尼古拉·列文继续说:“你知道资本家在压迫工人——我们这里的工人、农民承受着全部的劳动重担,可不管他们付出多大劳动,都无法摆脱自己牲口般的处境。他们本可以用劳动所得的全部报酬改善自己的处境,拥有空余时间并利用它享受教育,而报酬的全部剩余——都被资本家从他们身上夺走了。于是社会就成了这种样子,他们活儿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们就越富裕,而他们则永远是干活的牲口。所以,应当改变这种制度。”他说完了,并询问地看着弟弟。

“是啊,当然。”康士坦丁边说边细看着哥哥面颊骨突出的脸上泛起的红晕。

“于是我们搞了个钳工组织,那里的全部生产,连利润,连主要的生产工具,都是公共的。”

“组织将办在哪里呢?”康士坦丁·列文问。

“在喀山省的沃兹德列姆村。”

“不过为什么在村里?我看乡里事情本来就够多的了。在村里搞个钳工组织干什么?”

“这是因为农民现在和以前一样,依旧是奴隶,也因为人家想使他们摆脱这种奴隶处境,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因此就不高兴了。”被反问得生气的尼古拉·列文说。

康士坦丁·列文叹了口气,同时环顾这又黑又脏的房间。这一声叹息好像更触怒了尼古拉。

“我知道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贵族观点。我知道他把自己头脑的全部精力都花在为现存罪恶的辩护上了。”

“不,你干吗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呢?”列文微笑着说。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来告诉你!”听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名字,尼古拉·列文突然叫喊起来,“我来告诉你……谈他干什么,可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你干吗到我这里来?你瞧不起这个,那好,去你的吧,滚!”他嚷嚷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滚,滚!”

“我丝毫没有瞧不起你们,”康士坦丁·列文羞怯地说,“我甚至并不想同你们争论。”

这时候,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回来了。尼古拉·列文生气地瞥了她一眼。她迅速走到他身边,悄悄嘀咕了点什么。

“我身体不好,变得容易生气了,”尼古拉·列文安静下来说,同时吃力地呼吸着,“再说你向我谈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他的一篇文章。那纯粹是胡说八道,纯粹是谎言,纯粹是自我欺骗。一个不懂得公道的人怎么能写谈论公道的文章?您看了他的文章?”他重新靠桌子坐下来问克里茨基,同时把撒了半桌子的烟头抹开,以便空出地方来。

“我没有看。”克里茨基阴郁地说,显然是不想参与谈话。

“为什么?”尼古拉·列文又生气地对着克里茨基。

“因为觉得没有为此浪费时间的必要。”

“那么您倒说说,您怎么知道这是浪费时间呢?这篇文章许多人看不懂,因为太深奥了。不过我可另当别论,我对他的思想了如指掌,并知道文章的毛病在哪儿。”

大家都沉默了。克里茨基慢慢欠身起来,并拿起帽子。

“不想吃晚饭了?好吧,再见。明天带一名钳工来。”

克里茨基刚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微微一笑,还眯了眯眼睛。

“他这人也不好,”他说,“因为我知道……”

但这时,克里茨基挡着门叫他。

“还需要什么?”他说着,和他一起到了走廊里。单独与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留下时,列文和她聊起来。

“您早就和哥哥在一起了?”他问她。

“是啊,已经第二年了。他的健康变得很不好。酒喝得多。”她说。

“那他喝什么酒呢?”

“喝伏特加酒,而这对他是有害的。”

“喝得多吗?”他低声地问。

“是的。”她偷偷地看着门外说,这时尼古拉·列文正好走进门来。

“你们在说什么?”他皱起眉头说,一双惊恐的眼睛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康士坦丁尴尬地说。

“要是不想说,随你们便。只是你和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是个下贱女人,而你是老爷。”他边说边抽搐着脖子。

“你呀,我可是知道,全都明白,什么都掂了分量,还为我的迷误感到遗憾。”他又说起来,同时提高了嗓门。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又贴近他悄声说。

“啊,好,好!……那现在吃晚饭怎么样?这个,放在这里,”他看到端着托盘的伙计说,“放到这里,放到这里,”他生气地说,并立刻拿起伏特加酒瓶,倒了一杯并贪婪地一口喝光,“你要一杯吗?”他马上高兴起来,对弟弟说,“啊,关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再说吧。不管怎么,我还是高兴见到你的。不管怎么说,不是外人嘛。来,干杯吧。说说你在干什么,”他接着说,同时贪婪地吃着一片面包,并又倒满了一杯,“你过得怎么样?”

“和以前一样,一个人住在乡下,经营田庄。”康士坦丁回答,同时惊恐地注视着哥哥吃喝时的贪相,并竭力掩饰自己的注意力。

“你干吗不结婚?”

“没有遇上合适的人。”康士坦丁涨红了脸回答。

“怎么会?我是——全都完了!我毁了自己的一生。我过去和现在都这么说,如果把我的那一份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了我,我的全部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连忙换了个话题。

“而你知道吗,你的万纽什卡在我们波克罗夫斯基当办事员。”他说。

尼克拉抽搐着脖子,沉思起来。

“你讲给我听听,波克罗夫斯基怎么样。那幢房子还在吗,还有那些桦树和我们上课的地方?而管花园的费利普,真的健在?我多么清楚地记得那个凉亭和沙发!你当心点儿,房子的什么东西也别动,不过快点儿结婚,一切都要恢复原来的样子。要是你有了个好妻子,到时候我一定到你那里去。”

“现在就到我那里去吧,”列文说,“我们会安排得好好的。”

“要是我知道不会遇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也就到你那里去了。”

“你不会遇上他的。我的生活是独立的,完全不靠他。”

“是啊,不管怎么说,你得在他和我之间作出选择。”他羞怯地望着弟弟说。这种羞怯打动了康士坦丁。

“如果你想知道我在这个问题上的全部心里话,我就告诉你吧,在你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争论中,我既不赞同这一方,也不赞同另一方。你们俩都不对。你不对的多在表面上,他的不对则更多是内在的。”

“啊,啊!你明白了这个,你明白了这个?”尼古拉高兴地叫起来。

“而我个人,要是你想知道,更珍惜和你的友谊,因为……”

“为什么,为什么?”

康士坦丁不能说出来,他珍惜是因为尼古拉不幸,需要友谊。但尼古拉明白,他想说的正是这一点,因此便耷拉下脸,又拿起伏特加酒。

“够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说着,伸过一只胖乎乎裸露的胳膊去拿长颈玻璃瓶。

“放开!别来管我!我要揍你了!”他叫嚷道。

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微微一笑,这温顺善良的微笑也感染了尼古拉,她拿走了酒瓶。

“你以为她什么也不明白?”尼古拉说,“她对所有这一切比我们大家都明白。她身上有某种美好而可爱的东西,对吗?”

“您以前从来没有到莫斯科来过?”康士坦丁问她,以便找个话头。

“你对她别以您相称,她怕这样。除了因为她想离开妓院,民事法庭审讯她的时候,没有人对她以您相称过。天哪,这世道多荒谬啊!”他突然大叫起来,“这些个新机构,这些民事法庭,地方自治局,多么岂有此理!”

康士坦丁·列文听他说,那种自己赞同而且也常说的对所有社会机构的意义的否定,现在从哥哥嘴里说出来,这使他感到不愉快。

“到了那个世界,我们就会明白这一切了。”他开玩笑说。

“那个世界上?啊,我不喜欢那个世界!不喜欢,”他说着,一双惊恐粗野的眼睛凝视着弟弟的脸,“要知道,能摆脱一切的卑鄙龌龊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是别人的还是对自己的,当然很好。而我可害怕死,非常害怕死。”他打了个寒战,“还是喝点儿什么吧。想喝香槟酒吗?还是让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找吉卜赛人去!你知道吗,我深深爱上了吉卜赛人和俄罗斯歌曲。”

他开始语无伦次了,并东拉西扯起来。康士坦丁在玛莎的帮助下说服他什么地方也别去,让完全醉了的他躺下睡觉。

玛莎答应在需要的时候写信给康士坦丁,并劝尼古拉·列文住到弟弟那里去。

26

康士坦丁·列文乘早班火车离开了莫斯科,傍晚回到了家。一路上,他在车厢里与邻座旅客谈论政治,谈论新的铁路,也和莫斯科一样,满脑子的混乱想法、对自己的不满及面对某件事情的羞耻心折磨着他。但当他到站下了火车,认出穿着领子翻起的长衣的独眼马车夫伊格纳特时,当他通过车站窗户透出的暗淡灯光看到自己铺着毯子的雪橇和系住尾巴、套着带链子和流苏挽具的马儿时,当马车夫伊格纳特边装行李边向他讲述关于来了包工头及帕瓦生了小牛犊等乡间新闻时——他才感到混乱稍稍松散了点儿,羞耻心和对自己的不满正在过去。这是他一看到伊格纳特和马儿时就感觉到了的;但当穿上给他带来的皮袄,裹得紧紧地坐在雪橇上赶路,一边考虑村里面临的活计一边张望着现在老了拉边套但曾经是主力的顿河骏马时,他对自己遇到的事情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他感到自在,而不想成为另一个人。他现在的希望是,自己只要比以前好些就行了。首先,从这一天起他决心不再对结婚能带给自己不寻常的幸福抱更多的希望,不再回避现实了。其次,他已下决心不再为污浊的情欲所诱惑,回想起自己打算求婚时的念头是使他那么痛苦。此外,回想起尼古拉哥哥,他暗自下决心永远不再忘记他,他要关心他,注意他的情况,以便他一遇到不测,能给他提供及时的帮助。而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他感觉到了这一点。还有与哥哥关于自己曾轻率对待过的共产主义的谈话,现在迫使他深思。他认为经济条件的改造是胡说八道,但他从来都觉得与人民的贫困相比,自己的富裕是一种不公,并下决心为了使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尽管他以前干了许多活,日子过得并不奢侈,从今往后将更多地工作及生活得更俭朴。所有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很容易做到,以至一路上都沉浸在愉快的幻想中。他怀着对新的更美好的生活的希望,晚上九点钟,神清气爽地回到了家。

从在他家担当女管家的老保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房间的窗子透出的亮光,落在屋前的一块雪地上。她还没有睡觉。被她唤醒的库兹玛,睡意蒙眬地光着脚跑到台阶上。猎犬拉斯卡差点儿没有绊着库兹玛的脚,也跳起来吠叫着,擦过他的两个膝盖站得高高的,它想却又不敢把自己的两只前脚掌扑在他胸口上。

“老爷,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说。

“想家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做客虽好,而家里更好。”他回答着,走进了书房。

书房被端进来的蜡烛光照亮了。显出一件件熟悉的东西:一对鹿角,书架,一面镜子,通风口早该修理的炉子,父亲的沙发,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一只打破的烟灰缸、一个有他的笔迹的笔记本。当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对自己一路上幻想建立的那种新生活的可能性的怀疑,在他心头闪了一下。这一切生活陈迹仿佛抓住了他。它们好像在说:“不,你离不开我们,也变不成另一个人,而还将和原来一样:带着怀疑、对自己永远的不满、白费劲儿的改革试验和失败以及对不曾得到也不可能得到的幸福的永久期待。”

但是,这么说的是他的一些用具,心灵里的另一个声音则在说,不该向过去屈服,事在人为。接着,他听从这个声音走到放着一对两普特重的哑铃的墙角处,鼓足力气,像做健身运动似的把它们举起来。门外响起嚓嚓的脚步声。他赶紧放下哑铃。

管家进来说,感谢上帝,一切都好,并报告说新烘干机里的荞麦烤焦了。这个消息使列文很生气。新烘干机是列文自制的,有一部分还是他亲自设计的。管家本来一直反对这种烘干机,现在就暗自得意地来宣告荞麦烤焦了。列文坚信,荞麦之所以被烤焦,只因为没有采用他吩咐过数百次的那些办法去烘。他大为恼火,并训斥了管家。不过也有件大喜事:从母牛展销会上买来的优秀名贵的帕瓦,生了小牛犊。

“库兹玛,拿皮袄来。而你去吩咐拿盏灯,我过去看一眼。”他对管家说。

饲养名贵母牛的牲口棚在屋背后。穿过院子绕过丁香树旁边的雪垛,列文来到了牲口棚。当冻住了的门被打开时,里边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味。被不习惯的灯光惊动的母牛都吃了一惊,在新鲜的干草堆上活动起来。那条宽大、平滑、带黑花斑的荷兰牛的脊背闪闪发光。人们从旁边走过时,套着鼻环躺着的金雕公牛好像要站起来,但它改变了主意,只用鼻子喷了两下。像河马一样魁梧的大美人帕瓦用转过来的半个身体护住小牛犊,不让进来的人看见,并不时地嗅嗅它。

列文来到牛栏处,看了看帕瓦,并扶起带红花斑的小牛犊,帮助它摇摇晃晃的瘦长腿站住了。惶恐的帕瓦吼叫起来,但当列文把小牛犊推到它身边时,它便安静了,沉重地喘了口气,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舔起小牛犊来。小牛犊东寻西找着把鼻子伸到母亲的腹股沟下,不停地摇摆着小尾巴。

“过来,往这里照,费多尔,把灯拿到这里来,”列文仔细端详着小牛犊说,“像母亲!毛色像父亲,这没有关系。很好。下腹又长又宽厚。瓦西里·费多罗维奇,是不错吧?”他对管家说,因为添了小牛犊,列文已经不为荞麦烘焦的事儿生气了。

“怎么会不好呢?不过,包工头谢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来了。得和他讲好条件,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说,“关于机器,我事先向您禀报了。”

这个问题就把列文引到庞大而复杂的庄园经营的全部细节中去了,他径直从畜栏来到办事处,与管家及包工头谢苗谈了一会儿,然后回家并直奔楼上书房里。

27

这是一幢很大的样式古老的房子,列文虽然一个人住,但占用了整栋房子,而且整幢房子都烧炉子供暖。他知道这样做显得有些傻,知道这样不好,甚至违背他的新计划,但对列文来说,这房子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是他父亲和母亲生活和去世的那个世界。在列文心目中,父母亲过的那种生活是完美无缺的,理想的,他幻想着与自己将来的妻子重新建立起那样的生活。

列文几乎不记得他的母亲了。对他来说,她给他的印象是一种神圣的回忆,在他的想象中,未来的妻子应该是他心中的母亲那样的一位美丽、贤惠的理想女人。

对女性的爱,他不但不能设想不结婚,而且他首先想到的是家庭,然后才是那个给予他家庭的女性。他对结婚的概念因此也不像他所认识的人那样,对那些人来说,结婚是多种社会生活事务之一;在列文看来,结婚是人生大事,生活的全部幸福都取决于它。可是现在,他得把这件事情抛开。

他走进平时喝茶的小客厅,拿着一本书坐在一把安乐椅上,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便给他端来一杯茶,并照自己的习惯说:“我就坐一会儿,老爷。”她就坐在窗下的一把椅子上。他觉得奇怪的是自己竟没有抛弃他的梦想,而且他不这样就没法生活。和她也好,和另一个女的也好,他的梦想一定要实现。他在读书,考虑读到的内容,时而停下来听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没完没了地唠叨;同时,庄园经营和未来家庭生活的种种不同图景毫无联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听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说到普罗哈尔怎么忘了上帝,以及他拿到列文赏给买马的钱喝得不省人事,往死里打自己的老婆;他听着,并读着书,还回忆从读书中激发起的自己思想的全部进程。这是泰恩达尔一本论热学的书。他回想起自己曾批评泰恩达尔,认为他在利用试验的灵活方面自以为是并缺乏哲学观点。接着,突然冒出一个愉快的想法:“两年后,我的畜群中将有两头荷兰牛,帕瓦可能还将活着,有十二头年轻的金雕母牛,再加上这三头,好家伙——神了!”他重新拿起书来。

“好吧,电和热是同一回事儿;但是,为解决问题,在一个方程式里是否能使一个值代替另一个值?不。那怎么办呢?自然界所有力量之间的联系本来就已经凭本能感觉出来……特别愉快的是,帕瓦的女儿将已经是带红斑的母牛,还有再加上这三头牛的整个畜群……好极了!带着妻子及客人们出去看看畜群……妻子会说:我和柯斯佳,我们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照料这小牛犊。这怎么会使您这么感兴趣?一个客人会说。一切使他感兴趣的,都使我感兴趣。可是,她是哪一位?”于是,他回想起在莫斯科发生的事情……“唉,有什么办法?……错不在我。但现在,一切都得从头来了。说什么生活不允许,情况不允许,这是胡说。为了改善,大大地改善生活,应当拼搏……”他高兴地抬起头,沉思起来。老拉斯卡还没有完全享受主人归来的欢乐,它汪汪叫着满院子跑来跑去,这时摇着尾巴回来了,随身带进一股新鲜空气。它来到列文跟前,把头伸到他手底下,抱怨地呜呜叫着,要求他抚摸它。

“只是不会说话,”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说,“这是条狗……要知道,它也明白主人回来了,可它懂得……主人心里不高兴呢。”

“为什么说我不高兴啊?”

“啊,难道我还看不出来,老爷?像我这把年纪还会不知道?我从小在老爷家里长大。没有关系,老爷。做人只要身体健康和良心纯洁就好。”

列文凝神注视着她,使他吃惊的是,她怎么会明白他的想法。

“怎么,再端杯茶来?”她说着,拿起茶杯走了。

拉斯卡还一直把头伸在他的手底下。他抚摸了它一把,它立刻就在他脚下蜷缩起身子,趴下来,把头搁在自己的臀部上。然后,为表示现在一切都好,平安无事了,它稍稍张开嘴巴,吧唧了几下嘴唇,然后,用黏糊糊的嘴唇更舒服地盖住它那衰老的牙齿,怡然自得地安静下来。列文仔细地端详着它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也是这样!”他暗自说,“我也是这样!没有关系……一切都好。”

28

舞会后的第二天清早,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就给丈夫拍了封电报,说自己当天就离开莫斯科。

“不,我得,得走,”她用这样的口气向嫂嫂解释自己改变了计划,仿佛她记起了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似的,“不,还是今天走的好!”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没有在家吃午饭,但说好了七点钟一定来送妹妹。

吉蒂也没有来,她写来一张条子,说她脑袋疼。午饭只有陀丽与安娜姑嫂俩及孩子们和英国女家庭教师一块儿吃。是因为孩子们没有常性呢还是很敏感,他们都感觉出了安娜今天完全不像他们爱上她的那一天那样,她已经不关心他们,总之,他们不再同姑姑玩,也不再爱她,他们也就完全不关心她要离开的事儿了。整个一上午,安娜都在忙着为离开作准备。她给莫斯科的熟人们写条子,记下自己的账目并收拾东西。陀丽总觉得她心神不宁、情绪烦躁,这种心情所表现的操心,陀丽是体会过的,它不是无缘无故的,而且多半是由于对自己不满。午饭后,安娜回自己房里穿衣服去了,陀丽也跟了过去。

“你今天的样子好怪。”陀丽对她说。

“我?你看出来了?我不是怪,但我不对劲儿。我常有这种情况。我老想哭。这很傻,不过会过去的,”安娜连忙说,把涨红的脸抵到一个她装着小睡帽和细麻纱手绢的玩具匣上,她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并不断掉出泪珠,“我原来是多么不想离开彼得堡,而现在又不想离开这里。”

“你到这里来做了件好事。”陀丽仔细瞧着她说。

安娜用泪水浸湿的眼睛看了看她。

“别这么说,陀丽。我什么也没有做,也做不了什么。我常常觉得奇怪,为什么人们像商量好了似的来找我。我做了什么及我能做什么?你心里充满那么多的爱,能原谅……”

“没有你,上帝知道会怎么样呢!你多么幸福,安娜!”陀丽说,“在你心里,一切都亮堂又美好。”

“像英国人说的那样,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39。”

“你还有什么skeleton?你身上一切都亮堂。”

“有啊!”安娜突然说,流过眼泪后,她的嘴唇出人意料地弯起来,露出狡黠、讥讽的微笑。

“啊,你的那些skeleton是可笑的,而不是痛苦的。”陀丽微笑着说。

“不,是痛苦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而不是明天走吗?这事儿坦白说出来使我不好受,我想把它告诉你。”安娜说着,刷地一下坐在了安乐椅上,并直视着陀丽的眼睛。

陀丽也吃惊地发现,安娜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红到了披着一绺绺鬈发的脖子上。

“是的,”安娜接着说,“你知道吗,吉蒂为什么不来吃午饭?她在妒忌我。我破坏了……这次舞会对她来说是一次折磨而不是享受,我是原因。不过,对,对,不是我的错,或者我只有一点点错。”她说着,用委婉的声音拖长了“一点点”这几个字。

“啊,你说这话多像斯吉瓦!”陀丽笑着说。

安娜感到委屈了。

“噢不,噢不!我不是斯吉瓦,”她皱着眉头说,“我对你说,是因为我甚至连一分钟都不允许自己怀疑自己。”安娜说。

然而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它们是不公正的;她不只是怀疑自己,想到符朗斯基时还感到激动,而且比希望得更早离开只是为了不再和他见面。

“是的,斯吉瓦对我说了,你和他一起跳玛祖卡舞,他还……”

“你不能设想,结果这多可笑。我原来只想当个红娘,可突然出现了完全另一种情况,也许是我情不自禁……”

她满脸通红,并停住了。

“噢,他们现在感觉到了这一点!”陀丽说。

“但要是他在这件事上认真的话,我就陷在毫无办法的困境里了,”安娜打断她说,“我相信,这一切将会被忘记,吉蒂也就不会再恨我了。”

“不过,安娜,老实告诉你吧,我倒是不太看好吉蒂的这桩婚姻的。如果符朗斯基会在一天内爱上你的话,他们还是散了更好。”

“啊,我的天啊,这就太荒唐了!”安娜说,当听到自己的心事被说出来时,她的脸上又露出一团浓浓的红晕,“我使自己成了我那么喜欢的吉蒂的仇敌,所以我现在就离开。啊,她多么可爱!但你会设法补救这事儿的,陀丽,是吗?”

陀丽差点儿忍不住微笑起来。她爱安娜,但看到她也有弱点,这使她高兴。

“成为仇敌?不会的。”

“我也是那么希望你们大家都像我喜欢你们一样地喜欢我;而现在,我更喜欢你们了,”她一双眼睛里噙着泪水说,“啊,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绢在脸上擦了一把,便开始穿衣服。

安娜临走前,晚来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赶到了,他满脸红光,喜气洋洋,并散发出一股酒和雪茄烟味儿。

安娜的多愁善感也传给了陀丽,因此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小姑子时,悄声地对她说:

“记住,安娜:你为我做的事儿,我永远忘不了。而且记住,我爱你,并将永远像爱一个最好的朋友那样爱你!”

“我真不明白你说这话做什么!”安娜一边吻她一边忍住眼泪说。

“你是理解我的,现在也理解。再见,我的爱!”

29

“好,一切都结束了,感谢上帝!”这是第三次铃声响起并与站在过道上的兄长作最后一次告别时安娜的第一个想法。她和安努什卡并排坐在自己的软席沙发上,打量着半暗不明的卧铺车厢,“感谢上帝,明天就见到谢辽若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了,我的生活又将按老样子,美好而平常。”

这一整天的旅途,安娜都沉浸在那种满足和忧虑重重的心绪中;她一双小巧灵活的纤手将那个红色的小匣子打开又合上,拿起衬垫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仔细地裹住双腿,安安稳稳地坐着。一位有病的太太已经铺开睡觉了。另外两位太太与她交谈起来,而那位胖太太则不停地裹自己的腿,抱怨供暖不好。安娜同太太们敷衍了几句,但看不出谈话有多大趣味,便叫安努什卡拿过一盏灯,把它挂在铺位的扶把上,并从自己的小手提包里取出一把小裁缝刀和一本英国小说。开始时她看不进去。因为受嘈杂声和来回走步声的妨碍;后来列车开动了,又不能不留神听各种声音;然后是打着左边窗户并沾在玻璃上的雪,从一旁走过的列车员那种裹得紧紧而半边身子落满雪的模样,以及关于外边可怕的暴风雪的谈话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后来,这种种响动不断地重复出现,依旧是那种一振一撞的颠簸,依旧是打在窗户上的雪,依旧是热一阵冷一阵的迅速变换的空气,依旧是那些面孔在半暗不明中闪动,以及依旧是那种说话声,于是安娜开始看小说,并试图理解看过的内容。安努什卡已经打瞌睡了,她同时用一双戴着已经破裂的手套的手扶着膝盖上的红匣子。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看着书,却知道自己并不满足于只看书里写的别人的生活。她自己对生活的兴趣太浓了。她看到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照料病人,自己就像在病人房里轻手轻脚地来回走;她看到议员发表演说,自己就想发表这样的演说;她看到梅丽夫人骑马追赶牲口,使妯娌生气并以自己的勇气让大家吃惊,她自己也想这样做。但是没有事情可做,她于是一边手里把玩着光滑的小纸刀,一边勉强看着书。

长篇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得到自己英国式的幸福,成了男爵,有了领地,安娜也和他一起来到这块领地上,突然她又感到他应当觉得可耻,她也为这事儿本身觉得可耻。然而他为什么要觉得可耻呢?“我又为什么觉得可耻?”她心怀委屈惊讶地问自己。她放下书本,仰靠在铺位的靠背上,双手紧紧抓住小刀。什么可耻的事情也没有过。她反复回忆自己在莫斯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美好的和愉快的。想起舞会,想起符朗斯基和他那张洋溢着情意的脸,想起自己与他的全部交往:没有什么可耻的。与此同时,回忆到这里时,可耻的感觉增强了,正是在这里,当她回忆到符朗斯基时,仿佛内心有个什么声音在对她说:“暖和,很暖和,热。”“这有什么?”她在铺位上转了个身,坚决地对自己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害怕正视这件事儿?究竟有什么?我和这位青年军官之间,除了通常与任何一个熟人都有的关系之外,难道会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冷一笑,又拿起书本,可是已经不再明白所看的东西了。她用小纸刀划着玻璃,然后把光滑冰冷的刀面放到脖子上,突然感到一种无缘无故的快乐,这使她差点儿笑出声来。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像一些弦线被几根拧动的小轴转得越来越紧了。她感觉到自己的一双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而且手指和脚趾都神经质地活动起来,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压迫着呼吸,这个摇摇晃晃半昏暗的环境中的所有形象和声音都清晰得使她吃惊。她心里不断地出现怀疑,“这车厢是在往前开还是在后退或完全停着?自己身边的人是安努什卡还是个陌生人?扶把上的是一张毛皮还是一头野兽?而在这里又是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女人?”她为自己陷入这种恍惚迷离的状态感到害怕。但有一种什么东西把她往那里拖,而她,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依顺它或加以拒绝。她站起来,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于是取下厚毛围巾,脱了厚裙子上的披肩。她清醒了一会儿,明白了,进来身穿缺纽扣的土布长大衣的农民是锅炉工,他在查看温度表,随身把风和雪带进了门里;但随后一切又都模糊了……这个穿无袖长袄的农民开始咬墙上的什么东西,那老太太开始把两条腿伸得和整个包厢一样长,弄得包厢里乌云弥漫;然后有什么东西可怕地咯吱咯吱地尖叫起来并发出碰撞声,好像在折磨什么人;然后是通红的火光遮住了眼睛,最后又一切都被一堵墙挡住了。安娜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可是,这一切都并不可怕,倒是让人开心。裹得紧紧的并把雪带进来的那个人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响亮地嚷了一声。她站起来,并清醒了;她明白是进站了,那是列车员。她吩咐安努什卡把脱下的披肩和围巾递过来,戴上后往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安努什卡问。

“是的,我想呼吸一下空气。里边太热了。”

她打开门。暴风雪向她扑面刮来,把她堵在了门上,这使她感到开心。她把门开大,走了出来。风好像正等待着她似的,愉快地在呼啸,想抓住她并把她带走。她一只手扶住冰冷的门柱,一只手按住裙子,发现站台上倒是一片寂静。她高兴地挺起胸脯,深深地吸进一口带雪的冷空气,站在车厢旁边,张望着站台和灯光明亮的车站。

30

可怕的暴风雪在车厢轮子间,顺着柱子从车站角落冲出来,呼啸着。车厢、柱子、人们,看到的一切——都半边积满了雪,而且越积越厚。暴风雪停了一会儿,然后又一阵阵地刮得如此猛烈,使人感到无法抵挡。有些人在奔跑,一边开心地交谈着,一边踩得站台的木板咯吱咯吱响,大门不停地被打开又关上。她的脚下滑过一个人的弯曲影子,并听到几下锤子敲打在铁上的声音。“拿电报来!”暴风雪的黑暗中从另一边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这边请!二十八号!”又一些不同的声音在嚷嚷,并跑过一些满身是雪的人。有两位先生嘴里叼着点燃的卷烟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便从暖手筒里伸出一只手,扶着小柱子走向车厢,然而一个穿军大衣的人在她身边挡住了摇摇晃晃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是符朗斯基的脸。他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向她鞠了一躬,并问她需要什么,他是否能为她效劳。她一时没有回答,久久注视着他,而且尽管他是站在阴影处,她还是看到或似乎觉得看到了他脸部和眼睛的表情。这就是昨天如此打动了她的那种崇拜和赞叹的表情。最近几天,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而且刚才还暗自在说,在她的心目中符朗斯基是许许多多随时随地都可以见到的青年之一,她永远不允许自己再去想他;可是现在,在遇见的最初一瞬间,一种欣喜的自豪感立刻控制了她。她用不着去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她是如此确切地知道,就等于他告诉她自己在这里是为了表明,她在哪里他也就到哪里。

“我不知道您走。您干什么去呀?”她边说边放下一只正扶着小柱子的手。而且,她脸上洋溢着不可抑制的喜悦和生气勃勃的表情。

“我干什么去?”他说,同时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实话,我来,是因为您在这里,”他说,“我没法不这样。”

就在这时候,风好像克服了一道障碍似的把雪从车厢顶上刮下来,发出一种似铁片折断后抖动的声音,前面的汽笛哭泣般忧郁持久地鸣响起来。暴风雪的全部可怕情景,这时在她心里变得更美好了。他说的话正是她内心的希望,却又是她的理智所害怕的。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从她脸上看出她内心的斗争。

“如果我说的话使您感到不高兴了,那么,请您原谅。”他恭顺地说。

他说得彬彬有礼,毕恭毕敬,却又是那么坚定、斩钉截铁,以至于她好长时间无法回答。

“您在说傻话,我求您,要是您是个好人,就请忘了您说的话,我也一样会忘了的。”她终于说。

“您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动作,我都永远忘不了,也不可能……”

“够了,够了!”她嚷嚷道,那张被他注视着的脸徒劳地故意做出严厉的表情。接着,她便一只手扶着小柱子迈上踏脚板,迅速走进车厢过道里。但是,她在这狭窄的过道里停住了,头脑里考虑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她既没有记起自己的也没有记起他的话,而是凭感觉明白这瞬间的谈话使他们俩可怕地接近了;她为此感到惊恐而又幸福。站了几秒钟后,她才走进车厢,坐在了自己的铺位上。一开始就为此折磨她的那种紧张心情不仅恢复了,而且增强到使她害怕,以至于时刻感到自己身上有某种过分紧绷的东西要爆炸。一晚上她都没有睡着。但是,那种紧张及充满她头脑的幻想里并没有任何不愉快和阴郁的东西;相反,有某种愉快、炽热和使人陶醉的东西。凌晨,安娜坐在软席铺位上打了会儿瞌睡,醒来时已是一片白茫茫亮堂堂了,火车快到彼得堡了。一时间,对家、对丈夫、对儿子的想法及眼下和随后的种种事务,立刻涌到她的心头。

到了彼得堡,火车一停下来她就下车了,首先吸引她注意的就是丈夫的脸。“啊呀,我的天!他两只耳朵怎么变这样了?”看着他冷冰冰和神气的形象以及这时特别使她吃惊的那两只支着圆礼帽边沿的耳朵,她心里想。一看见她,他就迎着走过来,两片嘴唇合成他通常微微讪笑的样子,用一双大而倦怠的眼睛直视着她。触到他顽强而倦怠的目光时,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揪住了她的心,好像自己等着看到的他是另一种样子。她此时的感觉,是一种特别使她吃惊的对自己的不满。那是一种早就有的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和丈夫的关系有着某种虚假的成分;不过以前她不曾注意,现在则清楚而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是呀,你瞧,一个温柔的丈夫,温柔得像刚结婚头一年那样,热切地想见到你。”他用缓慢的,和她相处以来几乎总是这样好像实际是在讥笑自己的语调说。

“谢辽若身体好吗?”她问。

“这就是对我的热情的全部奖赏?”他说,“好,好……”

31

整个晚上,符朗斯基甚至没有想睡着。他坐在自己的软席上,一会儿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前方,一会儿张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如果说以前他也以自己坚定、镇静的样子使不熟悉的人吃惊和不安,那么现在他就显得更骄傲和自负了。他把人当做东西看待。坐在对面的一个在区法院供职的神经质的青年,看他这种样子感到很生气。那青年于是在他旁边抽起烟来,和他聊天,甚至捅捅他,让他知道他不是件东西而是个人,可符朗斯基还是像看一盏路灯似的看着他,年轻人便做起脸色,觉得自己在这种不把他当人看的人的压力下正在失去自制。

符朗斯基目空一切,觉得自己是帝王。这并非出于自信给安娜留下了印象——他还不敢这样想——而是因为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使他感觉到幸福和骄傲。

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甚至也没有去想。他只感觉到,自己迄今为止全部放纵和分散的精力已经集中到了一点上,并以可怕的力量奔向一个崇高的目标。他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自己对她说了真话,她在哪里他就到哪里。她是他现在生命的全部幸福、全部意义,当他在波罗戈沃站下车喝矿泉水见到安娜时无意中对她说的头一句话,就道出了他心中所想。而且为自己这样对她说了感到高兴,因为对她说了这句话,现在她知道了他的情意,一定在想着他的话。他一整夜没有睡。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后,他不停地回想见到她时的全部情景,所有她说的话,并在自己的想象中浮现出使他飘飘然心旷神怡的可能的未来图景。

他在彼得堡下火车时,虽一夜未眠,仍感到像刚洗了一次冷水澡似的清新和充满活力。他站在自己的车厢门口等着她下车。“再看一眼,”他暗自微笑着说,“看一眼她的芳姿、她的脸蛋;也许她会说点儿什么,会转过头来张望,微笑。”然而,他在看到她之前,先看到她那位由站长陪着穿过人群的丈夫。“啊,对!丈夫!”现在,符朗斯基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的丈夫是和她联系在一起的人。他知道她有丈夫,却不相信他的存在,而只有当他看到他,看到有脑袋有肩膀,有穿着黑裤子的双腿的他的时候才完全相信,尤其是当他看到这位丈夫怎么怀着所有者的神情平静地挽起她的一只胳膊时。

他见到戴着圆礼帽,背稍稍有点儿驼,有一张彼得堡式的新刮的脸以及一个严肃自信的形象时,相信这就是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时,便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就好比一个渴得要命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眼泉水,而那里却正有条狗或羊或猪在饮泉水并把泉水搅浑。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整个臀部一扭一扭地迈着笨拙的双脚的步姿,特别让符朗斯基生气。他只承认自己有爱她的不容置疑的权利。可她依然是那个她;她的模样依然是那么打动着他的心,使他精神振奋、心中充满着幸福。他吩咐从二等车厢跑过来的德国仆人拿上行李走,自己则来到她身边。他看到了夫妻间最初见面的情景,以一个恋人的敏锐洞察力发现她与丈夫说话时稍有点儿尴尬的意思。“不,她不爱也不可能爱他。”他暗自这样断定。

还在自己从后边走近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时候,他就高兴地发现,她感觉到了他正在靠近,于是回过头来,认出是他,又把头转过去对着丈夫。

“您夜里过得好吗?”他说道,向她和她丈夫同时一鞠躬,并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把这看做对他的致意来接受,而他是否认得他,这是他的事儿了。

“谢谢您,很好。”她回答。

她的脸显得疲倦,脸上也没有那种时而微笑时而狡黠的活跃;但在瞥他那一瞬间,她的一双眼睛里有某种东西闪烁了一下,尽管它立刻就熄灭了,他已经为此感到了幸福。她瞅了丈夫一眼,想弄清他是否认得符朗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满地瞧着符朗斯基,漫不经心地寻思着这是谁。符朗斯基的镇静和自信,在这里就像刀刃对石头,碰在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自信上。

“这是符朗斯基伯爵。”安娜说。

“啊!我们好像认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冷冷地说着,同时伸出一只手,“你和他母亲一起去,回来则和她儿子一起,”他说,每个字儿都像赏赐一个卢布似的咬得清清楚楚,“您,对了,是度假回来?”他问道,没有等人家回答,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妻子说,“怎么,在莫斯科告别时掉了很多眼泪?”

他这么对妻子说,是要让符朗斯基感觉到他要单独与妻子在一起,但符朗斯基对着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说:“我希望有幸到府上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用倦怠的目光瞧了一眼符朗斯基。

“很高兴,”他冷冷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接待客人。”然后,他完全撇开符朗斯基,对妻子说,“正好,我有半个钟点时间来接你,向你表示我的柔情。”他继续用那种玩笑的口气说。

“你也太过于强调自己的柔情了,我真是很珍惜,”她也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同时不由得细听起他们后边的符朗斯基的脚步声来,“不过关我什么事?”她心想,便开始问丈夫,她不在时谢辽若怎么消磨时间。

“噢,好极了!玛丽艾特说,他很可爱,还很……我得让你伤心了……他不怎么想念你,不像你丈夫。但是,再一次地merci40,我的朋友,你提前一天回来了。我们可爱的茶炊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把有名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称做茶炊,因为她对所有的事情总是担心和激动)。她问起你。而且你知道吗,我倒是建议你今天就去看看她。因为她对一切都放心不下。现在,她除了自己的所有事务,就关心奥勃朗斯基家的和好。”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和彼得堡上流社会一个圈子的中心,因为丈夫的关系,安娜与这个圈子的人最接近了。

“可是我给她写过信了。”

“但她还是要听详细情况。去吧,我的朋友,如果你不累。康德拉季会给你马车的,我这就上委员会去了。我又可以不一个人用餐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接着已经不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了,“你不会相信,我已经习惯同你……”

然后,他久久地紧握她的一只手,带着一种异样的微笑扶她坐进轿式马车里。

32

家里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不听女家庭教师的呼唤劝阻,连蹦带跳地顺楼梯跑下来,并欣喜若狂地叫着:“妈妈!妈妈!”他跑到她身边,就搂住她的脖子。

“我对您说了,是妈妈!”他大声地对女家庭教师说,“我知道!”

儿子也像丈夫一样,给安娜一种近乎扫兴的感觉。她想象中的他,要比实际更好些。她只好降回到现实中,以便欣赏他实际的样子。即使是实际的样子,他也是可爱的,有一头浅色的鬈发,两只浅蓝色的眼睛及一双紧绷着长袜的结实挺直的小腿。在亲热、爱抚的接触中,安娜经受到一种几乎是生理上的快慰,当遇到他单纯、信赖及爱抚的目光并听到他天真的问题时,她感觉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宽慰。安娜把陀丽的孩子们送的礼物拿出来,并向儿子讲述莫斯科有个叫塔尼娅的小女孩,告诉他这个塔尼娅会读书,甚至还会教别的孩子。

“怎么,我比她差吗?”谢辽若问。

“依我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这个我知道。”谢辽若说,同时微微笑笑。

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咖啡,仆人就进来禀报说,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来了。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个高高大大的胖女人,脸色憔悴枯黄,长着一双漂亮而若有所思的黑眼睛。安娜喜欢她,可是今天,她仿佛头一次发现她的各种缺点。

“啊,怎么,我的朋友,你拿到橄榄枝41了?”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一进门便问。

“是啊,一切都解决了,不过原来这事儿就不大,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安娜回答,“总的说,是我belle soeur42太犟了点儿。”

但是,对一切与己无关的事情都感兴趣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却有一个从不听取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是啊,世界上有许多痛苦和罪恶,我今天可是受尽了折磨。”

“怎么了?”安娜问,竭力忍住不露出微笑。

“我开始觉得白白地为真理战斗了,我有点儿厌倦了,有时候简直完全支持不住了。小姐妹会(这是一个带宗教爱国色彩的慈善机构)的事情原来进行得好好的,可是和这些先生一起就什么事儿也办不成,”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带着听天由命的冷笑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加以歪曲,然后再如此肤浅和毫无意义地议论它。只有包括您丈夫的两三个人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而其余那些人只会把事情弄糟。普拉夫金昨天写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国外一个著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叙述了他这封信的内容。

接着,伯爵夫人又讲了反对教会合并方面的一些不愉快和阴谋诡计,就急急忙忙走了,因为这一天她还要去出席一个社团的会议以及到斯拉夫委员会去。

“其实这一切以前就存在;可是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觉察到?”安娜对自己说,“还是她今天太激动了?而事实上,好笑:她的目的是做好事,她是个基督徒,可她老生气,她身边还老有仇敌,而且还是信奉基督和慈善的仇敌。”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走了之后,来了一位朋友,是一个部门主管的妻子,她讲述了城市里所有的新闻。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在部里。只剩下一个人,安娜就利用饭前的时间陪儿子吃饭(他单独用餐),并把自己的东西归整好,阅读积压在她桌子上的便条和信件,还写了回信。

一路上,她所经受的那种莫名的羞耻感和担心完全消失了。在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恢复了自己的果断,并觉得做起事来心安理得、无可厚非。

她惊讶地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情况。“出了什么事儿?没有什么。符朗斯基说了傻话,那很容易了结,而且我的回答也恰如其分。这事情不该也不能讲给丈夫听。讲了,就意味着赋予它并不具有的重要性。”她记得有一次把丈夫在彼得堡的一个年轻下属几乎是向她表示爱情的事儿说了,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就回答说,生活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遇到这种事情,可是他完全相信她的应付能力,绝不会让猜疑来贬低她和贬低自己。“可见,何必说呢?真是的,感激上帝,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对自己说。

33

四点钟,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从部里回来,但和平日里常有的情况一样,他没有时间去看安娜。他到了书房里,接待了等候求见的人,在一些主管部门送来的公文上签字。快用餐时(有三个人总在卡列宁家吃饭)来了几个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老表姐、一位局长和妻子,以及一位被推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单位供职的年轻人。安娜来到客厅里招待他们。五点整,青铜制造的彼得一世大钟还没有来得及敲响第五下,身穿两颗星的燕尾服、系着白领带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就走了出来,因为他吃完饭马上还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生活的每一分钟都有事儿,而且都是计划好了的。因为,为了来得及处理自己每天的事情,他遵守最严格的规矩。“不急也不闲。”这是他的座右铭。他走进客厅,给大家鞠完躬,便连忙边坐下来边向妻子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的独居生活结束了。你不会相信,一个人用餐多不舒服(他特别强调不舒服这个词儿)。”

吃饭时他和妻子谈了会儿莫斯科的事情,带着讥讽的笑容问起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不过,谈话主要是一般性的,是关于彼得堡公务上和社会上的一些事情。用完餐,他和客人们坐了半小时,便又微笑着握过妻子的一只手,就出门到委员会去了。安娜这次既没有得悉自己回来就请晚上到家里去的贝特西·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情况,也没有到自己今天订了包座的剧院去。她没有去,主要是因为自己预备穿的裙子没有准备好。总的来说,客人们散了后忙于整理自己衣衫的安娜,心里烦得很。在去莫斯科之前,她作为一般讲穿戴并不很贵重的内行女人,把三件裙子交给了一位时装师去修改。得把裙子改得让人看不出来,而且要在三天前完工。结果,有两件完全没有改好,另一件改好了,可是式样不像安娜所要求的那样。女时装师专门来作解释,认为这样更好,安娜便火了,以至于她事后想起来觉得不好意思。为了要使心情平静下来,她来到了育儿室,一晚上都和儿子在一起,亲自哄他睡下,给他画了十字并盖好被子。她为自己哪儿都没有去而这么美好地度过了这一晚上感到高兴。她觉得那么愉快,那么平静,那么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乘火车路上以为如此重大的一切只不过是社交生活中一件通常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管在自己或在谁面前都没有什么可害羞的。她拿着一本英国小说坐在壁炉前,等着丈夫。九点半钟整,他的铃声响了,接着,他走进了房里。

“你到底来啦,啊!”她说着,同时向他伸过一只手。

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来。

“总的来讲,我看你此行圆满成功。”他对她说。

“是的,很成功!”她回答,并开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和符朗斯基太太的旅途,到达莫斯科的情况,铁路上发生的意外事故。然后讲到自己先是为兄长,之后是为陀丽感到怜惜的印象。

“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可以原谅,尽管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严厉地说。

安娜微微一笑。她知道,他这样说正是为了表明就是考虑到亲戚关系也不能让他不说出自己的真实意见。她知道丈夫有这种特点,并喜欢这种特点。

“我高兴的是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而且你也回来了,”他接着说,“而关于我提交委员会通过的新条例,那边都说些什么?”

关于这个条例,安娜什么也没有听说,所以感到内疚,自己竟这么轻易地忘了对他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相反,这里对它的反应很大。”他脸上露出得意扬扬的微笑说。

她看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是想把这件事的某种使他高兴的东西告诉她,于是用提问的方式把它讲出来。他就带着还是那种得意扬扬的微笑,讲起这个条例通过时人们对他热烈欢呼的情景。

“我非常非常高兴。这证明我们这里终于形成了对这件事合理的和坚定的看法。”

就着奶酪和面包喝完第二杯茶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站起来,到自己房里去了。

“而你哪儿也没有去,你一定感到寂寞了吧?”他说。

“啊,不!”她边回答边站起来,并陪他穿过大厅到书房。“你现在在看什么书?”她问道。

“我现在正在看Duc de Lille, Poesie des enfers43。”他回答,“一本很有趣的书。”

安娜像人们通常笑话自己喜欢的人那样,偏爱地微微一笑,伸过一只手挽起他的胳膊,送他到书房门口。她知道,晚上看书成了他的一个必需的习惯。尽管公务占去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他仍认为追踪知识领域里出现的一切优秀的作品是自己的一项责任。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和神学书籍,就本性而言,他与艺术是格格不入的,然而尽管如此或者更确切地说,正因为如此,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从不放过这一领域里轰动的作品,并认为自己有责任全都读一读。她知道,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在政治、哲学和神学领域里常常产生怀疑或进行研究;但在艺术和诗,特别是在他完全缺乏理解的音乐问题上,他有自己最明确和坚定的意见。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谈论他对已有非常明确分类的诗和音乐的种种新流派的意见。

“好了,上帝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那里的安乐椅旁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盏有罩的蜡烛灯和一长颈玻璃瓶水,“我要给莫斯科写封信。”

他握了握她的一只手,并再一次地吻了吻它。

“毕竟他是个好人,真实、善良并在自己的领域里出色,”回到自己房里后,她好像在某个指责他和说不能去爱他的人面前为他辩护似的对自己说,“不过,他的两只耳朵,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翘出来!还是因为他剪过头发?”

十二点整,安娜坐在书桌旁还没有写完给陀丽的信,听到均匀的穿便鞋的脚步声,洗漱完毕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腋下夹着一本书,来到她身边。

“该睡了,该睡了。”他带着异样的微笑说着,走进卧室。

“他有什么权利这样看着他?”安娜一边回忆符朗斯基看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目光,一边想。

她脱了衣服,走进卧室,但她的脸上不仅没有在莫斯科微笑时眼睛里迸发出的那种兴奋,相反,现在火好像熄灭或隐藏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了。

34

离开彼得堡时,符朗斯基把自己在航海街的一套宽敞住所留给了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特里茨基。

彼特里茨基是个年轻的中尉,出身并不显要,不但不富裕,而且负着一身债,每到傍晚总喝得醉醺醺的,并常常因各种可笑和肮脏的勾当被关禁闭,虽然如此,他却受到同事们和上级的宠爱。符朗斯基十二点钟从火车站到达住所时,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出租轿式马车。按自己住所的门铃时,他就已经听到里边男人们的哈哈大笑声和一个女人的嘟囔声以及彼特里茨基的叫嚷声:“要是个坏蛋,可别进来!”符朗斯基没有吩咐勤务员去禀报,悄悄走进头一个房间。彼特里茨基的女友希尔顿男爵夫人穿着亮晶晶的淡紫色丝绸裙子,留浅色头发的小脸蛋泛着红晕,活像一只金丝雀,正坐在一张圆桌前,一边用巴黎官话与满屋子的人交谈,一边煮着咖啡。穿着大衣的彼特里茨基和看样子刚下班、全身制服的卡梅罗夫斯基,坐在她的两边。

“好啊!符朗斯基!”彼特里茨基欢叫着跳起来,弄得椅子噼啪响。“主人到!男爵夫人,给他新煮一壶咖啡。真没有想到!我希望,你对自己书房的装饰满意吧,”他指指男爵夫人说,“你们认识吧?”

“可不!”符朗斯基愉快地微笑着说,同时握住男爵夫人一只可爱的手,“那还用说!老朋友。”

“您是外出回来,”男爵夫人说,“那我走了。啊,要是有妨碍的话,我这就走。”

“您可不用客气,这里就是您的家,男爵夫人,”符朗斯基说,“你好,卡梅罗夫斯基。”他补充说,同时冷冷地握了握卡梅罗夫斯基的手。

“而您就从来说不出这样好听的话来。”男爵夫人对彼特里茨基说。

“不,怎么不会?吃了饭以后,我也会说出同样漂亮的话的。”

“可是吃了饭以后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了!好,我这就给您来咖啡,您先去洗一洗,收拾收拾。”男爵夫人边说边又坐下,并留神拧好咖啡壶的螺丝帽。“皮耶尔,拿咖啡来,”她对彼特里茨基说,彼特里茨基是他的姓,叫他皮耶尔表明她不隐瞒自己和他的关系,“我给加点儿。”

“您会弄坏的。”

“不,弄不坏的!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打断符朗斯基与同事们的谈话,突然问,“我们这里已经认为您结婚了。带您的夫人来了吗?”

“没有,男爵夫人。我天生是个吉卜赛人,并将像一个吉卜赛人那样死去。”

“这样更好,这样更好。让我握握您的手。”

接着,男爵夫人便不放过符朗斯基,开始不断夹带着玩笑向他讲起了自己生活的近期计划,并问他有什么建议。

“他总也不想让我离婚!那我有什么办法?(他是她丈夫)我现在想提出起诉。您对我有什么建议?卡梅罗夫斯基,看着点儿咖啡。——他走了;您瞧,我被一些事儿缠着!我想起诉,因为我需要我的那份财产。您理解这种蠢事吗?好像是我对他不忠,”她轻蔑地说,“他就想借此占有我的田庄。”

符朗斯基愉快地听着一位漂亮女人这种开心的唠叨,连声地附和着,给她提出半开玩笑的建议,而且立刻采取了与这种女人打交道时惯用的语调。在他那个彼得堡世界里,所有的人被分成完全对立的两类。一类是低下的:庸俗、愚蠢和主要是可笑的人,他们相信一个丈夫应该与一个结发的妻子生活,姑娘应该是贞洁的,女人应该是害羞的,男子汉应该勇敢、自制和坚定,他应当教育孩子,挣面包养家,偿还债务——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傻事。这是些老派和可笑的人。可是还有另外一类,他们大家都在其内的真正堂堂正正的人,他们潇洒、漂亮、大度、勇敢、开心,任意干各种风流事儿而不脸红,并对其他的一切采取嘲笑的态度。

符朗斯基只在最初的一会儿为自己从莫斯科那个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地方带回的印象而吃惊;但他马上像把一双脚伸进旧便鞋里似的,进入自己原先那个开开心心愉快的世界。

咖啡到底也没有煮好,倒是溅了大家一身,随即便产生了当时正好需要的效果,即洒满了贵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裙子,为喧闹和欢笑提供了借口。

“好吧,现在再见了,否则你们就会再也洗不干净的,而且将在我的良心上留下一个规矩人的主要毛病:邋遢。这么说,您是建议把刀子往喉咙上捅?”

“一定的,而且应该这样,让您可爱的手离他的嘴唇近点儿。他将吻您可爱的手,便一切都万事大吉了。”符朗斯基回答说。

“这么说,今儿个在法兰西44!”接着,她裙子沙沙一阵响便消失了。

卡梅罗夫斯基也站了起来,符朗斯基则不等他离开就握了一下他的手,进盥洗室去了。乘符朗斯基在梳洗的时间,彼特里茨基简明扼要地向符朗斯基描述了自他离开后自己情况的变化。他说他已经身无分文。父亲说,不再给钱也不再替他偿还债务了。一个裁缝想让他坐牢,另一个人也必定会拿坐牢威胁他。团长宣称,要是这些丑闻不停止,就得离开部队。男爵夫人讨厌死了,特别是总让人掏钱,而有一位,他要让符朗斯基见见,美得让人销魂,纯粹是个东方美人,“像女奴黎贝加45那样,知道吗。”也是在昨天,他和别尔科舍夫吵了一架,于是他想委派决斗证人去,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总之,一切都很好,而且异常开心。接着,不等同事进一步打听自己处境的详细情况,彼特里茨基就开始向他讲起种种有趣的新闻来。在自己住了三年的如此熟悉的环境中,听到彼特里茨基讲述如此熟悉的事情,符朗斯基顿时感觉到一种回到了习惯的和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生活的愉快。

“不可能!”他叫嚷起来,同时放下正给自己红润的脖子冲水的带水龙头洗脸池的踏脚板。“不可能!”他听到洛拉与密列耶夫相好而抛弃费尔丁戈夫的消息时大声说,“可他还是那么愚蠢和得意?那这个布祖鲁科夫呢?”

“啊,布祖鲁科夫有段历史——妙了!”彼特里茨基叫嚷道,“你知道。他是个——舞会迷,而且从不放过一次宫廷舞会的。他戴了一顶新的盔形帽参加了一次盛大的舞会。你见到过新的盔形帽吗?很好的,比较短。他一站在那儿……不,你听着。”

“是啊,我听着。”他答道,同时用毛茸茸的浴巾擦着。

“一位大公夫人和哪一国的大使过来了,该他倒霉,他们谈起了新的盔形帽。大公夫人正好想叫人家看看新的盔形帽……人家看到我们的小宝贝站在那儿。(彼特里茨基模仿他头戴盔形帽站着的样子)大公夫人让把盔形帽给她——他不给。怎么了?大家直给他使眼色、点头、皱眉头。给呀。他不给。死死地站着。你自己可以想象……只是这个……叫什么来着……就要拿他的盔形帽……不给!……他就把它夺过来,交给了大公夫人。‘瞧这新的。’大公夫人说。她翻过盔形帽,你自己可以想象,从那里扑通一声!从里头倒出东西来了!一只梨、许多糖果、两磅糖果!……是他收罗的,这小宝贝!”

符朗斯基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好一阵,已经谈到别的事情了,他一想起盔形帽又发出朗朗的笑声,露出一嘴结实密集的牙齿。

了解了全部的新闻后,符朗斯基在仆人的帮助下穿好制服去报到了。报到完了,他想去看看哥哥,看看贝特西,然后还要拜访几家人,希望在那种交际场合能见到卡列宁夫人。和在彼得堡从来的情况一样,他这一出去,就非到深夜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