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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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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立刻发现,因为自己不在,客厅里的事情进行得不好。穿着名贵灰色丝绸裙子的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一副着急的样子,这显然是因为她既要照顾在儿童室单独吃饭的孩子,又由于丈夫还没有回来,没有他就不知道怎么好好安置这一大帮客人了。大家都像牧师的太太们做客(照老公爵的说法)似的坐着,显然都在为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感到困惑不解,他们勉强找些话说,只是为了不至于沉默。和善的屠洛甫岑感到自己待在不合适的氛围里,因此当见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时,他那厚厚的嘴唇露出的微笑就好像在说:“嘿,兄弟,你把我塞到一群聪明人中间来了!上Cha teaudes fleurs122并喝上一杯——这才是我关心的事儿。”老公爵默默地坐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小眼睛正从一边瞧着卡列宁;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知道了,他是在考虑用个什么词儿能反映出这位像条鲟鱼似的国务活动家,他是让应邀来到的客人们共飨的。吉蒂老是看着门,故作镇定,免得康士坦丁·列文进来时自己脸红。还不曾被介绍和卡列宁认识的青年舍尔巴茨基,竭力装出一副对此毫不在乎的样子。卡列宁本人则按照彼得堡的习惯,为了和太太们一起吃饭穿了燕尾服,打的白领带;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从他脸上看出,他来只是为了表示自己说话算数,出席这个聚会是在履行一项沉重的义务。卡列宁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进来前的冷气制造者,使所有客人冻僵的罪魁祸首。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走进客厅,道了歉,作了解释,和自己每次迟到和暂时缺席一样,推托说是被一位什么公爵缠住了,便随即使大家互相认识。他把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和谢尔盖·柯兹内舍夫拉到一起,让他们讨论波兰的俄罗斯化问题,为此他们立刻把彼斯卓夫拉过去了。他拍拍屠洛甫岑的肩膀,悄悄对他说了句什么可笑的话,并让他到妻子和公爵一边坐下。然后,他对吉蒂说她今天很好看,并把舍尔巴茨基介绍和卡列宁相识。一会儿工夫,他就把这一大帮子人安排得好好的,使客厅里不管哪儿都活跃起来,有说有笑。只剩康士坦丁·列文一个人还没有到。不过这反倒好,因为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走进餐厅时大为惊讶地发现,波尔特酒和核列斯酒都是德普列的,而不是列维123的,他于是吩咐人尽快到列维跑一趟,又返回客厅里。

在餐厅门口,他返回时见到了康士坦丁·列文。

“我没有迟到吧?”

“难道你还能不迟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拉起他的手说。

“你家里人多吗?都有谁?”列文不由得涨红了脸问,同时用手套去掉帽子上的雪。

“全是自己人。吉蒂在这儿。我们进去,我给你介绍一下卡列宁。”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虽然是个自由派,但他知道和卡列宁相识不能不是件荣幸的事情,于是便以此来招待自己一些最好的朋友。不过这时候康士坦丁·列文无心去感觉这种相识带来的全部满足。自碰上符朗斯基的那个难忘的晚上以后,他再没有见到过吉蒂,如果不算在大马路上见了一会儿的那一次。他内心里知道,自己今天将在这里见到她。但是,为了保持自己思想的自由,他竭力使自己相信不知道这事儿。现在一听说她在这里,他突然感到这么高兴,同时又这么害怕,以至于一时停住了呼吸,而且没法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

“怎么样,她怎么样?是以前那样,还是像上次在轿式马车里那样?怎么办,如果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不是真的呢?”他在想。

“啊,好啊,把我介绍给卡列宁吧。”他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便迈着非常坚定的脚步走进客厅里,并看见了她。

她既不像原来那样,也不像在轿式马车里那样,她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她一副惊恐、羞怯、有点儿慌乱的样子,因此也更妩媚动人。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她就看见他了。她在等着他。她很高兴,并为自己的高兴慌乱到这种地步,恰恰就在他走到女主人跟前又瞧了她一眼的那一刻,她、他及陀丽都觉得,她好像忍不住了,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然后又涨红了,整个人木然地,嘴唇稍稍颤抖地等待着他。他走到她面前,鞠了一躬并默默地伸过一只手。要不是嘴唇轻轻的抖动,眼睛因为潮润而更加明亮,她说话时的微笑就会显得十分安详:

“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接着,她以极大的决心伸出自己冰凉的手握了握他的一只手。

“您没有见到我,我可是见到您了,”列文说,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您下火车到叶尔古晓沃去的路上,我看见过您。”

“什么时候?”她吃惊地问。

“您到叶尔古晓沃去的时候。”列文边说边感到心里幸福极了,甚至说话时都上气不接下气。“我怎么能把不纯洁的念头和这位可爱的人儿联系在一起呢!而且是的,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讲的情况看来是真实的。”他想。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带到卡列宁面前。

“请允许给你们介绍。”他说了两人的姓名。

“很愉快再次见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握着列文一只手,冷冷地说。

“你们认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吃惊地问。

“我们一起在车厢里度过三个小时,”列文微笑着说,“但下了车,就像从假面舞会出来时那样惊奇,至少我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大家请。”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指着餐厅的方向说。

男宾们来到餐厅,走到摆有小吃的桌子边,那里有六种伏特加酒及同样多种带小钥匙和不带小钥匙的奶酪、鱼子酱、小青鱼、各种罐头,以及装着法国面包的碟子。

男宾们站立在伏特加酒和小吃面前等着午宴开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柯兹内舍夫、卡列宁和彼斯卓夫之间关于波兰俄罗斯化的谈话平息下来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是个最善于用出其不意的题外语以结束最抽象和最严肃的论争的人,还是个因此使谈话各方都改变情绪的人。这时,他也这么做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证明,波兰的俄罗斯化只能靠实施应该由俄国行政当局采取的最高原则的结果来实现。

彼斯卓夫则坚持认为,只有当一个民族人口更为密集的时候,它才能同化另一个民族。

柯兹内舍夫承认这也承认那,但有些保留。当他们从客厅里出来时,柯兹内舍夫为结束谈话笑眯眯地说了:

“因此,为了使非俄罗斯人俄罗斯化,有一个办法——尽可能地多生孩子。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兄弟俩做得比大家都差。而你们,结了婚的先生们,特别是您,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干得完全符合爱国主义,您有几个孩子?”他转而亲切地微笑着问主人,并向他举起小酒杯。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而笑得特别开心的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

“对,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他说着,继续一边吃奶酪一边把一种特别的伏特加酒斟进向他举起的小杯子里。谈话果然以玩笑结束了。

“这奶酪不坏。给您来一点儿?”主人说,“难道你又在做体操锻炼了?”他转过来对列文说,同时用左手捏捏他的筋肉。列文微微一笑,鼓起一只手的肌肉,受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手指的压力,他薄薄的礼服下立刻鼓出像圆形奶酪那么大而结实的一块肌肉。

“瞧这二头肌——啊!简直一个萨姆松124!”

“我想猎熊一定要有很大的力气。”对打猎具有最模糊的印象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他同时把奶酪抹在薄得像蜘蛛网似的面包片上。

列文微微笑了笑。

“一点儿也不。相反,一个孩子可以打死一头熊。”他边说边向那些跟女主人一起来到桌边的女眷们鞠躬,并让到一旁。

“人家告诉我,您打死了一头熊?”吉蒂说,同时用叉子竭力去叉一只滑溜的蘑菇,弄得露出白皙小手的袖口花边不停地抖动。“你们那里难道有熊?”她补充问,同时微微笑着,向他半侧身地转过自己可爱迷人的脑袋。

她说的话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对列文来说,她说话的每一个声音,嘴唇、眼睛和手的每个动作都具有语言无法表达的意义!这里有请原谅的恳求,有对他的信赖,有亲切,一种温柔、羞怯的亲切,有允诺,有希望,有对他的爱情,这种爱情使他不能不相信又使他幸福得喘不过气来。

“不,是我们到特维尔省去。从那里回来时,我在火车上见到了您bean-frère125还是您姐夫的bean-frère,”他带着微笑,“那是一次可笑的见面。”

接着,他愉快而逗乐地讲起来,说自己怎么一整夜没有睡着,穿着短皮袄闯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单间包厢里。

“列车员像俗话说的那样,看我穿的一身衣服想把我轰下车;但这时我开始用高贵的语调说起来,引经据典、故弄玄虚……您”他说着,因为忘了他的名字而转向卡列宁,“您起初也开始瞅瞅短皮袄,想把我赶走,但后来您就帮我说话,真感激您啊!”

“乘客选择位置的权利,总的说相当不明确。”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擦着自己的手指尖。

“我看到了,您对我还犹豫不决,”列文和善地微微笑了笑,“我就连忙说点儿聪明话来补救皮袄造成的麻烦。”

继续和主人谈话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只耳朵听着弟弟说,同时斜过眼睛瞅了瞅他。“他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副胜利者的样子。”他想。他不知道列文仿佛长出了翅膀。列文知道她在听他说,而且听他说话使她感到愉快。而他关心的,正是这一点。对他来说,不只是这一间屋里,而且在全世界,存在的只有他和她,而自己变得身价百倍了,他感到自己正处于令人晕眩的高空,而所有那些善良的好人,卡列宁们、奥勃朗斯基们以及整个世界,都在下边远远的某个地方。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并不对他们瞧上一眼,仿佛没有丝毫的用意,只是因为再没有空位置了,只好让列文和吉蒂并肩坐着。

“来,你就只好坐在这里了。”他对列文说。

午餐就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爱好的器皿一样精美。玛丽—路易士汤十分出色;入口即化的小馅饼,无可挑剔。打白领带的两个仆人和马特维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和利索地干着端食品和送酒水的活儿。午餐从物质方面讲是成功的;在非物质方面,也同样成功。谈话一会儿集中,一会儿分散,始终没有停顿,而且到了午餐快结束时,谈话变得非常活跃,甚至到男客们都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了还没有停止,连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都变得活泼了。

10

彼斯卓夫喜欢争论到底,他不满足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话,再说他觉得他的意见是不正确的。

“我从来没有说,”他一边喝汤一边说,同时转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就一个居民的密度问题,是通过与基础的结合,而不是凭几条原则。”

“我觉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慌不忙和懒洋洋地回答,“这是一回事儿。依我看,对另一个民族起作用的只能是这样的民族,它有更高的发展水平,它……”

“但问题就在这里,”彼斯卓夫用男低音打断说,他说话总是很急,而且仿佛把整个身心都放在自己所说的那件事情上,“所谓更高的发展水平是什么意思?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谁处在更高的发展水平上?谁将同化另一个民族?我们看到莱茵区法国化了,可是德国人的发展水平并不低!”他嚷嚷着说,“这里有另一种规律!”

“我感到,产生影响的只有真正文明的民族。”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稍稍竖起眉毛说。

“可是,我们应当把什么看做是文明的标志呢?”彼斯卓夫说。

“我以为,这种标志是大家都清楚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

“大家都完全清楚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微妙的笑容参与进来说,“现在公认的真正的文明,只有纯粹古典的文明;不过,我们看到双方争论激烈,却也不能否认对方有他的有力证据。”

“您是个古典派,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给您来点儿红葡萄酒?”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

“我对这种和那种文明都不作评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一种对孩子般的宽容微笑,举起自己的杯子说,“我只是说,双方都有有力的证据,”他转过来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继续说,“就所受的教育来说,我是个古典派,然而在这场争论中,我倒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了。我看不出明显的根据可以证明古典教育比现代教育优胜。”

“自然科学同样具有培养教化的作用,”彼斯卓夫附和着说,“您就拿天文学,您就拿植物学,就拿具有共同规律体系的动物学来说吧!”

“我不能完全同意这一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答道,“我想我们不得不承认,研究各种语言本身对精神发展起着有益的作用。此外,无可否认,古典作家具有高度的道德影响,而不幸的是,成为当代祸害的虚伪学说,往往同自然科学的教授有关。”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想说点儿什么,但被彼斯卓夫浑厚的男低音打断了。他开始热烈地辩驳起那种看法的不公正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平静地等待着发表意见,显然准备好了必胜的反驳。

“可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同时露出微微的笑容并转向卡列宁,“不能不同意,要完全估计这种或那种科学的全部利和弊是困难的,至于什么优先的问题,要不是古典教育具有刚才您所说的那种优点,即道德上的——disons lemot126——反虚无主义的影响的话,究竟该选择哪些科学,这问题也不容易一下子彻底地解决。”

“毫无疑问。”

“古典科学若不是有反虚无主义影响的优点,我们倒会更多考虑,会衡量双方的利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微妙的笑容说,“我们也会给两者提供发展的天地。但是现在我们知道,在古典教育中含有医治虚无主义的药丸,于是我们就大胆地向我们的病人推销……可是假如没有这种疗效怎么办?”他用这句风雅的俏皮话作为结束。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到药丸时,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特别响亮和开心的是屠洛甫岑;他听他们谈话一直只等着那种可笑的玩意儿,这时终于等到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把彼斯卓夫请来,没有错。有了彼斯卓夫,聪明的谈话就会一刻不停地进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刚用俏皮话结束自己的谈话,彼斯卓夫立刻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我甚至不能同意,”他说,“政府抱有这种目的。政府显然是受舆论支配的,它并不关心对所采取的措施可能产生的影响。例如,妇女教育问题应该认为是有害的,政府却正在开办妇女训练班和大学。”

于是,谈话立刻转到了妇女教育这个新题目上。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表达了一种思想,认为妇女教育通常与妇女自由的问题搅和在一起,只因为这样才被认为是有害的。

“我倒认为,这两个问题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彼斯卓夫说,“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妇女因为缺乏教育,所以无权,而缺乏教育是因为无权。不应该忘了,对妇女的奴役是那么普遍,又那么漫长,以至于我们往往不想去理解把她们和我们隔离开的那道鸿沟。”他说。

“您说到权利,”等彼斯卓夫说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是占有陪审员、议员、机构主席等位置的权利,是担任公职、国会议员……的权利。”

“毫无疑问。”

“但要是妇女作为难得的例外能占据这些职位,那我感到您用‘权利’这个术语是不对的。确切点说是:义务。任何人都会同意,在履行某个陪审员、议员、电报局官员的职务时,我们感到是在履行义务。因此,表达得更确切点是,妇女在寻求义务,而且完全合法。对她们这种想帮助男人从事共同劳动的愿望,只能表示同情。”

“一点儿不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肯定地说,“我认为问题只在于她们有没有承担这些义务的能力。”

“一定能够胜任,”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插进来说,“只要在她们中间普及教育。我们看到这……”

“而俗话怎么说来着?”老公爵说,他早就留神听着谈话,并闪烁着自己一双小小的带嬉笑的眼睛,“我可以当着女儿们的面说:头发长……127”

“在黑人解放前,人们就是这么看待黑人的!”彼斯卓夫愤愤不平地说。

“我只觉得奇怪的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当我们男人通常在逃避新的义务时,妇女们反倒在寻求义务。”

“义务和权利是联系在一起的;权力,金钱,荣誉:妇女寻求的是这些。”彼斯卓夫说。

“这就等于我寻求当奶妈的权利时,我却抱怨人家付钱给别的女人而不愿用我。”老公爵说。

屠洛甫岑有感染力地高声大笑起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则感到遗憾,因为这么说的不是自己。甚至连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都微微笑了一下。

“是啊,可是男人不能喂奶,”彼斯卓夫说,“而妇女……”

“不,一个英国男人曾经在船上给自己的小孩喂奶。”允许在自己的女儿们面前这么放肆的老公爵不顾当着自己女儿的面,放肆地说。

“有多少这样的英国男人,就会有多少妇女担任官职。”这已经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的了。

“对啊,但是一个没有家庭的姑娘怎么办?”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加入进来说,他说的是自己心里老是想着的契比索娃,因此同情彼斯卓夫并支持他。

“如果好好分析一下这位姑娘的经历,您将发现,她抛弃了家庭,不是自己的就是自己姐妹的家庭,在那里她本该有自己女人家的活儿可干。”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出人意料地参加到谈话里来,她气愤地说,看样子是在猜测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所指的是怎么一个姑娘。

“但我们拥护的是原则,是理想!”彼斯卓夫用响亮的男低音反驳说,“一个女人希望有权成为独立的和有教养的人。她们受到这种意识的排挤和压制。”

“而我感到被排挤和压制的,是没有雇我到教养院去当奶妈。”老公爵又一次地说,使屠洛甫岑哈哈大笑,他笑得把一大块芦笋掉到了调味汁里。

11

除了吉蒂和列文,大家都参加到了这场谈话中来。当开始谈到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影响时,列文不禁想到他对这个问题有话要说。但这些原来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想法,好像做梦时在头脑里一闪就过去了,现在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现在他甚至感到奇怪,他们干吗这么起劲儿地去讨论谁也不需要的玩意儿。对吉蒂来说也是这样,原来她觉得他们谈的妇女的权利和教育问题应该是有趣的。在回想自己那位外国朋友瓦莲卡,她的沉重的受制于人的生活,自己曾经多少次考虑过这个问题,曾经多少次暗想如果自己不嫁人将会怎么样,而且曾经多少次和姐姐争论过这一点!可是现在,这个问题一点儿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和列文进行着一场自己的谈话,可以说那不是谈话,而是某种秘密的允诺,每一分钟它都使她和他更加亲近,使得两人产生一种面对他们正在跨进的那个未知世界的欢乐而惧怕的感觉。

一开始,对吉蒂关于他去年怎么会在轿式马车里看见她的问题,列文讲述了自己怎么割完草在大路上走的时候遇见她的情景。

“这是一个大清早。您大概刚刚睡醒。您妈妈还在角落里睡觉。那是个极好的早晨。我边走边想:这辆四驾马车里坐的会是谁呢?一辆有铃铛的讲究的四驾马车,刹那间您闪了一下,于是我从窗子里看到——您就这么双手扶住帽带子坐着,而且深深地在沉思什么,”他微微笑着说,“我多么想知道,当时您在想些什么。在想重要的事情?”

“会不会是披头散发的啊?”她心想。但看到这些细节引起他回忆时那种兴奋的微笑,她感觉到自己给他的印象是美好的。她涨红了脸,并开心地笑了。

“真的,我不记得。”

“屠洛甫岑笑得多开心!”列文边说边欣赏他一双湿润的眼睛和抖擞着的身体。

“您早就认识他?”吉蒂问。

“谁不认识他!”

“而且我发现,您认为他是个坏人吧?”

“不是坏,而是空虚无聊。”

“但不对!您快别再这么想了!”吉蒂说,“我也曾经觉得他低贱,可是他,他是个——非常可爱和极其善良的人。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您怎么会知道他的心呢?”

“我们和他是好朋友。我很了解他。去年冬天,在那事后不久……就是您到我们家去,”她脸上露出内疚又信赖的微笑说,“陀丽的几个孩子全得了猩红热,而他碰巧来看她。您可以设想,”她声音低低地说,“他是那么可怜她,他留下来并帮助她照看孩子。他在她们家待了三个礼拜,而且像个保姆那样照看孩子。”

“我在向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讲述屠洛甫岑在那次猩红热时的事儿。”她俯身对姐姐说。

“是啊,他真好,真了不起!”陀丽说,同时看了一眼屠洛甫岑,屠洛甫岑正感到有人在说他,转身对她露出温柔的微笑。列文又看了看屠洛甫岑,并为自己以前怎么不明白这个人出色的优点而奇怪起来。

“惭愧,惭愧,我以后再也不会把人往坏里想了!”他快活地说,真诚地表达了自己此时的感觉。

12

在已经开始的关于妇女权利的谈话中,婚姻权利的不平等是一个不便在太太们面前涉及的微妙问题。彼斯卓夫在吃午饭时几次提到这类问题,但是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小心翼翼地引开了。

当大家都已经从餐桌上站起来,而且太太们都出去了的时候,彼斯卓夫没有跟她们走,他转过身子对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了婚姻权利不平等的原因。按照他的看法,夫妻间的不平等,在于法律和社会舆论对妻子的不忠和丈夫的不忠惩罚的不平等。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赶紧来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跟前,请他抽烟。

“不,我不抽烟。”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平静地回答,仿佛有意要表明他不怕这类谈话,他带着冷冰冰的微笑转身面对彼斯卓夫。

“我认为这种观点的基础,在于事实本身。”他边说边往客厅走;但这时屠洛甫岑突然出人意料地转身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起来。

“而您听说普里亚契尼科夫的事儿了吗?”屠洛甫岑说,他喝过香槟酒兴奋了,早在等待机会打断自己尴尬的沉默。“瓦夏·普里亚契尼科夫,”他湿润绯红的嘴唇上挂着善良的微笑,首先对着主要的客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今天人家对我说,他到特维尔去与克甫茨克决斗,并把他打死了。”

就像总感到人家故意往你疼处捅一样,这时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也感觉到真糟糕,今天每分钟都能触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疼痛处。他再次想把妹夫引开,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自己好奇地问:

“普里亚契尼科夫为什么决斗?”

“为了妻子。干得像个男子汉!提出挑战并把人打死了!”

“啊!”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冷冷地说,并扬起眉毛进客厅去了。

“我真高兴,您来了,”在客厅过道迎接的陀丽,露出惊喜的微笑对他说,“我需要和您谈谈。我们坐在这里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还是扬起眉毛,显出那种无所谓的表情,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旁边坐下来,装出微笑的样子。

“再说,”他说,“我也要请您原谅,并向您告辞。我明天要走了。”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坚信安娜是无辜的,面对这个冷酷无情和这么心安理得地有意要毁了自己无辜的朋友的人,她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她非常坚决地盯住他的眼睛说,“我问过您安娜的情况,您没有回答我。她怎么了?”

“她好像身体不错,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回答时,眼睛并没有看她。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原谅我,我没有权利……可是,我像姐妹一样爱安娜,尊敬安娜,我请您,求您告诉我,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您怪她哪一点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皱了皱眉头,几乎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我相信您丈夫已经把我同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关系必须改变的原因转告给您了。”他说这番话时不但没有看她的眼睛,还不高兴地看了正穿过客厅的舍尔巴茨基一眼。

“我不相信,不相信,我没法相信这事儿!”陀丽暗暗捏紧自己消瘦的手指,做出一个使劲的动作说。她迅速站起来,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袖口上。“这里不方便。我们到这边来,请吧。”

陀丽的激动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起了作用。他站起来并顺从地跟她来到孩子们学习的房间里。他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桌子上铺着一块被削铅笔刀划破的染布。

“我不相信,不相信这事儿!”陀丽说着,同时竭力捕捉他那躲避的目光。

“不能不相信事实,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他说,对事实一词加强了语气。

“可是她究竟干了什么?”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她究竟干了什么呢?”

“她蔑视自己的责任而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这就是她干的。”他说。

“不,不,不可能!不,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是您弄错了!”陀丽说着,双手摸摸自己的鬓角并闭起了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用嘴唇冷冷地微笑了一下,同时想向她及他本人显示自己信念的坚定性;但是这种热烈的辩护虽然没有使他发生动摇,却触痛了他的伤口。他以炽烈的口气说起来。

“当妻子亲口那样对丈夫宣告的时候,是很难会错的。她宣称八年来的生活和儿子,这全都是错误,而且她要从头开始生活。”他鼻子哼了一下,生气地说。

“安娜与罪过——我无法把它们联结在一起,我无法相信这事儿。”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他说。这时,他直视了一眼陀丽那张善良、激动的脸,感到自己的舌头已经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只要还有怀疑的可能,我就会珍惜的。当我怀疑的时候,心情是沉重的,但比现在要轻松些。当我怀疑的时候,那还有希望;而现在,没有希望了,不过我还是怀疑一切。我如此怀疑,甚至憎恶自己的儿子,有时候甚至不相信这是我的儿子。我真不幸。”

他用不着说这些话。在他看着她的脸时,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就明白了这一点。她开始可怜他,对自己的好朋友是否无辜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了。

“啊!这真可怕,真可怕!不过,您决定离婚,难道这是真的?”

“我决定采取最后的措施。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她说,两只眼睛噙满了泪水,“不,不是没有办法!”她说。

“这也正是这种痛苦的可怕之处,它不像任何别的痛苦——丧偶、死亡,可以背十字架忍受,而这事儿需要采取行动,”他说,好像在猜度她的想法,“应当走出人家给设置的屈辱处境:总不可能三个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吧。”

“我明白,我很明白这种情况。”陀丽说着,垂下了头。她不做声了,她在想自己,想自己的家庭痛苦,然后猛一下抬起头,双手做出恳求的姿势:“但是您等等!您是个基督徒。您要为她想想!如果您抛弃了她,她会怎么样?”

“我想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而且想了很久。”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他的脸上泛起红晕,一双混浊的眼睛直视着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这时已经全身心地可怜他了。“她亲口向我宣告我的耻辱以后,我就这么做了,我提出一切照旧。我给了她改正的机会,竭力要挽救她。可是能怎么样呢?她不履行最起码的要求——保持体面,”他愤愤地说,“可以挽救一个不想毁灭的人,但如果整个本性这么坏,这么堕落,会觉得死亡本身是一种摆脱,那还有什么办法?”

“怎么都行,只是不要离婚!”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回答。

“‘怎么都行’是什么意思?”

“不,这真可怕。她将变成一个谁的妻子都不是的女人,她会毁灭的!”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耸耸肩膀和扬扬眉毛说。回想到妻子最近的一次行为是这么使他恼火,以至于他又变得冷淡起来,就像谈话开始时那样。“我很感激您的关心,不过我该走了。”他说着,欠身起来。

“不,您等等!您不该毁了她。您等等,我要对您说说自己的情况。我嫁了人,而丈夫欺骗了我;在气头上,我妒忌,想抛弃一切,我想自己一个人……但我清醒过来了。是谁呢?是安娜救了我。而且瞧,我现在照旧生活着。孩子们在长大,丈夫回到了自己家里并感到自己错了,正在变得规矩些,正派些,我也这样生活着……我宽恕了他,您也应该宽恕她!”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听着,但她的话已经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了。决定离婚那天的全部愤恨又重新涌到了他心头。他身子抖擞了一下仿佛抖落掉了什么似的,用响亮刺耳的声音说:

“我不能也不想宽恕她,而且我认为那样做是不公正的。为了这个女人,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她却把一切都踩在她所喜欢的污泥里。我不是个恶人,我从来没有憎恨过任何人,但对她,我打从心底里憎恨她,而且我不能饶恕她,因为她对我犯下的全部罪过,我恨透了她!”他说,愤恨的泪水都把嗓子哽住了。

“可以爱憎恨您的人……”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怯生生地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轻蔑地冷冷一笑。这话他早就知道,但是这不适用于他的情况。

“可以爱憎恨您的人,但是爱您憎恨的人却办不到。请原谅,我让您伤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难言的痛苦!”接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冷静了下来,他振作精神,平静地告辞离开了。

13

大家都从餐桌上站起来的时候,列文想跟着吉蒂到客厅里去,但他害怕这样太过于明显地向她献殷勤,会使她感到不愉快,于是便留在男宾圈里参加大家的讨论。他虽然没有去看吉蒂,却能感觉到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目光及她在客厅里的位置。

他现在已经毫不费劲儿地在履行对她的许诺了——永远不把所有的人往坏处想,永远爱所有的人。大家在谈论公社,彼斯卓夫认为公社具有特殊的原则,他把它称之为“合唱原则”。列文却不同意彼斯卓夫,也不赞成哥哥那种对俄罗斯公社的意义既承认又不承认的独特态度。但是,他发表的意见都竭力使他们调和,缓和他们的争辩。他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对他们的话兴趣更小,而只希望一点——让他们及大家都觉得舒心愉快。这时他知道,重要的只有一点。而这一点,起初在客厅那边,然后开始移动,停留在门边上了。他没有转身却又不能不转过身去,因为他感觉到了倾注在自己身上的那目光和微笑。她正和舍尔巴茨基一起站在门边上,看着他。

“我还以为您要过去弹钢琴呢,”他走到她身边说,“瞧,我觉得乡下缺少一样东西:音乐。”

“不,我们过来只是想找您,并谢谢您,”她说着,露出像赏给他礼物似的微笑,“因为您过来了。为什么要喜欢争论呢?要知道,谁也说服不了谁。”

“对,真的,”列文说,“大部分往往是,争论得激烈只因为怎么也不明白对方要证明的是什么。”

列文常常注意到在一些最聪明的人之间,争论时双方会煞费心思运用大量巧妙的逻辑,最后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千方百计向对方证明的东西,老早老早,从争论一开始时大家就已经明白了,但他们喜欢各执一词,而又不愿意直说,以防被对手击败。他常常感受到,争论中有时会发现对方喜欢的东西你自己突然也喜欢起来并立刻表示同意,结果所有的论据都成了根本就不需要似的多余的部分;而有时候则恰恰相反:你终于说出自己所好并为它设想了种种理由的时候,因为你说得那么真诚而恳切,并因此而打动了对方,对方也同意了,不再争论。这也就是他想说的话。

她皱起眉头,努力想听明白。但只要他一开始解释,她也就已经明白了。

“我知道:应当弄清楚人家为什么争论,他喜欢什么,那时才可以……”

她完全猜到并表达了他表达得不清的意思。列文高兴地微微笑了笑:从彼斯卓夫及哥哥那种杂乱而大费口舌的争论到如此简单明了得几乎不说话就表达了最复杂的思想,这种转换,使他大感惊讶。

舍尔巴茨基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吉蒂便走到一张摆着纸牌的桌子旁边坐下来。她拿起一截粉笔,在绿色的彩桌布上向他画起渐渐扩大的圆圈来。

他们又继续讨论午餐时谈到的那些问题:关于妇女的自由和事业。列文是同意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意见的,认为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应当在家庭中找到自己女人家的事儿做。他以此来证实这一点,即任何一个家庭都不能没有个女帮手,无论贫富,每个家庭都有而且应该有雇来的人或亲属做保姆。

“不,”吉蒂说,她涨红了脸,却因此更大胆地以一双诚恳的眼睛注视着他,“一个姑娘刚过门,难免不受屈辱,而她自己……”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噢,对!”他说,“对,对,对,您是对的您是对的!”

因为看出了吉蒂心中一个未婚女子的担心和屈辱,所以一下就明白了吃午饭时彼斯卓夫关于妇女自由的一番话,他爱她,也感觉到了这种担心和屈辱,立刻放弃了自己的论据。

接着是一阵沉默。她一个劲儿地用粉笔在桌子上画着。她的眼睛闪烁出平静的亮光。顺着她的心情,他感到自己浑身都充满越来越浓烈的幸福。

“啊呀!我把整个桌面都涂满了!”她说着,放下粉笔头,做了个好像要站起来的动作。

“没有她,我一个人留下怎么好呢?”他惊恐地想,也拿起粉笔。“您等等,”他说着,靠桌子坐下来,“我早就想问您一件事情。”

他直视着她那双亲切而显然是惊恐的眼睛。

“请您问吧。”

“瞧。”他边说边写了几个词开头的字母:K, B, M, O, Э, H, M, Б, З, Л, Э, H, N, T?这些字母的意思是:“当您回答我说‘这不可能’时,指的是永远还是当时?”要她猜出这个句子看来是很困难的,大概几乎不可能;但他瞧着她的那副样子,正好像自己的生命就在于她是否明白这些词儿。

她严肃地瞅了他一眼,然后便用一只手靠着皱起前额,读起来。时不时地她偶尔瞅瞅他,用目光在探问他:“我这样想对吗?”

“我明白了。”她说,脸红了。

“这是个什么词儿?”他指着表示永远的字母H说。

“这个词儿的意思是永远,”她说,“可那不是真的!”

他立刻把自己写的字母抹掉,把粉笔交给她并站起来。她写道:T, Я, H, M, N, O。

陀丽看到这两个人的样子,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谈话带给她的痛苦完全平息了:吉蒂手拿粉笔,带着幸福而羞怯的微笑,抬头看着列文,而他那俊美的身子正伏在桌子上,用一双热烈的眼睛,一会儿注视着桌子,一会儿注视着她。他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他明白了。这意思是:当时我不能不那样回答。

他询问而羞怯地瞧了她一眼。

“只在那时候?”

“是的。”她的微笑作了回答。

“可是现……可是现在呢?”他问。

“这个啊,您来读一读。我要把心里盼望的说出来。心里很盼望的!”她写下了开头的几个字母:Ч, B, M, З, N, П, Ч, Б。这意思是:“您能忘了并宽恕过去的事儿?”

他用紧张得哆嗦的手指抓起粉笔,折下一截写了以下几个开头的字母:“我没有什么要忘记和宽恕的,我没有停止过爱您。”

她用一种久久的微笑瞧着他。

“我明白了。”她声音低低地说。

他坐下来写了一个长长的句子。她全都明白了,因此没有问他:是这样吗?拿过粉笔立刻作了回答。

他久久不能明白她写的内容,并时不时地看看她的一双眼睛。他幸福得不知怎么好了。他怎么也猜不出她写的那几个字母的含意;但从她那双洋溢着幸福的极妩媚动人的眼睛里,他明白了自己需要明白的一切。接着,他写了三个字母。但他还没有写完,她就已经读出他的手正在写的字了,还自己把它写完,并写下回答:

“对。”

“你们在玩什么secrétaire128呢?”走到旁边的老公爵说,“我们该走啦,如果你想赶上去剧院的话。”

列文站起来,陪吉蒂到门口。

在他们的谈话里,全都说了;说了她爱他,而且还要告诉父亲和母亲,他说他明天早上来。

14

吉蒂走后,列文一个人留下了。这时,他感到没有她在,自己是这么不安,而且是这么急不可耐地等着明天早晨尽快到来,到时候他将见到她并和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他还对自己在没有她的陪伴下将度过的这十四个小时惊恐得像要死去一样。为了不一个人待着混时间,他必须找个什么人说说话。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本来可以做他最愉快的谈伴的,可是他要走,他自己说是去出席晚会,其实是去看芭蕾舞。列文只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很幸福,自己爱他,并永远永远忘不了他为他做的事情。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明,他完全理解这种感情。

“怎么,不到死的时候吧?”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同时非常感动地握握列文的一只手。

“不——!”列文说。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和他告别时,也好像祝贺他似的说:

“我真为您和吉蒂重新见面感到高兴,应当珍惜旧日的友谊。”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这些话,却使列文感到不愉快了。她没法明白这一切有多么高尚和多么无法理解,再说她本不该敢于提到这事儿。

列文和他们告别过了,但为了不至于一个人留下,就缠住自己的哥哥。

“你上哪儿?”

“我去出席会议。”

“那,我和你一起去,行吗?”

“干吗不?我们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着说,“今天你怎么了?”

“我?我太幸福了!”列文一边说,一边拉开他们乘坐的轿式马车的窗子,“你不要紧吧,不然有点儿气闷。我太幸福了!你为什么总也不结婚呢?”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微笑了笑。

“我很高兴,她好像是个出色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始说。

“你别说,你别说,你别说!”列文叫嚷起来,同时用双手抓住他的皮袄领子并把他捂上。“她是个出色的姑娘”是一句这么普通、俗气的话,和自己的感觉太不符合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就他来说,这是少有的。

“不过,总可以说我为此感到高兴吧。”

“这可以到明天,到明天,而现在,再也不要说话了!再也不,再也不,闭上嘴巴!”列文说着,再一次地用皮袄捂住他补充说,“我很爱你!怎么,我可以去参加会议?”

“当然可以。”

“今天你们要讨论什么?”列文询问道,同时不停地在微笑。

他们来到了开会的地方。列文听到书记正结结巴巴在念那显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记录,但是列文从书记的脸上看出他是个可爱、出色和善良的人。这一点,从他宣读记录时那种慌张和不好意思的样子一看就清楚了。然后,发言开始了。他们在争论某些数目的扣除及铺设什么管道的问题,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还指责两位委员并得意扬扬地对什么事儿说了好久;接着,另一位委员在纸上写了点什么,开始有点儿胆怯,而然后又辛辣又讨好地对他作了回答。然后,斯维亚什斯基(他也在这里)也很漂亮而高雅地说了些什么。列文听着并清楚地看到,无论是这些扣除的数目或管道,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也完全没有生气,这都是些很善良、出色的人,他们之间关系也是十分美好并让人喜欢的。他们互不妨碍,而且大家都感到愉快。对列文来说,最妙的是他今天把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根据一些细小的原来毫不起眼的特征就使他看出每个人的心灵,清楚地看出他们大家都是好人。特别是对列文,他们今天都怀有好感。这一点,从他们和他的谈话上就看得出来,甚至连一些不认识的人也都这么亲切、友好地看着他。

“啊,怎么样,你满意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道。

“很满意。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这么有趣!真好,好极了!”

斯维亚什斯基走到列文跟前,叫他到他那儿去喝茶。列文怎么也没法明白和回忆起来,自己对斯维亚什斯基有什么不满,对他有什么要求。他是个聪明和善良得出奇的人。

“很高兴。”他说,并问起他妻子及小姨子的情况。因为在他的脑子里,关于斯维亚什斯基妻妹的想法总是和婚姻相联系的,因此他认为向谁也没有比向斯维亚什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讲述自己的幸福更好的了;于是,他就很高兴地到他家去了。

斯维亚什斯基向他详细打听在乡村的事儿,还像从前那样,认定在欧洲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在俄罗斯也不可能有。但是现在,这一点儿也没有使列文感到不愉快。相反,他倒觉得斯维亚什斯基是对的,所有这些都微不足道,还发现斯维亚什斯基有意不把自己的正确意见说出来,他为人厚道而温和体贴。列文仿佛感到,他们全都已经知道了,还同情他,他们没有说只是出于礼貌。他在他那里坐了一个、两个、三个小时,谈论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只注意到充满他心灵的一件事儿,却不曾注意自己已经使人家困倦得要命,人家早就该睡觉了。斯维亚什斯基打着哈欠把他送到前厅时,直为自己的朋友这种异样的情绪感到吃惊。已经一点多钟了。回到宾馆后,列文一想到自己还要一个人度过剩下漫长的十小时,便感到可怕。值班的仆人给他点燃了蜡烛就想走,但被列文留住了。这个列文以前没有注意的仆人叶戈尔,原来是个聪明的好人,心地十分善良。

“啊,叶戈尔,不睡觉难过吗?”

“有什么办法?这是我们的责任。在老爷家里干活儿轻松一点儿,而且这里给的钱多呀。”

原来叶戈尔有一家子,三个儿子和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想把女儿嫁给马具铺的掌柜。

列文向叶戈尔讲了自己的想法,认为婚姻中主要的是爱情,有了爱情就会永远幸福,因为幸福全在自己身上。

叶戈尔仔细地聆听了,而且显然完全明白列文的意思,但在肯定列文的思想时突然出乎意料地提到,他在好的主人家干活儿时总对自己的主人感到满意,而现在他的主人虽然是个法国人,他也感到满意。

“一个善良的好人。”列文想。

“那么,叶戈尔,你结婚时爱自己的妻子吗?”

“怎么不爱呢?”叶戈尔回答。

列文发现,叶戈尔也兴奋起来了,他想把内心的真实感觉说出来。

“我的生活也很美满。我从小……”他眼睛闪闪发亮地开始说,显然是受了列文兴奋的感染,就像人们打哈欠互相感染一样。

但这时候铃声响了,叶戈尔走了,剩下了列文一个人。午宴时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吃,斯维亚什斯基请喝茶和吃晚饭,他谢绝了,他不会去想吃晚饭的事儿。昨晚他一夜没有睡觉,此刻他依然不想睡。房间里很凉,但他感到热。他把两个通风小窗都打开了,并坐在正对面。积雪覆盖的房顶上露出一个带链子和雕花的十字架,它的上空——那是升得高高的御夫星座,三角形,伴着一颗黄灿灿、明亮的五车二星。他一会儿看着十字架,一会儿看着星星,呼吸着均匀吹入房里的清凉的新鲜空气,并好像在做梦似的追逐着脑海里浮现的一连串形象和回忆。三点多钟时,他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便往门外看了看。原来是赌棍密亚斯京从俱乐部回来了。他皱着眉头,神情阴郁地边走边咳嗽。“一个可怜、不幸的人!”列文想。因为爱情及对这个人的怜悯,泪水涌到他眼睛里。他想和他谈谈,安慰安慰他,但一想自己只穿着件衬衫,又改变了主意,重新坐到通风小窗口边上,尽情享受这冷冷的空气,观赏这沉默不语而对他来说充满意义的十字架,还有那颗正在上升的黄亮的星星。六点多钟时,地板打蜡工开始干活儿了,祷告的钟声开始响起来了,列文也开始感到有点儿打哆嗦。他关上一扇通风小窗,洗了脸,穿好衣服,上街去了。

15

街上还是空荡荡的。列文向舍尔巴茨基家走去。门关着呢,大家都还在睡觉。他往回走,又来到自己房间里,要了杯咖啡。一位值白班的仆人——已不是叶戈尔了——把咖啡送来了。列文想和他聊聊,但他被铃声呼走了。列文试着喝咖啡,并把一块白面包圈放进嘴里,可嘴巴居然不知道拿面包怎么办。列文把面包吐了,穿上大衣,又出去了。他再次来到舍尔巴茨基家的大门口时,已经九点多了。他们家里的人刚刚起来,厨师出去买菜了。至少还得等两个小时。

这一夜和整个早晨,列文一直昏昏沉沉,有一种完全超脱了物质生活的感觉。他整天不吃,两夜没有睡觉,脱了衣服好几小时待在寒冷之中,还感到从没有过的清新和健康,而且觉得自己好像完全独立于躯体之外了,他毫不费劲儿地活动着筋肉,仿佛什么事情都能办成。他相信,如果需要的话,可以飞往高处或搬动房子的一个角落。他在街上漫步来消磨剩下的时间,不断地看看表,又环顾四面八方。

而他当时看到的景象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特别是去上学的孩子们,几只从房顶飞到人行道上的瓦灰鸽,还有令他心动的小圆形面包,那上面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撒满了粉末。这些小圆形面包、鸽子和两个小男孩,仿佛都不是尘世之物。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时间:一个男孩跑到一只鸽子旁边,他微微笑着看看列文;鸽子拍拍翅膀,在阳光照耀的空中闪烁着抖落下碎雪屑飞走了,小窗口里散发出一股烤好的面包香味,摆出了几个小圆形面包。所有这些合在一起是那么不寻常的美好,以至于列文都笑起来了,他高兴得流出了眼泪。顺着报纸胡同及基斯洛夫卡绕了个大圈儿,他又回到了宾馆,把表放在自己面前,坐着等待十二点钟到来。隔壁一间房里在谈论什么机器和欺骗的事儿,还有早晨刚醒来的咳嗽声。他们不知道,时针已接近十二点。十二点钟,列文来到了大门口。出租马车夫们显然都知道这一切。他们都带着幸福的笑脸向列文围上来,争先恐后,兜揽生意。列文尽量不使另一些出租马车夫不舒服,并答应以后也会坐他们的车,就坐上一辆,吩咐到舍尔巴茨基家。出租马车夫显得很潇洒,长外衣里露出贴住红润结实的脖子的白衬衫领子。这位出租马车夫的雪橇又高又灵活,后来列文再也没有乘坐过这样好的雪橇。马儿也好,它拼命奔跑,却平稳地如履平地。出租马车夫认得舍尔巴茨基家,因此对乘客特别恭敬,他挥鞭画了个圆圈儿并叫了声“吁!”便停在了大门口的台阶旁边。舍尔巴茨基家的看门人应该全知道了。这一点,从他一双眼睛的微笑和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可以看出来。

“啊,好久没有来了,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

他不但知道了一切,显然还非常高兴,却又掩饰自己的喜悦。看到他那双苍老可爱的眼睛,列文甚至还明白了在自己的幸福里有一种新的东西。

“他们起来了吗?”

“您请进!那个放在这里吧。”当列文想回头拿礼帽的时候,他笑眯眯地说。列文这样迟疑是有道理的。

“您吩咐禀报哪一位?”仆人问。

仆人虽说年纪很轻,而且是个新来的,穿得像个花花公子,但是亲切、善良,他也知道了这一切。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说。他见到的头一个人,是莉侬小姐。她正穿过大厅,那一绺绺鬈发和脸都焕发着光彩。他刚开口和她说话,突然听到门里传出裙子的沙沙声,莉侬小姐随即从列文的眼里消失了,他的心头涌起一种幸福临近的欢乐的恐惧。莉侬连忙撇下他,向另一扇门走去。她一出去,嵌木地板上响起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己——比他自己本身更美好的东西,那种寻找和盼望了这么久的东西,一下子就靠近了他。她不是在走,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带到他的身边。

他只看到她那双明亮而真诚的眼睛,像他内心一样,那双洋溢着爱情幸福感的又惊又喜的眼睛。这双眼睛越来越近了,它们的爱情之光使他头晕目眩。她在他身边停下来,接触到了他。她举起双手,把它们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她向他奔跑过来,羞怯又欣喜地把自己全交给了他。他拥抱她,把嘴唇贴到她等着他亲吻的嘴唇上。

她也整整一夜没有睡,整个早上都等着他。母亲和父亲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他们为她的幸福感到幸福。她等着他。她要亲自对他宣布他俩的幸福。她准备好了单独迎接他,并为这一想法而兴奋不已。她既胆怯又害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躲在门里边一直等着莉侬小姐离开。莉侬小姐走了。她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走到了他身边,并做了自己刚才做的事情。

“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吧!”她拉起他的一只手说。他久久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与其说是怕说话会亵渎自己崇高的感情,不如说因为每当他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总感到代替说出的话的是涌出的幸福的眼泪。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吻了吻。

“难道这是真的?”他终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没法相信你爱我!”

她对这个“你”及他瞧着她时的那副羞怯样子微微笑了笑。

“是真的!”她认真而缓慢地说,“我真幸福!”

她放下他的手,走进了客厅。公爵夫人见到他们俩,呼吸加快了,她立刻哭了又笑了,迈着列文意想不到的那么有劲的步子,朝着他们奔了过来,抱住列文的脑袋吻了吻。她的泪水弄湿了他的面颊。

“一切就这么定下了!我很高兴。你要爱她。我很高兴……吉蒂!”

“干得真快啊!”老公爵竭力做出一副不关心的样子说;不过列文注意到,他转过来对着他的时候,一双眼睛是湿的。

“我老早就盼着这事儿!”他边说边拉起列文的一只手,并要他到自己跟前来,“我还在这轻浮的孩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就……”

“爸爸!”吉蒂叫起来,立刻用双手捂住他的嘴巴。

“好,我不!”他说,“我非常……非常……高……啊!我真傻……”

他拥抱吉蒂,吻她的脸、手,再吻脸,并给她画了个十字。

当看到吉蒂那么长久而温柔地吻老公爵一只胖乎乎的手时,列文突然对这位以前不熟悉的老人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情。

16

公爵夫人坐在靠背椅上,默默地微微笑着,公爵在她身边坐下来。吉蒂站在父亲的靠背椅一边,仍没有放开他的手。大家都沉默着。

公爵夫人头一个开口说出她的想法,又从所有的想法和感情转到实际的问题。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别扭,甚至还有点儿苦恼。

“什么时候呢?应当通知大家。还有,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你怎么想,亚历山大?”

“听他的,”老公爵指着列文说,“他在这里是主要人物。”

“什么时候?”列文红了脸说,“明天。你们要是问我,那依我看,今天祝福,明天举行婚礼!”

“啊,得了吧,moncher,傻话!”

“那,过一个星期。”

“他真是个疯子。”

“不,为什么啊?”

“啊,算了!”母亲看他这性急劲儿,高兴地微笑着说,“那么,陪嫁呢?”

“难道还有陪嫁吗?”列文可怕地想,“而其实,难道陪嫁和祝福,所有这一切——这难道会破坏我的幸福?什么也破坏不了!”他瞅了一眼吉蒂,发现她一点儿也没有为陪嫁而烦恼。“可见,这是应该的。”他想。

“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说的只是自己的愿望。”他抱歉地说。

“那我们再商量吧。现在可以订婚和通知大家了。那就这样吧。”

公爵夫人走到丈夫跟前,吻了他一下,要走;但他拉住她,温柔得像年轻的恋人似的,他们拥抱了好几次,公爵还笑眯眯地吻了吻她。两个老人看样子是一时糊涂了,不大清楚今天是他们俩在重新恋爱还是他们的女儿在恋爱。公爵和公爵夫人出去后,列文来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前,拉住她的一只手。他现在已经镇静下来了,而且,他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讲。可是,他说的完全不是他所想说的话。

“正如我所知道的,这事情一定会这样!我从来也不敢指望,但我心里一直相信,”他说,“我相信,这是缘分。”

“而我呢?”她说,“甚至在那时候……”她停下来又继续说,同时用自己那双眼睛真挚而毅然地望着他,“甚至当我把幸福从自己身边推开的时候。我一直只爱您一个。不过我受过迷惑。我应当说……您能忘了这事儿吗?”

“也许这样更好。在许多方面您应该原谅我。我应当对您说……”

这是他决定要对她说的事情之一。从头一天起,他就决心告诉她两件事情——一件,他没有像她那么纯洁;另一件,他是个不信教的人。这是很痛苦的,但他认为这两件事情都应当说出来。

“不,不要现在,以后!”他说。

“好,以后,但您一定要说。我什么都不怕。我全都要知道。现在就可以说。”

他接着说道:

“好的,那以后说吧。但是不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您都要我,都不会拒绝我?对吗?”

“对,对。”

他们的谈话被莉侬小姐打断了,她是来给自己的学生道喜的,露出虽然是假装但却是温柔的微笑。她还没有出去,仆人们一个个进来祝贺。然后亲戚们也来了,于是便开始了那种非常幸福的忙乱,直到结婚第二天,列文才摆脱这种忙乱。列文经常有一种不自在的无聊的感觉,但是幸福感也在不断增强,而且越来越强烈。他常常觉得人家对他的要求很多,但是究竟要求什么自己却不知道;不过人家对他说的,他全照办了,而且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幸福。他曾想使自己的亲事与别人决然不同,认为办亲事通常那些条件会损害他那特别的幸福;而结果,自己做的与别人完全一样,而且他的幸福感不断增强,变得越来越特别,仿佛相似的情形,过去和现在都不曾有过。

“现在,我们要吃糖啊。”莉侬小姐说,于是,列文就买糖去了。

“啊,很高兴,”斯维亚什斯基说,“我建议,花束您要买福明家的。”

“这需要吗?”于是,他就上福明花铺。

哥哥对他说,应该借些钱,因为需要很多开销,礼品……

“需要礼品吗?”他于是奔富尔德家。

不论是在糖果店、福明花铺和富尔德礼品店,他都看到人家在等候他,大家都和他这几天所打交道的所有人一样乐于见到他,并且祝福他幸福。不同寻常的是,大家不仅喜欢他,而且就连以前不喜欢他的、冷淡的和漠不关心他的一些人,也在赞美他和顺着他,还体贴入微地尊重他的感情,并且同他一样相信,他有世界上最完美的未婚妻,认为他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吉蒂感觉到的,也一样。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希望有个更好一点儿的对象时,吉蒂是那么生气,并且断然地说,世界上不可能有比列文更好的人;结果,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只得承认这一点,而且,凡是吉蒂在场的时候,她碰到列文都不得不以赞赏的笑脸相迎。

他答应向她坦白自己的秘密,在当时是一件沉重的事情。他和老公爵商量,得到他的允许后把自己的日记交给了吉蒂,那里记着他的忏悔。他当时记这日记,也是想有朝一日给未婚妻看的。折磨他的有两件事情:他丧失了童贞和不信教。承认不信教的事儿,没有引起注意就过去了。她是信教的,从来不怀疑宗教的真理,但他形式上的不信教甚至丝毫没有触动她。她借由爱情了解他的整个心灵,而在他的心灵里,她见到了自己所希望的那种东西,至于这样的心灵状况被称做不信教,她觉得这无所谓。他承认的另一件事情,却使得她痛苦地哭了。

列文把自己的日记交给她,不是没有内心斗争的。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间不能也不该有秘密,因此才决定这么做,但对这样做会产生什么作用,他心中无数,他没有设身处地地替她考虑过。只有那天晚上去剧院以前,他到他们家来,走进她的房间,看到了她那张哭过的、可怜和可爱的脸蛋时,他才明白把自己丢人的过去和她鸽子般的纯洁隔开的那道鸿沟;他给她带来苦恼,造成无法挽救的痛苦,他为自己曾经干下的事情感到害怕起来。

“您拿走,把这些可怕的本子拿去!”她边说边推开桌子上那些日记本,“您干吗把它们给我!……不,这样也好些,”她补充说,同时看到他的绝望的脸,又怜惜起来,“但这真可怕,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