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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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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了头,沉默着。他没有什么可说的。

“您不能原谅我。”他声音低低地说。

“不,我原谅了,但是,这真可怕!”

然而,他的幸福是那么巨大,以至于这一承认并没有损害它,反而给它增添了新的色彩。她原谅他了,但从此他更认为自己配不上她,道德上在她面前更低人一等,也就更加珍惜自己不配得到的幸福。

17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返回自己的单身客房里,不由自主地回忆着吃午饭及午宴后的谈话内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到宽恕,在他心中只引起了懊恼。基督教教规是否适用于他的情况,这是个大难题,没法说明白,而且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对这个问题早已作出否定的解答。在大家说过的话里,最使他铭记在脑海里的是愚蠢而善良的屠洛甫岑的那些话:干得像个男子汉,提出决斗并把人打死了。显然大家都同情这样做,尽管出于客气没有这么说。

“其实,这事儿已经结束了,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对自己说。于是,他开始一心只想着面临的出差和检查工作的事,他走进房间,并问陪他进来的守门人,他的仆人在哪里;守门人说,仆人刚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吩咐上茶,靠桌子坐下来,并拿起弗鲁姆129,开始考虑行程。

“两份电报,”回来的仆人边进门边说,“请原谅,大人,我刚出去一会儿。”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拿起电报,拆开了。头一份电报是宣布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想得到的那个职位。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扔下这份电报,涨红了脸,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着。“Quos vult perdere dementat.”130他说,所谓Quos131,当然是指对这次任命起了作用的人。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这个职位而烦恼,也不是因为他被忽视了;而是他弄不明白并感到奇怪,他们怎么没有看出来斯特列莫夫是个夸夸其谈、爱说大话的家伙,让谁担当这个职务都比他能胜任。他们怎么会看不出来,提出这项任命会毁了他们自己和自己的prestige132!

“又是这种事情吧。”他一面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一面打开第二份电报。是妻子发来的。蓝铅笔签名的“安娜”二字首先映入他的眼帘。“我要死了,我求您回来一趟。带着宽恕,我会死得安心些。”他看完了,轻蔑地一笑,便扔下电报。这是个骗局,是个诡计,他对此深信不疑。

“没有一种欺骗的事她干不出来的。她该生产了。可能是难产。但她要我回去究竟想干什么呢?使生下的孩子取得合法身份,让我名誉扫地,还是阻碍离婚?”他想,“可是,那上面好像说:我要死了……”他把电报再读了一遍。突然,电报里的直接意思让他吃惊起来。“假使这是真的呢?”他对自己说,“假使是真的,在痛苦和临死的时刻她真心悔过了,而我把这看成是欺骗,加以拒绝?这不仅很残酷,大家还会指责我,从我这方面讲,这样做真是愚蠢透了。”

“彼得,叫一辆轿式马车来。我要到彼得堡去。”他对仆人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决定了,要回彼得堡见妻子一面。如果她的病是个骗局,那么他将什么也不说,一走了事。而要是她果真病了,快死了,而在临死时想见见他,假使还活着见到了,那他就宽恕她,而假如自己回去晚了,他将尽最后的义务。

一路上,他再也不去考虑自己该做些什么。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带着乘一夜火车的困倦和风尘,在彼得堡的晨雾中,乘马车顺着涅瓦大街行驶,目视前方,不去想等待着自己的事情。他不会去想这事儿,因为在他设想将会怎样的时候,总也无法驱散一种预测,即她的死将一下解除他的全部困境。面包铺,关着的商店,夜间出租马车,看院子的人,人行道的清扫工,不断地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而他观察着这一切,竭力压制自己不去想等待着他的那件不敢希望而毕竟还是希望发生的事情。马车到了大门口,大门口停着一辆雪橇和一辆躺有入睡车夫的轿式马车。进入门廊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好像从头脑里想出了主意,并镇定了下来。那主意是:“假使是骗局,那就平静、蔑视并一走了事。如果是真的,那得保持体面。”

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按门铃以前,守门人就把门打开了。守门人彼得罗夫,或者也叫卡皮托内奇,神情古怪,他穿着件旧礼服,没有打领带,脚上是一双便鞋。

“夫人怎么了?”

“昨天顺利地生产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停住了,脸色苍白。这时,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强烈地盼望她死。

“那么身体呢?”

系着块早晨用的围裙的柯尔内依,从楼梯上跑下来了。

“很不好啊,”他回答,“昨天进行了会诊,现在大夫还在这里。”

“把行李拿进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听到这个消息,他稍稍轻松了些,因为毕竟还有死的希望。他来到了前厅。

衣架上挂着件军大衣。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注意到了这一点,就问道:

“谁在这里?”

“一位大夫、一位助产士和符朗斯基伯爵。”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走到里边的房间去了。

客厅里没有人。戴着淡紫色带子系着的包发帽的助产士,听到他的脚步声,从安娜的起居室里走出来了。

她走到卡列宁面前,由于安娜病危,她顾不得礼节,拉住他的一只手,来到卧室里。

“感谢上帝,您回来了!一直在问起您。”她说。

“快拿冰来!”卧室里传出大夫的声音。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走进她的起居室。符朗斯基侧身坐在她旁边的一把小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在哭泣。他听到大夫的吩咐立刻跳起来,放下手,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他看到了她丈夫,便慌乱得又坐下来。把头缩得与肩膀一般高,仿佛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站起来说:

“她要死了。大夫们说,没有希望了。我全凭您处置,只是请允许我待在这里……不过,我听从您的吩咐,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见到符朗斯基的眼泪后,感到自己涌起一阵见到别人痛苦时产生的内心紊乱,于是他转过脸,没有听完他的话就急忙朝门口走去。卧室里传出安娜的说话声。她的声音是愉快而有生气的,语调异常清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走进卧室,到了床边。她躺着,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两颊绯红,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两只白皙的手从短上衣的袖口伸出来,拉住被子的一角摆弄着。看上去,她不但健康、清新,而且处于最好的心情中。她说得很快,声音响亮,而且发音十分准确,语调充满感情。

“因为阿列克谢,我是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多奇怪、可怕的命运,两个阿列克谢,不是吗?),阿列克谢就不会拒绝我。我就会忘了。他就会原谅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他善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善良。啊!我的上帝,多么苦恼!快给我水!啊,这对她,对我的小姑娘将会不好!啊,好了,啊,给她找个奶妈。我同意呀,这甚至好些。他会来的,见到她会刺痛他的心的。把她送走吧。”

“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他来了。瞧他!”助产士说,努力使她把注意力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身上。

“啊呀,胡说什么!”安娜接着说,她没有看见丈夫,“把她,把小姑娘给我,给我呀!他还没有来。你们说他不会宽恕我,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他。谁都不了解。只有我一个人了解,所以我觉得难受。他的一双眼睛,说真的,谢辽若的眼睛跟他的一模一样,所以我不敢看谢辽若的眼睛……给谢辽若吃午饭了吗?因为我知道,大家都会忘了他的。他可不会忘掉。把谢辽若搬到拐角那间屋去,让玛丽艾特和他睡。”

突然间,她身子缩成一团,安静了,并惊恐得像等着挨打,像在防卫似的把双手举到脸上。她看见了丈夫。

“不,不,”她又说起来,“我不害怕他,我害怕死。阿列克谢,到这里来。我着急是因为我没有时间,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又要发高烧了,又要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我还明白,而且全都明白,我全都看得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皱着眉头,表情痛苦,他握起她的一只手,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下嘴唇在颤抖,但他还是在和自己的激动作斗争,只是偶尔看看她。而且每次看她时,他都发现那双望着他的眼睛总带着自己从未看到过的非常温顺和兴奋的柔情。

“等一等,你不知道……您等等,您等等……”她停下来了,好像在回想什么。“对了,”她又说着,“对,对,对。我就是要说这个。别对我感到奇怪。我还和原来一样……但是我身上有另一个女人,我害怕她——她爱上了那个人,所以我恨你,可是我没法忘记原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我。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才完完全全是我。我快要死了,我知道我要死了,你问他。现在我觉得很沉,瞧它们,两只手臂、两条腿脚和这些手指头,多么沉重。瞧这些手指头——真大!不过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宽恕我,完全地宽恕我吧!我很坏,但是奶妈对我说过:一个受苦难的圣女——她叫什么来着?——她比我还坏。我也要到罗马去,那里是一片荒漠,到那里我就谁也不妨碍了,只带着谢辽若和小姑娘……不,你不会宽恕我的!我知道,这没法宽恕!不,不,你走开,你太好了!”她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推开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内心越来越慌乱,此刻已经慌乱得不能再去克制它了。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那种内心紊乱反而是心灵的一种愉快的状态,它突然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他没有去想他一生要遵循的那条基督教规,一定要宽恕和爱自己的敌人;但是,一种爱敌人、宽恕敌人的欢乐感觉充满了他的心灵。他跪下来,把脑袋贴在她穿着短上衣的滚烫的胳膊弯曲处,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她抱住他秃顶的脑袋,身子挨近他,并带着自豪的神情向上睁着眼睛。

“瞧他,我知道!他来了!现在您宽恕我吧,您宽恕我吧!……他们又来了,为什么他们不走开?……把我身上的皮袄脱了吧!”

大夫拿开她的手,小心地扶她躺在枕头上,用毯子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仰脸躺着,并用欣喜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你记住一点,我只需要宽恕,再没有更多的要求了……为什么他不来?”她转过身子,向门那边的符朗斯基说,“你过来,你过来!把手伸给他。”

符朗斯基来到了床边,看到她后又用双手捂住脸。

“露出脸来,看着他。他是个圣人,”她说,“你露出,露出脸呀!”她生气地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让他把脸露出来!我想见到它。”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握住符朗斯基的双手并把它们从脸上挪开,那是一张因为痛苦和羞怯而表情可怕的脸。

“你把手伸给他。你要宽恕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向他伸出一只手,泪水忍不住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她说,“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是稍稍把两只脚拉拉直。就这样,这样好极了。这些花画得不好,完全不像紫罗兰,”她指着糊墙纸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给我吗啡。大夫!您给吗啡呀。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接着,她又在床上焦躁折腾起来。

家庭医生和大夫们都说,这是产褥热,得这种病百分之九十九都以死亡结束。整天发高烧,说胡话,处于昏迷状态。半夜里,病人失去了知觉,几乎脉搏都停止了。

每分钟都等待着死亡。

符朗斯基回家去了,不过早晨又来探问病情。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在前厅里遇见他时说:

“您留下吧,也许,她会问到您。”便亲自带他到妻子的起居室里。

到了早晨,她又开始激动、生气,思潮翻腾,胡言乱语,接着又昏迷了。第三天还是这样,但大夫们说有希望了。这一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走进符朗斯基坐着的书房里,把门关好,在符朗斯基对面坐下。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符朗斯基说,他感到是表态的时候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什么也不明白。原谅我吧!您不管多么痛苦,但是您要相信,我比您更难受。”

他想欠身起来。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拉住他的一只手说:

“我请您听我说,必须这样。我应当向您说明那种曾经并将继续指引我的感情,免得您对我产生误解。您知道,我都决定离婚了,甚至开始在办了。不瞒您说,开始的时候我是犹豫不决的,我感到痛苦;坦白对您说吧,我有过对您和对她进行报复的念头。收到电报后,我就是带着这种感情来的,我要说比这更严重:我希望她死。但是……”他停了一会儿,在考虑是否向他袒露自己的感情,“但是,我见到她就宽恕了她。宽恕的幸福向我启示了我的责任。我完完全全地宽恕了。我愿伸过另一个面颊给人打,人家拿走我的长外衣时,我愿把衬衫也给他,我向上帝祷告祈求的只有一点:别剥夺我宽恕的幸福!”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那明亮平静的目光,使符朗斯基感到惊讶。“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踩在污泥里,使我成为天下人讥笑的对象,我都不会抛弃她,并永远不会说一句责备您的话,”他继续说,“我的责任给我明白规定:现在和将来,我都得和她在一起。如果她想见到您,我会通知您的,可是现在,我认为您最好离开。”

他欠身起来,失声痛哭,再也说不下去。符朗斯基也站起来了,他欠着身子,皱着眉头看着他。他没能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感情。但是他感觉到了,这是某种更崇高的,甚至是以他的世界观无法理解的东西。

18

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谈话之后,符朗斯基走到卡列宁家门口的台阶上,停住了,他好不容易才回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自己该步行或乘马车到什么地方去。他为自己感到害臊、屈辱、有罪,并失去了洗雪自己屈辱的机会。他感到自己整个被抛出至今这么自豪和轻易地走着的那条轨道。他所有的生活准则,原来那么坚定不移,如今突然变得荒谬和不适用了。一个受骗的丈夫,一个可怜的,至今看上去是他幸福的偶然和有点儿可笑的障碍物,突然被她亲自召唤来,并推崇到了一个凌驾一切的高度,处在这样高度的丈夫还不凶恶,不虚假,不可笑,而且成了个善良、朴实和高尚的人。符朗斯基不能不感觉到这一点。情况突然改变了。符朗斯基觉得他崇高而自己卑鄙;他正直而自己堕落。他感觉到,她的丈夫虽然在痛苦中,却仍显得宽宏大量,而他却因为自己的欺骗而变得卑贱、渺小。不过,面对那个他曾经极度蔑视的人而意识到自己的卑贱,只构成他痛苦的一小部分。他现在感到无比痛苦的是,因为自己对安娜的冷淡了的激情,如今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将永远失去她而变得越来越强烈起来。在她生病期间,他彻底了解了她,认清了她的内心,他甚至觉得,到目前为止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她。而现在,当他了解了她,真正爱上了她,他却在她面前受到屈辱,将永远地失去她,给她留下关于他的一些可耻的回忆。最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把他的双手从羞愧的脸上拉下来时,自己那种又可笑又可耻的模样。他像一个行尸走肉,站在卡列宁家的大门台阶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吩咐要出租马车吗?”看门人问。

“对,要一辆出租马车。”

三个夜晚没有睡觉,回到家里的符朗斯基,没有脱衣服就趴在长沙发上屈起两只胳膊,把脑袋倒在双臂上。他觉得头很沉。一些最古怪的想象、回忆和浮想,异常迅速和鲜明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一会儿是他给病人倒满出汤匙的药水,一会儿是助产士那双白皙的手,一会儿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在床前地板上那种古怪的样子。

“睡觉!忘了吧!”他带着一个健康人的平静的自信对自己说,认为要是他累了想睡觉,现在立刻就会睡着。果然,那一瞬间他的头脑开始昏沉起来,他也好像掉进了忘却的海洋里。无意识的生活的波涛开始在他的大脑里汇集起来,突然——恰似一股最强的电波冲击到他身上——他全身颤动得从长沙发的弹簧上蹦起来,惊恐地用双手撑住,并跪了下来。他双眼睁得大大的,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睡着过。一分钟前脑袋沉重和四肢乏力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踩在污泥里。”他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的话并看到他在自己面前,还看到安娜炽热绯红和长着一双闪闪发亮眼睛的脸,它正带着温柔和爱情对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而不是对着他;他又看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把他的双手从脸上拉下来时自己那种想必是愚蠢可笑的形象。他又伸直了双腿,照原来的姿势倒在长沙发上,闭上了双眼。

“睡觉!睡觉!”他重复对自己说。但是闭上眼睛后,他便清楚地看到了安娜的脸,就是在赛马前那个他毕生难忘的晚上见到的那样。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想把这些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可是我没有她就活不下去。有什么办法使我们和好,有什么办法使我们和好呢?”他大声地说,并不知不觉地重复起这句话来。这么重复说倒是阻止了翻腾在他脑子里已经成堆的形象和回忆的出现。不过这么重复说,对脑子里胡思乱想的阻止并没有持续多久。最美好的时刻和不久前的屈辱又一个接一个飞快地掠过脑海。“拿开双手。”安娜的声音在说。他拿开双手,感到自己露出羞愧和愚蠢的表情。

他依然躺着,努力想睡着,虽然感到毫无希望,而且仍低声重复说着所想的事情或某句话的个别字句,想借此阻止产生新的幻想。他留神去听——便听到了一句用古怪的疯狂的低音重复说着的话:“不会珍惜,不会享受;不会珍惜,不会享受。”

“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疯了?”他对自己说,“可能是。人家究竟为什么发疯,究竟为什么开枪自杀?”他给自己做着回答,接着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自己脑袋边上嫂嫂瓦丽娅给绣了花的枕头。他碰了碰枕头的流苏,试图回忆瓦丽娅,回忆自己最近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但是,要去想其他的什么东西是痛苦的。“不,应该睡觉!”他推了一把枕头,把脑袋压在它上面,但要保持眼睛闭住都很难。他跳起来坐着。“这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他对自己说,“应当想想,怎么办,还剩下什么?”他的思想迅速地流遍了自己对安娜的爱情以外的生活。

“虚荣心吗?谢尔普霍夫斯科依吗?社交界?宫廷?”什么问题,他都无法认真思索。这一切原来都有意思,可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他从长沙发上站起来,脱下礼服,解下皮带,袒露出毛茸茸的胸脯,以便呼吸得更自由些,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人们就是这样发的疯,”他重复说,“而且也是这样开枪自杀……为了不感到耻辱。”他慢慢补充说。

他向门口走去,把门关上;然后带着呆滞的目光,紧紧咬着牙齿走到桌子旁边,拿起手枪看了看,翻过上了子弹的枪管一边,沉思起来。足有两分钟,脸上露出异常紧张的表情,低垂着脑袋,拿着手枪一动不动地站着并思索着。“当然。”他对自己说,就像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持续的和清晰的思路使他得出不容置疑的结论。事实上,这个对他来说是令人信服的“当然”,只不过是这一小时里他确切重复绕了十几圈的那些回忆和想象的循环罢了。无非是一些永远失去的幸福的回忆,无非是那种关于生活的整个前途毫无意义的想法,无非是一种自己受屈辱的意识。无非就是这些观念和感觉不断重复出现,连顺序也是一样的。

“当然。”他重复说。这时,他的思想第三次回到那个回忆和思想的怪圈上,并把手枪放到胸部的左侧,就像突然把它抓在自己的拳头里似的,满手紧紧地用力一握,他扣了一下扳机。没有听到射击的声音,但胸部受到有力的一击使他两脚一晃。他想抓住桌子的边缘站住,但扔下手枪后摇晃了一下,便坐在了地上,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四周围。他从下到上地看看桌子的几条弯腿,放纸张用的筐子及一张老虎皮,连自己的房间也认不得了。客厅里仆人疾走发出的咯吱响的脚步声使他清醒过来。他定了定神,明白了自己是坐在地上,看到老虎皮和自己一只手上有血,才知道自己开枪自杀过。

“愚蠢!没有打中。”他说,同时伸出一只手去摸索着寻找手枪。手枪就在他旁边——他却在远远的地方寻找。他边找边身子往另一个方向倾斜,失去了平衡,淌着血倒下了。

仆从是个留着连鬓胡子,不止一次向伙伴抱怨自己神经脆弱的文雅人。他看到自己的主人躺在地板上,惊慌得不知怎么办好,竟让主人躺在那里流血而自己跑去求救。一小时后,嫂嫂瓦丽娅来了,她派人从各地请来三位大夫,他们也在同一时间到达。她把伤员放到床上,自己留在他身边照料。

19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所犯的错误在于他在准备和妻子会面时没有考虑到这样一种偶然性,那就是她的悔悟会是真诚的及自己会宽恕她,而她竟没有死——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两个月后,就显示出自己的全部力量。但是,他之所以犯错误,不只是因为他没有考虑到这种偶然性,同样还由于在和要死的妻子会面那天之前,他竟不知道自己的一颗心。在患病妻子的床边,他生来第一次屈从于受感动的怜悯之情,他身上的这种感情通常是因别人的苦难引起的,以前他把这种感情称做有害的弱点而为之感到害臊;对她的怜悯,对自己希望她死的悔悟,以及主要是宽恕的欢乐本身,使他突然感到不仅减轻了自己的痛苦,而且得到一种以前自己从来没有经受过的内心的平静。他突然感到,那种曾经是他痛苦的根源的东西,成了自己精神上欢乐的源泉,当他在指责、埋怨和憎恨的时候曾经似乎无法解决的东西,到他在宽恕和爱的时候竟变得简单明白了。

他宽恕了妻子,为她的痛苦和悔悟而可怜她。他宽恕了符朗斯基,特别是听说他的绝望举动以后,他还可怜他。他还比以前更多地可怜儿子,现在为对儿子关心太少责备自己。不过对新生的小女孩,他经受着某种不只是可怜,而且怀有温柔的特殊感情。对这个不是他的,母亲生病时没有人管的新生的脆弱的小女孩,他起初只是出于同情心,他要是不管,她大概会死去——结果他不知不觉间竟喜欢上了她。他一天几次到育儿室去,久久地坐在那里,连起初在他面前不好意思的奶妈和保姆也对他习惯了。对睡着了的婴儿那张红里透黄毛茸茸皱起眉头的小脸蛋,有时默默地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注视着她皱起的前额,以及那双弯着胖乎乎的指头、正用腕部擦着眼睛和鼻梁的小手。在这种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感到内心特别平静和祥和,而且看不出自己的处境中有什么不正常及需要改变的地方。

然而时间过去越久,他就更清楚地看到这种情况对他来说不管多么自然,但也不可能让自己这样长久地保持下去。他感到除了指引自己心灵的美好精神力量以外,还有另一种粗野的,同样强大的甚至更威严的力量在指引他的生活,这种力量不会让他处在他所盼望的温和平静之中。他觉得大家都用迷惑不解甚至是吃惊的神情瞧着他,大家不理解他,并等待着他做些什么。尤其是他感到自己和妻子关系的不牢固和不自然。

濒临死亡使她产生的软化过去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发觉安娜害怕他,因为他而感到痛苦,她的眼睛不能正视他。她好像希望什么而又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告诉他,好像也有一种预感,他们的关系不会保持下去,她又对他有所期待似的。

二月底出了件事儿,安娜新生的也叫安娜的女儿病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早晨在育儿室,吩咐派人去请大夫后就到部里去了。处理完自己的公务,他三点多钟回到了家里。走进前厅时,他看到穿着带金丝饰物的制服和熊皮短披肩的漂亮男仆正拿着一件美洲豹皮做的白色女斗篷。

“谁在这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问。

“是叶丽查维塔·费多罗夫娜·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仆人回答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仿佛觉得他微微在笑。

在这段沉重的日子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觉察到社交界自己的一些熟人,尤其是女人们,都特别关心他和他的妻子。他觉察到在所有这些熟人身上,都怀着某种难以掩饰的窃喜。就是那种他在律师眼里曾经见到过及现在又在仆人的眼睛里见到的窃喜。大家仿佛都在兴高采烈中,他们好像在办喜事。他们见到他时,都带着一种稍稍掩饰的窃喜询问她的健康情况。

总的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喜欢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同她相联系的一些回忆及对她的反感,使他感到不快,因此他就直奔育儿室。在第一间育儿室里,谢辽若胸部贴着桌子,两条腿搁在椅子上,一边在画东西一边高兴地说着话。安娜患病期间接替法国女家庭教师的英国女家庭教师,正坐在孩子旁边编织小玩具,她连忙站起来,身子一蹲行了个礼,拉了拉谢辽若。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只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回答了女家庭教师对妻子健康的问候,还问了关于baby133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没有什么危险,他吩咐要给她洗澡,大人。”

“可是她还在生病。”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同时留神听着隔壁房间婴儿的啼哭。

“我看是奶妈不合适,大人。”英国女人断定说。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他停下来问。

“保尔伯爵夫人就是这样的,大人。给婴儿医治了好久,结果是因为孩子饿了:奶妈没有奶水,大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想了想,站了几秒钟,便进另一个房间去了。小女孩仰脑袋躺着,在奶妈手里低声唔唔着,既不要奶妈塞给她鼓鼓的乳房,又不肯安静,尽管奶妈和站在她旁边的保姆两人同时哄逗她。

“还没有好点儿?”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问。

“很不安静。”保姆低声回答。

“爱德瓦尔德小姐说,可能是奶妈没有奶。”他说。

“我也这么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

“那您为什么不说?”

“对谁说去?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一直病着。”保姆不满地说。

保姆是这家的老仆人。从她这简单的一句话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都听出了对他处境的某种暗示。

婴儿啼哭的声音更大了,同时还呼哧呼哧地挣扎着。保姆摆了摆手走过去,从奶妈手上接过婴儿,抱着她边摇晃边来回走。

“应当叫大夫来给奶妈检查一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

打扮得漂漂亮亮,看上去健康的奶妈吓得怕自己被辞退,暗自在嘟囔什么,她一边把自己高高的胸脯遮上,一边对人家怀疑她的奶水报以轻蔑的微笑。在她的微笑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同样看到对自己处境的嘲笑。

“一个不幸的娃娃!”保姆说,她一边来回走着一边哄孩子。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脸痛苦的愁容,看着走过来又走过去的保姆。

保姆把终于安静下来的婴儿放在一张深深的小床里,把枕头摆好,走开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这时便站起来,吃力地踮着脚跟走到婴儿床边。他沉默了一会儿,带着忧愁的脸色看着婴儿;但是突然间,他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牵动着他的头发和皮肤,浮现在他的脸上。接着便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他在餐室里按了铃,吩咐进来的仆人去请大夫。他为妻子不关心这个可爱的孩子感到失望,因为这种失望的心情,他不想到她那里去,也不想见到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违反惯例不到妻子那里去,妻子会感到奇怪的,因此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到卧室去了。顺着柔软的地毯走到门口,他无意中听到了自己不想听到的谈话。

“要是他不出门,我会明白您的拒绝,还有他的。但是,您丈夫应当大方些。”贝特西说。

“我不愿意,不是为丈夫,而是为了自己。您别说这事儿!”安娜激动的声音在回答。

“是的,但是您不会不愿意和一个为了您而开枪自杀的人告别……”

“就因为这,我才不愿意。”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脸上露出惊恐和负罪的表情停住了脚步,想悄悄地走开。但是想了想,这样显得不光明磊落,他便又转过身来,咳嗽了一声,向卧室走去。谈话声停止了,他才进去。

安娜穿着灰色的长睡衣,头上剪短以后又长出圆圆一圈浓密的黑发,坐在沙发床上。和通常一样,一见到丈夫,她脸上的生气突然消失了;她垂下头,惶恐地看着贝特西。一身时髦打扮的贝特西,头上戴着一枚高高小尖顶的帽子,仿佛煤油灯上的灯罩。穿着蓝色斜纹的裙子,裙子的深色条纹一半在上半身的一边,一半在下半身的另一边。她和安娜并排坐着,瘦高的身体挺得笔直,并转过头来,以略带讥讽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

“啊!”她好像吃惊似的说,“我很高兴,您在家。您哪里也不露面,所以自安娜生病以来,我都没有见过您。我全听说了——您的关切。对,您是个极好的丈夫!”她显得一副意味深长而又亲切的样子说,就像是为他对妻子的行为赏给他一枚宽宏大量的勋章一般。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冷冷地一鞠躬后,吻了吻妻子的一只手,便询问她的健康情况。

“我觉得好了一些。”她说,同时回避他的目光。

“但是您的脸像在发烧一样。”他说,强调了“发烧”这个词儿。

“我和她谈话太多了,”贝特西说,“我觉得这是出于我这一方的自私,我走了。”

她欠身起来,但安娜突然满脸通红,赶快抓住她的一只手。

“不,请您再待一会儿。我有话告诉您……不,对您,”她转过来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脸已经红到脖子和前额上了,“我不想也不能对您有任何要隐瞒的东西。”她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指头咯吱吱响,低下了头。

“贝特西说,符朗斯基伯爵想到我们家来,要在他出发到塔什干去之前告个别,”她没有看丈夫,显然是急于把话都说出来,不管她感到这有多么困难,“我说了,我不能接待他。”

“您说了,我的朋友,这将取决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贝特西纠正说。

“不对,是我不能接待他,这完全没有……”她突然停下来,询问地注视着丈夫(他没有看她),“一句话,我不想……”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走过去,想握她的一只手。

他那只潮湿而青筋高高鼓起的大手正在寻找她的手,她的头一个动作,就是避开那只大手,不过,她还是努力控制自己,吃力而勉强地握了握他的手。

“对您的信任,我很感激,不过……”他说,同时慌乱和失望地感到那种他独自一个人那么容易和清清楚楚能决定的事儿,当着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面就没法讨论了,在他看来,她是在世人眼中应当指引他生活的那种粗野势力的化身,而且还妨碍他献身自己的爱和宽恕的感情。他注视着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不往下说了。

“那就再见了,我的宝贝。”贝特西欠身起来说。她吻了吻安娜,就出去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送走了她。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我知道您是个真正宽宏大量的人,”贝特西在小客厅里停下来,特别紧紧地再次握了握他的一只手,“我是个局外人,但我是那样喜欢她和尊敬您,冒昧地允许自己提个劝告。接待他吧。阿列克谢·符朗斯基是真诚的化身,再说他要到塔什干去了。”

“谢谢您的关心和劝告,公爵夫人。不过关于妻子能与不能接待某个人的问题,由她自己决定。”

他照例神气活现地竖起眉毛说,却立刻想到以自己现在的情况,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不会有什么尊严。而这一点,从自己的话说完后贝特西看着他时那种克制着嘲讽的微笑中,他就觉察到了。

20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在大厅里向贝特西鞠了一躬,便来到妻子那边。她躺着,但听到他的脚步声,连忙照原来的样子坐起来,并惊恐地看着他。他看到她哭了。

“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他温和地把贝特西在时用法语说的那句话用俄语重复了一遍,在她身边坐下来。当他用俄语说并对她以“你”相称时,这个“你”使安娜无法抑制地大为恼火。“还很感激你的决定。我也认为,既然符朗斯基伯爵要走了,他就没有任何必要再到这里来。其实……”

“对,我已经说了,干吗还重复它?”安娜没有来得及忍住,突然恼火地打断了他。“没有任何必要,”她心想,“对一个来向他所爱的女人告别的人来说,他愿为这个女人毁灭自己并且已经毁了自己,而她没有他也没法活。没有任何必要!”她闭紧嘴唇,垂下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两只青筋鼓起慢慢地互相搓弄着的手。

“我们永远不要再谈这件事情了。”她稍稍平静了一些后补充说。

“我让你来决定这个问题,而且我很高兴地看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开始了。

“我的想法和你一致。”她急速地把话说完,因为她为他说话这么慢腾腾地感到生气,同时,他想说些什么,她预先就全都知道。

“是啊,”他肯定说,“可是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完全不合适地卷到最困难的家庭事务中来了。特别是她……”

“人家说她的闲话,我一句也不信,”安娜很快地说,“我知道,她是真心诚意地爱着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叹了口气,就不做声了。她不安地摆弄着长睡衣上的流苏,同时怀着痛苦的生理上的厌恶感瞧着他;她为此责备自己,却又没法克制。现在,她希望的只有一点——不要看见他那种令人厌恶的样子。

“我刚才派人请大夫去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

“我好好的,要大夫干什么?”

“不是的,是小宝宝啼哭,人家还说是奶妈缺奶水。”

“我恳求让我来喂时,你为什么不允许?反正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知道这个‘反正一样’是什么意思),她是个婴儿,会送她命的。”她按了铃,吩咐把婴儿送来,“我曾经要求喂她,不允许我,而现在又来责备我。”

“我没有责备……”

“不,您在责备!我的上帝!我为什么没有死了呢!”她于是失声痛哭起来,“对不起,我在气头上,是我不对,”她冷静下来后说,“不过,你走吧……”

“不,不能这样下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从妻子那里出来时果断地对自己说。

他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妻子对他的憎恨,以及那股粗野而神秘的力量——它与他的内心情绪决然分离、指引着他的生活,强迫他服从它的意志及使他改变对自己妻子的态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显地呈现在他面前。他清楚地看到整个社交界和妻子都要求他做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又没法弄明白。他觉得他的内心正在产生一种破坏他平静和一生修养的仇恨感情。他认为对安娜来说,最好断绝和符朗斯基的往来,但如果他们认为办不到,他甚至做好了重新让这种关系发展下去的准备,只要别让孩子们感到屈辱,他不失去他们,也不改变自己的地位就行。不管这多么不好,毕竟比使她处于走投无路的可耻境地,而他则失去所爱的一切的分离要好些。但是,他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他事先知道,大家都反对他,不允许他做自己现在认为这么自然和美好的事情,而将迫使他去做虽然不好但大家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21

贝特西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大厅,正好在大门口遇见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他刚从叶里谢耶夫那里回来,叶里谢耶夫刚得到一批鲜牡蛎。

“啊,公爵夫人!真是愉快的相会!”他说,“而我去过您那里。”

“一分钟的相会,因为我要走。”贝特西说,她边微笑边戴手套。

“您等等,公爵夫人,等一会儿戴手套,让我吻吻您可爱的手。恢复旧习惯,没有比吻手礼更称我的心了。”他吻了吻贝特西的一只手,“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您才不配呢。”贝特西微微笑着回答。

“不,我才配呢,因为我成了一个最严肃认真的人。我不仅处理好自己的家庭关系,而且还在帮助别人处理家务事儿呢。”他脸上带着煞有介事的表情说。

“啊,我很高兴!”贝特西回答,她立刻明白他说的是安娜。于是回到大厅后,他们站在一个角落里。“他会要她命的,”贝特西低声而郑重其事地说,“这让人受不了,让人受不了……”

“我很高兴您这么想,”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同时摇摇头,脸上露出严肃、痛苦而同情的表情,“我是为这事儿到彼得堡来的。”

“整个彼得堡都在说这件事情,”她说,“这是一种让人受不了的处境。她在不断地消瘦下去。他不理解她是个不会拿自己的感情开玩笑的女人。二者只有一种选择:要么他断然决然带她走,要么离婚。而这样,会把她窒息死的。”

“对,对……正是……”奥勃朗斯基边叹息边说,“我正是为这来的。也就是说不是专门为了那件事儿……让我当了高级宫廷侍从,所以,得来感谢呀。不过主要的,是为了安排这件事情。”

“那么,上帝保佑您吧!”贝特西说。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陪着公爵夫人贝特西直到门廊,又吻了吻她手套以上的胳膊,还对她说了些不体面的调戏话,弄得她不知是生气好还是笑好,接着他就到妹妹那里去了。他见到安娜时,她正在流眼泪。

虽然刚才还兴致勃勃,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见到安娜,立刻就怀着满腔怜悯,露出一副同情、和她的情绪相应的伤感和激动的样子。他问了她的健康情况及她早上过得怎么样。

“非常非常不好。白天,早上,全部过去的和将来的日子,都是这样。”她说。

“我觉得你得了忧郁症。应当振作起来,要正视生活。我知道这是痛苦的,可是……”

“我听到过,女人爱男人甚至连他们的缺点也爱,”安娜突然说起来,“但我恨他就恨他的道德。我没法和他在一起生活。你要知道,我一看到他的那副模样就反感,就生气。我受不了。我没法,没法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有什么办法?我一向很不幸,我常常想,不可能有更不幸的了,但是现在所经受的是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可怕情景。你相信吗,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非常好的人,我连他的一个指甲都不值,可是我还是憎恨他。因为他的宽宏大量憎恨他。而且,我已经再没有什么了,除了……”

她想说死,可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你有病,而且在生气,”他说,“要相信,你是太夸大了。这里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接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微微笑了笑。要换着别人在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地位,面对这么绝望的事情是微笑不起来的(微笑就会显得愚蠢),可是在他的微笑里却包含着无限善良和近乎女性的温柔,所以它没有使她生气,倒是使她缓和了,感到得到了安慰。他那些平心静气的宽心话及极其温柔的微笑,像杏仁油一样起到了缓解焦躁、镇定的作用。安娜也很快感觉到了这一点。

“不,斯吉瓦,”她说,“我毁了,毁了!比毁了更糟糕。我还没有毁灭,我不能说一切都已经完结。我,像一根绷紧了的弦,它得断。但还没有完结……而结局将是可怕的。”

“没有关系,可以慢慢把弦放松的。没有哪种情况会没有出路的。”

“我想了又想。只有一……”

从她惊恐的目光里,他又立刻明白她认为的一条出路就是死,这次,他照样没有让她说完。

“一点儿也不,”他说,“听我说吧。你没法像我那样看到你自己的处境。让我坦率地说说自己的意见。”他又小心地露出极其温柔的微笑,“我从头开始说:你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人。你是没有爱情也不懂得爱情的时候结婚的。这是一个错误,就算是吧。”

“一个可怕的错误!”安娜说。

“但是我重复一遍:这是一个既成事实。后来,你比方说不幸爱上了一个不是你丈夫的人。这是不幸,可这也是既成事实。而且你丈夫也承认并宽恕了这事情。”每句话完了他都停一下,等待她的反驳,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就是这样。现在的问题在于:你能否与自己的丈夫生活在一起?你是不是愿意这样?他是不是愿意这样?”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可是你自己说了,你无法容忍他。”

“不,我没有说。我否认这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对,但是你让……”

“你没法明白。我感到自己是一头栽到了深渊里,但是不该得救。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关系,我们会垫好深渊,把你拉上来的。我理解你,我理解你不能自己说出你的愿望和感情。”

“我没有,没有任何愿望……但愿一切了结。”

“不过他看到而且知道了这一点,难道你以为他遭的罪比你小?你受折磨,他受折磨,而这会有什么结果呢?那就只好离婚来解决一切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并非轻易地说出这个主要想法,并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否定地摇了摇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但从她那突然闪烁出光芒的本来美丽的脸上,他看出她不愿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种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我实在替你们难受!要是这事儿办妥了,我会感到多么幸福!”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的微笑已经比较大胆了,“别说,什么也别说!但愿上帝准许像我感觉的那样把话说出来。我到他那里去一趟。”

安娜用若有所思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了看他,什么也没有说。

22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跨进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书房时,脸上带着他出席会议坐到主席位置上时那种庄重的表情。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则背着双手在书房里来回地边走边想,正考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和他妻子说了些什么。

“我不妨碍你?”看到妹夫的那副样子,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突然产生一种他很少有的窘态。为了掩饰自己的这种感觉,他掏出一个新式开法的香烟盒,闻了闻它的包装纸,从里边抽出一支烟。

“不。你有什么需要?”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极不情愿地回答。

“是的,我希望……我需要关于……对,需要谈一谈。”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怀着因为惊讶自己而不常有的胆怯的感觉说。

这种感觉很出乎意料和奇怪,以至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不相信这是良心的声音在对他说,他有心要做的是件不好的事情。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努力控制自己,克服自己身上出现的胆怯。

“希望你相信我对妹妹的爱及对你的真诚眷恋和尊敬。”他涨红了脸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停止了踱步,什么也没有回答,但他那张脸仍以逆来顺受的表情使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感到吃惊。

“我是想,我要谈谈妹妹和你们相互间的处境。”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着,同时还在与自己不习惯常有的胆怯作斗争。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苦笑了一声,看着妻子的哥哥。他也不回答,走到桌子那边,把一封已经开始在写的信递给他看。

“我也不断在考虑这件事儿。瞧我开始在写信,我想用书面的形式更容易说清楚,因为我在场使她生气。”他边说边把信给他。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接过信,疑惑而惊讶地看了看那双一动不动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睛,便开始读起来。

“我看到我的在场使您难以忍受。对我来说,不管要相信这一点在我有多痛苦,但我知道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怪您,而且上帝可以为我作证,当我在您患病时见到您时,我完全真心地决定忘记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并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对自己所做的,现在不后悔,将来也永远不会后悔;但我希望一件事,就是您的幸福,您内心的幸福,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没有达到这样。您自己告诉我吧,什么能给您真正的幸福和您内心的平静。我完全听从您的意志及您公正的感情。”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把信还给了妹夫,并依旧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沉默使他们双方都感到尴尬,以致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默默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卡列宁的脸色时,连嘴唇都病态地抽搐起来。

“这就是我要告诉她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转过身去说。

“是啊,是啊……”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因为眼泪流到喉咙里,使他无法回答。“是啊,是啊。我理解您。”他终于说。

“我愿意知道,她要的是什么。”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

“我怕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不是审判员,”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镇静下来说,“她被压垮了,就是因为你的宽宏大量给压垮了。要是她读了这封信,她再没有好说的了,她只会更低地垂下头。”

“对啊,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怎么办?怎么说明……怎么弄清她的愿望?”

“如果你让我说说自己的意见,我倒是认为,这取决于你直接指明你为结束这种局面所提出的那些需要的措施。”

“也就是说,你觉得应该结束它?”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打断他说。“可是怎么结束?”他补充说,双手在眼前做了个不寻常的动作,“我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出路。”

“任何情况总有出路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变得活跃起来,“你曾经一度想断绝……如果你现在坚信你们无法做到互相幸福……”

“对幸福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理解。然而,比方说我全都同意,我什么也不要。我们的处境会有什么样的出路呢?”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见。”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带着自己与安娜说话时的那种和缓的杏仁油般温柔的微笑说。这种善良的微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由得感到了自己的弱点,顺着它准备相信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的话了。“她永远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但有一点是可能的,有一点她会愿意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继续说,“这,是断绝关系及一切与此相联系的回忆。依我看,处在你们的情况,必须讲清楚互相间的新关系。而这种关系,只有双方都自由才能建立。”

“离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厌恶地打断他说。

“对,我认为是离婚。对,离婚,”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涨红了脸重复说,“对于处在你们这种状况的夫妇来说,从一切方面讲这都是最理智的解决办法。要是夫妻双方认为他们不能生活在一起的话,还有什么办法?这是从来都可能发生的情况。”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痛苦地叹了口气,闭起了眼睛。“这里只有一点要考虑:夫妻中是否有一方要和第三者结婚?如果不,那这事儿就很简单。”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越来越摆脱了自己尴尬的心情。

因为激动而皱着眉头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自言自语说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回答。对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来说是如此简单的一切,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考虑过千万次。而且,他觉得这一切不仅不那么简单,甚至完全不可能。有关离婚的一切详情细节,他都已经知道了,现在他觉得是不可能的,因为自尊感和对宗教的虔敬不允许他去指控他人虚拟的通奸行为,更难以允许自己已经原谅了并爱着的妻子受到指控和遭受耻辱。不可能离婚,还出于另外一些更为重要的原因。

离婚后儿子怎么办?把儿子留给母亲是办不到的。离了婚的母亲将会有一个非法的家庭,在那里,一个继子的地位及其教育,无论如何是不会好的。留下儿子和自己过?他知道这势必将成为自己这一方的报复行为,而他不想这样。再说除此之外,离婚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来说是最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他同意离婚,这就毁了安娜。他心里铭记着在莫斯科时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过的话,即他决定离婚是为自己而不想想这样会不可挽回地毁了安娜。他把这句话和自己的宽恕及自己对孩子们的眷恋联系起来后,现在对它按自己的意思作了理解。同意离婚,给她自由,按照他的概念就意味着剥夺了自己对他所爱的孩子们的唯一联系,还剥夺了她走向善良道路上的最后一个支柱,把她推向毁灭。如果她是个离了婚的妻子,他知道她一定会和符朗斯基结合,而这种关系是非法的和有罪的。因为按照教会教规的意思,只要丈夫活着,她就不能结婚。“她将和他结合,而过一两年后,不是他抛弃她,就是她又会发生新的关系,”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想,“而我因为同意她不合法的离婚,也将成为毁灭她的罪人。”这一切,他曾仔细想过几百次,并坚信离婚的事不但并非妻子的哥哥说的那么简单,而且完全不可能。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的话,他连一个字儿也不相信,对他说的每句话,他都能提出几千条反驳意见,但他听着他说,同时觉得他的话正是表现了那种支配他生活、强迫他服从的那种强大而粗野的力量。

“问题就看你有什么条件同意离婚了。她什么也不想,不敢求你,她全凭你的宽宏大量。”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了什么?”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回忆起丈夫要负责任的离婚的详情细节,就像符朗斯基那样羞愧地双手捂住了脸。

“你很激动,这我理解。但如果你仔细想想……”

“人家打你的右脸,你就伸过自己的左脸,人家拿走了你的长外衣,你就把衬衫也给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想。

“对,对!”他用尖细的声音叫喊起来,“我让自己蒙受耻辱,甚至把儿子给她,可是……可是不这样是不是更好些?不过随你怎么样好了……”

他转过身子,免得对方看到自己的脸,坐在了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他感到痛苦,感到害臊;但痛苦和害臊的同时,他感受到了因为自己高尚的谦让所带来的欢乐和感动。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被感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相信我,她会珍惜你的宽宏大量的,”他说,“但显然这是上帝的旨意。”他补充说,说完了又感觉到这是句蠢话,而且好容易才忍住对这句蠢话不发笑。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想回答点什么,但眼泪把他哽住了。

“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而且得承认它。我承认这不幸是个既成事实,并竭力想帮助她和你。”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从妹夫的房间里出来时是那么感动,但这并不妨碍他满足于自己顺利地完成这件事儿,因为他相信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会食言。这种满足里还掺和着他刚产生的一个思想,就是到这事儿办成时,他要向妻子和亲密的朋友们提出一个问题:“我和国王有什么区别?国王给办理离婚——谁也不会因此感到好些,而我给办离婚,倒会使三个人感到好些……或者:我和国王有什么相同?到时候……不过,我会想出更好的主意来。”他微笑着对自己说。

23

符朗斯基受的伤虽然在心脏旁边,但是相当危险。一连几天,他都处在生死未卜中。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只有嫂嫂瓦丽娅一个人在他房间里。

“瓦丽娅!”他严肃地注视着她说,“我是无意中打伤自己的。不过,请对谁都别说这事儿,人家问起,你就这样告诉大家好啦。不然,这太愚蠢了!”

瓦丽娅在他身边弯着腰,没有回答他的话,她露出欣喜的微笑瞅着他。这双明亮的眼睛没有发烧,但它们的表情是严肃的。

“啊,感谢上帝!”她说,“你不觉得疼?”

“这里稍稍有一点儿。”他指指胸口。

“那我给你换一下包扎。”

在她换包扎的时候,符朗斯基默默地咬紧宽阔的牙关看着她。等她结束时,他说:

“我不是在说胡话,请你设法不要让大家说闲话,说我是有意对自己开枪的。”

“没有人会说的。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无意中伤到自己了。”她露出会意的微笑说。

“应该是不会,不过,要是那样倒好了……”

接着,他阴郁地微微一笑。

这话和微笑使瓦丽娅感到有点儿害怕。退了烧之后,他的身体开始渐渐复原,他觉得自己的悲痛减轻了。他仿佛以这种行为洗刷了自己所蒙受的耻辱。现在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了。他承认他的宽宏大量,但已经不再感到自己的卑微。同时,他又恢复了生活的常态。他可以不害臊地看着别人的眼睛,还可以按照自己的习惯生活。他不能从自己心头去掉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永远失去了安娜的那份遗憾,尽管他不停地与这种感情作斗争,却还是忘不了这份感情。他已经在她丈夫面前赎了罪,应当拒绝她并不再站到已经悔过的她和她丈夫之间去,对此他暗自下定了决心;但是他没法把失去对她的爱情的那份遗憾从自己心里消除掉,没法磨灭记忆中他和她共享幸福的那些时刻,他们当时是那么珍惜那些时候,现在它们仍以自己全部的魅力跟踪着他。

谢尔普霍夫斯科依打算把他派到塔什干去,符朗斯基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然而随着出发时间的临近,他对自认为理所应当承受的那份牺牲,感到越来越痛苦难耐。

伤好了,他已经准备动身到塔什干去了。

“再见她一次,然后便销声匿迹,死去。”他想。在向贝特西辞行的时候,他说了这个想法。贝特西带着这个使命去看望安娜,带回了一个否定的答复。

“那样更好,”符朗斯基得到这个消息后想,“这是我的弱点,当面告别会毁了我最后的精力。”

第二天,贝特西亲自到他这来告诉说,她从奥勃朗斯基那里知道,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同意离婚,因此他可以去看她。

符朗斯基甚至都没有送走贝特西,他忘了自己原来的决定,也不问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去,她丈夫此刻在不在家,符朗斯基立刻到卡列宁家去了。他上了楼梯,什么人也没有看见,以几乎忍不住要奔跑的速度走进她房里。既不去想也没有注意房间里有没有人在,他便拥抱她并热烈地吻起她的脸、双手和脖子来。

安娜知道会有这样的会见,并考虑了自己将对他说的话,可是她还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自己已经沉浸在他的激情中了。她想安慰他,安慰自己,可已经晚了。他的感情感染了她。她的嘴唇哆嗦得那么厉害,使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她终于说出来,同时把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胸口。

“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他说,“只要我们活着,就该这样,这一点,我现在明白了。”

“这是真的。”她说着,脸色越来越苍白了。她抱住了他的脑袋。“出了这么多事情,想想真可怕。”

“全都会过去的,全都会过去的,我们将非常幸福!我们的爱情如果能增强的话,就是因为里边有某种可怕的地方。”他说着,抬起头,微笑着露出自己坚固的牙齿。

她也不能不用微笑回答他——不是回答他说的话,而是回答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她拉起他的一只手,用它抚摸自己冰凉的面颊和剪短了的头发。

“头发这么短,我都认不出你了。你更好看了。像个小男孩。不过你是这么苍白!”

“是的,我身体很虚弱。”她微笑着说。接着,她的嘴唇又颤抖起来。

“我们到意大利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说。

“这难道可能吗,让我们像夫妻一样在一起,和你成立一个家庭?”她边说边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感到奇怪的,只是这事为什么不早些实现。”

“斯吉瓦说,他全都同意,但我不能接受他的宽宏大量,”她边说边绕过符朗斯基的脸,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别处,“我不想离婚,现在我反正全无所谓了。我只是不知道,他决定对谢辽若怎么安排。”

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她在这种时刻居然会去考虑和记起儿子,记起离婚。难道这不是全无所谓的事情吗?

“别说这些,别去想。”他说,同时把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里,竭力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但是,她还是没有注意他。

“啊,为什么我没有死了呢,那样会好些!”她说,无声的眼泪已经挂满了两颊,但她尽量露出微笑,好使他不感到伤心。

按照符朗斯基以前的想法,拒绝到塔什干去担任有吸引力而危险的职务,是可耻的和不可能的事情。但现在,他毫不考虑地拒绝了,感觉到上面对他这一行为的不满,他干脆立刻辞职了。

一个月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一个人和儿子留在自己的家里,而安娜没有离婚并断然放弃了这个要求,她撇下卡列宁和孩子,和符朗斯基一起到国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