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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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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舍尔巴茨基公爵夫人觉得在只剩五个星期的斋戒节前举办婚礼是不可能的,因为到时候有一半的陪嫁来不及添置;但是她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认为斋戒节后就太晚了,因为舍尔巴茨基公爵一位年迈的亲姑妈已经病得很重,可能很快去世,那样的话,丧事势必耽误婚礼。因此决定把陪嫁分成大小两部分,公爵夫人同意在斋戒节前举行婚礼。她决定将小部分陪嫁马上准备好,然后送过去,可是她很生列文的气,因为他怎么也没有给个认真的答复,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再说已设想的这个办法更方便,因为婚礼完了,年轻的新人马上就住到乡下去了,那里大部分陪嫁的车辆就用不着了。

列文继续处于那种神魂颠倒的状态,他仿佛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幸福是整个生存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现在他什么也用不着考虑,也不用操什么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操办。他甚至没有任何未来生活的计划和打算;他听任别人来做主,并相信一切都将非常圆满。他的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和公爵夫人指指点点,要他去办该办的事情。他只要完全同意人家的提议就行了。哥哥为他筹集钱,公爵夫人提议婚礼完了就离开莫斯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提议去国外。对所有这一切他都赞成。“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假如你们觉得高兴。我很幸福,而且我的幸福不会因为你们做了什么而发生变化。”他想。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当自己把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关于到国外去的提议对吉蒂说了以后,她竟不同意,而且还对他们俩今后的生活,提出了自己明确的要求。她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喜爱的事业。他发现她不但不理解,而且也不想理解这种事业。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认为这事业是很重要的。因此,她知道他们的家将在乡村,所以她不愿意到他们将来不会在那儿生活的国外去,而愿意到将来安家的地方去。她的这种明确的意图,使列文感到惊奇。但他觉得到哪儿去都无所谓,就立刻请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到乡下去一趟,好像这是他的一项义务,凭他所熟知的一切及丰富的鉴赏力,把那里的事情安排妥当。

“不过你听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安排好一切,从乡下回来后,有一天说道,“你有做过忏悔的证书吗?”

“没有。怎么了?”

“没有这结不了婚的。”

“哎呀,哎呀,哎呀!”列文叫嚷起来,“要知道,我好像有九年没有做斋戒祈祷了。我也没有想到。”

“好啊,你!”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笑道,“还说我是虚无主义者!但是要知道,这可不行。你得做斋戒祈祷。”

“什么时候?只剩下四天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连这事儿也给安排好了。列文开始做斋戒祈祷。对列文这样一个自己不信教却尊重别人宗教信仰的人来说,出席并参加任何教会的仪式,都是件很痛苦的事儿。现在当他处于对一切都富有感情的缓和心理状态时,这种矫揉造作的做法不但使列文感到痛苦,而且简直无法忍受。在自己这喜气洋洋的时刻,他却不得不撒谎,或者亵渎神明。他感到无论如何,他也办不到。他几次三番地问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不做斋戒祈祷能不能弄到证书,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都说,这不可能。

“不过这对你算得了什么——才两天时间,而且,人家是个很可爱的聪明小老头。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你那颗病牙拔掉的。”

站着做第一次祈祷时,列文试图回忆自己在十六到十七岁少年时代经受过的那种虔诚的宗教感情。但他立刻坚信,对他来说,这完全不可能。他试图把这一切看成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无聊风俗习惯,好比访友做客;可随即又感觉到自己连这一点都办不到。列文对宗教的态度,就像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处于最不确定的状态。相信吧,他不能;可同时他又不能肯定这一切都是荒谬的。因此,他既不能相信自己现在所做的事的重要性,又不能若无其事地看待这种无聊的表面形式。在斋戒祈祷的整个过程中,他都经受着尴尬和害臊的煎熬,因为自己所做的,是他所不了解的,是他内心的声音告诉他的一种虚伪和不好的事情。

在举行宗教仪式时,他一会儿听着祈祷,竭力赋予它们和自己的观点不相违背的意义,一会儿感到自己无法理解并应当加以指责,竭力不去听它们,而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观察和回忆中。他站在教堂里,头脑里却总是天马行空地浮想联翩。

他做了日祷、晚祷和通宵夜祷,第二天起得比平时早,不喝茶,早上八点钟就到教堂里去做晨祷和忏悔。

除了一个要饭的士兵、两个老太婆及教会职工,教堂里没有别的人。

一位年轻助祭,他的长脊背及其两块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清楚地显露出来,走过来迎接了他,并立即走到靠墙的一张小桌边开始诵读经文。诵读时,特别是在不断迅速重复“主怜悯”这几个听起来像是“宽恕了吧”的词儿时,列文感到自己的思想被关住了,给打上了封条,而且眼下不能去碰它动它,不然的话就会出乱子,于是他就站在助祭后面,继续不去听也不去领会,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她那只手的表情丰富得出奇。”他回想起昨天他们坐在桌子旁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他们照例想不出什么话说,而她,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不断地张开又合上,她自己看着这手的动作,都不由地笑了起来。他回想到自己怎样去吻这只手,又怎样仔细地观看粉红色手掌上连到一起的纹路。“又是宽恕了吧。”列文想,同时一边画十字、鞠躬,一边瞧着鞠躬的助祭背部有弹性地活动。“后来她握住我的一只手并仔细看着掌纹:‘你有一只很好的手。’她说。”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及助祭的一只短手。“对,现在快结束了。”他想。“不,好像又开始了。”他一边留神听祈祷,一边想。“不,要结束了;瞧他都已经鞠躬到地面了。结束前总是这样的。”

助祭用一只套着丝绒袖口的手,不被人注意地接过一张三卢布纸币说,他会把列文的名字记上的,然后便精神抖擞地、新靴子咯噔噔响地顺着空荡荡的教堂的石板地面走到了圣堂里。过了一分钟,他向外面张望,招呼列文过去。至此关闭着的思想开始在列文的脑海里活动起来,但他连忙把它驱散了。“会办妥的。”他想,同时向布道的高台走去。他迈上台阶,便向右拐,看到了一位老司祭;他一脸稀疏的花白大胡子,一双疲倦而善良的眼睛,已经站在诵经台边上翻着圣礼书。他向列文点了点头,立刻用习惯了的声音开始诵读祈祷文。诵读完了,他向地面一鞠躬,便转过脸来对着列文。

“基督无形地站在这里,接受您的忏悔。”他说,同时指指带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圣使徒教会对我们的教诲,您全都相信吗?”司祭继续说,眼睛从列文脸上转开,双手合拢在脖颈一侧。

“我怀疑过,我现在也怀疑一切。”列文用自己听来都觉得讨厌的声音说完,便闭上了嘴巴。

司祭等了几分钟,看看他是否还有什么要说的,接着闭起眼睛,用字母“O”特别突出的符拉基米尔地方口音很快地说:

“怀疑是人类的固有弱点,但我们应当祈祷,求仁慈的主坚定我们的信仰。您有什么特别的罪过吗?”他没有一点儿停歇地追问,好像是在尽量不浪费时间。

“我主要的罪过是怀疑。我怀疑一切,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怀疑中。”

“怀疑是人类的固有弱点,”司祭把同一句话重复了一遍,“您究竟主要怀疑什么?”

“我全都怀疑。我有时甚至怀疑上帝的存在。”列文不由自主地说,同时为自己说话的不礼貌感到可怕起来,然而,列文的话好像没有给司祭留下印象。

“对上帝的存在会有什么样的怀疑呢?”他露出一丝笑意说。

列文没有做声。

“您看得见造物主的创造物,还能对造物主有什么样的怀疑呢?”司祭继续用惯有的腔调急急地说。“是谁用星球装饰了天空?是谁把大地打扮得一片美丽?怎么没有造物主呢?”他说着,同时用询问的目光瞥了列文一眼。

列文知道与司祭进行哲学争论会显得不礼貌,因此他只对问话直接回答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说。

“您不知道?那您怎么会怀疑不是上帝创造了一切呢?”司祭带着愉快的疑惑说。

“我什么也不明白。”列文通红了脸说,同时感到自己说了蠢话,在这种场合下说这样的话没法不愚蠢。

“祷告上帝吧,向他祈求。就连神甫也有怀疑,祈求上帝坚定自己的信仰。魔鬼拥有强大的力量,可是我们不应当向它屈服。祷告上帝吧,向他祈求。祷告上帝吧。”司祭急急忙忙地重复说。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沉思。“您,我听说准备和本教区教民、上帝之子舍尔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结婚?”他微笑着补充说,“一个极好的姑娘!”

“是的。”列文涨红了脸,回答说。“忏悔时,他干吗问这个?”他想。

司祭好像对他的思想作回答似的说:

“您准备要结婚,上帝会赏赐给您后裔,不是这样吗?那么,您能给自己的娃娃怎样的教育,要是您不去掉魔鬼使您不信上帝的诱惑的话?”他温和地指责说。“要是您爱自己的儿女,那您作为一位好父亲,不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荣华富贵;您将希望使他们得救,受到真理之光的精神教育。不是这样的吗?‘爸爸,是谁创造了世界上这些吸引我们的一切——土地,水,太阳,花朵,草?’当无辜的娃娃这样问您时,您怎么回答?您难道将告诉他们说:‘我不知道。’当我主上帝以自己的仁慈向您敞开这一切的时候,您不会不知道。或者您的孩子问您:‘死了以后的生活中等待我的是什么?’要是您什么也不知道,您对他说什么呢?您将怎么回答他?您把他美妙的世界交给魔鬼吗?这不好!”他说着,向一边侧过脑袋,用一双善良、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列文。

列文什么也没有回答——不是因为他不想和司祭争论,而是因为谁也没有向他提出过这样的问题;而到将来孩子们向他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有充足的时间考虑该怎么回答。

“您踏进人生的这一阶段,”司祭继续说,“您要选择道路并坚定地走下去。祷告上帝吧,让他发慈悲帮助您,宽恕您。”他结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稣基督以自己的仁慈宽恕这个儿子……”念完赦免的祈祷文,司祭向他祝福,让他走了。

这一天回家后,列文有一种高兴的感觉,因为尴尬的处境结束了,而且没有要他说谎话就结束了。此外,他还留下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忆,那个善良、可爱的小老头子说的并不像自己一开始时感到的那样完全愚蠢,他的话里边真有某种需要弄清楚的东西。

“当然不是现在,”列文想,“而是在以后什么时候。”列文空前地感觉到,在自己的心灵里存在着某种不明了和不纯洁的东西,还有对待宗教,他的态度也像别人一样,心中有那么明显的厌恶之情,而以前他也因为斯维亚什斯基的这种态度而责备过他。

这一晚上,列文和未婚妻是在陀丽家度过的。他特别开心,还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解释自己所处的那种兴奋状态,他真高兴,就像一条训练跳项圈的狗,它终于明白并完成了要自己做的动作,便边吠边摇尾巴,兴奋地跳到桌子和窗台上。

2

举行婚礼这天,按照风俗习惯(公爵夫人和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坚持要严格履行全部习俗),列文没有看见自己的未婚妻,他在宾馆里与偶然聚集到这里来的三位单身汉一起吃午饭。他们一个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是列文的大学同学卡塔瓦索夫,现任自然科学教授,列文在街上碰着就把他拉来了。以及男傧相、莫斯科民事法官、列文猎熊的伙伴契里科夫。午饭吃得很愉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心情好极了,他很赞赏卡塔瓦索夫的独创精神。卡塔瓦索夫呢,感到自己的独创精神受到重视和理解,就以此大出风头。契里科夫则对任何的谈话都给予愉快而温和的支持。

“因为瞧吧,”卡塔瓦索夫以讲台上养成的习惯拉长语调说,“我们的朋友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曾经是一个多能干的小伙子。我是说曾经,因为那个他已经不存在了。当年在离开大学时,既爱科学又有对人类的兴趣;现在他呀,一半的才能用在欺骗自己上,另一半呢——是为这种欺骗辩护。”

“对结婚,我还没有见到过比您更坚决的反对者。”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不,我不是反对。我赞成劳动分工。什么事儿也不会干的人应当生孩子,而其余的人——促使他们有教养和幸福。瞧吧,这是我的理解。把两种行业混淆起来的人多如牛毛,我不在其列。”

“等见到您堕入情网时,我将多么幸福!”列文说,“请一定要叫我参加婚礼啊。”

“我已经堕入情网了。”

“对,爱上了墨斗鱼。你知道吗,”列文转过来对着哥哥说,“米哈依尔·谢苗内奇在写一篇关于食品的著作。”

“好了,你别瞎搅和!关于什么,这全一样。问题是我确实喜欢墨斗鱼。”

“但是,它并不妨碍你去爱妻子呀。”

“它倒是不会妨碍,可是妻子会妨碍的。”

“为什么啊?”

“那就等着瞧吧,您会看到的。瞧您喜欢田庄经营、狩猎——那您就等着瞧吧!”

“可是今天阿尔希普来过,他说在普鲁特诺驼鹿多得要命,还有两头熊。”契里科夫说。

“那个啊,没有我,您就能拿下它们。”

“这倒是对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再说往后你可得告别猎熊了——妻子不会让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想说妻子不会让自己去是多么让他感到愉快,他都宁肯永远拒绝猎熊的诱惑了。

“不过,您不来参加打猎这两头熊,真有点儿可惜。记得上次在哈比洛夫打猎吗?真是一次极好的狩猎。”契里科夫说。

列文不想使他扫兴,因此他什么也没有说。

“和单身生活告别的风俗可不是没有道理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别管会多幸福,还是舍不得自由。”

“那您承认有那种感情了,像果戈理笔下想跳窗口逃走的那位新郎?”契里科夫问。

“一定有啰,就是不肯承认罢了!”卡塔瓦索夫说着,放声大笑起来。

“怎么的,窗子开着……我们这就到特维尔去!一头母熊,可以直奔熊窝。对了,乘五点钟的一班车去!而在那里,大家就随便好了。”契里科夫微笑着说。

“啊,说真的,”列文微微笑道,“我心里怎么没有为失去自由而感到惋惜呢!”

“您心里呀,现在乱成了一锅粥,您什么也发现不了,”卡塔瓦索夫说,“您等等,稍稍清楚点了,那就会发现了!”

“不,即使我除了自己的感情(他不愿在他面前说出——爱情)和幸福,也稍稍有点儿舍不得失去自由吧……可是我还是为失去这种自由感到高兴。”

“不好!是个毫无指望的家伙!”卡塔瓦索夫说,“好吧,让我们为他的健康干杯,要不就只希望他百分之一的幻想能实现。就算那样,也将是地面上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了!”

午饭后,客人们很快都走了,以便来得及去换好参加婚礼的衣服。

一个人留下来回忆这些单身汉的谈话时,列文再一次地自问:自己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们所说的那种舍不得自由的感觉?想到这个问题,他微微笑了笑。“自由?要自由干什么?幸福恰恰就在于去爱,愿她之所愿,想她之所想,也就是不要一点儿自由——这就是幸福!”

“可是,我知道她的思想、她的愿望、她的感情吗?”突然一个声音悄悄地对他嘟囔道。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接着,他陷入了沉思。而且,他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产生了怀疑和恐惧,怀疑一切。

“如果她不爱我,怎么办?如果她和我结婚仅仅是为了嫁人,怎么办?如果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怎么办?”他问自己,“她也许会清醒过来,只是为了嫁人,以后她可能会明白自己并不爱我,也不能爱我。”于是,他开始出现一些古怪而最糟糕的想法。他妒忌她一年前对符朗斯基的态度了,脑子里浮现出她和符朗斯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那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他怀疑她没有把全部情况告诉自己。

他迅速跳起来。“不,这样不行!”他绝望地对自己说,“我要找她去问问,最后一次告诉她:我们是自由的,是不是到此为止的好?怎么也要比永远的不幸、耻辱、不忠要好!”怀着一颗绝望的心以及对自己对她对一切人的愤恨,他走出宾馆到她家里去了。

他在后排房间里见到了她。她正坐在一个柜子上吩咐一个年轻女仆,挑选散在椅背和地板上的一大堆不同颜色的裙子。

“啊!”她见到他,高兴得浑身喜气洋洋地叫起来,“你怎么样,您怎么样啊(到这最后一天以前,她对他一会儿以‘你’一会儿以‘您’相称)?真没有想到!而我正在清理做姑娘时的衣服,哪一件给谁……”

“啊!这很好!”他说着,脸色阴郁地瞧着年轻女仆。

“你走吧,杜尼亚莎,到时候我叫你,”吉蒂说,“你怎么了?”年轻女仆一出去,她就坚决地以“你”相称。她注意到他脸色古怪,激动而阴郁,这使她感到恐惧。

“吉蒂!我在受折磨。我没法一个人受折磨。”他站在她面前,恳求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绝望。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他已经明白自己原来打算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不过他还是需要她亲自来消除他心中的不信任感。“我来是要告诉你,时间还来得及。一切都还可以不算数,事情还可以挽回。”他说。

“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怎么了?”

“是我说了一千次和不能不考虑的事……我配不上你。你不会同意嫁给我的。你考虑考虑。你错了。你好好想想。你不可能爱我的……假如……你还是说出来为好,”他说,没有看着她,“我会不幸的。让大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好了;总要比不幸好……现在总好些,暂时还有时间……”

“我不明白,”她惊恐地说,“也就是说,你要拒绝……不结婚了?”

“对,如果你不爱我。”

“你疯了?”她伤心得涨红了脸,叫嚷起来。

但是他的神情是那么可怜,所以她忍住了伤心,从靠背椅上拿掉那些裙子,靠近他坐下来。

“你在想些什么?全告诉我。”

“我在想,你不会爱我的。你为什么爱我呀?”

“我的上帝!我为什么?……”她说着,哭起来了。

“啊,我干了什么!”他嚷嚷着跪在了她面前,吻起她的双手来。

五分钟后公爵夫人进房间时,她发现他们已经和好了。吉蒂不但使他相信自己爱他,甚至回答了他的问题,向他解释了自己为什么爱他。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自己理解他的一切,因为她知道该喜欢什么,而他喜欢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这好像使他完全明白了。当公爵夫人向他们走来时,他们已经并肩坐在柜子上,一边清理衣服,一边为吉蒂想把那件咖啡色的裙子送给杜尼亚莎争执起来。列文向她求婚时她穿的就是那一件,因此列文坚持这件裙子谁也不给;他认为可以把浅蓝色的那件给杜尼亚莎。

“你怎么不懂?她是个黑头发女孩子,因此浅蓝色对她不合适……我全都考虑到了。”

知道了他为什么来的原因后,公爵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生气了,她叫他回去换衣服,不要在这里妨碍吉蒂做头发,因为查理马上就到。

“这几天她已经什么也没有吃,人都变丑了,而你还拿自己的糊涂念头打扰她,”她对他说,“走开吧,走开吧,亲爱的。”

列文感到自己错了,感到羞愧,但是他放心了,回到了旅馆。他哥哥、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大家都已经盛装等着正准备拿圣像给他祝福。不能再拖延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还得回家一趟,把那个擦过头油和烫了鬈发的儿子接来,他应当拿着圣像和新娘在一起。然后,还得派一辆轿式马车去接男傧相,让另一辆轿式马车送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后再返回来……总之,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就是不能再磨蹭了,因为已经六点半了。

用圣像祝福的事儿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堂。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以一副可笑的庄严姿势拿着圣像与妻子并排站好,吩咐列文向地面鞠躬,他带着和善的嘲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也照样做了一遍。然后她便急着找马车,却在预定的马车调动方面被弄糊涂了。

“啊,瞧我们就这么办吧:你坐我们自己的轿式马车去接他,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真是个大好人,就劳他到了那里便让马车回来,然后再派其他用场。”

“没问题,我很高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们和他一起随后到。东西运走了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

“运走了。”列文回答说,同时吩咐库兹玛把要穿的衣服拿来。

3

为举行婚礼,教堂灯火辉煌,围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妇女。那些没能进去的人就聚集在窗子旁边,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通过窗栏往里望。

沿街已按照宪兵的指挥一溜停了二十多辆轿式马车。身穿耀眼蓝制服的一位警官,冒着严寒站在入口处。马车络绎不绝,一会儿是全身花花绿绿提着拖地长裙的太太,一会儿是一些脱下制服帽或黑礼帽的男人,他们陆续走进教堂。在教堂里边,两盏枝形吊灯光亮夺目,所有蜡烛已经全部点燃了。墙壁红色背景上的镀金,金色的圣像浮雕,以及多支和单支银质蜡烛台,地面上的石板和铺开的绒毯,神幡旁边唱诗班席位上方圣坛的台阶,陈旧发黑的书籍,司祭的长袍和法衣——一切都亮堂堂、清清楚楚地沐浴在灯光里。暖融融的教堂右边,在燕尾服和白领带、制服和花缎、天鹅绒、丝绸、头发、花朵、裸露的肩膀和手臂及戴长手套的人群里,传出慎重而活跃的谈话,高高的圆屋顶内产生出奇怪的回响。每当听到开门时发出吱扭的一声,人群里的说话声便平息下来,大家都东张西望地等着看新郎和新娘进来。但是门已经开过十多次了,每次进来的,不是迟到后加入到右边来宾圈里的男女客人,便是些骗过警官或求情进来加入到左边人群里的看热闹者。无论是亲友还是看热闹的人们,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起初大家认为新郎和新娘马上就到,没有去注意这种迟到有什么意义。然后人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往门口张望,说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后来,这种迟到开始变得尴尬了,亲友和来宾都竭力做出他们都只顾自己谈话而没有去想新郎新娘的样子。

大司祭不耐烦地咳嗽使窗户上的玻璃都发生了震颤,他好像是在提醒众人自己的时间很宝贵。唱诗班席位上,等烦了的歌手们发出一会儿试试嗓子一会儿擤擤鼻涕的声音。司祭不断地一会儿派执事,一会儿派助祭去看看新郎是否来了,自己穿着系绣花腰带的紫长袍,他也频频到几道边门去等候新郎。有一位夫人看了看表,终于说了:“这可真奇怪了!”于是所有的来宾都不安起来,开始大声地表示自己的惊讶和不满。一位男傧相乘马车去了解情况,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吉蒂这时候已经完全准备好了,穿着白裙子,披着长长的婚纱,头戴香橙枝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及姐姐里沃娃一起站在舍尔巴茨基家的大厅里往窗外看,盼着已经白白等了半个多小时的男傧相带来新郎已经去教堂的消息。

列文呢,也已经穿好了裤子,可是没有穿背心和燕尾服,在自己的客房里来回转,同时不断从门里探出头来看看走廊。可是走廊里总也不见自己等待的人,他便绝望地摆摆手回到房里,面对着若无其事地抽着烟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

“什么时候有人落到过这么可怕的尴尬处境!”他说。

“是啊,真尴尬,”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肯定地说,同时露出温和的微笑,“不过你放心,这就拿来。”

“不,怎么搞的!”列文带着克制的愤怒说。“还有这种傻里傻气的开胸背心!让人受不了!”他看着自己胸前揉皱的衬衫说。“要是行李已经运到火车站去了,怎么办?”他绝望地嚷嚷道。

“那你就穿我的。”

“早就该这样了。”

“招人笑话可不好……你等等!会办成的。”

问题出在列文要穿衣服时,他的老仆人库兹玛把燕尾服、背心及需要的一切都拿来了。

“那么衬衫呢!”列文叫嚷道。

“衬衫穿在您身上呀!”库兹玛带着泰然的微笑说。

库兹玛没有想到留下一件干净的衬衫,他接到命令说把一切收拾好后搬到舍尔巴茨基家,年轻的夫妇今晚就离开那里,就一一照办了,除了一套燕尾服,其余衣服他全都收起来了。列文一早就穿上的衬衫揉皱了,外面套上时髦的开胸背心可不行。派人到舍尔巴茨基家去远得很,只好派人去买。这时仆人回来了:所有的商店关门——因为是礼拜天。派人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家要来一件衬衫;可是,它太宽又太短。最后终于派人到舍尔巴茨基家,把收拾好的东西再打开,取来了那件该死的衬衫。教堂里大家等着新郎,而新郎则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同时不断往走廊上看,并可怕而绝望地回忆起他曾经对吉蒂说的话,她现在会怎么想呢。

做错了事情的库兹玛,累得喘不过气,终于拿着一件衬衫飞快地跑进房间里。

“刚刚赶上,都已经搬上拉货的大车了。”库兹玛说。

过了三分钟,为了不增加痛苦,列文连表都没有看一眼,便顺着走廊飞奔而去。

“用不着这样嘛,”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不慌不忙地紧跟着他,微微笑着说,“我对你讲:会办成的,会办成的……”

4

“他们来了!”“瞧他!”“哪一个?”“是年轻些的那个吗,怎么的?”“而她呀,我的妈哟,不死不活的!”列文在大门口迎接了新娘,和她一起走进教堂时,人群里议论纷纷。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把迟到的原因讲给了妻子听,来宾们则边微笑边低声地互相嘀咕着。列文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瞅着自己的新娘。

大家都说,她最近一些日子憔悴了许多,戴着花冠远没有平时好看,列文却没有发觉这一点。他看着她的白婚纱和戴白花的高高的头发,她那从两边合拢的高高竖起的拼装领子,从前边袒露出长长的脖颈,以及纤细得惊人的腰身,在他眼里这些比任何时候都更好看——不是因为这些花,这条婚纱,这件从巴黎订购的裙子给她增添了什么美,而是因为她那可爱的脸部表情,她的目光、她的嘴唇……依旧流露出一种纯洁的美,虽然这身豪华的穿戴是专门准备的。

“我还以为……你想逃跑了?”她说,并对他莞尔一笑。

“发生的事情是那么愚蠢,真不好意思说!”他通红着脸说,接着他只好转过头去,面对着走上前来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

“好一个衬衫的故事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着摇摇头说。

“是啊,是啊。”列文随口答应,没听清楚人家对他说的是什么。

“好吧,柯斯佳,”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说,“现在应该对一个重要的问题作出决定了。正是现在,只有你才能定夺。人家问我:要点着过的蜡烛呢,还是没有点着过的?相差十个卢布,”他嘴唇上露出微笑补充说,“我决定了,但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这个玩笑,但没法笑出来。

“到底怎么样?没有点着过的还是点着过的?就这个问题。”

“对,对!没有点着过的。”

“好,我很高兴。问题解决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笑眯眯地说。“这种时候,人就变得傻乎乎。”当列文不知所措地瞧了他一眼向新娘走过去时,他对契里科夫说。

“注意,吉蒂,你要先站到毯子上去。”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走近了说。“你们都好看!”她转过来对着列文说。

“怎么,不害怕吗?”老姑母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你不冷吗?你的脸色苍白。等一下,把头低下来点!”吉蒂的姐姐里沃娃说着,把自己丰满漂亮的双手举成一个圆形,微笑着把她头上的花理了理。

陀丽走过来想说点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她哭了,又不自然地笑了。

吉蒂和列文一样,用心不在焉的目光看着大家。不论人家对她说什么,她都只以幸福的微笑作回答,这种微笑现在对她来说是这么自然。

这时,教堂的工作人员都穿上了法衣,一位司祭和助祭走到设在教堂门廊里的诵经台上。司祭对列文说了句什么话,列文没有听清楚。

“拉起姑娘的一只手,并领着她向前走。”男傧相对列文说。

列文半天弄不明白,人家要求他做什么。人家纠正了他好久,都已经要扔下他不管了——因为他不是伸错了自己的手,就是拉错了吉蒂的手,最后他总算明白了,应当不必变换位置用自己的右手去拉她的右手。当他终于像要求的那样拉起新娘的一只手时,司祭走了几步来到他们前面,并在诵经台旁边停了下来。一大群亲戚和朋友窃窃私语,伴着拖地长裙的沙沙声,跟在他们后面朝前移动。有人弯下腰去,把新娘的拖地长裙拉正。教堂里一片肃穆,连一滴蜡烛油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到。

法冠下露出一绺绺银发直拖到两边耳后跟的小老头司祭,正从背部带金十字架的银色沉重的法衣下伸出瘦小苍老的双手,在诵经台旁边倒腾什么东西。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小声嘟囔了些什么,并向列文使了个眼色,又后退回去了。

司祭点燃了两支雕花的蜡烛,斜着拿在左手上;这样蜡烛油就慢慢往下掉,接着他转过脸来对着新郎新娘。司祭就是听取列文忏悔的那个人。他用倦怠和忧郁的目光看看新郎和新娘,叹了口气,从法衣里伸出右手给新郎祝福,又同样地但格外温柔地把他那叠起的手指放在吉蒂低着的头上。然后,他把蜡烛交给了他们,自己拿着个手提香炉,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难道这是真的?”列文想,转过脸看了一眼新娘。他稍稍高点,所以看得见她的侧面及她嘴唇和睫毛勉强能让人觉察出来的活动,他知道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没有转过脸来,但高高的褶边领子动起来了,触到了她一只粉红色的小耳朵。他看到她屏住了呼吸,那只戴着长手套拿着蜡烛的手在颤抖。

为衬衫迟到所引起的忙乱,和朋友、亲戚们的谈话,他们的不满,自己的可笑情景——此刻全都消失了,他只觉得又高兴又害怕。

潇洒高大的大司祭身穿银色法衣,梳着一头向四面分开的鬈发,他神气地走到前面,并以一个惯常的手势用两个手指撩起肩带,停在了司祭正对面。

“赐——福——吧,主——啊!”庄严的声音响起来,一个接一个慢慢发出的音节,空气都像波涛般地震动。

“上帝赐福给我们,世世代代,永远永远。”小老头司祭用温和而歌唱般的语调作答,同时继续在诵经台上倒腾什么。唱诗班的合唱响彻整个教堂,它和谐宽阔,慢慢加强,然后刹那间停止又悄悄地消散了。

大家照例为上苍赐给的和平与拯救,为东正教最高会议,为国王祈祷;为今天结为夫妇的上帝的奴仆康士坦丁和卡捷琳娜祈祷。

“祈求赐予他们美满的爱、平安,帮助他们,我们向主祷告。”大司祭用好像是整个教堂在呼吸的声音说。

列文听着这些祷告,他感到惊奇。“他们怎么猜到我需要的正是帮助呢?”他回忆起不久前自己的种种恐惧和怀疑。“我知道什么?在这件可怕的事情上,”他想,“没有帮助,我能做什么?现在我需要的,正是帮助。”

助祭做完东正教祈祷时,司祭拿着一本书转向新郎新娘:

“永恒的上帝,你将两个分离的人结合在一起,”他用温和如歌唱般的语调宣读起来,“并使他们的爱情结合得牢不可破;你曾经赐福予伊萨克和列维加,并许诺赐福予他们的后裔,谨祈也赐福予你的奴仆康士坦丁、卡捷琳娜,指引他们万事如意和幸福。你是宽宏仁慈的上帝,光荣属于你,属于圣父和圣子,属于圣灵,世代永恒。”

“阿门!”空气中又响彻无处不在的合唱队的歌声。

“‘让两个分离的人结合在一起,并使他们的爱情结合得牢不可破’,这些话多么意味深长,多么符合我在这一刻的心情!”列文想,“她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感觉?”

他转过头去,遇到了她的目光。

他从这目光里看出,她也和他的理解一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几乎一点儿也不明白祷告词的含意,在举行完婚仪式时她根本就没有听那些词儿。她没法去听和理解那些词儿:因为充满她心灵的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而且越来越强烈。这是一种完满地完成,自己这一个半月来的心事及这六周来持续使她欢乐而又痛苦的事终于实现了。在她身穿咖啡色长裙在阿尔巴特楼房大厅里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并将自己许给了他的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刻,她的心里仿佛同以前的生活完全决裂了,她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崭新的、自己一无所知的生活,尽管她依旧过着原来的生活。对她来说,这六周是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时候。她的整个生活,全部心愿和希望都集中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而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是一种更加难以理解的感情。这种感觉一会儿使他们亲近,一会儿使他们疏远,而与此同时,她继续过着原来的生活。过着原来的生活的同时,她对自己,对过去的一切产生了一种完全克服不了的淡漠:对一切事物,对习惯,对曾经并仍爱着她的人们,对为这种淡漠忧心忡忡的母亲,对原来自己在世界上最喜欢的温柔的父亲。她时而为这种淡漠感到害怕,时而又为导致自己这么淡漠的那种感觉而喜悦。除了和这个人一起生活之外,她既不能去想,也没有任何愿望;然而这种新的生活还没有实现,她甚至都还没法清楚地设想它。有的只是等待——对一种新的和自己一无所知的东西的恐惧和欣喜。而现在,等待呀等待,还是那种一无所知,那种抛弃原来生活的惋惜等——全都要结束了,而新的生活将要开始。由于自己的一无所知,这种新的生活不能不是可怕的;但是,可怕也好,不可怕也罢——六个星期以来,它在她心灵里已经扎下根来;现在只不过是正式加以肯定罢了。

司祭转身又回到诵经台,他好不容易拿起吉蒂的小戒指,要列文伸出一只手,把戒指戴到他手指的第一个关节上。“上帝的奴仆康士坦丁和上帝的女奴仆卡捷琳娜结为夫妻。”接着,把一枚大戒指戴在吉蒂粉红纤细、柔弱得可怜的手指上后,司祭说了同样的话。

新婚夫妇几次想猜度自己应该做什么,结果每次都猜错了,司祭就悄悄地纠正他们。该做的终于做完了,用他们的戒指画过十字后,他又把一枚大戒指给吉蒂,小的一枚给列文,他们又搞混了,于是一枚戒指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地转交了两次,结果还是不符合要求。

陀丽、契里科夫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上前去把他们纠正过来。这引起了一阵混乱、低语和微笑,不过,在新婚夫妇脸上那种庄严而受感动的表情没有改变;相反,他们显得比原来更严肃和庄重,连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低声地要他们各人戴上自己的戒指时的微笑,都情不自禁地僵滞在嘴唇上了。他仿佛感到,任何微笑都会使他们受到伤害。

“你最初创造男性和女性,”司祭在交换戒指后念道,“便使他们结合为夫妻,互相帮助,生儿育女。我的上帝,你曾亲自遵照圣约把真理赐给你选择的奴仆,即我们的祖辈——世世代代不止息地传下来:你看到自己的奴仆康士坦丁和女奴仆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共同的思想,以真理和爱情,确认他们结为夫妻……”

列文越来越觉得,他关于结婚的全部想法,他对自己要建立的生活的理想——都是天真幼稚的,而且这是某种自己至今不理解的,现在更加不理解的事情,虽然它正在他们面前完成;自己胸膛的起伏越来越激烈了,泪水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

5

全莫斯科的亲戚和朋友们都汇集在教堂里了。在举行结婚仪式时,灯火通明的教堂里,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妇女、姑娘和系着白领带身穿燕尾服或制服的男人圈里,一种主要由男人发起的彬彬有礼的低声谈话不停地在进行着,同时女人们则完全倾心于观察从来都如此吸引她们的宗教仪式的全部细节。

最接近新娘的那个小圈子,有她的两个姐姐:陀丽和二姐里沃娃,她是位文静的美女,刚从国外回来。

“这个玛丽,她怎么穿着全身黑色似的紫衣服来参加婚礼?”柯尔松斯卡娅说。

“她那张面孔的肤色,只有这样能补救……”德鲁别茨卡娅回答,“我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在晚上举行婚礼。这是一种商人作风……”

“漂亮些呀。我也是在晚上完婚的。”柯尔松斯卡娅回答,并叹了口气,她回想起自己当时有多么可爱,她的丈夫多么可笑,可是现在,一切却成了另一种样子。

“据说谁做傧相超过十次,他就不想结婚了;我想第十次做傧相,好给自己保险,但位置已经被人占了。”西尼亚文伯爵对长相不错的恰尔斯卡娅公爵小姐说,她看上了他。

恰尔斯卡娅对他只报以微笑。她正看着吉蒂,同时在想什么时候自己与西尼亚文伯爵一起站在吉蒂的位置上,以及到那时自己怎么使他记起今天这个玩笑。

舍尔巴茨基对宫中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娜说,他想把花冠戴在吉蒂的假发髻上,使她幸福。

“本来就不该戴假发髻的,”尼古拉耶夫娜说,她老早就决定如果哪位她看中的老单身汉要娶她,婚礼将是最简单的,“我不喜欢这种庆祝方式。”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达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进行交谈。他开玩笑地要她相信,婚后外出旅游的风俗之所以流行是因为新婚夫妇总有些害羞。

“你弟弟可以自豪了。她可爱极了。我在想,您妒忌没有?”

“我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了,达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他回答说,脸上突然露出忧伤和严肃的表情。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向姨妹讲了一句关于离婚的俏皮话。

“应当把花冠戴好。”她没有听他的话,回答说。

“多可惜,她变瘦了不少,”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对里沃娃说,“不过,他还是连她的一个指头都不值。对不对?”

“不,我很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我未来的beaufrère134,”里沃娃回答,“而是,看他表现得多好!而在这种情况下要表现好是很难的——不让人觉得可笑。而他却不可笑,不紧张,看得出他很受感动。”

“看样子,您是希望这样吧?”

“差不多。她一直爱着他。”

“那我们瞧吧,看他们当中谁先站到地毯上。我劝告过吉蒂了。”

“全一样,”里沃娃说,“我们大家都是顺从的妻子,这是我们的本性。”

“我呀,故意比瓦西里先站上去。而您呢,陀丽?”

陀丽站在他们旁边,听到她们的话,但没有答理。她太感动了。她的眼睛噙满泪水,一张口就要哭出来了。她为吉蒂和列文高兴。她回忆起自己结婚时的情景,她不禁瞥了容光焕发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眼,忘了当前的一切而只记得自己纯洁的初恋。她不仅回忆起自己个人的,还回忆起和自己亲近的和认得的所有女人的初恋;她回忆起那个对她们来说唯一庄严的时刻,当时她们和吉蒂一样,头戴花冠,心怀着爱情、希望和恐惧站着,抛开过去而进入一个神秘的未来。她想起的所有那些新娘当中,包括自己喜爱的安娜,关于安娜将离婚的消息,她最近也听到了。她也曾经是纯洁无瑕的,头戴香橙花冠,身披婚纱站在那里。可现在有什么?

“真是难以理解。”她不由得脱口而出。

注意观看教堂结婚仪式的全部细节的,不只有两位姐姐及一些亲戚、女友;那些来看热闹的女人也激动得屏气凝神地注视着,生怕错过新郎新娘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顾不上去答理那些冷漠的男人的话,那些男人尽提些逗乐或不相干的意见。

“干吗那么眼泪汪汪的?可不是被迫出嫁的吧?”

“嫁给这么个好小伙子,干吗还被迫?是位公爵,不是吗?”

“而这个穿白绒缎子的,是她姐姐?啊,你听那助祭在大声嚷嚷:‘要敬畏自己的丈夫!’”

“楚陀夫斯基教堂的?”

“主教公会的。”

“我问一个仆人了。他说,新郎马上就带新娘回自己的世袭领地去。听说有钱得很呢。所以啊,才嫁给他。”

“不,相配的一对。”

“可你们刚才还争呢,玛丽娅·符拉西耶夫娜说裙子里没有裙撑。你瞧那个穿深褐色的,听说是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是怎么一层层卷起的……”

“这么可爱的新娘子呀,正像只收拾好准备挨宰的羔羊!而您还别说,我们的姐妹可怜啊。”

挤进教堂里看热闹的女人们议论纷纷。

6

结婚仪式第一部分结束时,一位神职人员将一块粉红的绸布铺开在教堂中央的诵经台前,唱诗班唱起优雅而复杂的赞美诗,男高音和男低音互相呼应,接着司祭转过来,向新郎新娘指着那块红绸布。尽管他们俩都听了许多关于征兆的话,说谁先站到地毯上就将成为一家之主,但无论列文或吉蒂在迈出这几步时谁都没有记起这个。有人说是列文先站上去的,有人则说是两人同时站上去的,关于这些说法和争论,他们都没有听见。

在关于他们是否愿意结为夫妻,他们是否曾将自己许诺给别人的例行问题及他们作过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的回答后,第二部分仪式开始了。吉蒂听着祈祷词,想明白它们的含意,可是办不到。一种喜庆欢乐的感情,随着仪式的完成而越来越充斥着她的心灵,使她无暇注意其他的一切。

他们在祈祷“赐予贞节和子女,使他们儿女满堂”。接着又提到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出妻子,“让男人离开父母,眷恋妻室,使二人成为骨肉一体”,并说,“那是一大秘密”。他们祈求上帝赐给他们多子多福,像伊萨克和列维加、约瑟夫、莫依谢和塞普福尔一样,看到自己儿子们的儿子。“这一切都非常好,”吉蒂听着这些词儿想,“一切都应该是这个样子。”于是,她以一种富有感染力的幸福的微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清澈明亮的脸上容光焕发。

“都戴上!”当司祭给他们戴上花冠,舍尔巴茨基用一只戴手套的手哆哆嗦嗦地把一个花冠高高举在她头顶上时,响起这样的提议。

“您给戴上吧!”她微笑着低声说。

列文扭头看了她一眼,为她脸上容光焕发的喜悦感到惊奇;这种感情也感染了他。和她一样,他也由衷地欢喜。

他们欣喜地听大司祭念诵《圣徒行传》,直到最后一首诗,他们高兴地用浅浅的杯子喝温热的红酒,当司祭扔掉法衣把他们的双手拉在自己手里,在男低音“光荣啊,上帝”的歌声中绕诵经台一周时,他们变得高兴极了。捧着花冠的舍尔巴茨基和契里科夫不时踩着新娘的裙子,也不知为什么笑眯眯地感到高兴,他们一会儿落在后边,一会儿在司祭停下来时撞到两位新人身上。吉蒂身上燃起的欢乐火花仿佛也感染了教堂里的所有人。列文感觉到,司祭和助祭也和他们一样想微笑。

司祭从他们头上取下花冠,诵读了最后的祈祷文并向两位新人表示祝贺。列文看了吉蒂一眼,他从来没有看到她像现在这个样子。她满脸幸福容光焕发,更显得妩媚动人。列文想对她说句什么话,可是他不知道仪式是否已经结束了。司祭使他消除了困惑。他那善良的嘴巴在微笑,并声音低低地说:

“吻您的妻子吧,您也吻丈夫。”说着他拿走了他们手上的蜡烛。

列文小心翼翼地亲吻吉蒂含着微笑的嘴唇,把一只手递给她,怀着一种新奇的亲近感走出了教堂。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只有当他们惊讶而羞怯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时,他才相信,因为此时他感觉到他们已经成为一体了。

当天夜里,新人吃过晚饭就到乡下去了。

7

符朗斯基和安娜一起到欧洲旅行,已经三个月了。他们游览了威尼斯、罗马、那不勒斯,刚来到一个不大的意大利城市,想在那里住些时候。

领班仆从是个美男子,他的大分头涂着很稠的发膏,穿着燕尾服和领口开得大大的白软洋纱衬衫,圆鼓鼓的肚皮上挂着一串带小坠子饰物的表链,双手插在口袋里,轻蔑地皱着眉头,此刻,他正严肃地回答一位拦住他的先生的问话。听到大门口的另一侧响起上台阶的脚步声,领班仆从转过身看到是位上等房间的俄国伯爵,便恭恭敬敬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鞠了一躬后解释说,信差来过,租用宫殿式住宅的事情已经办成了。主管的人正准备签协议。

“啊!我很高兴,”符朗斯基说,“太太在家吗?”

“她出去散步了,不过现在回来了。”仆从回答。

符朗斯基脱下自己的宽边软礼帽,用手绢擦了一把前额上的汗及长得盖住半个耳朵、往后梳着遮住秃顶的头发。接着,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还站在那儿正注视着他的那位先生,想要走过去。

“这位先生是俄国人,他在打听您。”领班仆从说。

到处都遇见熟人,这的确令人烦恼,但他又想找点什么消遣,免得生活单调,符朗斯基怀着这种混杂的感觉再一次地扭头看了一眼那位走开后又停在那里的先生;接着,在同一时间里两人的眼睛都闪亮了。

“戈列尼舍夫!”

“符朗斯基!”

这正是戈列尼舍夫,符朗斯基在军官学校时的同学。在学校里,戈列尼舍夫属于自由派,以文职身份离开学校,而且没有在任何部队服役过。毕业后,同学们就各奔东西了,他们后来只碰见过一次。

那次见面时,符朗斯基知道戈列尼舍夫选择了自以为了不起的自由派活动,还想以此对符朗斯基的事业和身份表示蔑视。所以,符朗斯基给了他一次自己擅长的那种冷淡而自豪的反击,意思是说:“我的生活方式您可以喜欢或不喜欢,不过这对我全无所谓。如果您想了解我的话,您应当尊重我。”然而,戈列尼舍夫还是对符朗斯基一副轻蔑冷淡的样子。那次见面,好像使他们进一步疏远了。而今他们在互相认出对方后,两人都眉开眼笑,高兴得叫了起来。符朗斯基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对见到戈列尼舍夫这么高兴,显然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他忘记了最后一次见面时双方留下的不愉快印象,以一脸坦率的喜悦向老同学伸出一只手。同样的喜悦取代了戈列尼舍夫脸上原来的惶惑不安。

“我真高兴见到你!”符朗斯基说,友好的微笑使他露出了坚固而洁白的牙齿。

“而我一听——符朗斯基,是哪个?……非常非常高兴!”

“我们进去吧。啊,你在做什么呢?”

“我住在这里已经两年了。我在干活。”

“啊!”符朗斯基关切地说,“我们进去吧。”

接着,他按照俄国人通常的习惯,不用俄语而用法语说起一些不敢让仆人知道的事情来。

“你认得卡列宁夫人吗?我们在一起旅行。我是来找她的。”他用法语说,同时留神注视着戈列尼舍夫的脸。

“啊!我还不知道(虽然他已经知道)。”戈列尼舍夫若无其事地回答。“你早就到这里了?”他补充说。

“我吗?第四天了。”符朗斯基回答,同时再一次留神打量着老同学的脸。

“对,他是个正派人,对待事情抱应有的态度,”符朗斯基暗暗告诉自己,他弄懂了戈列尼舍夫脸部表情和转变话题的意义,“可以把他介绍给安娜认识,他会用正确的态度看待这件事。”

符朗斯基和安娜到国外来的三个月,无论遇到什么人,他总给自己提出一个问题,这个人会怎样看待他和安娜的关系,并发现男人中的大部分对待这事多半是通情达理的。但如果人家问他或问那些抱“应该有的态度”的人,这种理解是什么意思时,无论是他还是他们都会很难回答。

其实照符朗斯基看,那些抱“应该有的”理解态度的人怎么也不理解这事儿,他们都只是保持一般的,就像有良好教养的人对待任何来自周围种种复杂而无法解决的问题那样——显得彬彬有礼,回避暗示和不愉快的问题。他们做出一副完全理解的样子,承认甚至鼓励他,却都认为要对所有这事儿作出解释是不合适和多余的。

符朗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舍夫是这种人之一,因此加倍地乐于见到他。果然,当戈列尼舍夫被介绍与安娜相见时所持的态度,正如符朗斯基所指望的那样。看样子,他毫不费力地回避了一切能导致尴尬的问题。

他以前不认识安娜,因此为她的美貌,特别是为她在承受自己的处境方面所持的那种坦诚感到吃惊。符朗斯基带戈列尼舍夫进来时,她一下涨红了脸,而在她坦率而美丽的脸上泛起了天真的红晕,使他非常喜欢。不过特别使他喜欢的,是她立刻好像故意在外人面前不至于产生误会似的简单称符朗斯基为阿列克谢,而且还说她和他将搬到新租下的一幢当地称作“帕拉佐”的宫殿式住宅里去住。戈列尼舍夫喜欢她这种对自己处境的直率和诚实态度。看到安娜温和善良、精力充沛的样子,既认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又认识符朗斯基的戈列尼舍夫,感到自己完全理解她。他觉得自己理解她怎么也不理解的东西:这就是她只能如此,使丈夫不幸,抛下他和儿子,失去美好的声誉,自己则保持精力充沛和开心幸福。

“它在旅游指南上有,”戈列尼舍夫指的是符朗斯基租下的那幢宫殿式住宅,“那里有丁托列托135很出色的绘画。是他的后期作品。”

“您知道吗?天气这么好,我们到那里去,再看一看。”符朗斯基转过来对安娜说。

“好的,我现在就去戴帽子。天气热吗?”她到了门口停下来说,并询问地看着符朗斯基,脸上又泛起鲜艳的红晕。

从她的眼神里,符朗斯基看出她不知道他想和戈列尼舍夫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她担心自己的表现不合他的心意。

他以温柔、专注的目光瞧着她。

“不,不太热。”他说。

于是她觉得自己全明白了,主要的是他对她满意;她对他莞尔一笑,便快步出门去了。

两个朋友互相瞅着,然后他们的脸上出现了慌乱的神情。戈列尼舍夫显然是欣赏她的;关于她,他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而符朗斯基所希望而又担心的,也是这样。

“是这样的,”符朗斯基为了进行某种谈话开口说,“你是定居在这里了?这么说,你还是干原来的那一行?”回想起人家对自己说起过戈列尼舍夫在写东西,他继续说。

“对,我在写《两个原理》第二卷,”提起这个问题,戈列尼舍夫兴奋得涨红了脸说,“确切地讲,也就是我还没有写,但已经在准备和收集材料。第二部分的内容将要广泛得多,几乎包括所有的问题。在我们俄国,大家不想明白我们是拜占庭的继承人。”他开始滔滔不绝地热烈地解释起来。

开始时符朗斯基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作者向他提到《两个原理》第一卷的某些著名内容,他还不知道。不过后来,当戈列尼舍夫开始叙述自己的思想时,符朗斯基就能跟上他了,自己虽然不了解《两个原理》,他仍不无兴趣地听着,因为人家讲得很好。但是戈列尼舍夫在讲述自己研究的课题时那种愤愤的激情,使符朗斯基感到既惊讶又失望。他越往下讲,眼睛就睁得越大,也就越急于反驳假想的论敌,脸部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激动和愤慨。回想起戈列尼舍夫原来是一个瘦瘦的、活跃的、心地善良和气质高尚的孩子,在学校里总是拿第一名,符朗斯基怎么也无法理解这种激动的原因,而且也不赞成他这样急躁。有一点尤其使他不喜欢,那就是戈列尼舍夫,一个身处教养良好圈子里的人,居然落到了和那些让人愤慨、生气的平庸之辈一个水平。犯得着这样吗?符朗斯基不喜欢这样,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戈列尼舍夫的不幸,觉得他可怜。这张表情丰富而相当漂亮的脸上的不幸,几乎是神经错乱的样子,甚至连安娜走进来他都没有察觉到,当时他仍在急切、热烈地阐述自己的思想。

安娜戴着帽子,披着披肩进来了。当她用一只漂亮的手动作迅速地摆弄着阳伞走到他身边时,符朗斯基才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他终于离开戈列尼舍夫那全神贯注地盯住他的哀伤的目光,饱含新的爱意瞧着自己那妩媚而又充满活力和喜悦的女伴。戈列尼舍夫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起初还显得伤心和忧郁,不过对大家都很亲切的安娜(她当时正是这样)很快以自己坦诚、愉快的态度使他振奋起来。试着谈了谈各种各样的话题后,她把话题引到他讲得很好的绘画上,并仔细听着他说。他们徒步走到新租下的那栋房子,进去观看了一番。

“我有一点很高兴,”他们往回走时,安娜告诉戈列尼舍夫,“阿列克谢将有一个不错的atelier136。你一定要使用这间屋子。”她用俄语对符朗斯基说,并对他以“你”相称,因为她已经心里有数,在他们离群索居时,戈列尼舍夫将是个亲近的人,在他面前用不着隐瞒。

“你难道画画?”戈列尼舍夫迅速转过身来问符朗斯基。

“对,我早就学过,现在又开始画了。”符朗斯基红着脸说。

“他很有才华,”安娜快乐地微笑着说,“我当然不是评论家。不过,懂行的评论家也这么说。”

8

在这获得自由和迅速恢复元气的初期,安娜感到自己拥有不可原谅的幸福,她的生活每天都充满欢乐。对丈夫不幸的回忆并没有损害她的幸福。这种回忆,一方面想到它就觉得可怕,所以,她不愿意去想;另一方面,丈夫的不幸换来了太大的幸福,所以她不后悔。对自己生病后发生的一切的回忆:与丈夫和解,分离,符朗斯基受伤的消息,他的出现,准备离婚,抛下丈夫,告别儿子——所有这一切,她都觉得好像是一场怪诞的梦,自己一个人和符朗斯基来到国外后才从中醒来。回想给丈夫造成的伤害,在她身上激起一种类似厌恶的感觉,就好比一个淹到水里的人脱开了那个死死抓住他的人。那个人淹死了,这当然不好,但那是唯一得救的办法,因此还是不去回忆这些可怕的细节为好。

在刚同丈夫决裂的时候,她曾经对自己的行为有过一种自我安慰似的想法,如今回忆起种种过去的事情时,她又记起了这种感觉。“我使这个人不幸是无法避免的,”她想,“但我不想利用这种不幸;我也在受罪,而且还将受罪:我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我的名声和儿子。我作了孽,因此我不想幸福,不想离婚,还将为耻辱和离别儿子而受罪。”但是,不管安娜多么真诚地愿意受罪,她并没有受罪,也没有一点儿耻辱。两个人选择了这么明智的策略,身处国外,避开了俄国太太们,巧妙地避免说谎,以及过虚伪的日子。而且无论到哪里,见到的人们都装作好像完全理解他们相互关系的样子,而且这种理解比他们自己理解的还要深刻似的。离别自己喜爱的儿子,最初她也不觉得痛苦。小女孩,她生的那个,是这么可爱,安娜深深眷恋着她,因为身边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安娜就格外宝贝她,更难得想到儿子了。

因为逐渐恢复的健康而增强的生命的需求是这么强烈,生活环境又是这么新鲜,这么令人愉快,安娜觉得自己的幸福是不可饶恕的。她对符朗斯基了解越多,也就越发爱他。她为他本身及他对她的爱而爱她。完全属于他,对她来说是一种幸福的喜悦。他的亲近,让她觉得愉快。她越来越多地了解到他性格的全部特点,她越发觉得他无比亲切而可爱。他穿便装更是风度翩翩,对她具有一种年轻恋人般迷人的魅力。他所说的、所想的和所做的一切事情,她都能发现有某种特别善良和崇高的地方。她对他的赞赏,常常使她感到害怕:她寻找了,却在他身上怎么也找不出任何不好的东西来。她不敢向他表明,在他面前她意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她怕他一旦知道了自己这种情绪,就不再爱她了。而现在,没有比这更让她不放心的了,虽然她这种担心就目前来看是毫无理由的。她不能不为他对她的情谊而感激他,不能不表示出自己是多么珍惜这份情谊。照她看,他显然具有一定的从事政治活动的才能,理应在这方面扮演一个显著的角色——他为她牺牲了功名,却从来都没有显示出丝毫的遗憾。他对她比以前更爱惜更敬重,而思想上一刻也没有忘记永远不让她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尴尬。他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啊,在和她的关系中不仅从来没有矛盾过,他还不违抗她的心意,总是一味地迁就她。因此,她不能不珍惜这份情谊,虽然他这种对她的关怀,他创造的围绕她的这种关怀的氛围,有时倒使她感到为难。

而同时,虽然自己这么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但符朗斯基却并不完全幸福。他很快感觉到,自己愿望的实现是给自己所期望的那座幸福之山加了一粒沙子。这种实现向他表明了那个人们常常犯的永久性错误,就是自以为愿望的实现便是幸福。他和她结合在一起及自己穿上便服后的开头一段时间,他感觉到了自己以前不知道的所谓自由及爱情的全部美好,并很满足。可是时间不长,很快他就感觉到,一种对欲望的追求,一种惆怅,从他心头升起。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抓住每个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看成是欲望和目的。过去在彼得堡,自己的空余时间都是花在社交生活上的,现在离开了那个环境,两个人生活在国外完全空闲下来,一天十六小时总该干点什么。符朗斯基已不能再去考虑以前到国外的那种单身生活的乐趣,因为有这样的一次尝试,由于和几位熟人吃晚饭回来迟了,结果就在安娜心中引起了出乎意料的忧伤。因为他们关系的不明确,也不可能与当地的俄罗斯社团交往。游览名胜,别说全都已经看过了,他这样一个聪明的俄罗斯人,也不会像英国人那样把这种事情看得那么重要。

符朗斯基就像一头饿兽寻找食物一样,他一会儿抓住政治,一会儿抓住新书,一会儿抓住绘画。

他年轻时就有绘画的才能,现在又不知道钱往哪儿花,于是便开始收集版画,集中精力画起画来,把自己过剩的精力全都倾注到绘画上。

他具有鉴赏艺术及别具一格的摹仿艺术品的天赋,他自以为具备成为艺术家的条件,在选择哪一类绘画上费了一番工夫:宗教的、历史的、风俗的还是现实的;然后他动手画起来了。他懂得各类绘画,不论画哪一类都能产生灵感,但是他不知道其实他对绘画一无所知,光凭自己心里直接产生的灵感去绘画,而不去关心自己画的是否属于哪个流派的风格。因为不知道这个,他不是从生活直接产生的灵感,而是间接地从已经被体现成艺术作品的生活中出发,所以他的灵感来得又快又容易,而且很容易使自己画得很像他想模仿的流派。

他喜欢法国的优雅和有感染力的绘画超过其他的一切流派,于是他就用这种流派开始给安娜画穿着意大利服装的肖像,他自己及所有看过这幅肖像的人都觉得画得很成功。

9

这是一座古老而荒废了的宫殿式住宅:高高的带雕花的天花板,墙上有彩画,镶木地板,高大的窗户上挂着笨重的黄色帘子,枝形架和壁炉上摆着花瓶,门上有木雕,有几个挂着绘画的阴暗大厅——他们搬来以后,这座宫殿式住宅的外表给符朗斯基心里带来一种愉快的错觉。他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个俄国地主和离了职的宫廷狩猎官,不如说是位对艺术训练有素的爱好者和保护者,而本人——是个为了心爱的女人抛开了社交、种种社会关系及功名的谦逊的艺术家。

符朗斯基选择搬到这座宫殿式住宅来,他所扮演的角色完全成功,通过戈列尼舍夫结识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所以开头一段时间他是安心的。在一位意大利绘画教授的指导下,他练习实物写生,从事中世纪及意大利生活的研究;这种生活使符朗斯基着了迷,他甚至按照中世纪的生活方式戴帽子,肩上披一块方格子毛毯,这对他还挺合适。

“我们生活在这里,却什么也不知道。”有一次,符朗斯基对早上到他这里来的戈列尼舍夫说。“你看过米哈依洛夫的画吗?”他说,同时把早上刚到的一张俄文报纸给他看,他指着其中的一篇文章,那里写了生活在本市的一位俄罗斯画家,他完成了一幅早已有人说起并事先订购的画。文章抱怨政府和美术学院让一位出色的画家得不到帮助和任何鼓励。

“看过,”戈列尼舍夫回答,“当然,他不无才华,但方向完全是错误的,还是伊万诺夫、施特劳斯和勒奈137那种对基督和宗教画的态度。”

“是一幅什么画?”安娜问。

“面对彼拉多138的基督。基督成了个用新派完全现实主义画成的犹太人。”

由于这涉及了戈列尼舍夫一个最喜欢的主题,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不懂他们怎么能犯这种粗陋的错误。在艺术大师们的作品中,基督已经完全定型了。因此,他们想要画的不是上帝,而是个革命者或圣贤,那就去画苏格拉底、富兰克林、夏洛特·柯尔黛139好了,只是不要选择画基督。他们选择的恰恰正是不能用作艺术表现对象的面孔,此外还有……”

“这个米哈依洛夫真的那么穷,是真的吗?”符朗斯基问道,同时在想,自己作为俄罗斯一个保护学术和文艺的财主,不管他的画是好是坏,都应该帮助这位艺术家。

“未必吧。他是个出色的肖像画家。你们看到过他画的瓦西里奇科娃像吗?不过他好像再也不愿画肖像了,因此,可能吧,他还真生活在贫困中。我是说……”

“能不能请他为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画一幅肖像?”符朗斯基说。

“为什么画我?”安娜说。“有了你画的,什么样的肖像我都不要了。画安妮(她这样叫自己的女儿)吧。瞧她。”她从窗子上正好看到漂亮的意大利乳母把孩子带进公园里,同时立刻扭过头来看了符朗斯基一眼。符朗斯基为了自己的一幅画,给这位乳母画了一张头部写生,这成了安娜生活中唯一的一个隐秘的痛苦。符朗斯基画了她以后,不时地欣赏她的美和中世纪的风韵,而安娜自己不敢承认她会吃这个乳母的醋,因此她对她和她幼小的儿子都特别亲热和宠爱。

符朗斯基也看了看窗外,又看了一眼安娜,他转过头来对戈列尼舍夫说:

“那么你认识这个米哈依洛夫吗?”

“我碰到过他。可他是个怪人,而且没有一点教养。你们知道吗,他是而今经常会遇到的那种野蛮的新人之一;知道吗,他是d\u0027emblee140在无信仰、否定和唯物主义的观念教育下成长起来的自由思想者之一。过去呀,”戈列尼舍夫说,也不去或者是不想去注意安娜和符朗斯基是不是想说什么,“过去呀,自由思想者是宗教、法律和道德观念教育出来的,他们还亲自通过斗争和劳动来领会到自由的思想;可是现在,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天生自由思想者,他们在成长起来的同时,对于道德和宗教法则,对于权威,连听都不要听;他们是在否定一切的概念影响下,也就是说,像野蛮人一样成长起来的。他就是这样。他好像是莫斯科一个总管的儿子,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他进美术学院时给自己造成一种声誉,说他这个人不愚蠢,希望受到教育。他开始阅读认为是知识源泉的东西——杂志。而且你们知道,在过去,一个想受教育的人,比方法国人吧,就会着手研究所有的古典作品:神学家的、悲剧家的、历史学家的、哲学家的,还有,你们知道吗,所有摆在自己面前的全部精神劳动成果。可是他后来直接落到了否定主义的书堆里,很快掌握了否定主义学问的全部要领,就是这样。不仅如此,二十年前,他会在这种书堆里发现与权威及几个世纪来的传统观点相抵触的地方,他会从这种相互抵触的理论中发现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但现在,他直接陷到这种观念里,对过去的传统理论不屑一顾,并且直截了当地说:什么也没有,èvolution141,自然选择,生存竞争——就是一切。我在自己的文章写到……”

“您知道吗?”安娜说,她早已小心翼翼地和符朗斯基交换过眼色,知道符朗斯基对这个艺术家的教育不感兴趣,他只想要帮助他,约他画一幅肖像。“您知道吗?”安娜果断地打断正没完没了地说着的戈列尼舍夫,“我们去看看他吧!”

戈列尼舍夫清醒过来了,高兴地表示同意。但是因为艺术家住在一个偏远街区,所以他们决定雇一辆马车去。

一小时后,安娜和戈列尼舍夫一排,符朗斯基坐在马车前面,到了远处街区一幢简易房子附近。看院人的妻子过来了,他们从她那里了解到,米哈依洛夫是允许旁人进他画室的,不过他现在正在离这里不远的寓所里,他们便拜托她递交自己的名片,请求允许参观他的画。

10

向艺术家米哈依洛夫递上符朗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舍夫的名片时,他和往常一样在工作。早晨,他在画室里画了一幅巨幅油画。回到家里,他很生妻子的气,因为她不善于和来要房租的女房东打交道。

“都给你说过二十次了,叫你不要多啰唆。你本来就傻,而一用意大利语解释,就变得三倍地傻。”争吵了好一阵之后,他对她说。

“那你就不要拖欠,又不是我的过错。假如我有钱……”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让我安静点儿!”米哈依洛夫声音里含着哽咽嚷嚷着,捂住耳朵到隔墙的一间工作室去了,并随手关上了门。“糊涂的女人!”他自言自语,靠在一张桌子坐下来,打开画夹,格外起劲地着手画一张已经开始的画。

他作画,从来没有像在生活不好的时候,特别是在和妻子争吵后那么热切和顺利的。“哎呀,要是能到什么地方躲起来就好啦!”他一边想一边继续画画。他在画一个怒气冲天的人。以前就已经画好了的,但他不满意。“不,那一张好点……它放在哪里了?”他来到妻子那边,皱着眉头没有看她,问大女儿,他给她们的那张纸哪里去了。那张丢掉的纸找到了,但早弄脏了,沾了油渍。他还是拿起画,把它放到桌子上,自己站到离远点儿的地方,眯起眼睛开始观看它。突然,他微微一笑,高兴地挥舞着双手。

“对,对!”他脱口而出,立刻拿起铅笔,开始迅速画起来。一滴油渍赋予了人物以新的风采。

他画出了这种新的风采,突然回想起了自己买雪茄时那个商人的脸,翘着下巴,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于是他便把这张脸,这个下巴,画到这个人物身上。他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虚构的、僵死的形象突然活起来了,这样子已经不用改动了。这个形象活了,而且轮廓清晰,它无疑是确定了的。这幅画还可以做些修改,可以甚至也应该使两条腿有另一种摆法,左臂的姿势可以重画,头发向后拢。但在作这些修改时,他没有改变形象,只是去掉了一些掩盖人物性格的东西。他好像把覆盖在形象身上的那些妨碍清除了,每增加一笔只是更好地表达出整个形象旺盛的精力,这种力量就像沾上一滴油渍突然使他感觉到的那样。当把名片送给他的时候,他正小心翼翼地画完这幅像。

“马上来,马上来!”

他走到妻子面前。

“啊,好了,萨莎,别生气了!”他露出羞涩而温柔的微笑,对她说,“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与妻子言归于好之后,他穿了件带天鹅绒领子的橄榄色大衣,戴上礼帽,到画室去了。他已经忘了那成功的形象。现在使他高兴和激动的是这么重要的俄国人乘坐四轮马车来参观他的画室。

关于自己那幅正在画架上的画,他心灵深处有一个判断——这样的画从来没有人画过。他不认为自己的画比拉斐尔所有的画都要好,但是他知道,自己希望和已经在这幅画里表达出的,还从来没有人表达过。这一点他是坚信不疑的,而且从一开始画它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人家的意见,不管是什么意见,对他来说,毕竟也很重要。任何一个意见,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就算评判者看到的只是他在这幅画上所显示的很小的一部分,都会使他感激不尽。他总认为评论家的理解比他自己的理解要深刻得多,而且总在等待他们在他的画里发现某种他自己没有发现的东西,他还常常从参观者的意见中发现问题。

他疾步向自己画室的门口走去,虽然激动,但安娜身上那种柔和的光辉却使他感到吃惊;当时安娜正站在大门口阴凉处听戈列尼舍夫热烈地说着什么,同时显然盼着看看即将到来的艺术家。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走过去的时候,自己是怎样一下抓住这个印象,并把它吞了下去,就像卖雪茄商人的下巴;他把这个印象收藏在什么地方,到用得着的时候再把它取出来。事先听了戈列尼舍夫的介绍对艺术家已经有些失望的来访者,见到他的容貌后更加失望了。中等个头,结实而步姿轻佻的米哈依洛夫,戴着顶咖啡色礼帽,穿着橄榄色大衣和窄腿管的裤子,虽然那时早已流行宽腿管裤子了;特别是那张宽阔得不寻常的脸,加上羞怯而想保持尊严的表情,都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

“诚恳欢迎。”他竭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接着便掀起门帘,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11

进入画室时,艺术家米哈依洛夫再次打量了一下来客,把符朗斯基的那张脸,特别是他的颧骨,记录在头脑里。他的艺术家本能在不停地收集素材,他虽然因即将听到人家评判自己作品而感到越来越激动,却已经从一些不被人察觉的特点中迅速而准确地形成了对这三个人的初步印象。那一位(戈列尼舍夫)是当地的俄罗斯人。米哈依洛夫既不记得他姓什么,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到过他及和他说过什么话。他只记得这个人的脸,就像某个时候自己见到过的其他的脸一样,这是那些积聚在他头脑里大批妄自尊大而表情贫乏的面孔之一。厚厚的头发和开朗的前额使这张脸很神气,它只有一种表情,那便是集中在狭窄鼻梁上的小小的孩子般的不安。照米哈依洛夫的想象,符朗斯基和卡列宁夫人应该是有名望又富有的俄罗斯人,他们一点儿也不懂艺术,却和所有俄罗斯的有钱人一样假装成艺术的爱好者和鉴赏者。“他们显然已经细细看过全部的老古董,现在又来浏览现代画家、冒充内行的德国人和前拉斐尔派的英国傻瓜,再到我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看个齐全。”他在想。他很熟悉半瓶子醋的派头(这种人越聪明就越糟糕),他们参观现代艺术家的画室只抱着有权说艺术没落了这样的目的,而且对新派的作品看得越多就越发认为伟大的古代大师是如何无法模仿。而所有这一切,从他们的脸上,从他们互相说话时那种冷漠不经心的样子,就一目了然了。他们参观人体模型和半身像,自由自在地走着,等着他打开画。不过即便如此,当他翻看自己的草图,拉起窗帘,掀开罩布的那个时候,仍感到一种强烈的激动,虽然说所有有名望和富裕的俄罗斯人在他的概念里都应该是些畜生和傻瓜,符朗斯基特别是安娜还是使他喜欢。

“喏,不想看一看吗?”他说道,轻巧地一步退到旁边并指着一幅画。“这是彼拉多的训诫。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说,同时感到自己的嘴唇激动得开始颤抖了起来。他退开了点,站在他们的后边。

在来客默默地看着画的那几秒钟里,米哈依洛夫也看着它,而且用一种淡漠的旁观者的目光在看。在这几秒钟里,他预料将作出最高最公正的判断的,正是这些他一分钟前还那么蔑视的来访者。他完全忘了,自己原来也就是在作这幅画的三年里,对它是怎么想的,他用新的淡漠的旁观者的目光看着这幅画,自己原来以为无可置疑的优点,现在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他看着首位上的彼拉多那张懊恼的脸和基督的平静的脸,看着次要位置上一些侍从的模样和注视着正发生的事件的约翰的脸。所有这些脸,经过多少探索,多少失败和纠正,才以自己特有的性格在他心中成长起来,它们曾带给他多少痛苦和欢乐;为了保持这些脸的和谐,他不知修改了多少次,为了达到完满的色彩和基调,他费了多大的劲儿!现在,他仿佛觉得,在他们看来,这一定是重复了上千遍的平庸玩意儿。他珍惜的是作为画面集中点的基督的一张脸,它曾带给他何等的欣喜,现在用他们的眼光看上去,仿佛已经丧失了全部的魅力。他看到自己画的,只是提香、拉斐尔、鲁宾斯等笔下无数个基督及那些士兵和彼拉多的不错的临摹(甚至也不算好——现在他发现一大堆缺点)。所有这些都很平庸、苍白和陈旧,甚至画得不好——花哨而无力。如果他们当着艺术家的面说些虚假的客气话,而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便觉得他可怜又可笑,那将是对的。

这种沉默(虽然它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使他感到太痛苦了。为了打破这种沉默并表示自己的平静,他竭力控制自己,转过身来对着戈列尼舍夫。

“我们好像见过面。”他对他说,同时一会儿看看安娜,一会儿看看符朗斯基,以便不漏过他们脸部的任何一个表情。

“当然!我们在俄国见过面,您记得吗,在那位意大利小姐——新拉舍尔142的一次朗诵晚会上。”戈列尼舍夫流利地说起来,他毫无留恋地把目光从画面转到艺术家身上。

不过,注意到米哈依洛夫等着听自己画作的意见,他便说:

“您的画比我上次见到的大有进步。而且和那时候一样,彼拉多的形象使我非常感动。可以把他理解成这样:一个善良、出色、可爱的人,可骨子里却是位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官僚;不过我感到……”

米哈依洛夫那张依然表情丰富的脸突然容光焕发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想说什么话,但因为激动说不出来,于是就假装咳嗽。不管自己多么看不起戈列尼舍夫理解艺术的能力,不管关于彼拉多作为一位官员的脸部表情的正确性评语是多么微不足道,也不管他的评语多么令人生气地没有接触到要害,这使他多么受屈辱,米哈依洛夫还是为这个意见感到欣喜。他设想的彼拉多形象和戈列尼舍夫说的一样。这一设想是米哈依洛夫坚定地知道将是正确的无数设想之一,并不降低戈列尼舍夫的意见的意义。他因为这个意见喜欢上了戈列尼舍夫,心情也突然一下从忧郁转为欣喜。整幅画在他面前立刻显得生气勃勃、充满着丰富多彩的无法形容的生命特征。米哈依洛夫又想说自己对彼拉多多么了解,但嘴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使他没法把话清楚地说出来。符朗斯基和安娜也那么低声地在说着什么,他们低声说,一方面是为了不使艺术家生气,另一方面是为了免得说错让人听见,因为在展览作品现场谈论艺术通常是很容易说错的。米哈依洛夫觉得自己的画对他们也产生了印象,于是他来到他们跟前。

“基督的表情多惊人!”安娜说,在整幅画中,要数这个表情最使她喜欢了,她还觉得这是画的中心,而且这一赞扬肯定会使艺术家感到高兴,“看得出,他觉得彼拉多可怜。”

这又是能从他的画及基督这个形象中得出的无数正确的见解之一。她说,他觉得彼拉多可怜。基督的表情里应当包含可怜,因为在他的身上同时有爱,有非尘世的平静,有决心牺牲及意识到谈话徒劳的表情。当然,彼拉多身上有官员的气势,基督身上有怜悯的表情,因为一个是血肉之躯的化身,另一个——是精神生命的化身。所有这一切及许多别的想法,在米哈依洛夫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接着,他的脸又欣喜得容光焕发了。

“对,而且这个形象画得多好,多大的空间。可以绕着走过去。”戈列尼舍夫说,他显然是想以这个意见表示自己不喜欢形象的内容和思想。

“对,惊人的技巧!”符朗斯基说。“这些次要形象多么突出!这是技术。”他转过来对戈列尼舍夫说,并以此暗示他们之间有一次曾经谈到过,认为自己没有指望掌握这种技术。

“是的,是的,多么惊人。”戈列尼舍夫和安娜附和着说。米哈依洛夫虽然处于兴奋之中,关于技术的意见还是刺痛了他的心,因此便生气地瞟了符朗斯基一眼,突然皱起了眉头。他常常听到技术这个词儿而根本不理解它指的是什么意思。据他所知,这个词的含义是指机械地、完全不关内容地描绘的能力。他往往注意到,在现在的夸奖中也一样,人们把技术和内在的优点对立起来,仿佛能把不好的描绘成好的似的。他知道,为了除去表面的东西而不损害作品的价值,要把所有表面的东西都去掉,需要花多大的注意力和多么小心谨慎;至于描绘艺术,这里不存在任何技巧。如果他看到的也向一个小孩子或他那位厨娘展示出来的话,他们也会把所有表面的东西剥掉。一个最有经验的高超的老画家,如果头脑里没有内容,光靠一种机械的技巧是什么也画不出来的。此外,米哈依洛夫觉得既然谈论技巧,那他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夸奖的了。在自己画过和完成的一切作品中,他都看出因为在清除表面东西时不仔细而造成了刺眼的缺点,而现在他如果不损坏整个作品就无法加以纠正了。于是,在几乎所有的形象中,他看到了还没有完全清除的损害作品的那些遮掩内涵的残余。

“有一点可以说的,如果您允许我提这个意见……”戈列尼舍夫说。

“啊,我很高兴,您请。”米哈依洛夫勉强微笑着说。

“这就是,他在您这里是个人化的神,而不是神化的人。不过我知道,您并不愿这样。”

“我画不出我心灵中不存在的那个基督。”米哈依洛夫不愉快地说。

“对,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您允许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您的这幅画很好,我的意见无损于它,再说这是我个人的意思。您有您的想法,您的动机不同。就拿伊万诺夫来说,我认为,如果把基督放在一个历史人物的地位,会对伊万诺夫更好些,他应该去画另外的历史题材,新鲜的,没有人触及过的。”